第220章(1 / 1)

督公千歲 紫玉輕霜 2518 字 1天前

江懷越尋到楊明順的時候,彎月已爬上了深藍色天幕。寂靜中,一下又一下的鍘草顯得格外清晰,楊明順獨自在馬廄前勞作著,聽到腳步聲也沒回頭。江懷越站定了片刻,他才轉回身看了一眼,愣了愣,笑道:“督公,您今天也在宮裡過夜?”“嗯。這些事由小家夥們去做好了,你還需要親自動手?”“我看他們做得也累了,就過來替換一會兒。”楊明順將地上的草堆歸攏好,平靜地道,“反正我以前也經常做這些雜事,誰不是從最底層乾起的呢?”江懷越聽了這話,心裡百味雜陳。楊明順看看他,試探道:“督公,您這是……有什麼心事嗎?”素來不會藏話的江懷越,此時卻不忍直言,隻是背著手慢慢走到另一邊,看著高峻森然的宮牆道:“明順,你這些天以來,見過小穗嗎?”楊明順怔了怔,訕笑著搖頭:“沒有。”“那你還有必要一直留在宮裡嗎?”江懷越轉過身,語氣放緩,“這樣下去,也隻是徒惹傷悲。她自有自己的宮室,你也很難找到機會去往那邊,而且……你們先前的關係,其實也有很多人知曉,那麼即便你與她碰巧相遇,又能說得上話嗎?”“可是……我原先就說過,哪怕以後再也見不著小穗,我願意留在這裡,至少……還能覺著自己跟她是在一處的,也能知道她過得平安。”楊明順神情漸漸黯淡,低下頭去,“我也沒什麼指望,就想著能離她近一些,確保她後半輩子生活無憂,就已經滿足了。”江懷越喟然:“可是,有的人,不是這樣想的。”他愣住了,過了會兒,才道:“您說的是……萬歲嗎?”“是。”江懷越正視著他,“萬歲有口諭,讓你……離開後宮,去獻陵守墓。”夜風吹過,楊明順站在樹影下,竟覺幾分寒冷。心口墜墜的,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似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他已經經曆了太多,原本以為自己已經低落得近乎麻木,然而此時聽到這樣的消息,楊明順還是有一種連最後的希望都被打破的悲涼。可是明明就應該想到的,君王怎麼可能容許他留在後宮。隻是由於太過不舍,才自欺欺人,以為能夠默不作聲地在這深宮繼續生活下去,守著相隔不遠卻無法見麵的小穗。他知道自己不該還有什麼幻想,更不該在督公麵前流露絕望。他想笑一下,卻又笑不出來。楊明順竭力鎮定著自己,裝作不在乎的樣子,“沒事,獻陵也不算太遠,我本來還以為,萬歲會把我放逐去南京紫金山的定陵。”江懷越心裡隱隱作痛,低聲道:“我試圖勸諫,但萬歲眼下正猜忌心重,不好扭轉。你先去那邊,等過段時間,小穗地位穩固,皇子也長大一些,萬歲或許就對此事淡忘釋懷了。到那時我再想辦法求他……”“督公,您為我考慮得已經夠多了,要是多次向萬歲提起這事,興許他還會怪罪你。”楊明順抿了抿發乾的嘴唇,啞聲道,“就像您剛才說的,我留在這裡也見不到小穗。無論是在宮裡,還是去守陵,其實,都是一樣的。”“可是……”“沒什麼了,督公。”楊明順攤了攤手,“您勸得有道理,我留下,對自己無益,徒增煩惱。對小穗更是隱患,說不定哪天萬歲又起疑心,那我豈不是還會害了她?走,我是得走,遠遠地離開這裡,反正即便是去獻陵,也能知道她是否平安。這,都是一樣的。”江懷越無言以對,過了半晌才道:“你若真能這樣想,也算是通透了。”楊明順笑了笑,又問:“我什麼時候得走?”“……明天。”他愣怔了一會兒,點點頭,道:“那我,回去收拾行李。”“好。”江懷越見他很緩慢地往回走,便跟在了後邊。楊明順住的地方有些遠,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直至到了那個小院子門口,江懷越也沒離開的意思。院子裡有小內侍看到了他,略顯吃驚地問候,江懷越隻是點了點頭,和楊明順一起進了屋子。關上房門前,他叫人送些酒菜來。楊明順呆了呆:“督公,您要在這裡用晚飯?”江懷越坐在了小屋桌前,抬手示意他也坐下:“很久沒有喝酒,今天,你陪我喝幾杯。”楊明順嗓子眼有些發堵,以前從來沒有坐著和督公一起喝過酒,充其量都是站在一邊奉承伺候,巴望能博得主人歡心。他呆滯了許久,才不安地坐在了江懷越對麵。小內侍很快送來了酒菜,隨後又退了出去。江懷越剛想倒酒,楊明順卻已經習慣性地為他斟了酒,送至麵前。他接過那杯酒,緩緩道:“明順,今日我不是以提督的身份跟你一起喝酒。雖然你我職位不同,但說到底,還是同類人。往日我曾對你苛責嗬斥,今天在這裡,向你賠個不是。以後,若有機會再將你調回京城,無論是禦馬監還是西輯事廠裡的職務,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楊明順眼前蒙上了霧氣,江懷越將手中酒飲儘,又給他倒了一杯。楊明順望著那酒杯,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雙手捧著杯子,艱難地道:“多謝督公。”隨後,在眼淚落下的同時,一仰頭,喝下了滿滿一杯酒。“要不是當年跟著您,說不定我現在還在哪個冷清的地方打雜,也或許跟錯了人,犯了事被罰被殺……這輩子,我楊明順沒有什麼後悔的了。”他又給江懷越敬酒,絮絮叨叨地說起了最初見到掌印的驚豔感受,還有那些曾經共同經曆的酸甜苦辣,喜樂悲愁。江懷越多數時候隻是傾聽,其實以前他很少會有耐心聽楊明順囉嗦,常常半途將其打斷。可是現在,他卻安安靜靜地聽那些陳年舊事,就算楊明順記憶出錯張冠李戴,江懷越也沒有出聲糾正。楊明順不勝酒力,沒喝多少就已經暈眩不已,他卻還口口聲聲說酒味太淡,不夠有勁。江懷越道:“早知如此,該叫你出宮,去我家裡坐坐。”楊明順撐著臉頰醉眼朦朧:“督公,您當初藏在家裡的那個箱子,是和相思姑娘有關嗎?”江懷越一愣,隻好點了點頭。“那她後來知道裡麵是什麼了?”“……知道。”“可我還不知道啊!”江懷越看著這個又好似孩童般的手下,歎了口氣:“很早以前,在榮慶齋訂的頭麵。”楊明順愣了愣,繼而捧著酒杯笑了起來。“我還以為是什麼驚天秘密!”他很久沒有那樣高興過,笑了好久才趴在桌上道:“督公,可惜我看不到您和相思姑娘成親了……我還一直等著喝您的喜酒。今天這一場,就算是我提前參加過婚宴了吧!”江懷越剛想開口,他又從腰間摸索出那串一直佩著的銅錢。鮮紅的穗子依舊豔麗。“這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我用它,算過小穗的命運。”楊明順的眼神有些發飄,說話也不流利了,但他還是很努力地解下了金燦燦的銅錢,將之交到江懷越麵前。“拜托您,彆把我走的消息告訴小穗,她心裡藏不住事,又愛哭,我怕她因為這事成天悲悲戚戚,惹怒了萬歲。等以後,她問起我的時候,您再把這幾枚製錢交給小穗,往後我不在了,它能保佑小穗平安順遂。”他又將穗子攥在手裡,聲音微微發顫:“這是她給我編的,我把它帶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誰能說三道四……”江懷越緊緊握著酒杯。“督公!”楊明順忽而起身,帶著悲聲叩拜道,“小穗母子,就拜托您多加照顧了!”“……好。”他強忍著痛楚,端正地應允。桌上燭火躍動,晃花了眼前一切,朦朧浮閃,恍如一夢。*楊明順走了。一身青色衣袍,一個薄薄的包裹,一步一步走出這片浩瀚宮城,去向寂寥蒼涼的皇陵。江懷越站在宮城之上,目送這個跟了他近十年的夥伴離開,遠方晨曦微白,成群鳥雀飛向雲端。他回到後宮的時候,陽光已明媚。正巧望見榮貴妃和小穗去禦花園,乳母抱著小皇子跟在後邊,一派和樂融融。他握了握袖中的銅錢,沒有上前,而是轉身悄然離去。又過了半個多月,小穗那邊傳話叫他過去,他才又一次見到了她。她先是寒暄幾句,隨後便謹慎小心地問起楊明順,說是很久沒見到他了,不知道他過得怎樣。江懷越遲疑了一下,道:“他跟著我在外麵處理西廠事務,因此不常常回宮了,娘娘不用擔心。”“是嗎?他……真的還好嗎?”小穗眉間含愁地問。“嗯,挺好的。”江懷越認真點頭。她還想問下去,外麵響起了話語,說是萬歲等會兒要來這裡看小皇子。江懷越躬身道:“娘娘,您珍重自己,就是他最大的心願。”小穗忍著淚水,起身道謝。*小皇子一天天健壯成長,慈寧宮那邊卻傳來消息,太後病體不支,已經回天乏術。承景帝得到這個訊息後,沒有說什麼,甚至沒讓太醫再想辦法,隻是望向了遠天。十多天之後,太後病故,據說臨終前還喊著先帝和遼王,眼睛都沒有合上。遼王在得知太後死訊以後,情緒激動,砸斷了承景帝登基時賞賜的白玉如意。這件事不知被誰告發,承景帝當時並未有任何表示。隻不過在那之後,朝野間開始悄流傳謠言,竟然說先帝暴斃,事出有因,矛頭直指當今君王。承景帝慍怒不已,夜間也難以安睡,幾天下來更為瘦削。江懷越奉命查辦此事,雖也抓捕不少散布流言的民眾,然而這些人都交代不出到底受了何人指使。儘管如此,承景帝還是下令讓遼王入京,打算當麵質問。江懷越聽聞此事後,沉默退下。兩天後,他帶著一個赤紅錦緞包裹的匣子進了乾清宮。當著承景帝的麵,他緩緩解開錦緞。將牢牢鎖住的匣子高舉過頭頂,呈送到君王近前。“這是?”承景帝皺眉道。“臣先前去遼東時候,曾在無意間救了一個落魄文人。這人疾病纏身,感激臣出手搭救,在得知臣身份後,將此物交給臣保管。”江懷越道,“他說自己多年前曾在遼王手下當幕僚,後來因為犯了事急著用錢,便偷了一些東西逃出遼王府邸。其中,便包含這個上了鎖的匣子。經過多年輾轉,他始終沒能打開匣子,但想到遼王當時將此物珍藏,後來又到處派人追捕於他,便覺得這匣子定是十分寶貴。因此在時日無多之際,將此物交給了臣。”承景帝托著匣子皺眉不語,許久才道:“你為什麼當時不說,現在卻拿出來?”江懷越叩頭道:“萬歲請恕罪,臣當時去了遼東行軍,回來後被調去南京,因事情太多轉變太快而有些措手不及,因此也沒來得及說起……原本臣隻以為匣子裡可能裝著某些珍寶,然而最近流言甚囂塵上,臣覺得若是遼王暗中指使,他也太過放肆。這才想到此物,趕緊拿出來交於萬歲,不知是否能製約遼王?”承景帝緊抿著唇,過了許久才道:“行了,你做得好,退下吧。”江懷越躬身退出,空蕩蕩的宮室內,承景帝撫著冰涼的匣子,思緒渺遠。*遼王並未聽從皇命進京受審,而是選擇了最後一條不歸路,起兵討伐。一時間關於承景帝毒殺先帝的指責如尖刀出鞘,激起萬千波瀾。朝堂之上,眾臣震驚惶惑,雖也有人站出來力陳遼王所言皆是惡意中傷,但很多人心裡還是存留了不小的疑問。承景帝怒斥謠言,派出大將出兵征討。江懷越站在一旁,心裡早已有了定數。不出所料,手中並無多少兵力的遼王雖然義憤填膺,氣勢難擋,但終究還是敵不過多方圍剿,沒能堅持多久就兵敗如山倒。承景帝在得到遼王被俘的戰報後,霍然起身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臉色煞白,跌坐下去。多年的心病早已使得他如強弩之末,一旦潛藏的危機即將解除,這繃緊的弦被重重撥動,自然行將斷裂。遼王被押解入京,承景帝甚至沒有再召見他,就在病榻上下令將其處死,後代皆廢為庶人。遼王已死,承景帝的病情卻反複不休。他變得異常惜命,每次都要三名太醫一起診斷,並派出多名內侍在旁監督抓藥。每一碗藥,都由餘德廣和江懷越在他麵前親自嘗過,才能被君王飲下。榮貴妃倒是不再像以前那樣冷淡,經常會陪在他身邊,趁著承景帝精神好的時候,也會將那隻曾經維係兩人感情的貓咪抱來,對著它說些過往的回憶。那些在冷清的東宮的記憶,年輕的太子徒有其名卻成日受到先帝的斥責,安靜看書是錯,騎馬射箭是錯,就連親手奉上濃鬱的美酒,也被一掌打翻,說是酒乃穿腸毒藥,最能誤事。沒有誰知道,太子有許多次都是酒後跪在地上,抱著她壓抑哭泣。從那個時候起,她便習慣了站直身子,低下頭,看著他脆弱的樣子,在心裡給他無言的承諾。儘管後來他也曾負氣遠離,然而徘徊於昭德宮外的身影,是她夢中也難以忘記的痕跡。“朕這輩子,最有幸的,還是遇到了你。”承景帝看著榮貴妃,替她掩去發髻間露出的一絲白發。她不在意地笑了笑,轉過臉去。“萬歲什麼時候又變得這樣多愁善感了呢?叫人聽了渾身不自在。”“隻是可惜了,要是當初,我們的孩子能活下來,如今也早已成人立業了……”承景帝望向輕輕飄動的簾幔,喟然道,“朕有時候會想,他要是長大了,該是怎樣的性情,又是怎樣的模樣。朕也曾在夢裡見過他,他站在乾清宮外,抬起頭看著朕,卻不說話……”“那你見過他長什麼樣?”榮貴妃幽幽道。他搖了搖頭:“看不清啊……或許,隻是有些眼熟。”榮貴妃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道:“萬歲大概是想到了懷越,從小到大,他一直跟著你我。”承景帝有些疲憊地笑問:“你不正是因為他小時候長得像我們那個孩子,所以哪怕後來有傳言說他來曆不明,還是執意將他留在了昭德宮嗎?”“萬歲當時難道不喜歡他嗎?”榮貴妃瞥了他一眼,緩緩道,“本來就隻是個十歲都不足的小孩子,就算他父輩再怎麼犯過事,和他又有什麼關係?”承景帝淡淡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這大概是朕唯一大度的一次。”雪白的貓咪躍上床榻,懶懶散散臥在了他的身畔,隨後閉上眼睛,慢慢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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