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暖水滿,熏風拂麵,相思乘著船自大運河溯流而上。儘管按照宿昕的吩咐,船夫們已經加緊了速度,然而當她好不容易抵達京城,剛踏上碼頭,得到的消息卻是前天一早,江懷越已經帶著人馬啟程趕赴延綏軍鎮。宿昕將此事告知她的時候,相思的腳步明顯的頓滯了下來。因為她戴著帷帽,長長的白紗掩住了麵容,他也不知道相思此時是怎樣的神情。宿昕怕她會哭泣,可是相思卻隻是靜默地站立了一會兒,便低著頭登上了馬車。“小公爺,先離開這裡吧。”她放下簾子,聲音低落。車輪轔轔,載著相思沒入了繁忙的碼頭市集。金陽初升街市嘈雜,熟悉的口音此起彼伏撞入耳中,尋常街巷裡有自然天成的熱鬨。相思坐在晃動的車內,神思有瞬間的恍惚,仿佛自己依舊是淡粉樓的樂妓,正如往常一般,坐著車子前去赴一場盛宴。過了這個夏天,她與江懷越就認識四年了。京城依舊繁華,她沒有撩開窗簾,也不知道車夫會將她帶向何處。隻是在這有限的時間裡,眾多臉孔依次在腦海中閃現,而與此同時那隔著窗戶的高聲吆喝與寒暄談笑,讓人感覺匆匆數年,好似南柯一夢。這輛馬車載著她從南到北穿過了北京城,最終停在了北居閒坊內的一處院落前。這宅子從外麵看起來似乎不大,但真正走進去才覺精巧彆致,曲徑通幽。早有仆婦等候在門口,將相思迎進內院,房內乾淨敞亮,陳設一應俱全。又有丫鬟進房泡茶,說是主人派人來通傳,請她安心住下不要著急。相思心知這應該是宿昕在京城的彆苑,因此也沒多打聽。她在此處等了整整兩天,直至第三日傍晚,宿昕才來到了院中。一進門,就道:“真是抱歉,我來了京城就入宮麵聖,之後又得到處拜訪親朋故舊,要是先來你這裡,會被人發現異常。”“我明白的,小公爺能將我帶回京城,也是冒了危險。”相思頓了頓,又問道,“萬歲宣您進宮,到底是為什麼呢?”宿昕清了清嗓子,反問道:“你能猜得到嗎?”“我怎麼猜得到?”相思詫異,不由又是一驚,“難道……我在南京的事被發現了”“要真是那樣,哪裡還能這樣太平?”宿昕攤攤雙手,“說實話,就連我入宮之前,也不知道萬歲為何要找我前來。結果他是要透過我,了解江懷越在南京時的行為。”相思愣了一愣:“什麼意思?他向你詢問了哪些事情?”宿昕哂笑了一聲:“譬如他到南京禦馬監後,是否與守備和六部官員多加接觸,平時都和哪些人來往,有沒有什麼異常的舉動。”相思不由皺了皺眉:“萬歲是信不過江大人,因此才當麵向你問清他在南京的舉動。既然信不過,為什麼還要再調遣他去戰場!”“你不是官場中人自然不會明白,你那位江大人先前權勢過人,萬歲難道心裡沒數?若是他去了南京後還不甘蟄伏,忙於結交官員培植親信,那就算是延綏軍情再緊急,萬歲也是斷不會再任用他的。再說你以為在宣召他入京前,萬歲就沒有暗中查過這些訊息嗎?”“那為什麼還要叫您來一趟京城?”“南京守備和守備太監必定也都被詢問過,但萬歲還是不願全部相信,因此就想到了我。”宿昕說到這,才顯出一絲尷尬,“當初我不是特意施計謀進入西廠,後來還去萬歲麵前陳詞,奏請關閉西廠,避免內宦涉足政事嗎……”相思明白過來,在承景帝心裡,哪怕其他官員或者太監都被江懷越拉攏收買,隻有這與權宦勢不兩立的小公爺,是最不可能改變心意,與江懷越成為同一戰線的人。因此特意下詔宣他入京,是要從他的口中得到最確切的消息。“那您入宮之後,可曾聽說延綏那邊的情況?”宿昕直搖頭:“你也太心急了,江懷越這才離開京城幾天,恐怕還沒到半路呢,你打聽延綏的軍情有什麼用?”相思臉頰一紅:“我也知道大人還沒到,但是那邊情形到底發展到怎樣了,也是我掛念的事情呀。”“一言難儘,據說蒙古兵看起來人數不占優勢,但他們常年馳騁騎射,臂力過人,就連延綏軍的先鋒將領也在廝殺中跌下馬去受了重傷。如今雙方鏖戰不休,前方緊急奏章是接二連三飛來,萬歲為此很是惱火。”相思心緒沉重,前方的戰況比她之前聽到的還要激烈,而大人這一次又是臨危受命,也不知道等他趕到之時,局麵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她蹙著眉道:“已經這樣嚴重了,如果江大人去了那裡來不及做出應變,那打敗仗的罪責是不是要落在他身上?”宿昕無奈道:“你倒也看得清楚,官場上的事情就是這樣,隻能看江懷越能否順利度過這一次的波折了。”相思沉默不語,宿昕也一臉愁容,看上去卻不像是因為此事而煩惱。相思打起精神詢問原因,他才說出緣由,原來江懷越之前就拜托他動用人脈,尋找出當年科場舞弊案中沈睿的試卷,想要依據筆跡確定其是否就是後來出現的程亦白。宿昕一開始是信心滿滿,甚至認為不需要利用父親定國公的熟人,隻憑自己在京城的人脈就可以辦成此事。沒想到的是……“我原先早就打算好了去找一個熟人,他是在禮部任職多年的,與我私交深厚。可是快到京城時卻聽說他因為母親病故,前些天匆匆忙忙回鄉置辦喪事,且要依例守孝,短期內是不可能再回京城了。”宿昕歎了一口氣,又道,“聽到這消息後,我立刻又想到了另外一位好友,他的父親也是禮部官員,因此我從宮中出來後,第二天就去登門拜訪,沒想到他父親卻已得了風痹症,在家裡躺了好些天了。你說說看,這不是太不湊巧了嗎?”相思也不無擔憂地問:“那就沒有其他途徑了嗎?您交友廣泛,是不是還能從彆人那裡尋找關係……”“這事還不能顯露,最好是直接找到可靠的禮部官員,否則轉彎抹角地容易被人發覺。”宿昕說完之後,自己也覺得有些泄氣,卻又不想放棄,便振作精神道:“我再去找找熟人,看看能不能儘早辦成此事。”相思謝過了宿昕,兩人又談了一會兒,他便告辭離去。此後一直沒見他再來,相思又不能隨意出去走動,待在這院子裡儘惹憂思,竟覺時間格外漫長。數日之後,宿昕再次回來。這一次相思問及最近發生了什麼事,他支支吾吾說是還在為去禮部偷查卷宗的事情奔波,但看那樣子,相思就猜到必定是進展不順,沒能尋到可靠的關係。“小公爺,不知以前的禮部郎中貝向晨是否還在原來的職位?”宿昕怔了怔,道:“貝向晨?聽說過這個名字,應該還在禮部,你怎麼提及他了?”“我在想,能不能從他身上想想辦法,請他幫你取出沈睿當年的卷子……”她還沒說完,宿昕已經連連搖手,“想都不要去想,這人最為古板迂腐,尋常人都不願與他打交道。我就算是通過其他人認識了他,也不可能讓他做出不合規矩的事情!”相思聽罷,不由抿唇一笑。“看來小公爺所知道的,也是和大家一樣。”宿昕不解道:“這話怎麼說?難道你還知道眾人不知的事情?”“小公爺忘記了我以前是在什麼地方的嗎?”相思淡淡道,“不過與貝大人也已數年沒打過交道,也不知事情是否有了改變,但不管怎樣,這或許也是一條蹊徑。”宿昕聽她這樣說了,不禁端正了神色,朝著相思拱手道:“還請指點一二。”*又過了幾天,相思正在臨窗澆花,聽得輕快的腳步聲響,便知是宿昕到來。果不其然,他春風得意地踏入小院,才進門就朝她指了指自己的袖子,眼裡藏不住喜悅之色。相思笑了笑,問道:“小公爺,事情是不是辦成了?”“辦成了!”宿昕關上門,從袖中取出用蠟印密封著的卷軸,輕輕擱在了桌上,“不過,你可能也想不到事情到底是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原來在數年前,相思還是淡粉樓中的樂妓時,禮部官員貝向晨曾經被友人連哄帶騙領進了花廳。那一次眾人都歡飲達旦,唯有這位貝大人坐在筵席間卻緊鎖雙眉,也不跟其他樂妓接近。相思見他似乎格格不入很是寂寥,便上前溫言詢問,與貝向晨倒是聊了好一會兒。此後過了許久,也記不得到底是什麼時候了,貝向晨居然又獨自來到了淡粉樓,直接點名就要相思作陪。這一回他隻是悶頭喝酒,聽著相思演奏琵琶,時不時抬眼望上一陣,好像若有所思。再後來,貝向晨又來過幾次,都是選擇客人極少的時候,也不顯山露水,來去沉默,並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相思始終不明白這樣一個看起來也不像是樂於流連風月之地的人,為何來了一次又一次。直至最後一回,他夜間到來,在偏廳內喝了許多酒,大約是真的醉了,對著相思,語無倫次說了不少話。她這才知曉,原來這貝向晨家有妻兒,卻在多年前就對自己孀居的嫂嫂情有獨鐘。怎奈兄長在離世前兩年與他產生矛盾,因而分家搬出了貝府,如今那個嫂嫂寡居在城西小院,他日夜思念卻不能常伴。而第一次來到淡粉樓,竟發覺相思的眉眼與他嫂嫂有幾分相近,所以時不時過來坐坐,聊解孤獨之感。相思在教坊多年,見到和聽到的奇聞怪事數不勝數,對於貝向晨這一番傾訴也沒放在心上,隻是安慰了幾句而已。次日他醒來之後,反複追問有沒有胡言亂語,相思自然沒有如實相告,但貝向晨還是匆忙離去,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段事情早就被相思淡忘,隻是這一次聽宿昕講到禮部官員,她才記起了這個貝大人。“小公爺說就連我也不會猜到如今的情況,不知到底是什麼事呢?”相思帶著好奇心問道。宿昕倚坐在桌邊,好整以暇地道:“我聽了你說的訊息之後,派人找到了貝向晨的府邸,專門守候在對麵的巷子,緊盯他每天的行蹤。沒過兩天,手下就來報告,說他從衙門回來之後先是到了家,隨後又出門往城西去。我聽了之後,馬上趕向他那個嫂嫂的住處。到了那裡,先前守著的手下說,貝向晨進去了一會兒。於是我們便等在外麵,本想著等他出來,借這個事情好好談一談,誰料這家夥竟然在寡嫂的小院整整住了一晚上!”他說到這,不由拍桌:“我真是沒想到啊,看起來木訥死板的貝向晨,竟然也會這樣膽大,害得我們在外麵巷子裡等到天亮!”相思不由麵露尷尬:“當初他可是對我說,隻是遠觀不敢接近,看來最終還是忍不住,跟寡嫂成了露水夫妻。”“所以說人不可貌相!”宿昕慍惱地道,“為了抓他的把柄,害得我一夜沒睡,因此等這家夥出了院子,還沒走出多遠,就被我手下拽上了馬車。可恨他還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在車裡拚命亂叫,最後被我一記重擊給砸暈了過去!”後來的事情,自然是宿昕利用貝向晨的把柄,軟硬兼施要挾他去禮部偷出了江懷越需要的東西。“我可是按捺了心念,一路上都沒打開。”宿昕指著那個卷軸,“等下我就會派人將它送往延綏。”相思起身向他行禮致謝,宿昕揉著眉心自我嘲諷:“咳,沒想到我居然還用上這些不入流的招數了……”相思卻一本正經地為他奉茶:“小公爺何出此言,要不是貝大人自己做出了有違倫理的事情,又怎會被你們要挾呢?所以說,錯不在你,而在於貝向晨自己啊!”宿昕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忍不住哼笑起來。“相思呀相思,我看你是跟著江懷越時間久了,竟連他強詞奪理,為自己臉上貼金的本事都學了過來!”相思靦腆一笑:“小公爺,您又錯了,這些還需要我向大人學嗎?天生就會,隻是遇到了相似的人而已。”*宿昕果然將沈睿當年的卷宗以木盒相存,委派心腹一路疾馳,往延綏方向追隨而去。江懷越在接到此物時,離延綏尚有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官道之上車馬紛雜,眾多難民拖家帶口從前方逃出,就在這嘈亂的環境中,他收到了來自京城的快馬送來的木盒。謝過使者之後,他在緩緩行進的馬車中,打開了木盒。微微發黃的卷軸被仔細封存著,他將其取出,卻發現底下還壓著一封信。他略一思索,將信件先拆了開來。隨著緋紅灑金信箋的展開,數片花瓣輕盈飄落,墜於他的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