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熒說罷,見江懷越一言不發地盯著自己,心裡更是七上八下,隻得道:“小人說是都是實情,那程亦白本來就自命清高,經常獨來獨往,我們對他真是知之甚少。更何況事情已經過去十來年……”“當年你是親眼見到黎昇將他推薦給遼王的?”江懷越目光冷寂,“你可知曉黎昇為何會特意將他帶來遼東?”商熒又苦思冥想許久,才道:“具體已經記不清了,大概是說程亦白有才華,而且還幫他做了什麼事,總之是在遼王麵前對他大力推薦。小人當時是在書房外的,也隻是聽了大概,後來也曾問過遼王,但王爺並沒有回答,小人也隻好作罷。”江懷越沉默不言,商熒戰戰兢兢,不知自己是否說得不對,卻又聽江懷越問道:“程亦白是否提到過家中情況?比如,有無妻子之類的?”“沒有。他似乎眼光很高,對尋常女子根本看不上。”江懷越雙眉微蹙,過了片刻才揮手示意他暫時退下。房門關閉,商熒被等在門外的副將再次帶走,屋內一下子寂靜了。江懷越慢慢走到窗前,思緒紛雜。黎昇,曾任兩廣總兵,是十四年前奉朝廷之命,清剿大瑤山叛民的領軍重臣之一。因“平亂”有功而受恩賞,禦賜蟒袍加身,煊赫一時。可也就是這樣一位風雲人物,後來卻因其子貪汙軍款也受到牽連,從兩廣總兵的位置上被調去遼陽做守備,官運算是到了儘頭。此後他始終未能再得到重用,大約過了三四年之後,便以年老多病為由還鄉養病,不久之後病逝故居。而那時的江懷越,剛剛被承景帝賞識,奔走於大街小巷為君王搜尋各種消息,以期贏得信任重用。很難描述當他聽說黎昇在老家病故時候的心情,他甚至沒有見過這人,隻是這個名字,從始至終都刻在心裡。不願去想,也不能去想。當年曹經義為了洗清他的身份,是動了不少腦筋才順利將他帶回京城的。從此以後,他不再是大瑤山“叛賊首領”的“孽子”羅楨,而是出身卑微的寒門少年江懷越。進入紫禁城後的每一個日日夜夜中,他都要以另一個人的身份生活,從姓名到籍貫,從情緒到愛好,什麼都是假的。甚至不能流露半點鄉音,不能在父母家人慘死的忌日裡,給他們上一柱香。他也曾恨極了那些下令攻山的人,然而當他真正執掌權勢後,三名奉皇命前去剿滅瑤民叛亂的大臣,死的死,老的老,隻剩下一人仍居高位。他不動聲色地暗中搜尋一切可能扳倒對方的證據,最終抓到他縱容家人欺行霸市的把柄,以迅雷之勢將厚厚一疊密報呈送上去,看著承景帝臉色陰沉,直接下令將其革職查辦。那名兵部侍郎至死也沒有明白,為什麼新近上任的西廠提督會如此敏銳地查出了他家的案子。當此人病死在牢獄中的訊息傳來的時候,江懷越正在皇城外的草場上,他什麼都不能說,隻是跨上烈馬,由著它的性子馳騁於碧青草場,心境卻是一片空白。而如今,卻又從商熒這裡得到了消息,程亦白,也就是沈睿、陶先生,曾經與兩廣總兵有交情,正是經由了黎昇的引薦,才到了遼王府中。更關鍵的是,當初在南京時候,他曾問過沈睿為何會去了遼東,沈睿的回答卻是說自己前去遼東投靠親戚,通過親戚介紹,得以追隨遼王左右。沈睿當然不可能是黎昇的親屬,那麼他為何非要在這樣的細枝末節上說謊?江懷越眼神陰鬱,視線緩緩下沉,落在了桌上的寒白劍刃間。*午後的太液池晴光瀲灩,貴勤走在白玉橋上,隻望了一會兒湖麵便覺目眩神迷,連忙定了定心神,跟隨前麵的人往長橋那端走去。橋那端早有十來人等候,都是他從內官監帶來的,見了他便問道:“僉事,咱們能去大殿了嗎?”貴勤點點頭,指著他身前的那個太監道:“這位就是帶咱們去崇智殿的賈公公,娘娘叫咱們謹慎修繕,不要動靜太大。”那賈公公又叮囑了許多,便帶著他們往崇智殿行去。一路水光碧瑩暖風拂花,四周寂靜無聲,這一行人也不敢造次。迤邐行去,但見湖中與瓊華島對望著的另一島嶼上,有層層磚石砌起圓形城牆,拱衛著其間殿堂廟宇,形製彆具一格。“這就是團城吧?”身邊的隨同人員輕聲問。貴勤點點頭,道:“據說裡麵有前朝留下的瀆山大玉海,可惜我等都無緣得見。”他們隻是小聲交談,前方的賈公公已經斜著眼看了過來,兩人隻好馬上噤聲不言。一路沉默著到了前方的崇智殿,引路的太監道:“進去吧,還缺什麼東西就出來叫我。”貴勤感謝了一句,帶著手下進了崇智殿。眾人在內官監的時候早已看過圖紙,研究了修繕的步驟,隻是真正見到這蔚為大觀的崇智殿之後,少不得又再度聚集起來商議對策。待等貴勤安排好各人的任務後,眾人開始忙碌,他帶著圖紙繞著大殿細細查看,眼角餘光掃視過去,賈公公還坐在樹蔭下沒走開。這一天他們忙到接近天黑,直至貴勤帶著手下們離開崇智殿,賈公公一直都守在大殿門口。“公公真是辛苦了。”貴勤向他笑了笑,“隻是這大殿修繕不是一兩天能完成的,咱們明天還得繼續。”賈公公板著臉道:“娘娘住在太液池,咱們自然要倍加小心。”貴勤連連稱是,寒暄幾句後,帶著眾人跟隨他離開了崇智殿。從原路返回時,夕陽餘暉遍灑湖麵,映出斑斕似錦的綺麗景致。從瓊華島延伸向湖心的長長石橋上,有宮女端著木盒緩緩而行,似乎是要走向團城。“聽說這附近的蕉園收藏的都是曆代珍本,以前都是翰林學士們過來看的,不知道現在他們還能進嗎?”貴勤隨意地問道。賈公公鄙夷道:“你也不想想,如今賢妃娘娘在瓊華島上養胎,那些人哪裡還能自由出入?”*次日清早,貴勤便又來到了之前楊明順帶他去的那間小屋。推開門,楊明順早已等在裡麵。“有沒有發現什麼?”他一見到貴勤便問道。“倒是沒有什麼異常,我因是第一次帶人去修繕,不好隨意走動,而且有個姓賈的一直守在門口,說是怕我們缺東西,其實是在監工。”貴勤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回來的時候,看到有宮女端著木盒從瓊華島出來,像是要走向團城。”“團城?”“對,照理說那邊應該沒人居住吧?我還特意問了,團城邊的蕉園也禁止翰林學士們入內看書,整個太液池應該隻有賢妃和她的宮人們了。”楊明順想了想,道:“你覺得那個宮女手裡端的是什麼?”貴勤搖搖頭:“隔得有點遠,看不太清,可我估量著那形狀,像是盛飯菜的食盒。”楊明順心頭一震,隨即道:“你什麼時候再去?”“等會兒就要去。昨天隻是做了點表麵功夫,我有意讓他們放慢速度。不過跟他們說的是趁著太液池那邊人少清淨,慢工出細活,總比在內官監裡忙這忙那的好。”楊明順緊皺眉頭,道:“貴勤,你能不能想法子進團城去查看一下?”貴勤麵露難色:“團城雖然在瓊華島和崇智殿之間,可我畢竟是去負責修繕的,也不好胡亂走動。而且團城又不像其他地方一樣四通八達,它周圍全是城牆,我就是想進也難啊!”楊明順也知道他說的都是實在話,可是心中焦慮終難消除,此時不由想到督公,更覺要是他在的話恐怕早就想出法子,而今卻隻有依靠自己,真正是絞儘了腦汁。貴勤見他唉聲歎息,隻好與他一起商議,過了好一陣才算有了結果。他也不敢在外逗留太久,因此急急忙忙向楊明順道彆,很快又離開此地。*此後幾天內,貴勤每日都帶著手下前去太液池崇智殿修繕。那個賈公公起先還恪儘職守坐在門口監工,時間一長覺得無聊,就不免抱怨他們做事懈怠,並不嚴重的問題居然修繕了那麼久還沒有完工,貴勤則以各種正兒八經的理由加以解釋。從第四天開始,天氣不再晴朗,時不時下起疾雨,使得修繕工程變得緩慢。賈公公又是一通責罵,揚言他們若是再不趕緊結束工程,就要去稟告娘娘。貴勤連忙請他多多寬恕,一邊塞給他銀兩,一邊吩咐手下人回去再找幾個幫手過來。賈公公為了儘早完工回去休息,便同意了貴勤的建議。那個前去找救兵的人才走沒多久,漫天烏雲翻湧,電閃雷鳴暴雨不止,這群人隻好在殿內消磨時間。有人待得無趣,便取出藏在袖中的骰子,找了同伴在那玩起最簡單的擲大小賭輸贏的遊戲,起先還隻是兩人玩樂,不多時便吸引了其他眾人聚集參與。賈公公原本坐在角落打盹,卻被一陣陣笑聲驚得清醒過來,爬起後慢慢掖著手站在人群後,心裡默默給自己下注。貴勤見他也來看賭錢,便裝出討好的樣子,竭力拉他入夥。賈公公一開始還推辭不願,但眼睜睜看著另一人半個時辰都不到就賺得荷包都滿了,不由躍躍欲試。貴勤自然不放過這個機會,使勁方法哄得賈公公下場。大殿內彌漫著歡樂的笑聲與輸錢的抱怨聲,也沒人去管外麵的雨勢如何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崇智殿門外傳來聲音,是貴勤派人找的幫手到了。賈公公正贏錢贏得興奮,回過頭望了一眼,見門口站著幾名小太監,雖然身穿蓑衣頭戴鬥笠,卻都因大雨如注而淋得渾身濕透。“賈公公,你看這幾個孩子衣衫都濕了,能不能找個地方先讓他們擦把臉,晾晾外衣?”貴勤好心建議道。“行吧,就在後麵走廊那邊吧,彆衝撞了菩薩。”賈公公正打算再叫那幾人過來看看,擲骰子的太監忽而叫起來,竟是擲出了三個六,把賈公公原本穩贏的局麵一下子扳倒了。賈公公氣急敗壞非要說對方使詐,與之爭辯起來。那幾名小太監在這時已迅速離去,待等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收拾停當,而賈公公也才又贏了一把,正誌得意滿,不再留意這些新來的人員。雨勢未止,眼見天色將晚,貴勤又道:“還有最後一些工序便可以結束,要不咱們今晚留在太液池,吃完晚飯後繼續賣力,這樣明天上午便能全部結束了。賈公公,您看怎麼樣?”“但賢妃娘娘她恐怕不會答應……”“這點小事還需要您親自去稟告娘娘嗎?咱們內官監的以前去稍微偏遠的宮殿修繕,也都是就近住下的,哪有天天來回跑的?其實要是早些住下,隻怕兩天前就完工了。”貴勤又道,“現在這雨也停不了,很快就要天黑,到時候各處落鎖,瓊華島又離這裡遠得很,咱們就在這大殿乾活,哪裡會打攪娘娘安歇呢?”其餘人員也不願冒雨趕回,紛紛附和。賈公公剛贏了不少錢,亦想著儘早收工,便答應了他們。於是貴勤等人再三感謝,當天就留在了崇智殿,傍晚時分開始點亮燈火,將大殿照得通明如晝,各自司職忙不得亦樂乎。賈公公見他們乾勁十足,又聽貴勤許諾說明日早上便可完工,因此背著手巡查一遍後,便放心地離開了崇智殿,回自己的居處去了。*這一場大雨直至入夜還未停歇,雨勢雖然不再像起先那樣急驟,但滴滴答答綿延不絕,打在太液池四周茂密草木間,濕潤了遍地青苔,滿溢了萬頃鏡麵。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崇智殿內還有燈火徹明,除此之外,這周圍一片昏暗幽靜,就連鳥雀也沒了聲息。大樹掩映間,有人影從古碑亭中探出身來,左右張望之後,才謹慎地沿著小徑迅疾前行。他躲在這裡已經很久,就混雜在修繕大殿的第二批小太監中,戴著鬥笠進入了太液池,又趁著眾人去擦臉拾掇的時候悄悄離開,尋找機會藏身樹林,而賈公公被貴勤等人纏住,根本沒有在意後來進大殿的人數其實少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