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敲門聲驟然響起,將相思從沉睡中驚醒。迷迷糊糊間,她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翻身坐起,屋裡一片昏黑,天還沒完全亮。然而屋外很快又傳來輕喚,聲音如此熟悉。“大人?”她愣了愣,披上外衫匆匆打開房門,果然是江懷越站在門口。天際雲間透出微弱光亮,他穿著的竟然不是往常來此時候換的便裝,而是金銀彩線繡出雲海滔滔的深色曳撒。“怎麼回事?”相思緊張地問道。江懷越看著她,道:“我要回京了。”話語一出,相思隻覺心頭震顫,眼前居然就此迷濛不清。“……怎麼,就這樣快?”她壓製著情感,聲音卻還是發抖。“宮裡來人了,帶來的是聖旨。”江懷越的聲音也很低,儘量帶著溫和的勸慰,“本來是要我即刻啟程的,我找了借口才出來這一會兒。”“叫你回去做什麼?”她拽著江懷越,心臟跳動得厲害。“沒有說,隻是催促我回京。”“你不怕是陷阱嗎?!”相思著急起來,“如果你回去了就被關押怎麼辦?”“不會的。”江懷越反握住她的手,將她帶回屋子裡,低切道,“陝西一帶軍情有急,蒙古大軍入侵,此時朝廷忽然招我回去,想來是與此有關。隻是我不能帶你上京,我已經派人去通知宿昕,等天亮後,他會過來找你。”江懷越還待叮囑,相思心亂如麻,什麼都聽不進去。腦海裡滿是翻來覆去的幾個詞:軍情有急,大軍入侵……在遼東時候鮮血飛濺,戰馬狂奔的場景又湧現在眼前。那些嗜血的目光,凶悍的攻勢,滅絕人性的屠殺,時至今日還經常讓她在夢中戰栗,可是現在……她緊緊抱住了江懷越,眼淚傾瀉。“他們又要叫你去打仗了?無端端把你貶斥出來,現在前方吃緊了就又想到你?可我不想讓你去送死!”眼淚浸濕了他的曳撒。“相思。”江懷越溫柔地抱住她,低著頭,抵在她前額,“沒人能夠違抗聖旨,更何況,我要借著這機會重返朝堂……萬歲應該也是這樣的考量……”可她怎麼舍得,遼東九死一生的艱難遭遇讓人心有餘悸,萬幸的是當時她還拋下一切陪他共同度過,可是現在他又要遠征,卻不能將她帶上。相思捧著他的臉龐,流著淚吻他。“你讓我自己留下,我怎麼能安心?”心裡有多痛,含淚的吻就有多激烈。她恨不能將他束住,一分一寸也不得遠離。熾熱的吻從唇心蔓延至頸側,相思抓住他的手,緊緊扣住。他有堅毅不折的心魂,可是此刻被緊握住的手腕如此清瘦,讓她難以想象他又會經受多少血雨腥風,是否還能平安返回。“在遼東不是都順利度過了嗎?”他小心地吻過相思的淚痕,“我沒有那麼弱不禁風。我無懼廝殺,也會珍重自己,你……儘管放心。”“可是在我心裡,大人你……本不該承受這些。”她說出這一句,忽覺心酸難忍。幼年遭遇的屠戮殘殺,被俘之後斷他一生希望的殘忍刑罰,乃至長年累月為求得生存而忍受羞辱,為穩固權力而步步為營,他的確得到了許多,可是失去的,卻更多。而今他又將遠行,或許這是他生涯的又一轉折,但結局是好是壞,誰都不能保證。她將他抵得一步步後退,直至靠在了床欄。咬著他的頸側,相思再度與他十指相扣。“大人,我將自己交給你,好不好?”江懷越心頭一震,眼眸深處都浸染了驚愕。她帶著未乾的淚痕,揚起臉正視著他,再一次低聲道:“我想這樣,即便相隔千裡,你會一直記著我,我也一直記著你。我們……是真正的在一起了。”他一直看著相思,眼裡漸漸籠上了難以辨清的複雜情緒。有釋懷,有悵然,也有珍愛與不忍……她想要順勢將他帶到床裡,可是江懷越卻控住了相思,隻是一反身,把她輕擁在了床欄前。“大人?”相思的眉眼間滿是不安。江懷越低下頭,封吻住了她未儘的言語。他握著相思的手,將之放在自己的心口。認真而又虔誠,攥得不肯放鬆,又唯恐太過發力而使她疼痛。親吻是帶著戰栗的,他似乎在極力克製內心波瀾,不想讓相思感知那種無法言說的傷痛。可是她從江懷越那略顯急促的呼吸與微微顫抖的手,就感覺到了他的萬丈心潮,如波浪翻湧,卻染寒涼。從眉心到唇間,他的柔情在一分分蔓延,讓她在寂靜的灼熱中生長纏綿。他又緊緊抱住相思,從心口再往下,滑過她輕柔的衣衫,起伏的韻致,直至緊緊抱住她,單膝跪在麵前。他沒有抬頭,隻是側著臉,緊貼在她身前,目光渺遠,似乎隻是望著幽暗的一方。“相思。”他的聲音聽上去也有些遙遠,“我不要你這樣。”“……為什麼?”她呼吸著寒涼的氣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深深呼吸著,道:“你在意這個嗎?”相識近四年,她時常撒野似的親近他,幾乎不會有所避諱,可是這個話題,是兩人從未真正碰觸過的心尖。相思愣怔半晌,啞聲道:“我……不在意。隻要是跟你,無論怎樣,都可以。”江懷越沒有抬頭,依舊半跪著,緊貼在她身前。他的動作似乎有些僵硬。過了許久,他才漸漸柔軟下來,用很輕的聲音對她說:“可是,我很在意。”一句至為簡單的話,卻驟然將她的心揪緊,酸楚難耐。眼裡含著淚,隻是不敢落下,怕他難過。江懷越依舊沒有站起身,以極為溫柔的方式抱住了她,低聲道:“正因為太在意,所以不願讓你屈從,也不願輕慢草率。我隻希望……你不受一點委屈,也不會留下一絲遺憾。”相思再也按捺不住情緒,儘管彆過臉去,眼淚還是奪眶而出,落在了他的身上。江懷越抬起頭,她的淚水便又滑落在他臉頰。相思哽咽不能語,慢慢跪坐於他身前,靠在他的肩頭。他擁她入懷,撫過她清潤的頸項,兩人的氣息相融如一。“哭什麼呢?我會回來的,不要害怕。”江懷越也倚著她,抱著她不願鬆手,語聲微顫,“我真舍不得你,相思。”她流著淚,心痛地狠狠咬他的手。“你要記住,我是你的女人。無論什麼時候,都是。”……天際微明時分,江懷越站起身來。他吻過她,讓相思不要送行。她就這樣坐在床前,看他沉默著開了房門,隻是側過臉望了一眼,隨後匆匆離去。初夏的庭院晨風清新,茉莉花香滿溢婉柔,可是她隻聽得見腳步遠去,好似帶去了所有生機。她知道江懷越這一次是必須要去,隻有沙場殺敵得勝,才可名正言順重掌權勢,否則即便皇帝下詔,那些反對者還是會心不甘情不願,處處掣肘時時緊盯。可是延綏軍鎮路途遙遙,在那滔滔黃河邊,他又要吃多少苦,受多少傷,才能力挽狂瀾,用染血的劍揮斬出一條生路,將勝利成果奉送到君王寶座之下?*遠方才露出白光,趕赴京城的馬隊已經啟程。官道上行人甚少,江懷越坐在車中,聽輪聲滾滾,心念幽寂。直至道邊出現了一人一馬,使得馬隊為之停步。“在下與江掌印有故交,聽聞他要離開南京,特意前來送彆。”隨從聽那人說了,便來詢問,江懷越撩開簾子,望到的正是一襲白衫的程亦白。“……先生?”他微一蹙眉,隨即屏退了隨從,獨自下車相迎。程亦白向他拱手:“沒想到那麼快就要分彆,希望不久以後還能相見。”“先生什麼時候回京?”“不會耽擱太久。”程亦白注視著他,緩緩道,“這一次回到京城,恐怕是要接受重任……刀槍無眼,你如果真的去了陝西,千萬要小心謹慎。”江懷越道:“先生對朝中之事果然了如指掌。”“這也是我的職責所在。”程亦白頓了頓,輕聲道,“也希望你明白,此次能有機會回到京城臨危受命,遼王也是從中做了不少安排的。”江懷越心中早有幾分明白,若不是遼王私下出手,在這樣的時刻怎會有官員接二連三向君王舉薦自己,這應該就是他所給予的示好意圖。果然,程亦白道:“王爺那邊,會再派人與你聯係。”“好。”短短數語完畢,江懷越再回了馬車之上,車輪碾過塵土,繼續前行。他透過青竹簾子往外看,程亦白牽著駿馬站在道邊,目送這一列馬隊向北而行,衣袂飄飄,神情寧靜。他的腦海裡浮現的卻是幼年時,與哥哥一同坐在蔥蘢繁茂的楨樹之下,聽年少翩翩的小先生讀詩講文,言談文字間繪出一卷卷綺麗畫麵,多年以後還在心間。*遠天浮雲翩躚,成群的飛鳥掠過金碧輝煌的琉璃屋脊,沒入高天之間。簷角銅鈴輕搖,蕩出泠泠波音。江懷越再度踏上玉階,步入大殿後的禦書房。承景帝從厚厚的奏章後抬起頭,看著他屈膝跪在近前,眉間微微皺起。心情是極為複雜的,眼前這個年輕人雖遭貶斥,消減了以往的幾分倨傲睥睨,但神韻清致不改,並未一蹶不振,也不見卑躬屈膝。“朕叫你回來,知道是為什麼嗎?”他擱下筆,淡淡問道。江懷越叩首道:“臣不敢妄自猜測,還請萬歲明示。”承景帝搖了搖頭,指著幾案上的奏章:“這些都是近幾天剛送來的,蒙古大軍進犯黃河流域,鎮寧侯又被女真人牽製不能輕易改換陣地,朝中雖有良臣,卻缺少帶兵的經驗……”他看了看江懷越,沉聲道:“去打蒙古軍,若能得勝而歸,也算是將功補過了。”江懷越平靜地叩謝,承景帝不免微微意外,不由道:“在南京過得怎麼樣?”“臣在南京過得較為寧靜。”他垂著眼睫,道,“南京禦馬監事務雖也不少,但比之京城還是清閒,也少了許多人脈往來與無謂紛爭。”“那你難道願意在南京待下去?”他還是一副看儘人生,落落寡歡的樣子:“萬歲需要臣在什麼地方,臣就去什麼地方。”承景帝不免想到了江懷越曾經的情感波折,如今看他神情,似乎是心如死灰不再有漣漪了,因為感覺在他身上也問不出什麼內情,於是隻旁敲側擊了一番,便讓他趕緊下去準備,明日就要啟程趕赴延綏監軍。江懷越拜謝之後,無意間問起:“聽聞賢妃娘娘有孕,不知臣是否能去叩見問候?”承景帝抬眼望了一下,臉色沉寂:“不必了,她如今不在宮中,也不喜外人前去。”江懷越微微一怔:“不在宮中?那是……”“前些天搬去太液池了,那裡清淨空曠,她說適宜安胎。”江懷越見承景帝說到此事時眉間緊蹙,顯然另有隱情,因此也不再多問,拜彆之後便離開了書房。下了台階,見久違的餘德廣正迎麵而來,便趁機與他寒暄問候,說了幾句後,不由談及了賢妃。餘德廣見四下無人,低聲說:“你還不知道?賢妃搬去太液池,是跟一碗藥劑有關。”“藥劑?”“起先萬歲隻是關照賢妃在長樂宮靜養,她也是十分小心,唯恐出了差錯,就連診脈的太醫也是挑選最為信任的,從不輕易更換。沒想到就在前幾天,賢妃感覺不適,請太醫來開了保胎的藥劑,誰知宮女送上湯藥後,賢妃感覺味道有異,當即令人核查。結果竟然是有人在藥材裡動了手腳,添加了滑胎的五行草。”江懷越一皺眉:“這樣的風口浪尖也有人敢如此大膽?”“誰說不是呢?大家都覺得不可能,但架不住有人非要斷送這孩子的性命啊!”餘德廣歎息道,“萬歲震怒,將牽涉進去的宮女太監嚴刑拷問,誰知那兩人沒等被打死,竟毒發身亡,想來是不敢供出背後的主子。”“所以金賢妃就連長樂宮都不住了,搬到了太液池?”“對,她跟萬歲講,留在宮裡夜不能寐,時刻擔心有人毒害龍胎。太液池廣袤空曠,隻要她帶去親信與外界斷絕來往,便能安心養胎,不再給有心人下手的機會。”餘德廣說到此,遙遙望到有人往這邊來了,便想告辭離去。江懷越在他臨走時又問了一句:“那麼最後萬歲是否心裡有數,是誰要毒害金賢妃腹中胎兒?”餘德廣麵色凝重,含蓄地道:“你說是誰?既找不到確切的證據,又不能讓萬歲痛下刑罰逼問的……”“難道是,太後?”江懷越試探問道。餘德廣正要回答,對麵的太監不知他們在交談什麼,居然老遠打起招呼。他隻好應付著,朝江懷越使了個眼色。江懷越便也向對方寒暄了幾句,見餘德廣和那人聊了起來,便找借口遠離了此處。*一路行去,一路還在思索。金玉音搬去了太液池,先前湯藥裡下毒的人又未確定,從餘德廣的隻言片語裡來說,能讓承景帝心生懷疑又不能動刑逼問的,無非就是太後,或者……榮貴妃……不管承景帝最後有沒有查出真相,至少太後與貴妃在這段時間內,是不可能再能見到金玉音了。甚至有可能自身行動也遭到限製。江懷越走著走著,便望向了遠處的昭德宮,想著是否要去探問一下貴妃娘娘。正打算改道而去,遠遠地便傳來了急切呼喚。他停下腳步,循音望去,但見遠處宮牆後有人一路小跑而來,隔著老遠,忽而止住腳步,望著他愣怔了好一會兒之後,緊趕著上前幾步,跪倒在地。“督公!您總算回來了!”楊明順一開口,眼淚差點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