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又一場的噩夢,讓相思幾乎無法分清自己到底是生還是死。她其實根本無法入睡,隻是宿昕擔心她悲痛過度,硬是讓仆人熬製了湯藥給她喝下,才讓她神思恍惚間倒在了床上。雙眼沉重地無法睜開,起初她也有過一段時間的昏睡,隻是不知道到底睡過去多久,迷迷糊糊中自己仿佛還在哭泣,等到又恢複意識的時候,枕頭都還是濕的。即便吃力地睜開了眼睛,相思卻還是躺在那裡,動也不動。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還應該做什麼。好像一切都成了徒勞,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以前遭遇再多的坎坷,忍受再多的痛苦,心裡有恨有愛還有牽掛。哪怕是當初倉惶無措離開京城,在大雪之中踽踽獨行,那時候的相思,儘管也在流著淚,可是,心還沒有徹底死去。因為江懷越還在這個世界上。即便當初傷心失落,覺得他始終都冷情冷性,不明白自己到底渴求著什麼,可是就算分開,就算想著這輩子再也不見他了,相思卻知道,他還在。那時不管江懷越是在深宮高牆內,還是在官場應酬中,不管他是城府深厚,還是孤芳自賞,可是他畢竟與她一同存在著。她怨懟的時候可以恨他,痛苦的時候可以想他,然而現在,他們竟然說,大人不在了。經曆過遼東戰場的同生共死,她以為最艱難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再也沒有什麼會比那時候的艱難險阻更為可怕。儘管後來大人被貶南京,她也毅然追隨,因為相思覺得,她已經……是江懷越的女人了。可是她還沒有真正跟他拜堂成婚,事實上就算因為兩人身份特殊,無法名正言順地成為夫婦,她還是一直期待著,有朝一日能與大人共對紅燭,同飲合巹。就算是沒有任何人觀禮,得不到任何恭賀,隻有他們兩個人,也無所遺憾。本來就是她愛上他,他也嗬護她,是雲靜琬和羅楨情意相融,彆人如何看待如何評判,又有什麼關係呢?可是現在他回不來了。她恐慌得無以複加,卻又不肯承認不肯相信,硬撐著一口氣,不讓自己死去。床頭的紅木箱子依舊古樸典雅,相思看了幾遍就哭了幾遍,終於在那天夜裡,她趁著仆人不備偷來了刀剪,緊閉了房門,在昏暗的燭光下,一下又一下,奮力撬開了那個箱子。銅鎖落地的時候,她的心也隨之一震。隨後,她用被硌得生疼的手,慢慢打開了箱蓋。滿箱華光四射,金玉翡翠琉璃明珠,重瓣蓮花靜靜綻放,玲瓏蝴蝶成雙翩飛,金羽鸞鳳長尾飄曳……她從未想到過,這個被大人一直帶在身邊的箱子裡,居然裝滿了精巧奪目的首飾。那是他在身陷絕境時,才開口告訴楊明順的:若是身死無法返京,便請他去一趟府邸,取出那隻封存的木箱,隨後一同落葬。她紅著眼睛,將首飾一件又一件取出,緊緊地攥著攥著,再放在床上。那是一整套的頭麵。還有那個許久未見,當年她為了剖白心意,在集市上買來的銀質盒子。她曾懷著多麼忐忑而赤誠的心,飛奔著追逐著,隻為求他略有回顧。又是那樣傷心著倔強著,在遭遇拒絕後,獨自跋涉長街,在黑暗中行走遠去。曾經嫣紅可人的紅豆,如今早已暗沉乾枯,可是那段青澀歲月的記憶如同洪流一般洶湧而來,讓她悲辛難抑。不知道為什麼,在本該一塵不染的接縫處,散落了不少灰粉。像是某種灰燼。相思不知道這華麗的箱子裡為什麼會有灰燼,但是她卻知道,這一套頭麵意味著什麼。每一件首飾背麵都打著寶慶齋的印記,那是全京城最好的珠寶店鋪。她在淡粉樓的時候,也收到過客人從那買來的禮物,隻是小小一支簪子,流光溢彩的,就讓其他官妓看直了眼。可是大人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地準備了整整一箱子,他要這套頭麵做什麼,從北京到南京,無論官場生涯如何起落不定,他一直……都帶著這滿箱金玉珠翠。甚至是死,也要帶著它們入殮。生不能得娶相思,那就孤獨走完終生,帶著送不出的求婚禮物,長眠九泉。她再也抑製不住,抱著冰涼透骨的珠釵金簪,嚎啕大哭。*痛徹心扉的哭聲驚動了仆人,眾人聚在門口卻無法入內,正在議論之間,又有丫鬟驚呼說是繡花用的剪子不見了,仆人們更是大驚失色,圍在房門口連聲勸阻。管家害怕相思自儘,急急忙忙叫人去找宿昕。沒過多久,宿昕心急火燎地趕到,望到仆人們還隻是在門外圍著,怒從心起,一腳踹開房門,見相思哭得淚眼滂沱,床上遍是金玉首飾,心裡便是一驚。他攆走了跟著進來的下人們,搬來椅子坐在床前,語重心長地問:“你把箱子撬開了?這些,都是江懷越留給你的?”相思哭得不能言語,宿昕看著那珠光爍爍的頭麵,心裡也莫名傷感。以前一直有意無意地嘲諷鄙夷江懷越,總覺得相思愛上他是一條孤擲青春的不歸路,可是現在……這一箱子東西,雖然不知道江懷越到底是準備什麼時候給相思看的,但至少,應該都是為她而存下的。宿昕捫心自問,或許為了博得美人歡心,也能夠一擲千金。但那樣默不作聲的認認真真去做這件事,卻又始終不張揚不顯耀,也許這世上,也隻有江懷越能做到。他歎了一口氣,原本想要勸慰的話,全沉澱在心裡,覺得說出來也是空洞無力的。可是他不能看著相思這樣絕望,想了許久,才道:“你家大人,必定不會喜歡你這樣痛不欲生。”誰知這話一出,相思更加哀痛。是呀,大人必定不喜歡,如果他在身邊,怎能眼睜睜看著她哭成這樣?可是再也沒有他輕聲的話語,悄寂的擁抱了。她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也許隻是等著,等著棺槨運回京城,她親自看一眼,守著他落了葬,上完三炷香,就可以隨之而去。否則又怎能讓大人獨自在黑暗冰冷的地下走向忘川,他喝了孟婆湯,下輩子都不會記得她,這未完的緣分,難道就這樣飛散無蹤?“我知道,小公爺,你……不必勸說什麼了。”相思啞著嗓子,艱難地道。她越是這樣,宿昕越是心驚,正發愁不知如何勸慰,卻聽門外傳來管家的聲音,說是有人來找他。“沒見這有事嗎?叫他改天再來!”宿昕一時慍惱,回了一句,忽而又驚悚,此處雖然是他在京城的彆院之一,但是因為將相思安置在此,所以他平時很少過來,即便是出現也掩人耳目。到底是什麼人,在這深夜來這裡找他?“是誰來找我?”宿昕立刻又起身,打開房門問道。管家麵露難色:“這個,小的也不清楚,從來沒有見過。”“就一個人,還是一群?”宿昕警覺道。“隻有一個,年紀不大,斯斯文文白白淨淨的。”宿昕皺了皺眉,叮囑管家看好房間內的相思,轉身往前麵走去。誰知管家忙喊:“小公爺,那人是在後門口等!”“後門?”宿昕更驚奇了,略一思忖,連忙道,“如果情況有異,你們帶著房中的姑娘趕緊坐車離開,到我城南莊園去!”說罷,帶上了兩名家丁,匆匆趕往後門。*看門人一見他到來,才將後院木門開啟半邊。手下人提起燈籠,宿昕擰著眉往外望了一眼,昏黃光亮下,但見一名身穿黑衣衫的年輕人側身站立。“你是……”宿昕打量他幾眼,覺得很是眼熟,卻一時沒想出是誰。“小公爺。”那人躬身行禮,“幾年前咱們見過麵,您不記得了?”宿昕還是沒想起來,那人從懷裡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呈送到他麵前。宿昕謹慎地接過來,展開信紙瀏覽一遍,便想到了之前自己也收到過的信件,那峻拔瀟麗的字跡是一模一樣。他忽然記起來了。“啊,你是,以前跟著……”“是的,小公爺,小人有急事找您!”“進來吧。”人一進門,後院木門便迅疾關閉。宿昕帶著他匆匆轉過花圃,穿過長廊後,來到了相思的房門口。管家和仆人們正待上前,宿昕卻一揚手,讓他們全都退下。隨後推開房門,帶著身後的人徑直而入。相思正木然望著手中金光流麗的簪子,對於外麵又有人進來都毫無反應,直至宿昕叫了她一聲,她才怔怔地抬起頭來。“你……你怎麼會來這裡?”她發現了站在宿昕身後的人,一時恍惚,竟愣在了那裡。*深秋寒風掠過浩瀚的太液池,兩名宮女從團城出來,朝著長長的石橋走去。另一名身材纖細的小宮女迎麵走來,朝著兩人行禮道:“二位姐姐,晚飯用了嗎?”“沒呢,這不是才伺候完那一位……”“每次等我們過去,飯菜都涼了!”兩人抱怨道。小宮女笑道:“前幾天就見你們最晚過去,我剛才幫你們把飯菜放進蒸鍋裡,底下還架著火呢!”“安荷,你真是有心了!”兩人連連稱讚,說罷便往橋那端匆匆走去。安荷沿著石橋進入了團城,繞過前麵的大殿,又轉入了裡側的院落。她打開房門,見小穗正躺在床上,儘管蓋著被子,身形已經極其顯著。小穗見她進來,略微怔了怔,道:“我已經吃好了。”安荷往屋內看了看,確定隻有小穗和她兩人後,隨即上前一步,低聲道:“你前幾天是不是不舒服,司徒太醫過來後說了什麼?”小穗看著她,不由警覺道:“安荷,你問這做什麼?”“是小楊公公讓我問的!”安荷著急道,“我有個乾弟弟叫東來,就在禦馬監當差,是他手下。昨天他們找到我,讓我一定要打聽清楚你最近身體怎麼樣了。”小穗聽她說起東來,這才想到以前楊明順確實提到過這個名字,因此不禁道:“我,我前幾天肚子難受得很,她們著急了,趕緊讓司徒太醫過來。可後來,我又漸漸好起來了,太醫留了個藥方就走了。”“那現在已經完全沒事了嗎?”安荷疑惑道。小穗搖搖頭,看了看她,又低聲道:“我今早起來總覺得肚子一陣陣發緊,可是……”“可是什麼呀,你為什麼不對她們說?”安荷也不懂得小穗這症狀到底是什麼意思,隻是疑惑不解地發問。小穗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惴惴不安道:“你見著楊明順了?他還好嗎?他會不會進來看我?”“這個,我不知道。”安荷正說著話,卻聽外麵傳來腳步聲,她大感意外,先前出去的兩個宮女應該不會那麼快回來。但有人前來,她也隻能朝小穗遞了個眼神,隨即匆匆掩門出去。才出屋子,便看到金賢妃身邊的賈公公帶著一名小內侍過來。見她從屋內出來,賈公公不覺一皺眉:“你不是應該在前麵大殿裡的嗎,怎麼跑這裡來了?”安荷忙道:“奴婢本來想打一盆水去清洗,可是走到這附近聽見裡麵的姑娘著急喊人,生怕她出事,便隻好進去詢問。”賈公公一聽,連忙進了房間追問小穗情況如何。小穗應付道:“剛才覺得孩子在肚內一陣亂翻騰,心裡害怕就叫人……”“你可彆再鬨出什麼岔子來呀!”賈公公不禁再三叮囑,安荷趁著這機會告退離去,等到午間找了個借口,匆匆忙忙出了太液池,直奔禦馬監而去。她還未到禦馬監,便在半路被楊明順和貴勤攔住,叫到了先前碰麵的隱蔽小屋。聽她將小穗的情形一說,楊明順臉色有異,貴勤也愣了一愣。“……小楊公公。”貴勤認認真真扳著手指計算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冷氣,“時候還沒到,可是聽這意思,小穗姑娘恐怕是快生了啊!”楊明順攥緊了手指,艱難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