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美人素來性情溫和,在她這樣的叱責之下,楊明順連忙趴到地上,卻不願放棄心中執念,一邊磕頭一邊悲聲道:“小的自知不該問這樣的話,可是如果沒有解釋,小的實在不明白小穗為什麼會被拖走,現在又失去了蹤跡!”“你什麼意思?她有沒有被萬歲寵幸,跟這次的事情難道會有關聯?”趙美人不悅道。楊明順匍匐在地,咬咬牙,說道:“娘娘,這雖然隻是猜測,但小穗與小的原本已經說好了要結為對食,卻在數月前忽然轉為冷淡,說是家裡已經給她定下親事。您想想看她離出宮還有五年,人家會等那麼久?小的當時雖然難過,卻也覺得不可思議,所以這陣子又來找她,誰知竟出了這樣的變故!這前前後後聯係起來,娘娘不覺得另有隱情嗎?”趙美人錯愕了一會兒,才道:“你是說,她因為被萬歲寵幸了,所以不願意再和你結為對食?可是眼下她被司禮監的人帶走……難道……”“司禮監的人向來和小的不對付,要是小的去問,肯定連大門都進不去。隻有請娘娘出麵去司禮監詢問,或許他們還會給出回答。”趙美人怔了一陣,似是還在猶豫不決。楊明順又道:“您可是後宮妃嬪,身邊的宮女就算得罪了裴炎,也不該就此下落不明啊!”“你先回去吧,等我想想。”趙美人喟歎一聲,轉過臉去。*暮色越加濃鬱了,晚歸的鳥雀成群結隊地在宮闕簷角間飛掠。楊明順走出了永和宮,站在門口望著遠天出了一會兒神,才慢慢地朝著東南方向而去。對於趙美人的回應,其實他也並不十分意外。她本來也不是受寵的妃子,平時獨善其身,不願也不敢與人結怨。雖然小穗離奇失蹤,但是此事牽扯到的是東廠提督裴炎,加上楊明順告知她小穗也許還被萬歲寵幸了,作為趙美人來說,勢必更加謹慎行事,生怕輕易出頭為自己招來麻煩,但是眼下必須有人去敲山震虎,哪怕司禮監的人不肯說出真相,至少也要逼迫他們出來應對。他走在孤寂的宮牆下,側臉望去,一樹一樹繁花盛放,讓他想到了初見小穗時候的美好。可是現在……楊明順腳步沉重,呼吸滯礙。之前收到了督公的密信,打開看後,楊明順從心底冒出了寒氣。信中居然問他,有沒有想過小穗為何忽然要與他斷絕關係。一個年方二十的宮女,家裡卻已為她找好婆家,是什麼樣的癡情人會等上五年再娶親,而且五年後她能否順利返回家鄉還是個問題。而且小穗在家時得不到父母的關愛,幾乎是被賣進宮來的,為什麼又要這樣聽從安排?她完全可以到時候不離開內廷,像這樣放棄回到家鄉的宮女,也不是一兩個。其實楊明順之前也不是沒想過這些問題,但是他當時黯然傷神,認為可能是因為自己受到牽連而沒了權力,小穗出於種種考慮才不得不放棄。然而江懷越的信中,卻提出了一個令他瞠目結舌的疑問。在小穗忽然態度轉變,不願再跟他走下去的變故發生後不久,金玉音那邊又傳出了得孕的喜訊。他問楊明順,有沒有想過這兩件事之間,可能會存在某些關聯。當楊明順看到這裡的時候,原本沉甸甸的心一下子好似被刺穿了。震驚、憤怒、惶恐、驚懼……各種心念如海浪一般撲卷而至,幾乎要把他衝垮。是的,他平時一直嘻嘻哈哈仿佛什麼都不會縈掛在心,就連跟著督公出生入死,被困雪山時也隻是痛哭幾聲,很快就又打起精神鞍前馬後地侍奉。司禮監那幫人跟他過不去,當著麵辱罵他和督公,他氣得要跟人打架,事後也不過生了一晚上悶氣,第二天一早就又風風火火去禦馬監乾活。他從來都隻是以歡樂的形象出現在眾人麵前,甚至就連自己也恍惚間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能讓他楊明順萎靡不振。然而看完這封信之後,他徹底呆滯了。信是早上收到的,直至傍晚,他都沒有吃下去一口飯。可是旁人還主動來問,那些關切的眼神讓他想要逃亡。他寒白著臉謊稱感染了風寒,將自己關進了小屋。好不容易熬了一夜,第二天還是神思恍惚,直至昨日下定決心不再回避,想要找小穗當麵問問清楚,才發現她居然已經不在永和宮了。如果……真像督公提醒的那樣,如今小穗被掠走,她的歸宿到底是何方?是不是已經被……夕陽餘暉照在他身上,他卻隻覺渾身發冷。*又是一個難熬的夜晚過去了,次日清早,楊明順強撐著出了房門,心不在焉地看著底下小太監們灑掃院落,待等陽光高照時,卻聽門外有人通傳,說是永和宮的趙美人叫他去一次。他怔了一怔,隨即急匆匆趕往永和宮。一進去,就見趙美人麵色不佳地端坐在上。“楊明順,我一早就派人去了司禮監。”楊明順緊張道:“他們怎麼說?”“我手下人去問了,為什麼小穗沒在浣衣局。”趙美人緩緩道,“司禮監的人說,她被送去浣衣局的那天夜裡,就高熱不退,隨後又被送到安樂堂了。”楊明順頭皮發麻:“怎麼可能……她出去時不是好端端的嗎?”他簡直不敢相信,又馬上追問:“娘娘有沒有再派人去安樂堂問?”趙美人看著他,隔了一會兒,才道:“去了。”她的神色有些奇怪,眼裡流露的那種無奈悲傷,又讓楊明順更為心驚膽戰。“娘娘……”他的嘴唇發乾,聲音也嘶啞了幾分。趙美人終究還是低垂了眼睫,頓滯許久,才道:“安樂堂的人說,小穗她,已經沒了……”楊明順隻覺冰水當頭倒下,全身四肢間都好似被冰雪寒氣鑽入了一樣,他掙紮了許久,才顫著聲音道:“……不可能。兩天的功夫,她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沒了?!”趙美人悲戚道:“據說她發著高熱被送去的,不吃不喝隻是哭,犯了錯被責罰的宮女大哭大鬨的也太多了,安樂堂的人沒把小穗的病放在心上。結果……昨天晚上,就發現她已經躺在那裡,沒了聲息。”趙美人每說一個字,都好像在楊明順心頭紮上一刀,他痛苦地握緊雙手,極力控製住自己,不能在這裡哭喊發泄。可是急促不穩的呼吸還是出賣了他的情緒。“娘娘!您派去的人,有沒有親眼見到小穗的……屍首?”他幾乎是用極低的聲音,說了最後兩個字。“沒見著……他打聽了消息就回來了,怎麼會去看屍首?”“那怎麼就能相信他們的話呢?”楊明順強撐著提高了幾分聲音,“娘娘您真的就這樣不管了嗎?”“人都死了,我還要怎麼管?”趙美人也不由又氣又惱,紅著眼圈道,“你以為我聽到消息不心疼嗎?年輕輕好端端的一個姑娘,給我去取一瓶藥丸,結果卻……可現在事情已經這樣,你難道敢去質問司禮監的人?”趙美人又開始訴說自己平日如何對待小穗的,這次一定會將她好好安葬,不讓她受凍挨餓。楊明順呆滯地跪在地上,在趙美人的訴苦聲中,幾乎忘卻了時間,忘卻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永和宮的。等他意識漸漸清晰的時候,自己已經走到高高的宮牆儘頭。前方是盛放如錦的花圃,層層叢叢,芬芳四溢,每一朵花瓣都有回憶。還記得當年他為了博得小穗歡心,到宮中各處尋覓她喜歡的白蘭花,找到之後,便小心翼翼地用沾濕的絹帕包裹起來,踏著晨露趕去送給她。而她紅著臉接過去,打開一看,眼裡滿是歡悅,嘴上卻還說:“誰要你去找這些呀?我可沒讓你到處亂跑……”“咳,這算什麼,往後你喜歡什麼,儘管告訴我,我能找到的,一定不含糊!”他習慣於在督公和其他大太監麵前嬉笑奉承,本來他楊明順就沒什麼大才乾,在禦馬監混的風生水起,最大的因素就是能吃苦會說話。可是隻有在小穗麵前,他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有骨氣有魄力的,男子漢。碧綠枝頭一隻鳥兒啾啾歡鳴,另一隻繞著枝乾振翅盤旋,最終落在了它旁邊,一側頭,為它梳理羽毛。楊明順看著這一場景,壓抑至今的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遠處有幾個太監提著東西經過,有人朝這邊望了一眼,楊明順立即低下頭,強忍著悲傷,加快腳步離開了此地。*找了個沒人的角落拭去淚痕之後,楊明順一刻都沒休息,立即趕向位於紫禁城最北邊的安樂堂。安樂堂是專門用來收容那些犯了錯受了罰,或者是年老多病的宮女的地方。到了那裡的宮女,幾乎就是走向死亡,看不到任何希望。若是嬪妃犯錯被打入冷宮,也許君王開恩或是想到舊情,還能金口一開將她放出。然而對於無依無靠又地位卑微的宮女來說,不小心得罪了有權之人,就算沒有被當場杖斃,也是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機會了。楊明順從永和宮走到安樂堂,兩條腿已經走廢了,可是對於已經悲憤交集到麻木的他來說,身體上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他疲憊不堪地站在了安樂堂門口,敲響了門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