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景十四年正月二十七,承景帝宣布皇子滿月,小穗與趙美人都早已得到晉位,榮貴妃更是又被封為皇貴妃,離母儀天下的皇後之位也隻差著一層而已。無論如何,百官自然歡欣敬賀。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對於君王輕描淡寫提及金賢妃因為早產生下的嬰孩未能救活,傷懷悲痛而致使病故之事,眾人自然也隻是表麵哀歎幾聲,不好多說什麼。君王賞罰分明,宿昕、江懷越等人因為護佑皇子出生有功,各行厚賜,連帶著那些被邀請去宿昕私苑的官員,也都得賞白金三百兩,綾羅十二匹,鈔二萬貫。而金玉音身邊的那些內侍宮女,都被冠之以照顧不力,致使賢妃早產的罪名,紛紛問責嚴懲。裴炎和金玉音的數名親信更是被處以斬刑,群臣間雖然有人對君王這突如其來的嚴酷感到疑惑,然而終究隻是內心納罕,無人敢於勸諫。在這樣的時分,慈寧宮那邊傳來訊息,說是太後病重。然而朝野沉浸在君王喜得貴子的氣氛中,這樣不合時宜的消息,也隻有承景帝知道,其他人一律被禁止過去探望。這一日傍晚時分,江懷越提著一個木盒,獨自一人去了刑部大牢。盛文愷消瘦了許多,見到他到來,並沒有太大的震動,像是已經等待多時了。在屏退獄卒後,江懷越打開牢門,走了進去。“今日是皇子滿月,萬歲賞賜百官,我為你帶來了西域的美酒。”他打開盒子,取出銀質的酒壺與一雙潔白酒杯,將酒緩緩倒注入內。瑩澈美酒彌散著令人沉醉的醇香,盛文愷坐在陰冷的磚石地上,看著杯中酒不出聲。江懷越自己先舉起一杯,道:“這不是毒酒。”盛文愷抬眸看看他,忽然笑了笑:“我知道。如果是毒酒,你也沒有必要遮遮掩掩。”“這是對你當日在乾清宮所言所為的感謝,我先敬你一杯。”江懷越雙手持杯,端端正正,一飲而儘。盛文愷點點頭,同樣舉杯,慢慢地喝下這第一杯酒。“我聽說,賢妃已經死了?”他放下酒杯,問道,“沈睿臨死前說的那些話……賢妃是否也知道?”“知道。”江懷越低著眼簾,又給他倒滿,“隻是……她應該是,沒有對萬歲說。”盛文愷輕歎一聲:“想來也是,如果萬歲知曉了過往,你恐怕現在也不能這樣前來看我。隻是……”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竟從來沒有想到過,就如你這樣位高權重的人物,也有如此不為人知的過去。原本我隻以為自己經曆坎坷,卻原來,許多人都有自己難以言說的痛楚……”“過去的終究已經過去,有些時候,人也需要忘記。”江懷越端著酒杯,審視著自己杯中那琥珀般透亮的美酒。“忘記?”盛文愷眼裡含著滄桑之意,“真的可以忘記嗎?”“不去反複品味,時間久了,有些景象自然如同青煙一般散去。”他的視線又轉向牢房上方那狹窄的窗口,“或許很多年以後,隻是留下一點光影。那些令人痛苦的經曆,還是放開吧……”“你能放開嗎?”盛文愷看著他,問道。江懷越淡淡一笑,沒有回答,隻是又舉起酒杯:“我希望,你能放開。畢竟,不管你當初對馥君姑娘的情意有幾分真,又有幾分假,但我相信,你們還是有過一段琴瑟相和的生活。我在這裡,願你和她……終有一日得以重逢。”盛文愷震了震,想要說些什麼,眼裡卻漸漸濕潤。“多謝。”他微微顫抖著,喝下了第二杯酒。舌尖變得辛辣火熱,盛文愷咳嗽了幾聲,才道:“但是……我隻怕再遇她的時候,她會轉身離去,不再看我一眼……我盛文愷這一生實在無所建樹,年少時依賴父輩蔭庇,隻是讀些尋常典籍,既無過人才華,又無遠大誌向。後來家遭巨變去遼東,又沉淪下僚,終日忙於瑣屑公事。再後來,得知了父親的遺言,投靠遼王之後,自以為可以一雪前恥,可是這幾年來又做成了什麼事呢?她要是真的再見到我,又怎會選擇這樣一個既無手段又無魄力的男人?”“每個人的選擇大不一樣,正如相思在眾人間選擇了我,馥君她,也許喜歡的就是平淡相守,畫眉鼓瑟的安閒。”江懷越頓了頓,又從那個盒子裡,取出了一個用青色綢緞包裹的物件,遞給了盛文愷。盛文愷怔了一下,解開了綢緞,裡麵居然是一整幅精美雅致的繡品。繡的是江南宅院,亭台樓閣,蓮池柳煙,而在那綠柳之間的小小書房內,隱隱約約繡有人影。“這是?”“是我和相思之前回南京的時候,在雲家祠堂裡找到的。當初馥君以此物為掩護,將遼王要找的地方偷偷送回了雲家宗祠,被老仆收藏了起來。我是最近才想起這繡品,托人去帶了回來。”江懷越指著畫麵中的那間隱蔽的書房,“先前我們都沒有留意,隻是昨日相思拿出來看的時候,我注意到了這裡。一開始以為馥君隻是隨意繡了個背影上去,但是後來,相思說,這個身穿天青色長袍的背影,會不會就是馥君姐姐始終記在心裡的人呢?”盛文愷盯著那個極為淺淡的背影,雙手震顫起來。他從未去過雲家的書房,馥君也從未踏足過盛家花園。可是江南煙雨裡,白石長橋畔,他曾撐著紙傘徘徊等待,隻為等著她歸家落轎時那一襲纖細身影,或許還有那無意的驚鴻一瞥,眼底眉梢儘是羞赧與情意。他也曾身著青衫越牆而出,在燈火璀璨的街市尋覓靈巧潔白的兔子燈,懷著惴惴不安的心,帶去雲府後門口,以此收買年幼的靜琬,請她代為掩護,方才容得他與靜含那短暫的相處。記憶裡殘留的,隻剩下那輪升懸高天的明月,遠處城樓上綻放的煙火,以及靜含那欲說還休的抿唇微笑。多少年過去了,她卻在最後的時刻,還將那個淡去的少年背影,用刺繡的方式留在了已經不複存在的家園裡。他緊緊握著繡品,泣不成聲。“靜含是死在他人之手,而你,不管怎樣,也為她報了仇。”江懷越舉起第三杯酒,向他致意,緩緩道,“算是我擅作主張了吧,這最後一杯酒,是我作為靜琬的未婚夫,敬給你的……姐夫。”盛文愷深深呼吸著,和著眼淚,飲下了苦澀的那一杯酒。“若不是我當初進京宴請,你恐怕也不會在那天遇到靜琬。”他咽下淚水,放下一切似的笑了起來,“有時候不得不信命,或許這便是注定的機緣。你們以後如何,我看不到了,但我相信,你有能力照顧好她。”“也不算是我照顧她吧,我在她那裡,也得到了許多。”江懷越說罷,起身作揖:“今生短暫相逢,不管曾經立場如何,但終究還是相識一場。願從容歸去,靜含若有靈,你們不會孤單。”盛文愷拖著沉重的鐐銬亦站起身來,拱手還禮。“多謝,珍重。”牢門再度開啟,江懷越孤身遠去。那日夜晚,盛文愷在刑部大牢以私自藏起的瓷片自刎,當獄卒察覺的時候,已是滿地殷紅,一身是血。*相思在聽江懷越帶回這個消息後,黯然落淚。她本來就曾想過要將姐姐的墳墓遷回故鄉南京,隻是一直沒有機會,而今又遇到這事,便想到了以前的心願。江懷越雖知道承景帝不曾知曉他的身世,但是相思現在留在京城終究還是隱藏危機,恰好宿昕也要回南京去,商議之下,便請他代為幫助,伴著相思護送馥君與盛文愷的靈柩回歸故土。那幅繡品,亦被一並帶回。臨彆的那日清晨,江懷越牽著馬來到運河長堤。春意初濃,岸邊柳枝才泛出鵝黃,大小船隻在晨曦之中,正緩緩揚起風帆,準備啟航。他踏上了停靠在岸邊的那條大船,撩開簾子,相思正坐在窗前。一身素白祥雲襦裙,不施粉黛的臉上神情略帶悵惘,她看到江懷越進來,先是愣了愣,繼而才站起身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她小聲道,“小公爺說今天好像有早朝,你不一定能趕到。”“怎麼可能?”江懷越來到她麵前,“想儘法子也要來……不然你豈不是要恨死我?”她垂下眼睫,抿了抿唇:“我有那樣小氣?”他掠過相思的額角,低聲笑了笑:“你說呢?我還想再見你的,今日若是不過來,以後大概是要被你關在院外進不了門。”相思這才抬起頭,輕輕抱住他,倚靠在他懷裡。“大人……”她的眼睫有些濕潤,“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呢?”江懷越怔了怔,擁著她許久,才道:“你容我再等等,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去南京找你。到那時,我就再也不離開了。”“可是你怎麼可能一直待在南京?”相思惆悵道,“我早上聽說萬歲有意再辦西緝事廠,那你豈不是又要更加忙碌?哪裡還能去南京找我?”江懷越讓相思看向自己,對著她,道:“我會去的。你要等我。”相思還有許多話想問,然而外麵傳來了船夫的聲音,說是就要啟航南下。船艙外也有人提聲道:“差不多了,我可是被風吹得夠嗆,也該讓我進來休息一會兒了吧?”說話間,一襲絳紫錦袍的宿昕已背著手踱了進來。相思後退一步,向他行禮,江懷越則拱手道:“又要有勞小公爺了。”“唉,我有什麼辦法?總不能看她一個人扶棺回鄉而不聞不問吧?”宿昕無奈地道,“其實我是一直覺得她回到南京比留在京城好,但是江懷越你可記好了,彆空自承諾卻遲遲不來,要不然我恐怕相思還得再追回京城!”相思小聲道:“我可不會再追他!他不來,我就自己在家鄉過。”“現在說得好聽,依我看等個十天半個月都不消,肯定又急著來問我有沒有京城的訊息了……”江懷越淡淡一笑:“不用你著急,我自然會想辦法給她書信。”“那就最好,我可不想再為你們的事情煩憂了!”江懷越道:“確實,小公爺年紀不輕了,此次回府,估計國公爺要催著你完婚。到時候江某會送上薄禮一份,以表謝意。”宿昕慍惱不已地道:“彆彆彆,你還是留著家底給相思吧,我可不要你的金玉珠寶!再說,這要不要完婚,也得問問我本人的意思吧,總不能強行將我綁進喜堂!”相思不由微笑,又抬眼望向江懷越。——這輩子,還有機會與他共結連理,紅燭高照嗎?她在心裡,默默地想著。隻是這樣的話語,是不能在眼下問出的。她也隻能看著江懷越與宿昕道彆,隨後他本該要走了,卻又看著她,默不作聲。不忍彆離,不舍彆離。明日便隔山川,臨行才覺時光驚促,相處太短,分彆太久。淚光不覺盈然。但是不願再在他麵前哭泣,流過的淚已經太多,這一次分彆,她希望,是以釋然的模樣在他心底留下模樣。“大人,我在南京等你。”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含著淚,朝江懷越微微笑著。“……好。”他聲音有些發沉,有很多話語積壓心間,然而什麼海誓山盟,在相思麵前似乎都是虛無。他知道,她在意的隻是他本身,這就足夠了。……春寒料峭,晨風撲麵,鼓起的風帆迎著金澄澄的朝陽,耀出了奪目的光亮。悠長的船歌聲中,水鳥在白帆間掠行,那兩艘船隻終於離開了河岸,緩緩前行。江懷越牽著韁繩站在岸邊,看水浪滔滔,槳影遙遙。遠去的船內有人探出身子,似是依依不舍地遠望這方,隻是水霧隱隱,兩岸柳枝蹁躚繚繞,載著相思的船漸行漸遠,最終化為了天際一抹浮影,印刻在心間。*數日之後,承景帝果然在早朝時宣布西緝事廠重新興辦,江懷越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姚康等得力乾將也從錦衣衛又抽調回來,一度冷落的西廠很快恢複了原來的模樣,隻是他的身邊,少了楊明順。江懷越始終覺得楊明順留在宮裡不妥,便想著借這個機會讓他回來,總好過待在禦馬監做些無關痛癢的瑣事。然而這個想法還未及實施,承景帝卻將他召到了禦書房。“楊明順是你的手下吧?”君王冷靜地問道。江懷越微微一怔,隨即道:“是,以前萬歲應該也見過的。”承景帝沉默不語,過了片刻才道:“當初紀婕妤在團城的時候,是楊明順和內官監的人將她給救了出來?”江懷越心裡有些忐忑,這件事發生後,承景帝是知曉的,貴勤等人還因此受到了獎賞,唯獨楊明順什麼都沒得到,好像被君王有意遺忘了一般。而今他再問起……“回萬歲的話,確實是楊明順和內官監的人一起合力才救出了紀婕妤。不過……”江懷越忖度著,道,“不過這事是臣暗中布置他去做的,否則以楊明順這樣膽小怕事的性子,哪裡能做出此等計劃?”承景帝淡淡道:“那也夠膽大的,而且整個過程可謂舍生忘死,朕並不是什麼都不知道。”他頓了頓,道,“紀婕妤以前,跟他有過密的交情,是不是?”江懷越下跪道:“萬歲……紀婕妤素來內斂謹慎,行事端正。楊明順又是臣的手下,他的為人臣最清楚,成日裡像個孩童一般,隻是有些小聰明,成不了大氣候。以前,臣也聽他說起過認識了一名小宮女,但兩人年紀都輕,隻是同病相憐,像兄妹一般互相照顧一些,實在沒有過分的交往。要真有什麼的話,也早就成為對食,不會一直懸而未決了。”“兄妹?彆人口中可不是這樣說的。”承景帝隨意翻動桌上書冊,“這後宮裡內宦和宮女之間的紛雜糾葛,你以為朕真是一無所知?朕倒也不是狠心絕情的人,但既然紀婕妤如今已是六宮粉黛之一,且又生下了朕唯一的皇子。楊明順這樣的身份留在後宮,你覺得是否還合適?人言可畏,往後倘若有流言非議,不是毀了紀婕妤和皇子的聲譽?”江懷越叩首道:“臣也正想著西緝事廠需要用人,懇請萬歲讓楊明順跟著臣,這樣就可以不再一直留在後宮……”“那也還是會回宮的。”承景帝揮手道,“獻陵那邊人手不足,叫他過去吧。”江懷越心頭一沉,挺身道:“萬歲!楊明順是臣看著長大的,他……”“不用多說,朕留他一命,已是仁慈。”承景帝站了起來,轉身走了開去。江懷越看著冰涼的地麵,過了片刻,才低聲道:“是,臣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