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鬱的血腥味充盈了整個書房。盛文愷寒白著臉站在原處,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馥君的死,一直是他心中不願觸及的刺。他從背負著遼王交予的任務回到京城起,就明晰地告訴自己,過去的所謂婚約早已廢棄,雲靜含不再是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而自己,也不再是溫文謙恭的白衣少年。十年風霜侵染青春年華,他們失去的,不僅是安樂富足的生活,更是閒雅自如的心境和對將來的憧憬。為了謀求生路而被迫改變,隱忍著壓抑著,自從家業敗落後,幾乎沒有過真正高興的時候。在聽到遼王的安排時,他也曾驚愕,甚至不敢想象當年文靜聰慧的靜含如今會是怎樣,然而為了不再蹉跎歲月,不再一輩子被人踩在腳下,他還是默默接受了下來。對靜含,他是深懷愧疚的。重逢是有意設計,關愛也彆有企圖,他有許多話都不是出於本意。幾乎每一次,都是懷著複雜而又沉重的心情去看她。不想虛情假意的時候,盛文愷會躺在青羅帳內,看靜含坐在床邊,慢慢地調製著小小銅爐間的熏香。香息繚繞清幽,宛如蘭草間墜著清涼的露珠。有時,她會請他再像以前那樣彈琴一曲,自己則橫笛相和。曲韻悠悠中,他與她仿佛可以暫時忘卻身份,好似又回到最初的歲月。他有過簡單的想法,如果雲家冤案得以洗雪,靜含就能恢複自由的身份。到那時,也許他們還可以再續姻緣。她就像一朵行將凋謝的花,不能再禁受風霜侵襲。但這也僅僅隻是朦朧而又虛幻的遠方燈火,尚未來得及靠近,便被濃霧籠罩,失去了光亮。他一直以為靜含是死於遼王的命令,那是讓他無法也不敢反抗的力量。可是現在,倒在眼前的沈睿,卻在臨終前告訴他,自己才是殺害靜含的凶手。而他盛文愷,這幾年中一直都跟沈睿聯係著,見麵著,甚至與其一同飲酒品茶,從來沒有想過正是那雙執筆寫詩的手,活活勒死了靜含。他無力地倒退了一步,耳邊嗡嗡作響,世界仿佛顛倒旋轉。似乎有人在叫他,他茫茫然抬起頭,才發現是江懷越。“剛才的事情,請你務必保守秘密。”江懷越沉聲道,“我會讓騰驤衛將他的屍首帶走。”“那麼,如何向萬歲交待?”盛文愷吃力地問。江懷越沉吟一陣,迅疾道:“就說他是畏罪自儘的,盛大人,你就是唯一的見證。”“你,信得過我?”盛文愷恍恍惚惚地看看江懷越,又看著沈睿那尚未合攏的雙眼。江懷越靜默片刻,道:“當此情形,我必須信你,你也必須幫我。”*天幕暗沉,寒星寥落。朔風卷過宮城,旗幟獵獵作響。乾清宮中還是燈火通明,承景帝疲憊地撐著前額坐在幾案後,餘德廣不無擔憂地在一邊勸說:“萬歲,您還是先休息一會兒,有什麼事情他們自然會通傳上來……”“賢妃那邊還沒有消息?”承景帝緊鎖眉頭問。“穩婆已經進了宮,陪在身邊。其餘人都被清退了出來……”餘德廣小聲道,“但小的安排了人盯著呢。”承景帝長歎一聲,不再發問。正在這時,殿外腳步匆匆,內侍奔來報說:“裴公公從長樂宮回來了。”“傳!”門扉開啟,裴炎神情緊張地進入內室,跪拜道:“萬歲,穩婆說賢妃娘娘腹中的嬰兒胎位不正,很是難辦。”承景帝臉色晦暗,心中滋味複雜難言。如果先前沒有發生這些事情,眼下聽到這樣的消息,隻怕他會心急如焚。然而江懷越說到的那個沈睿和賢妃的關係,令承景帝實在難以想象。在他心中,金玉音一直都與其他妃嬪不同,氣質如蘭高雅淡泊,怎麼會……“萬歲,其實有句話小的一直不敢明說……”裴炎猶豫了半晌,試探著抬頭看看承景帝,見他望向自己,便大著膽子道,“江懷越此人,早在賢妃娘娘還是女官之時,就對她存有覬覦,隻是礙於身份沒敢行動。而後娘娘得到萬歲寵愛,他看在眼中,是既悔又恨……”“裴炎!你怎麼能這樣惡意中傷江掌印?!”餘德廣忍不住低聲嗬斥,“毫無憑據的話,也敢在萬歲麵前說?!”裴炎見承景帝神情有異,更是抬起頭直視餘德廣:“怎麼,他原先經常找機會與賢妃娘娘說話,很多人都看在眼裡,娘娘行為端莊不給他機會,誰知道他會不會懷恨在心,公報私仇?!要是你說我的指責毫無依據,那江懷越對賢妃娘娘的誣陷豈不是也一樣如此?!”“休要再胡言亂語!”承景帝慍惱斥責,然而心緒更加煩亂了。外麵又有腳步聲迫近,內侍高聲通傳:“江掌印回來了!”承景帝陰沉著臉,看了看裴炎和餘德廣,終於發話讓江懷越進來。江懷越星夜趕回仍腳步輕疾,一到近前當即拜倒:“萬歲,臣先前說的那個男子沈睿,已經被找到了。隻是……”“隻是什麼?”承景帝不禁發問。“隻是,他眼見走投無路,已經引刀自儘。”江懷越說罷,瞥了一眼站在一邊的裴炎。“自儘?!”承景帝一震,“那豈非是死無對證?!”裴炎冷哂道:“萬歲明鑒,這人一死,江掌印完全可以任意編排,哪還有半點可信之處?”江懷越看都沒看他,朗聲道:“雖然沈睿已死,但他自儘之時,除了臣在旁邊外,還有左軍都督府的盛文愷盛大人。萬歲若想知道詳情,可命他進來回話。”“盛文愷?”承景帝沉思片刻,目光渺遠,忽而又道,“宣他進來。”一聲聲宣召蔓延遠去,沒過多久,已換上了官服的盛文愷匆匆趕來。他雖也是在官場沉浮多年,但還是第一次進入乾清宮麵對君王。當此燈火高照,光影曳動之際,盛文愷跪倒在地,端端正正叩首行禮。上方傳來了承景帝低沉的聲音:“那個沈睿,為什麼會死在你家裡?”盛文愷匍匐答道:“啟稟萬歲,沈睿先前拜訪過微臣,因他言談文雅,頗有見識,臣欣賞其才學,便與他成為朋友,平素也有不少往來。今夜他忽然來訪,卻說是宮中出事,他怕牽連自身,請臣利用職務之便,助他連夜離開京城。”承景帝冷冷道:“他可曾說過到底出了什麼事?”“他說……說是宮裡的賢妃娘娘出了事,而賢妃與他有交情,一旦追查下來,他將會難以脫身。”盛文愷道,“因此,沈睿想讓臣帶他出城。臣自然知道不能這樣做,因此一邊拖住他,一邊偷偷關照家仆去通知官府。正巧江掌印帶人趕到,便將沈睿圍困在臣家裡。那沈睿發現自己插翅難飛,故此以匕首自裁而死。”承景帝瞳孔收縮,緊盯著盛文愷:“那沈睿竟在如此緊要關頭前去找你求助,難道僅僅是因為有過幾次來往?他難道就不怕被你扣押交予官府,還是說,你們私底下另有關聯,他才會對你如此信任?”江懷越垂下眼簾,以眼角餘光瞥向盛文愷。“……萬歲,臣和沈睿,並沒有特彆的關聯。他隻是無法出城,才想到臣這裡或許有活路。”盛文愷壓低了聲音,頭都不曾抬起。承景帝的臉色仍舊陰暗,裴炎見狀忽而下跪:“萬歲,隻憑著這含糊不清的陳述,難以斷定沈睿與娘娘到底是什麼關係。更何況此人莫名其妙死去,說是自殺,卻偏偏選在這樣的時候,為什麼不能是江懷越與這盛文愷串通一氣,殺人滅口之後又故意栽贓?”江懷越看看他:“司徒朗已經招認,還有太液池的眾多太監宮女們正在受審,隻要他們有一人說出實情,還不足以讓賢妃服罪?”裴炎卻恨聲道:“審訊的人是你的親信,是黑是白豈不是都由著你來決定?”“派誰訊問,是經過萬歲同意的,裴公公這樣憤憤不平,莫非是對萬歲的安排也心懷不滿?!”江懷越眼神一厲,語帶譏諷。裴炎慍惱道:“江懷越,你不要故意轉移話題!萬歲剛才已經在質問盛文愷,依我看,這位盛大人也是你的幫凶,不然為什麼沈睿會死在你和他的麵前?!”他忽而又朝承景帝拜道,“萬歲,請您下令徹查這兩人和沈睿的住處,還有是否還牽涉到其他人物?!”江懷越冷笑道:“真是可笑,沈睿自知無路可走,又不願被抓走受審,引刀自裁不是合情合理?為什麼裴公公非要將事情越說越遠,我看你才是想在萬歲麵前轉移話題,攪亂君心吧?”“你和盛文愷兩個人會看不住他一人,怎麼會給出機會讓他自殺?!”裴炎逮住了機會窮追猛打,大有將他兩人一舉殲滅之意。一時間兩人針鋒相對互不相讓,卻在此時,盛文愷緩緩直起身來,神情沉重,道:“萬歲請恕罪,臣剛才所說的話語,並非實情。”承景帝一震:“你,竟敢欺君?!”江懷越亦不由以意外的目光望向他,在到此之前,他們從未有過這樣的安排。他甚至不知道盛文愷接下去會說出怎樣的話語,或許是他見裴炎死咬不放,開始動搖惶恐,打算臨陣反戈?江懷越緊盯著盛文愷。隻要他敢說出沈睿所知的那個秘密,那麼,就算是兩敗俱亡,也絕對不能放過他。在這一瞬間,江懷越的心驟然變得堅冷異常。“萬歲。臣……臣先前畏懼惶恐,不敢說出真相,而如今……臣已經不想再退縮隱瞞。”盛文愷重又伏低了身子,臉朝著冰涼的清水磚石地,聲音喑啞,“沈睿,是臣殺的。”猶如驚雷乍起,室內眾人神色各異。“你殺他?!為什麼?”承景帝驚訝萬分。江懷越站在盛文愷身後,隻能望到他的背影,看不到他是怎樣的神情。他的身子幾乎貼近了地麵,聲音也沉悶而壓抑。“沈睿前來找臣,確實是為了討要出城的腰牌。”盛文愷艱難地道,“臣起初不答應,追問其為何深夜要走,他在哀求不果的情況下,向臣訴說自己與表妹金玉音的辛酸往事,並說如今奸情敗露,隻要他被抓,金玉音必然難逃一死,因此他既為自保也為救她,今夜一定要離開京城。他以自身悲慘遭遇求臣同情,然而臣還是不願做出錯事,並極力阻止他出逃。在爭執中,他竟以臣的往事要挾,說臣……曾經殺了一名樂妓,如果臣不幫他出城,他就要在被抓之後將臣告發。”江懷越眼中的驚愕之色越來越濃重。“你殺了樂妓?”承景帝難以置信地看著麵前這個文質彬彬的男子,“你,抬起頭來。”“是。”盛文愷慢慢直起身子,平靜地看著承景帝。臉上沒有任何神情。裴炎忍不住道:“萬歲,您相信他這離奇的說辭?他是左軍都督府的人,怎麼可能去殺一個樂妓?”盛文愷卻冷冷道:“我與那樂妓情意相投,公公又豈會了解愛恨纏綿難分難舍的滋味?”裴炎氣得咬牙切齒,承景帝皺眉道:“那你為什麼要殺她?”“她太過癡情了,萬歲。”盛文愷的臉上此時慢慢浮現出無奈的笑意,眼裡卻還是一片空洞,“她曆經坎坷,以為臣會是她最後的依賴,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於臣身上。臣也想過給她安穩的將來,但是……”他扯出一個可悲的笑容。“但是她是身為賤籍的樂妓啊,臣想要走的是正正經經的仕途,要娶的是清清白白的閨秀,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真正將她迎娶入門?可是她不願放手,死命糾纏,最終,臣和她外出時,怒火攻心,將她錯殺。而這一切,卻被沈睿看在眼裡。從那以後,他利用此事對臣多次要挾利用,讓臣為他引薦,結識了越來越多的官員。他說,這都是為他的表妹,居於深宮需要群臣頌揚的那位心上人鋪路。他還說,總有一天,表妹能母儀天下,成為萬人敬仰的皇後。”承景帝一動不動地坐在幾案後,全身冰涼。“你,你這是一派謊言!”裴炎惱怒著還想要上前,卻被江懷越抬臂攔住,“裴公公,你偏幫著賢妃,也太過激烈了吧?!盛大人與賢妃和沈睿並無前仇,憑什麼要用這樣的代價來誣陷他們?!”承景帝驟然抬高聲音:“給朕退出去!”裴炎一怔,還未反應過來,承景帝已霍然起身,盯著他怒道:“滾!”裴炎臉色發白,含恨退出了門外。餘德廣趕緊上前攙扶君王,小聲勸慰。“你……”承景帝指著盛文愷,慍怒道,“身為朝廷官員卻與教坊女子糾纏不清,非但不迷途知返反而還將其殺害,此等不仁不義之徒,怎配穿這一身官服?來人,將他押解下去,交給刑部論斷!”江懷越神色一凜,上前一步想要開口,盛文愷卻微微側過臉來,望了他一眼。那目光竟然異乎尋常得冷靜,仿佛在告訴他,這是一個必然的結果,也是他自己選擇的方向。殿門一開,禁衛快步而入,毫不留情地將盛文愷雙臂反綁,拽向門外。江懷越深知他這一去再無回返之路,可是眼下自己就算為他辯解,也已經於事無補。他站在燈火闌珊處,目送盛文愷被推出大殿,寒冷的風卷過簷下銅鈴,聲聲瑣碎,晃得人心頭淩亂。承景帝在冰冷的大殿內呆坐了許久,才出聲道:“江懷越。”“臣在。”他回過身,跪在君王麵前。“務必讓盛文愷閉嘴,不能說出賢妃與沈睿的關係。”承景帝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十歲,疲憊不堪地道,“還有,將沈睿的死訊,告訴賢妃。”江懷越靜默片刻,低聲道:“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