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瓣嫣紅似火,儘管已經不複柔嫩,卻依舊輕如綃紗。江懷越看到這花瓣與緋色信箋,不由被牽動情愫,心底忽而柔軟起來。馬車在喧雜的難民群中逆行向西,他緩緩打開信箋,秀麗的簪花小楷便躍入眼簾。灑金含香的信箋上,寫了短短數行字。“一自相逢,將人縈係。樽前席上,眼約心期。”既無稱呼,又無署名。隻在最後,小心翼翼地寫了另一句:“我在京城,等你回來。”江懷越握著這薄薄的信紙,心潮起伏不已。他沒有想到,相思竟然又緊隨其後來到了京城。紙上寥寥數語,令他好似重回到了初遇之時。夏末驟雨,淡粉樓涵秋廳內燈火高照。簾幔輕垂,花影搖曳,她在高台之上抱著琵琶低頭凝眸,身處眾人喧笑中,好似孑然存在的孤影,卻又蘊含著不甘沉淪的氣勁。如傲寒盛放的霜菊,如柔韌纏綿的蒲葦,她就是相思,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那一個。過了好一會兒,江懷越才將信箋放下,又解開了那卷已經泛黃的紙張。那正是十四年前,科場舞弊案中的從犯沈睿的答卷。江懷越緊盯著那密密麻麻的文字,隨後又從隨身攜帶的行囊中,取出了在南京時,通過盛文愷得到的程亦白書信文字的摹寫。相隔十幾年的紙張被並排放在了一起。雖然程亦白的文字更顯灑脫張揚,但無論是從字形筆畫架構,還是起筆收筆的方式,兩張紙上的文字顯然都是同一人所寫。如今的遼王幕僚程亦白,正是金玉音失蹤多年的表哥沈睿,也正是在十多年前被帶回瑤山,教育孩童,開啟民智的陶先生。江懷越先是蹙起雙眉,隨後慢慢平靜下來。這樣聯係起來,很多懸而未決的問題就迎刃而解。譬如為什麼當年那個白裙女子身邊有一名樣貌不俗的隨從,為什麼在太後壽宴當天,曾有遼王手下坐車離開了皇宮,為什麼後來當他懷疑金玉音,想要深挖細究之時,卻在大街上收到了寫著他真實來曆的紙條。儘管程亦白否認自己認識金玉音,但事實就擺在了麵前。他是金玉音青梅竹馬的表哥。雖然現在還不確定的是,在他當年因為涉嫌賄賂主考而被削除了功名後,到底有沒有再跟金玉音取得聯係。但至少在四年前,他隨著遼王入京,在宮中又見到了始終難以忘懷的表妹。此後,他利用跟隨遼王再度進宮參加太後壽宴的機會,尋找借口坐車出去,極有可能當時在那輛馬車內,就藏著金玉音。那日眾人繁忙,金玉音又是司藥局的,幾乎不會有人專門在意她是否一直出現著。而她則順利跟隨表哥沈睿離開了大內,再以貴妃娘娘手下的名義將相思騙出羞辱。他們的目的並不是泄恨,而是為了讓相思與自己產生嫌隙,借此機會再生事端,怎料馥君當日正好去找相思,跟隨在後發現了相思進入了那座宅院……江懷越想到此,不禁又一皺眉。氣憤難忍的馥君去西廠尋他未果,再到藥店之後就離奇失蹤,後來他們到處搜查,才在荒郊野外找到了她的屍體……她是被人用繩索一類的東西活活勒死的,脖頸都淤青了,屍首所在的草叢中,還散落著宮內的香料望江春。顯然望江春這一香料的遺落,是有人故意為之。他曾經懷疑過是遼王下令必須得到馥君手裡的鳳釵,盛文愷情急之下無意殺害了她,但是後來在南京重遇後的交談,可以看出盛文愷並沒有真正動手。甚至他當時接到緊急任務離開京城,也是有人故意安排的。為什麼要急切地安排他離開京城?一是在事發之後可以讓他首先被懷疑,二則是顧忌他對馥君畢竟還有感情,唯恐他發現真相而從中阻攔,因而耽擱計劃。而能夠得到宮中禦製香料望江春的,金玉音自然是其中一個。但如果真是她和沈睿所為,那麼他們到底是早有計劃要殺害馥君,還是因為彆的原因而臨時決定呢?在這件事中,誰又是主導者呢?江懷越深深呼吸了一下。四年前他就有懷疑,但因為種種因素沒能繼續下去,如今更切實地感到了馥君之死與這兩人間的密切關係,然而自己卻又身負重責,必須趕往延綏擔任監軍。他凝視著手中的文卷,過了許久才將其放回匣中。而相思所寫的那封信,則被他留在了身邊。*夕陽斜下時分,禦馬監的許多內侍結束了一天的忙碌,開始三三兩兩結伴去用晚飯,有人看到楊明順匆匆忙忙從馬廄那邊走出,便招呼他一起走。他卻擺擺手:“我還有事,你們先去吧。”“還忙什麼呢?”對方遙遙問道。他隻是笑了笑,獨自出了大門。夏日白晝漸長,絢麗雲霞鋪滿了天際,遠處金黃色琉璃瓦上折射出亮眼的光芒。楊明順從禦馬監出來後,經過了眾多宮闕,最終到了位置相對偏僻的永和宮外。他在後門處等了許久,才見上一次替他傳話的小宮女出來。“你怎麼又來了?”她驚訝道,“不是跟你說了,小穗不在這裡了嗎?”“我就是為這事來的。”楊明順急切道,“你那天說她因為犯了錯被送去浣衣局,但我已經去那邊詢問過,沒有小穗的音訊!”小宮女愣了愣,大為意外:“怎麼可能呢?我明明看到她哭著被帶走了,娘娘說她是被攆去浣衣局了啊!”楊明順板著臉道:“我要見你家娘娘。”“乾什麼?你難道不信我說的話?”小宮女生氣了,“娘娘也不是心狠的人,她還為小穗求情呢,可是小穗得罪的是司禮監的人,又不是娘娘不肯幫她!”楊明順跺腳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事有蹊蹺你知道嗎?我想見娘娘,是要問問清楚到底怎麼回事!要是小穗出事了,你能安心嗎?”小宮女被質問地不知怎麼辯白,發了一頓牢騷後,轉身回去了。楊明順焦慮地在門口來回走動,過了好一會兒,宮門才又被打開。“進來吧,還是我們娘娘心善……”小宮女一邊抱怨著,一邊把楊明順帶了進去。永和宮中如今主院中住著的就是趙美人,楊明順低著頭進去拜見時,她正望著桌上的繡花繃子出神。見到楊明順在底下叩頭問安,才慢慢道:“你就是楊明順?”“小的正是。”他跪在地上,麵帶悲戚道,“聽說小穗因為得罪了司禮監的人被攆去浣衣局,小的掛念不下,今天一早就去那邊尋找,結果卻沒找到她的人影。想來想去覺得不放心,實在沒法子,便隻好來求問娘娘整件事的經過。小的素來知道娘娘是心善仁厚的,對宮女們也很是寬容,以前小的和小穗見麵時,她還常說遇到了個好主子,可如今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小的不能就這樣由著她消失無蹤啊!”趙美人秀眉微蹙:“浣衣局那邊,真的找不到她了?會不會是司禮監的人後來又把她趕到彆處受罰了?”“小的也這樣想過,可是去了好幾個地方,都找不到她……”楊明順急迫道,“其他人說的話小的也不敢輕信,還請娘娘告訴一下,她到底是怎麼得罪司禮監的人了?”趙美人長歎一聲:“說起來這事很令我吃驚,我最近總有些不適,請太醫也來看過,配了一些藥丸服用,倒是效果不錯。昨日藥丸快要用完了,我便讓小穗去禦藥房再取一瓶。結果她去了很久都沒回來,我正打算叫人去找,卻見司禮監的人過來拜見,說小穗在禦藥房取藥時,衝撞了秉筆裴公公,被他發話逐去浣衣局了。我也不敢相信小穗竟會衝撞裴公公,但是那人就這樣言辭鑿鑿的,我也不可能叫裴炎過來……我本來還想著過一些日子,等裴炎的氣消了,或者是乾脆不在意此事了,就偷偷使點法子把她從浣衣局救出來,可怎麼現在她已經不在那裡了?”楊明順臉色不佳,問道:“是裴公公親自下的令?小穗文弱內向,您應該最了解,她怎麼可能衝撞了裴公公呢?”“我也派人去問過,後來從禦藥房回來的人說,她當時正在等著拿藥丸,裴炎手下卻忽然闖進去,說要同樣的藥丸,且一下子要將所有的都帶走,小穗有些著急,就說是我等著要用的,能否先留一瓶。”趙美人說到此,不覺無奈道,“結果那人口出狂言,說了些難聽的話,小穗不忍我被人踐踏,便回了一句嘴。誰知裴炎又從門外進去,當場嗬斥,說她言行不敬肆意妄言,便令手下強行把她拖走了。”楊明順氣得臉都白了。本來宮女就不是司禮監該管的範圍,可是裴炎頤指氣使,就連趙美人都不敢與他叫板,他想要處置一個小小宮女,更是不費吹灰之力。可是這件事怎麼想,都覺得有些詭異,更何況浣衣局裡根本沒有小穗的身影。“娘娘,小的還有一件事,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想求證一下……”楊明順攥著手,深深呼吸了幾下,低聲道,“小穗之前,有沒有……見過萬歲?”趙美人一愣:“萬歲曾來過我這裡,她當然也見過萬歲……”“小的意思是說,她是否被萬歲留意過?或者是……”話到這裡,他隻覺心頭沉重,掙紮了許久,才狠狠心繼續,“她有沒有,被萬歲寵幸過?”趙美人臉色變了變,挺直身子道:“楊明順,你怎麼會這樣胡亂猜測!小穗是我的人,萬歲到永和宮來,她都是遵循規矩絕不會搔首弄姿,萬歲也不是急色之人,又怎麼會隨意寵幸一個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