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一天緊似一天,庭中滿是金黃的銀杏落葉,飄在台階上,落在窗欞下。黃昏時候又淅淅瀝瀝降下秋雨,滴答滴答打濕了青磚地麵,洇染出深淺不一的水痕。相思閒極無聊,從床下搬出了江懷越留給她的那個紅木箱子,撐著下頷望了又望。箱子上的雕花紋飾乃至鎖上的印記,都早就被她看得熟透。她好幾次想要用工具將它撬開,可這是大人委托小公爺保管的東西呀,儘管小公爺自作主張提前交給了她,畢竟大人是不知道的。如果他回來了,問起箱子在何處,結果卻發現已經被她撬開,那會怎麼樣?就算是她事後刻意遮掩,大人那樣敏銳機警,也必定能察覺痕跡。一想到他抿著唇不說話,浸透寒星似的眼眸含著不悅望來,即便是已經快要爬到他頭上的相思,也不禁瑟縮了一下。——還是,不要惹惱他為好吧。她想著想著,就軟綿綿趴在了桌上,撫摸著他留下的箱子,又是滿懷憧憬,又是不勝嬌羞。——大人,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呀?相思側過臉,將箱子看作了他的信物,在心底小聲地問。……隻是箱子終究不能給她答案,秋雨倒是下起來沒完沒了。這一夜,燈火搖曳,她獨自躺在床上,看著空蕩蕩的另一半床鋪,還是難以抑製心中的思念。她甚至已經偷偷在臨睡時,會將枕頭和被褥挪到裡側,將外麵半張床留出來。起初這樣做的時候,隻是一時興起,然而當她慢慢躺下,望著近在身邊卻空無一人的床鋪時,心裡便充盈著奇怪的感覺。有寂寞,有失落,更有安慰。就好像他隻是在外應酬今夜不得不晚歸,她的大人其實每天都會陪著她,如同在遼東時候那樣,在燈火儘滅的黑暗中,輕輕坐到她身邊,隨後慢慢躺下。她是多想他啊。哪怕隻能倚靠在他懷裡,隻能試探著青澀親吻,她都想要他回到身邊。就算什麼都不做,隻是有他的呼吸輕拂耳畔,她也已經覺得足夠。懷著惆悵的心情,相思聽著夜雨聲聲,幾乎做了一夜的夢。夢中畫麵躍動不止,有時候甚至什麼都看不清,光怪陸離,變幻莫測。隱約間遠處有人出現,她惆悵著踮起腳尖張望,卻隻能隱約望到他策馬驅馳的背影。江麵無垠,薄薄的水霧彌漫開來,他隻是在馬背上回頭望了一眼,就消失在濛濛雨霧中。*次日起身後,相思便覺得渾身酸痛,頭暈目眩,想來是昨夜睡得太差。這一天她早早收拾乾淨,等著宿昕到來,然而一直等到天黑,原先說好要來的宿昕卻根本沒有出現。對於這一次爽約,相思倒也沒有特彆在意,雖然她希望從宿昕那裡得到關於江懷越的訊息,但是小公爺交友廣泛,又率性而為,難得忘記前來也是可以理解的。於是她又等了一天。本以為宿昕會匆匆趕來致歉,可奇怪的是,連著好幾天,他都沒有前來。相思感到有些奇怪,向仆人打聽,他們卻也不知道宿昕為何許久沒來。她不免忐忑,擔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或者是邊關軍情有變,他不敢前來告知。終於她忍不住開口,請仆人想辦法去聯係宿昕,無論如何抽空過來一趟。一天後,院門剛剛打開,宿昕慢慢地從外麵進來了。看到他的第一眼,相思就覺得跟往日大不一樣。儘管宿昕還是背著手,表麵看上去依舊舉止文雅,可是從眼神裡顯露出的不安,讓她也沒像以往那樣笑著招呼。“小公爺。”相思站起身,到門前迎接。“天挺冷啊。”宿昕朝她笑了笑,看似隨意地說了一句,走到桌邊卻未坐下。那個紅木箱子,還放在床欄邊。宿昕一眼望到了,回過頭看看相思,沒說話。要是以往,他恐怕早就要嘲笑她睹物思人了。相思垂著眼睫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邊,幽幽道:“小公爺,您最近在忙什麼呢?先前不是說好了要過來聊聊的嗎……”“哦,是有些人總來找我,見了這個又不能不見那個,因此便沒抽出時間過來。”宿昕端著茶杯,視線落在窗外。相思靜了靜,又道:“那您一定也打聽了遼東的消息吧?大人被調到那裡也有些時間了,遼東現在又沒戰爭,他怎麼還不回來呢?”宿昕手中的杯子微微晃了晃,他的臉上還是掛著笑意,漫不經心地道:“萬歲的心意我們怎麼能知曉呢?依我看,你還是不要總想著這事,彆把自己憋出病來。”“我也沒有胡思亂想,隻是希望知道他的近況。”相思轉到宿昕身前,看著他,“小公爺,您真的一點訊息都沒有嗎?”“沒有……”宿昕不由自主地移開了視線。“您一點都不會騙人,為什麼還要裝下去?”相思忽然直截了當地道,“是不是又要打仗?”“不是!”宿昕忍不住開口,又懊惱地將茶杯重重放回桌上,“跟打仗也沒有關係。”“那您為什麼心事重重的?”相思不由得攥著手指,“大人最近還不能回來?還是萬歲又要降罪了?”宿昕欲言又止,注視了相思好一會兒,啞著聲音道:“……事情比你說的,更嚴重。”相思愣住了。宿昕緊蹙雙眉,猶豫了許久,才道:“相思,我前幾天從宮裡得到了一個訊息。”他頓了頓,艱難地道,“他們說……江懷越在返京途中遭遇追殺,墜入了大淩河中。”相思一下子渾身發涼,聲音都發抖了。“……怎麼會這樣?!他被救上來了嗎?”宿昕沉默著搖了搖頭。她驟然錯愕地睜大眼睛:“你什麼意思?大人他是懂水性的,就算受傷了,也不會……”“相思。”宿昕低著聲音,打斷了她的話語,“隨行士兵們搜尋了許久,兩天後在支流發現了他的,屍體。”“你在胡說八道!”相思像瘋了一樣厲聲叫起來。她嘴唇發白,身子發顫,是宿昕自從認識她以來,從未見到過的模樣。“我說了他懂水性,怎麼可能死在河裡?!那時候他在遼東,他跟我一道,被女真人窮凶極惡地追殺,那麼多的敵人圍追堵截,大人他都能保護著我死裡逃生!你現在說,他在返回京城的途中,墜水死了?!”相思眼裡都是淚花,卻堅持忍著沒有落下,可是她那語聲悲涼,近乎崩潰的模樣,讓宿昕不忍多看。他無力地坐在桌邊:“我也不敢相信,但是消息是從餘德廣公公那裡傳出的,他向來穩妥可靠。萬歲爺知道了也很震驚,正下令徹查,很多朝臣也聽說了,都在私下議論……聽說,他的棺木已經在返京的路上了……”“我不信,不信!”她的手指緊緊抓住桌沿,染著丹紅的指甲幾乎要斷裂。呼吸間唯覺冰涼刺骨,渾身上下好似被千萬道冰針紮透一般,一陣一陣的疼痛讓她難以支撐。她竭力扶著桌子想要穩住自己,可終究還是暈眩著跌坐下去。宿昕連忙上前攙扶,相思卻咬著唇,眼神冷徹地站了起來。“早知道我就不來了,可總是瞞著也不行……”宿昕自責地歎息。“小公爺……”相思撐著桌麵,眼前又一陣發黑。然而她還是堅持著說了下去,“我……除非我,親自看到他,被送回京城。您明白嗎?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可是就算棺槨回京,相思難道還能公然當街攔住,打開棺木核驗嗎?宿昕心裡這樣想著,嘴上卻不敢多說一個字,唯恐又將她刺激到。“我明白你的心思。這樣,你先坐下休息,我……”“……我想自己待會兒。”她沒等宿昕說完,轉過身,怔怔地望向那個紅木箱子。“……好。”宿昕遲疑著站起來,不無擔憂地看了看她,隨後才出了房間。雖然替她關上了房門,但是他絲毫不敢遠離,輕輕坐在了屋前石階上,一臉擔憂不安。房間裡起先鴉雀無聲,沒過多久,忽傳來極其壓抑的哭聲。那聲音低切悲涼,是發自肺腑的痛楚與絕望,好似一生繁華落儘,再也抓不住任何希望。宿昕聽著這悲傷徹骨的哭聲,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心境亦沉重萬分。*長長的宮牆看不到儘頭,楊明順獨自走在狹窄的通道中,雙眉緊皺,腳步沉重。“小楊公公!”有人從斜側通道走出來,急切地招呼他。楊明順回頭一望,低聲道:“貴勤,你怎麼在這裡?”“我到處找你,總算在這等到了!”貴勤匆忙上前,一臉著急,“我聽說,督公出事了!這是真的?!”楊明順怔了半晌,默默地點了點頭。“這是怎麼回事?!已經從遼東回來了,為什麼會被人追殺?!”貴勤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萬歲爺有沒有查出是誰乾的,這真該千刀萬剮!”“還沒有。”楊明順緊咬了牙關,過了一會兒才道,“據說護衛們趕到的時候,隻看到河邊馬蹄錯雜,可是追殺督公的人已經不見了。”貴勤一時無語,兩人沉默片刻,楊明順忽道:“你放心,就算督公不在,這禦馬監,不會倒。”貴勤心中感慨萬千,點了點頭,又道:“小楊公公,昨日我手下的小內侍,去內安樂堂探望一個宮女,回來的時候經過太液池,說看到太醫院的司徒朗急匆匆趕來,似乎是裡麵的人有什麼情況。”楊明順一凜:“是金賢妃有動靜?”“不知道,好像也沒聽說什麼消息。”楊明順內心思忖,如果是金玉音身體有異,這一天的時間總會有消息泄露出來,然而司徒朗匆匆趕去,此後卻又風平浪靜,那也許隻是一時虛驚,或者是,小穗出現了問題,卻被她們刻意壓製下來?!他的後背一陣發寒。“小楊公公?”貴勤見他神思邈遠,不禁叫了一聲。楊明順這才回過神來,仔細考慮了一番,將貴勤拽到角落裡,低聲道:“這次,你還得幫我一個忙。事關重大,我們找個地方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