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1 / 1)

督公千歲 紫玉輕霜 2576 字 1天前

宿昕雖然平時看起來神神叨叨又散漫不羈,但真正行動起來倒也不粗疏。次日天還沒亮,相思就被他派來的親信接出了小巷,一路乘著馬車行至碼頭,早有船隻停泊等待,她按照宿昕事先的安排上了那艘船隻。漸漸的天光放亮,碼頭上也開始傳來嘈雜的人聲,大小商船裝載了貨物,陸陸續續啟程離去。她所坐的船也混雜其間揚帆起航,沒過多久就離開了碼頭。船行景移,兩岸綠柳垂楊堆煙疊翠,早起的婦人們在河邊洗著衣衫蔬果,遠遠的又有孩童奔逐玩笑之聲飄散風中。相思倚在窗口,望著外麵出了好一會兒神,對於那些人來說,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如此平常,或許還會因此生厭煩躁,覺得日複一日太過單調。然而對於她而言,這些年曆經波折,真正能寧靜度過的時光又有多少?正如先前她請求江懷越不必再涉足官場,甚至無需再過問父親卷入的案子,因為她不想再眼見他身處漩渦而難以擺脫困境。可是事到如今,一切的發展似乎已經不能由自己的心念來決定,大人不願意受製於人,然而皇權在上也不容他任意違抗,相思不知道他將如何應對這兩難情形。更何況,還有延綏軍鎮的緊急軍情……約莫半個時辰後,水麵越加開闊,又一個碼頭也已近在眼前。船夫吆喝著,將船隻慢慢靠近江岸,相思為了保護自己,將細細密密的湘妃竹簾垂落了下來,沒過多久,隻聽艙外腳步聲起,有人推開艙門,彎腰入內。“小公爺。”相思訝然起身行禮,見宿昕錦衣杏白,簪纓楚楚,顯然是已經收拾得當,離家上京的模樣。隻是他手裡抱著一個方方正正的布包,看起來似乎東西還不輕。他一邊進來,一邊說道:“不要擔心,已經出了南京,沒人知道你在這艘船上。”原來宿昕此番上京,也是乘坐船隻,隻是與相思出發的地點與時間皆有所不同。待等離開南京之後,兩艘船先後在此碼頭稍作停靠,他這才過來了一趟。他說罷,走上前來,將布包放到桌上。相思詫異道:“這是什麼?”“你也沒見過嗎?”宿昕將布包解開,呈現在相思眼前的,是一隻端方雅致的紅木箱子。雕花流麗,古樸質厚,隻是一把黃銅鎖,將所有猜測隔絕在外。相思懷著納罕的心情仔細審度了箱子一會兒,搖搖頭:“確實沒有見過,小公爺為什麼拿這過來?”宿昕撐著下頷道:“倒也奇了,這是江懷越臨走之前,委托我帶走交給你的。”“大人的箱子?”相思更加愕然,她小心翼翼地碰觸著箱子上的銅鎖,“他給鑰匙了嗎?”“沒有啊!”宿昕一蹙眉,“我還以為鑰匙肯定是在你手裡,興許是他留給你的財物,供你在他離開之後使用的,可是連你都沒有鑰匙,那要這箱子乾什麼?難不成還隱藏了什麼機密?”相思想了許久,問道:“他沒說什麼嗎?”宿昕流露出不悅的神色,道:“他倒好了,急匆匆上京之前,隻是將這箱子送到了我那裡,說是寄存下來,要是他不回來,就叫我尋找合適的機會把箱子轉交給你。還說什麼要確保你的安全……這話還需要叮囑嗎?”相思心裡咯噔一下,打斷他的抱怨:“他是說,如果不回來,就請你把箱子轉交給我?”“對啊,你瞧瞧這說的什麼喪氣話?”宿昕指了指箱子,“我既然要離家上京,又準備將你一起帶離,那麼箱子留在我府裡也不合適,還不如隨身帶走。反正不管他什麼時候回來,這東西總要交到你手裡的,對不對?”相思也沒心思細究宿昕的話語到底是否正確,隻是望著那個箱子發怔。宿昕見狀,也不好多加打攪,隻是叮囑了一些應該注意的事項,隨後又道:“我本來以為你有鑰匙,才把這箱子搬過來,可是現在連你都打不開的話,是不是我還是把它帶回自己船上去?”相思想了想,道:“反正我們的船隻也是同行向北,箱子既然是江大人的,那還是留在我身邊吧。”宿昕無奈地點點頭,隻好告辭而去。江水滔滔,行船悠悠,白晝漫長,初夏夜涼。新月徐徐升起,水麵湧動銀光萬千,澄澈月華透過半卷的竹簾,靜靜鋪瀉於窗畔。紅木箱子如遺失許多年的寶物,沉寂又迷離,就那樣安置在了相思的床邊。她側身躺著,腦海中浮現的都是他的身影,無論是習以為常的冷峻少言,還是難得流露的無聲微笑,眼眸深處儘是珍惜。她的手擱在箱子上。思前想後許多遍,才記起在遼東時,楊明順曾經跟她提及過,大人當初在身負重傷時,告訴過他,如果自己遭遇不幸,便讓他回到府邸找出一個上了鎖的紅木箱子,將其帶出,與之一同歸葬。後來,她也曾經問起過此事,然而大人卻刻意回避,似乎不想在她麵前說起。相思不知道,眼前的紅木箱子,是否就是楊明順說起過的那一個。如果是的話,裡麵到底裝了怎樣重要的東西,才會讓江懷越在遭遇貶斥時,還特意將其從京城帶到了南京,又在奉命回程時,把它匆促留下。她更不知曉此時的江懷越是否還在京城,今夜月華千裡應相同,茫茫江水耀出銀波璀璨,他若是也在此時想起自己,又會是怎樣的心境?*新月初升時分,太液池澄波浩渺,如古鏡凝光。白玉長橋橫臥水上,一盞盞宮燈點亮幽暗,遠遠望去,橋上水中輝映蕩漾,好似漫天圓月,連綴成珠。江懷越慢慢跟在引路的小太監身後,沿著瓊華島上的主乾道,往半山間的廣寒殿去。前方那一星燈火,搖搖曳曳,在花叢柳蔭間穿行。繞過幽靜的古亭台,前方便是燈火輝煌的廣寒殿,原先此處乃是前朝皇後閒暇享樂之所,曆經更迭變故已空置多年,不想倒是又重現繁盛。他跟著引路人,進入了宮門。因著承景帝的謹慎小心,這裡的宮女太監俱是經過精挑細選的人物,皆斂容肅穆,行動間亦莊重有禮。一路入內,江懷越簡單掃視一遍,幾乎沒有一個是自己以前熟識的人。有宮女挑著燈籠等候在路邊,見到他之後行禮:“江掌印,賢妃娘娘已經在前麵等您了。”他微微頷首,又隨著那宮女轉而走入另一側宮門,道旁長廊幽寂,絳紅宮燈流蘇墜金,浮動光影。長廊的儘頭是蔥蘢桂樹,碧葉掩映間,古樸長屋門扉緊閉,唯有窗內透出淡淡光亮。門口又有宮女等待,見他來了,立即輕聲回報,屋門才從裡側緩緩打開。江懷越緩步入內,純白珠簾垂落如雨幕,悠悠晃晃擋住了視線。他在珠簾外側下拜行禮,裡邊傳來略帶笑意的聲音:“江掌印,許久不見,還請不要拘束。”金玉音雖然已貴為賢妃,但語聲輕柔,倒是毫不顯出嬌嬈倨傲之態。她一邊說著,一邊又吩咐底下人看座,江懷越側立一旁,很有分寸地道:“臣與娘娘身份有彆,在娘娘麵前怎敢落座?此番夜間前來探望已是僭越,本不應該在此時還打攪娘娘休息,隻是時間匆忙,很快就要離開京城,不得已才冒昧前來,還望娘娘恕罪。”“掌印回到京城就來看我,是我的福分,怎麼好說什麼僭越不僭越的呢?”金玉音端端正正坐在美人榻上,緩緩說道,“其實上次掌印去了南京,我心裡也時常惦記著,還在萬歲麵前說起過好幾次。掌印對萬歲忠心不二,即便是在遼東出了些岔子,卻也是身陷敵陣拚殺出了功績,怎好就此離開內廷呢?還好萬歲冷靜過後又想到了掌印,這才在危難之際委以重任,我聽聞此事,也為掌印感到高興。”江懷越低垂著眼睫,淡淡道:“懷越是大內的人,萬歲需要我去延綏,我自然不得懈怠。倒是娘娘在此時有喜,確實是令宮廷內外驚喜交加的大事。臣雖然遠在南京,卻也得知了此事,隻不過這瓊華島地處偏遠,娘娘居住在此,不會害怕嗎?”“害怕?”金玉音微微一怔,笑了笑,“我又不是獨身一人沒有依傍,自然有得力的宮女太監侍奉左右,萬歲也叮囑了太醫隔三差五過來探望,怎會害怕呢?”“臣聽聞娘娘專門點了太醫院司徒朗的名,看來他確實深得娘娘信任。”“司徒太醫雖然年紀不大,但鑽研藥理,診治用心。”金玉音頓了頓,巧笑道,“更何況,他開起藥方來不像有些人那樣拘泥不化,十分懂得靈活應變。掌印在深宮多年,應該也知道這樣才更能勝人一籌。”“娘娘雖看中靈活機變,但也需知身在後宮需得嚴謹忖度,若是隻求勝人一籌而踏出步子太快太猛,一朝跌落卻也並非危言聳聽。”江懷越臉上神情仍是平和,視線始終落在珠簾之間,那邊隻隱隱顯出金玉音華彩紛呈的裙擺下端,碧藍底子上朱紅梅瓣灑落如雨,即便是她靜坐不動,仍顯出斑斕華光。“掌印何出此言?”金玉音整了整衣衫,慢慢站起,玉手一揚,身後的宮女消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步搖輕漾,她蓮步微移,到了珠簾裡側。數十支紅燭高照,映照出金玉音端麗容貌。珠簾之後,她羽睫墨黑,眸光中竟顯出幾分寂寥。“若不是謹慎行事,我又怎能在這深宮生存至今?掌印與我都是年少時候就遭遇巨變,痛失家人。然而不幸中冥冥自有天意,你我自相隔千裡的遠地相繼入京,以不同的身份進了這浩瀚如汪洋一般的後宮。為保性命,你我自然深知如何應對一切折磨踐踏。那些笨拙之人早就消失無痕,甚至連一座屬於自己的墳墓都不會擁有,而你與我,在這樣的境況下不僅生存下來,而且還各有所得。也許掌印一直對我提防警覺,可我在以前就曾經說過,長夜路險,深宮幽寂,為何不能結伴而行,彼此照應?當時掌印婉言謝絕,我失望惆悵,自覺不是大人心目中的良配,掌印風姿卓越,也確實眼高不俗。隻是誰能料到萬歲竟垂青於我,我本無意攀龍附鳳,然而天下最一言九鼎的人要我為褚家開枝散葉……”她語帶哀傷,末了又輕歎一聲,露出無奈的苦笑。“掌印大人,我深知懷上龍胎是上蒼恩賜,卻也是最遭人嫉恨之事。前有惠妃流產,宮中險惡重重仍未散去,我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除了步步為營保全自身,還能怎樣?”江懷越淡淡掃視她一眼,道:“娘娘何苦還提這些往事?臣對娘娘從來沒有非分之想,需知您現在身份不同,剛才的話語若是泄露一分,臣被處死是小事,娘娘恐怕也保不住性命!”“我當然知曉,能當著你的麵說出這些,還不算是交心之言嗎?”金玉音眼波間蘊含了幾分遺憾,輕聲道,“掌印應該知道,我被萬歲看中時候已經快到了出宮的年紀,如我真有意爭寵,怎會熬到青春將敗之時?家中早已無親無故,我本就隻想著在這幽寂深宮終老,若是有幸能尋到誌同道合的伴侶,便也不枉來人世走一趟。掌印在我心中,始終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兒,行事利落心思細致,勝過眾人無數。隻可惜緣分淺薄,你我終究還是各自走向自己的歸宿,然而我實在是將掌印視為值得敬重值得珍惜的人物,縱是您真的心有所屬,我也不會有所芥蒂……隻希望掌印能多多照拂庇佑,讓我順利生下孩子,為萬歲綿延後嗣。”“娘娘說這話好像是我有心阻礙,想要謀害龍種一般。”江懷越詫異地抬目望她,“想當初我還未到京城,就被群臣上奏將小事說重,使得萬歲慍惱,將我貶斥出京,其後不久便傳來了娘娘有孕的大喜訊。我都已經被逐出京城,如今剛剛回來又要趕赴陝西,何來勢力手段為非作歹?”金玉音抿了抿唇,道:“難道你覺得自己被貶,也是我從中作梗?”江懷越笑了一笑:“也不是,隻是時間上巧合而已。或許上蒼垂青,才讓娘娘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得孕。隻是臣一直有點不明白,娘娘分明也是有靠山的人,但如今這一步一步行來,卻與原主的籌謀背道而馳,不知娘娘打算如何自處?”金玉音雙眉一蹙,隨即從容道:“掌印說的是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江懷越眼見她眼神凝重起來,卻又輕飄飄地望向旁邊的燭火,“娘娘是聰明人,身在棋局錯綜複雜間,卻要另辟蹊徑,想來是有周密的安排。臣自知身份卑微,也不該多加打探。”金玉音看了他幾眼,燭影幽幽,江懷越一身藏藍曳撒遍繡華彩,濃豔奪目中更襯托出人如珠玉。他是個很奇怪的存在,明明從內到外皆寒如霜雪,不容人接近,似乎用含著異樣的心思悄悄審視一眼都會心生寒意。然而衣領交錯純白素淨,明洌如冰泉的容貌又讓人不自覺地想要靠攏,甚至想讓他臣服裙下,寬衣解帶。金玉音在內心深處將這眼前的人又審度品味了一遍,眉眼間顯露出幾分惆悵,歎息著撩起珠簾一側。“掌印大人,您是昭德宮貴妃的人,我心知您到底介意著什麼。隻是萬歲終究需要後嗣,貴妃再得到隆恩,抵不過歲月無情,韶華已逝。您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萬歲孤獨無後,若是這樣下去,最終宗室入承大統,您守著貴妃娘娘也得不到任何好處。而我……”她纖纖素指微動,珠簾輕輕漾動,映照燭光明暗,眸影深情,“我對掌印如此看重,現又有幸懷上龍種,掌印何不順水推舟成人之美呢?我又無娘家人作為後盾,如蒙掌印不嫌,他日還要仰仗您照拂護佑,才能將路走得更為寬廣。而掌印您呢,也能在這後宮乃至朝堂始終叱吒風雲,這豈不是兩全其美之事?”江懷越靜默片刻,道:“娘娘認為我追求的是這個?”金玉音訝然,忽又失笑:“不然呢?江掌印,您不會告訴我,您已經看透紛爭,想要獨善其身吧?還是說準備急流勇退,做閒雲野鶴,伴紅粉佳人?”“就算我這樣說,娘娘也會說出一番道理。”江懷越道,“譬如我樹敵遍布朝野,即便想要抽身隱退,也會招致仇家趁勢落井下石,根本做不到獨善其身,更不用說什麼閒雲野鶴了。”“果然聰明。”金玉音上前一步輕輕撫掌,珠簾簌簌落在了她身後。她朝江懷越微笑,道:“掌印連我心裡話都能猜到,可見你我才是契合心智的知己,你說對不對?那些隻懂得小情小愛的女子雖然惹人憐惜,可是掌印你是如此高標卓絕之人,又豈應沉溺其間?茶餘飯後的蜜餞確實可口,可是長此以往,不會覺得甜膩得讓人止步不前,甚至耽擱了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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