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房間內紅燭高照,金玉音就站在江懷越麵前,若有若無的幽蘭香息盈然彌散。她本以為江懷越或許會移開視線,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不避嫌疑地正視過來,似乎直望進她眼底。“娘娘……”他才開口,金玉音卻又輕聲道:“掌印,不知為何,我總懷念你以前稱我為金司藥。如今這一聲聲的賢妃娘娘,卻讓人有高處不勝寒的感覺。”“金司藥已是過去,如今您身份尊貴,我又如何能再用舊稱?”江懷越眼神複雜,微微一頓,又語帶譏誚道,“時過境遷,正如當日您稱我為督公,如今不也是隻能以掌印相喚?”金玉音了然於心似的笑了笑:“掌印才華出眾,自然不能屈居那些庸俗奴才之下,您的心思我知曉,有誰甘願將拚搏多年得來的權力拱手奉還?”江懷越向來沉定的眼眸中不覺流露一絲波動,金玉音審度著他的細微變化,又道:“掌印在來我這裡之前,是不是還去過慈寧宮?”江懷越微微一哂:“娘娘剛才還說自己孤立無援,看來如今布下的眼線也不少。臣去慈寧宮,是太後召見,並非自己主動求見。”“聽聞太後最近身體不適,連禦花園都很少去了。不知她在此時召見掌印,為的又是什麼?”江懷越平靜道:“娘娘既然這樣問了,想來心裡有自己的考量,臣如果還說太後隻是召臣前去說說閒話,恐怕娘娘也是斷然不信的。”金玉音眉梢一揚,隨即又恢複了平和的神情:“我知曉掌印的為人,不會將太後與您的話語泄露出來,但無論怎樣,我還是奉勸掌印考量清楚。太後與萬歲本非親生母子,前次因為惠妃之事,已遭萬歲猜忌,而遼王又鞭長莫及……與其借助那遙不可及的力量,還不如留心身邊人,相信以掌印的詳儘思慮,必然能明白究竟應該怎樣做。”“隻要娘娘能順利生下龍子,便是塵埃落定之時?”江懷越反問道。金玉音緩緩頷首,道:“也是掌印重返權力巔峰之時。”江懷越沉默片刻,幽靜雙眸中有漣漪浮湧,末了微微一笑,拱手道:“時候已經不早,臣不敢再叨擾娘娘休息,明日便要啟程趕赴陝西,就此彆過。”金玉音輕出了一口氣,不無擔憂地道:“邊關軍情緊急,蒙古大軍凶悍野蠻,掌印此去還是小心為上。希望能早日聽到你得勝凱旋的訊息……”“臣在遠方,也希望娘娘保重鳳體。”江懷越再度行禮,最後望了她一眼,轉身退出了房間。*腳步聲逐漸遠去,金玉音在珠簾前站了許久,才緩緩回轉。沒有她的吩咐,宮女們是不會進來的。隻剩她一人的室內顯得有些冷清,燭火躍動,陰影在素白的牆壁上搖曳變幻。她走到放置插花玉瓶的幾案前,打開上了鎖的抽屜,取出了沉香色雙蝶翩飛五彩繡囊。拆開繡囊,裡麵是卷成細條的紙片。蠅頭小楷端端正正,還是熟悉的字跡。記述的都是江懷越在南京時如何被說動,同意與遼王站在同一陣營的經過。但是她一點都不怕。與那遠在北方的遼王相比,她如今就在拱辰之側,且承景帝對她青睞有加,遼王再有野心,也不過是被冷落一旁又無兵權的藩王。她甚至可以猜測出,太後找江懷越去,無非也是威逼利誘,借用貴妃地位堪憂來勸說他暗中布置,尋找機會設下計策,讓她無法生下皇子。可是到底是謀害皇嗣容易,還是保全皇嗣簡單,謀害與保全之間的利益高低,她認為江懷越應該會想清楚。至於相思的存在,她也早就清楚。她才不會愚蠢到去除掉相思,或者拿其性命來威脅江懷越,這些伎倆對於她金玉音來說,著實太過低劣可笑。最怕的是一個人無欲無求,才是真正的無懈可擊。而他江懷越與相思的這段隱秘感情,正說明他終究還是有血有肉的人,哪怕平素再冷淡疏離,心底依舊是有牽掛的。她甚至不在意他是否答應了遼王,表哥的一番說辭雖然看起來冠冕堂皇,但江懷越最大的顧忌,應該就是自己的身份。麵對曾經的師長,他肯定不會就此翻臉,畢竟表哥的存在,意味著這世上有人知道江懷越的真正來曆。在那樣的情況下,他能不答應幫助遼王嗎?金玉音覺得江懷越必定是心不甘情不願的,隻有真正走入他內心,懂得他需求的,才會是他最後選擇的同道中人。房門外,傳來宮女低聲詢問:“娘娘,天色不早,是否需要伺候洗漱安歇了?”“等一會兒吧……”金玉音懶懶回應了一聲,翻起妝奩匣子,澄明銅鏡映出秀雅容貌。她對著鏡子凝望一陣,蹙著雙眉,將銅鏡壓了下去。*江懷越再度走過太液池上的白玉長橋,明燈幽寂,水紋輕漾。月光燈輝在浩渺水中相融,點點銀芒躍動起伏,延展至極為遙遠的水天相接間。他在橋上略一止步,側過臉望向在水中晃漾的月影,原本複雜的心緒暫時得以沉靜下來。其實原本以為在南京還會再生活一段時間,儘管他確實並非願意長留舊都,而是謀劃好了有朝一日要重返朝堂,然而當相思冒著危險離開揚州前來南京找到他之後,他的步伐略顯放緩了下來。寧靜的深巷小院就像是相思的家,洗淨奢華的她居然為他煮飯做菜,還有她隨手撿起送給他的那枚青澀的果子,直至乾枯都一直存放在枕邊。正如金玉音所說,他從來不是一個甘於放下手中權勢的人,而且就算想放權,也要考慮到多年來睥睨朝堂,一朝想要全身而退,是否能有安然度過餘生的機會。攜手歸隱不是夢幻泡影,更不是輕而易舉就能談笑著去往他鄉的人間佳話,浸淫官場多年,他最清楚何時才該退,或者何時才能退。在不恰當的時候放棄一切,隻能招致虎狼環伺,最終連性命都難保,更何談往後餘生。他是在刀刃上行走的獨行者,從來不需要彆人的扶持,原本即便是走向無儘黑暗也毫無畏懼,然而現在他有了相思。他願意讓她肆意著嬌憨著,也感念她摯愛著憐惜著。金玉音說那浮華女子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蜜餞,甜得發膩,隻會讓人沉溺小情小愛而耽擱了前途。可他在心裡說,那不是相思,或者是,她不明白相思。她就像初夏時節的杏子,白潤微紅,清香滿溢。他愛她的甘甜,也愛她的微酸,無論是怎樣的滋味,都是上蒼給予他永遠帶著缺憾的人生的恩賜。恨不能將她捧在手裡珍放於心間,又怎會因為時間流轉而覺得太過甜膩?隻是給她的太少,他甚至沒能在南京,那個生她養她的古城好好地陪伴。秦淮煙雨桃葉渡口,鳳凰山青玄武湖渺,他都沒能伴著她去重新走一走,看一看,甚至,還沒有回到曾經的雲府大院……江懷越再度望了望水中不斷晃動的月影,慢慢離開了太液池。*次日天才剛剛發亮,江懷越便已經起身。楊明順匆匆忙忙前來報告,說是護送他出京的馬隊已經集結完畢。江懷越也不多言,隻是交給他一封信劄。楊明順接了過來,謹慎道:“督公,有沒有還要囑咐的?”“該查的都在上麵了。按照老規矩來。”江懷越一邊簡單地歸置了行裝,一邊道,“一旦核查清楚,立即寫信告訴我。還有,宿昕不日應該也將進京,我有事情請他幫忙,他如果需要你協助的,你也務必儘力去做。”楊明順驚詫道:“您是說,那位定國公府的小公子?您請他幫忙?”江懷越沒空跟他解釋在南京發生的一切,隻是點點頭:“怎麼了?不行嗎?”“沒,沒什麼。”楊明順暗中佩服督公,竟能將宿昕這樣執拗又自傲的世家子弟也收為已用,他到現在還記得小公爺自投羅網被關押在西廠牢房裡的情形呢。江懷越正在收拾東西,楊明順趁著這功夫將信紙拆出,簡單瀏覽一遍,上麵密密麻麻的安排讓他著實有些頭暈。“督公,這個司徒朗,就是近日專為賢妃診脈的太醫?”楊明順看著信紙問道。“是。查這個人的時候務必小心,不能走漏半點風聲。”江懷越看了看他,“昨夜我去見了金玉音。”楊明順又是一驚:“您怎麼……”“我沒有時間了,隻能連夜去見她。”江懷越放下手中的衣衫,“明順,原先我將你留在宮中倒還算放心,但眼下……我隻能告誡你,金玉音心思叵測,絕對不是你原先想像裡的那樣。如今她雖隱居在太液池,但旁人近不了她的身,她對宮中事務卻儘在掌握,因此往後你所說所做,都要比以前更為小心謹慎。”楊明順聽他這樣說了,背後不由泛起一絲寒意。可為了使江懷越走得放心,他還是很快就笑著道:“督公不要擔心,我楊明順雖然沒啥大本事,但雞鳴狗盜的手段還是有些的。”江懷越一哂,此時門外又有手下說,外麵已有官員來催促他啟程。楊明順替他拿了行囊,兩人快步走出禦馬監,果然有官員正肅立等候,見他來了,馬上說萬歲有旨,不必再去乾清宮辭彆,儘早動身即可。江懷越知道承景帝心急,當下跟隨那官員一路前行,楊明順帶領數名手下,提著包裹緊隨其後。出西華門,便見旗幟招展馬隊精壯,已是整裝待發了。江懷越登上玄黑馬車,楊明順將包裹遞交給了隨行的小太監。一想到上一次去遼東,他還親自守在督公身邊,一同在雪域殺敵,算得上是出生入死同甘共苦,而今自己卻隻能留在後宮,不由得眼裡發熱。“在宮裡好好過活,等我回來。”江懷越看出他情緒低落,知道楊明順因為自己沒帶他去而有所失望,便放低了聲音相勸。“督公,今天一清早我還給您算了一卦,算得上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的好結果。隻不過,畢竟蒙古人驍勇強橫,比女真人還要厲害。這回我不能在旁伺候,您自己……千萬悠著點。”楊明順啞著嗓子說到一半,心裡堵得慌,見周圍人員眾多,也不好說得太明白,隻好又道,“家裡還有人等著您安全返回呢!”江懷越心中知曉他說的是相思,隻是不能流露情感,便淡淡地點了點頭,因想到楊明順以前常掛在嘴邊的小穗,便提了一句:“希望我回來的時候,能親眼見證你結成對食。”他本是無心說起,怎料楊明順聽了這話,眉宇間戚色更重,可是還沒等江懷越詢問,他便又打起精神笑嗬嗬道:“多謝督公還惦記著!我現在的心願,隻是您能平安歸來就好!”江懷越覺得他不太像以前那樣活躍,然而此時官員已經再次上前,請他不要再耽擱時間。楊明順聽罷,識趣地後退一步,向江懷越跪下道:“恭送掌印大人,大人千萬保重!”其餘送彆的官員和太監們皆隨之行禮,江懷越微微蹙眉,拱手向眾人辭彆,隨後車簾放下,號角齊鳴,這一列馬隊浩浩蕩蕩護送著他所乘坐的玄黑馬車向前行去。楊明順深深叩首,忽又挺直腰板跪在地上,遠遠望著那輛馬車絕塵而去。那滿心悲苦無人可訴,儘化為盈眶熱淚,卻又不敢當眾落下,隻是隱忍著低下頭去。*因身負皇命,馬隊行進迅速,沒多久就出了北京城的外城門。江懷越昨夜其實休息的很短促,倚在一側撐著下頷,本想要趁著趕路的時間好好休息一下,然而閉上眼睛,眼前晃動的竟是楊明順臨彆時分那欲言又止的模樣。他有些無奈。為了不延誤軍情,這一列馬隊可謂神速向前。當天夜裡,江懷越抵達驛站,隨行的那個小太監將行囊送到他屋裡,正準備再去為他端茶送水的時候,被江懷越叫住了。“我離開京城的這些日子,楊明順有沒有發生什麼事?”小太監愣了愣,道:“沒有啊,就是平平常常的……哦,對了,司禮監的人遇到他說了些不中聽的話,小楊公公還跟人打了起來呢,後來被我們拉開了……”“除開這些呢?”江懷越皺了皺眉頭。“彆的?”小太監努力想了又想,“真沒什麼大事發生呀!”江懷越又問:“那他有沒有提及過結對食的事?”“掌印是說他的對食?”小太監有點意外,素來不苟言笑的大人會主動問起這種事情,因而謹慎地道,“要說一開始小楊公公還是經常去找小穗的,回來後還挺精神的,說小穗很難得,不是勢利眼。隻是最近一段時間,卻不見他再去找了,也沒有說過她的事情了。”江懷越雙眉一蹙:“怎麼呢?沒人知道原因?”“這個嘛……”小太監忖度了一番,陪著笑道,“其實我們私下也議論過,掌印也知道的,咱們早就等著喝他的喜酒,可是忽然間就沒聲音了,大家都很奇怪。他不說,自然有人偷偷去打聽。這一打聽可不得了,據趙美人身邊的宮女說,小穗跟小楊公公分開了。”江懷越雖然有所預料,但聽到此話還是有些詫異。“為什麼?”“咳……說是她家裡不同意她以後留在宮裡,給她找好了婆家,就等著她到了年紀放回去嫁人……”小太監不勝感歎地道,“我們聽說了之後都挺難過的,一直好好的處著,就這樣斷了。要說外麵的人終究還是看不上咱們……”他說到這裡,似乎也自知失言,趕緊轉換了話頭:“小楊公公大概是覺得這都是瑣事,所以沒跟您講。”江懷越凝神思索了片刻,道:“那你們最近見過小穗嗎?”“沒有啊,她是趙美人那邊的,跟我們本就離得遠,平時也很少會遇到。要不是小楊公公以前常說起她,我們都不認識呢。”“好了,你先下去吧。”江懷越揮手將其屏退,站起身來,慢慢走到窗前。楊明順果然有心事,而且還是他最為看重的小穗發生了變化。江懷越對小穗的了解其實也很少,數年前目睹楊明順與她在宮牆下拉拉扯扯又含情脈脈,此後聽他說這小宮女如何冰清玉潔純真無邪,他從心底裡是蔑視的。那會兒他自己還未正視對相思的感情,又怎會將楊明順和小穗放在心上。在他看來,楊明順雖然辦事機敏,卻帶著幾分孩子氣與不切實際的幻想。至於那個小穗,看上去就懵懂無知,與其說是楊明順用真心追求來的,還不如說是被油嘴滑舌蠱惑蒙騙,稀裡糊塗就答應與他相處。他原本以為這兩人很快就會分道揚鑣,可是幾年過去了,小穗日漸出落得楚楚動人,卻還是沒有改變心思。楊明順在遼東苦戰被圍困時,曾躲在山洞裡,偷偷抹著眼淚拿出占卜的銅錢。當時江懷越身負重傷躺在一邊,為排遣苦悶,隨意問起他是不是要給自己算上一次。可是楊明順卻說,他家三代都是風水先生,父親也會為人算卦,卻告誡他們兄弟不可為自己排算命運,否則命數更改,會折損福分。“那你拿出這銅錢,是要乾什麼?”“我不能給自己算卦,可是我想為小穗算一算……”那時一臉雪渣的楊明順哭兮兮地道,“要是算出她一輩子無憂無慮,我就是死在這裡,也安心了……”當時,江懷越已覺相思遠在魏縣嫁人生子,聽他這樣說了,心中刺痛不已。但在屬下麵前還是不能顯露軟弱,便故作嚴厲地道:“說什麼死不死的?你算出她一生無憂無慮,或許就是跟著你才能享福,你卻早早地喪失鬥誌,在這裡哭天抹淚不成樣子!”楊明順卻更難過了:“您這樣安慰我有什麼用?小穗這樣的好姑娘,不管出不出宮,都能遇到比我好的……”“那你算去!”江懷越斥道,“免得在這胡思亂想的!”楊明順捏著那幾枚銅錢,上麵還有鮮紅的流蘇穗子,是小穗抽空給他打的。“督公,我算不了啊!”他哭著道,“要是算出她往後子孫滿堂,我該怎麼辦呀?!”江懷越看著哭成淚人的楊明順,竟一時無語。後來,他們終於衝破重圍,他雖然曆經坎坷,卻在最艱難的時刻遇到了遠赴遼東的相思,解開了多年的心結。而楊明順哭過之後藏起了銅錢,光是暫時脫離了危險就讓他又歡欣鼓舞,何況在看到相思與他重逢之後,更是興奮地好似是自己終於迎來了春暖花開。他就是這樣容易崩潰也容易開心,哪怕在西緝事廠的時候也曾跟著他對囚徒痛下狠手,哪怕在兵荒馬亂間也曾為著他不辭艱險奮力開道,楊明順在心境上,似乎始終都還未真正長大,他懷著的是一顆赤子之心。然而這一次,自己為避鋒芒暫退南京,楊明順在京城留守受儘苦頭,卻在他返回時絕口不提自己遭遇的變故。他想到那天楊明順初見他時,執意追問相思的近況,以及他們兩人的情感狀態。當時並未在意,因為楊明順總是對這些事情津津樂道,可是如今再回想起來,江懷越明白了他為什麼回避不談小穗與他分手之事。因為楊明順知道相思始終追隨於他江懷越左右,甚至不願在揚州安然生活,甘願冒險去往南京,隻為陪在他身邊。他是不願,也不忍,在這樣的時刻,把自己遭遇的不幸告訴江懷越。或者,是不想將自己血淋淋的傷口暴露在外,曾經那樣癡癡掛念的人啊,終究是背棄了盟約,聽從家人的安排。江懷越望著窗外墨黑夜色,眉睫間亦染上憂思。思來想去,他推門而出,叫來了院子裡的雜役。“大人有什麼吩咐?”“給我準備紙筆,我有信要送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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