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1 / 1)

督公千歲 紫玉輕霜 2839 字 1天前

畫舫漸漸駛離了石岸,依舊順著柔波蕩去。江懷越聽了相思所言,並未露出震驚神色,隻是靜默坐在桌前。相思不禁問道:“他到底是什麼身份?當初借著你的名義和那個白裙女子騙我出去,難道也是遼王的意思?”江懷越忖度了一下,道:“那件事,恐怕不一定是遼王的意思。”“他不是遼王的幕僚嗎?難道還敢擅自做主?”宿昕見他們不動,隻得顧自飲酒吃菜,麵露不屑神色,“依我看彆把他們放在眼裡,就算是遼王……成日裡求仙問道的,也不是什麼有謀略的人。”相思卻道:“那說不定是他故意這樣做,好讓人覺得他不求上進?”“不管是真是假,眼下這個幕僚既然露麵了,他的意圖也該明顯了吧?”宿昕向江懷越道,“他是不是以相思的身份為要挾,讓你交出東西?”江懷越淡淡道:“不完全是。”宿昕頓滯了一下,放下酒杯:“那他還想乾嘛?!”“……暫時不方便說。”宿昕完全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憤憤然道:“好啊江懷越,彆人是過河拆橋,你這還沒過河呢,就想把我給架空了?”“小公爺誤會了,其中詳情關乎我的家事,確實不好直說。”江懷越頓了頓,又道,“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您一樣,出身體麵世襲簪纓的。”原本還耿耿於懷的宿昕聽了這話,無端感到幾分舒適,在他感覺中,江懷越這言語間似是向他低頭,於是又顯出大度的樣子。“這也沒什麼,我還不稀罕呢。不過你的家事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還會被他拿來作為把柄?”“小公爺,您也真是的,大人都說了不好直言,您還非要追根究底……”相思眼眸一轉,馬上給他斟酒敬上,“大人是貧賤出身,家裡糟心事太多,您這國公府的後代關心那些做什麼?豈不是成了街頭巷尾的愛打聽人家私事的長舌婦了?”宿昕哼笑一聲,接過了酒杯。“你們既然不肯說,我也不做那不識趣的人,反正江懷越你自己有對策就行。”江懷越沉吟一陣,緩緩道:“小公爺,不知您認識的人裡,是否有禮部的官員?”宿昕一愣:“禮部?怎麼有問起這個來?”“我想核查一個人的身份。”江懷越眉間微蹙,再三思量之後才道,“需要找出十四年前會試舞弊案中,一名杭州舉人的試卷。”“十四年前?都過去那麼久了,上哪兒找去!”宿昕皺緊了雙眉。相思聽到會試舞弊案,心頭一動,隨即想起在遼東時江懷越向鎮寧侯所說的一些事情,因而問道:“大人,你所指的,莫非就是上次提及的那個金玉音表哥的事情?”“是。”江懷越讚許地看了她一眼,“弘正十九年,沈睿、齊世隆因涉嫌向主考官行賄得到試題而被革除功名,入獄審訊,後來齊世隆病死牢中,沈睿被釋放後消失無蹤,再也沒有回到故鄉杭州。但他在上京趕考前,常年寄住在金家後園,與金玉音可說是青梅竹馬,若是還活在人間,這十來年不加聯係,似乎說不過去。當年的科場舞弊案直接致使主考官章慜革職流放,那兩名舉子的卷子也必定封存在禮部重要卷宗之內。”宿昕瞥著江懷越:“你不是手眼通天嗎?難道現在一個能辦事的人也找不到了?”他哂笑了一下,緩緩道:“此事由我出麵不□□全,我是覺得小公爺雖在南京卻也人脈廣博,因此才問了一問。若是您實在無能為力,那我也隻能冒險修書一封,讓我在京城的舊部再去想辦法了。”江懷越說到這,一旁的相思不無惋惜地看著一臉詫異的宿昕,眼神幽幽,似有想說之言。宿昕原本不想出麵,被這樣一激,忍不住道:“你們不要覺得我是隻會流連於風花雪月的世家子弟,要論及辦事乾練,那我也是自幼就頗得父親真傳的!不就是想查禮部密封的卷宗嗎?我自會找到門路!隻不過——”他看看麵前的兩人,有些挑釁地向江懷越道:“我知道你是想借助字跡來辨識身份,對不對?可就算我給你弄來了那人曾經的試卷,你也得有他現在的書信對照才是……”“隻要小公爺能弄到十四年前的卷宗,當下的字跡,我自然也可得到。”江懷越言辭肯定,為宿昕再滿上一杯,舉杯致意,“先謝過小公爺了!”“我也一樣。”相思也同樣向宿昕敬酒。宿昕端起酒杯,才想飲下又感覺不妥,看看江懷越與相思,懊喪不已地抗議:“你們這一唱一和的,怎麼儼然已經是老夫老妻的樣子了?!”江懷越有些尷尬,相思卻訝然反問:“小公爺,難道我已經看上去那麼老了?”“不是那個意思……”宿昕麵對相思這有意打岔的本領,也隻好歎息一聲,不再糾纏於此話題。*離開了畫舫之後,江懷越還是將相思送回了那處隱秘的院落。相思進屋後就去了裡間換衣裙,他坐在堂屋裡,望著窗外搖曳的樹影出神。房門輕響,腳步聲漸近,江懷越還未及回頭,肩頭一軟,相思已經伏在了背後。茉莉花的香息縈繞四周,她的語聲就在耳畔:“大人,你還在想著會麵的事嗎?”江懷越忖度了片刻,才謹慎開口:“那個人……和我本是熟識的。”相思一怔,起先在畫舫時,他幾乎沒怎麼細說會麵的內容,此時忽然提及,倒是令她頗為意外。“是熟人?我知道嗎?”江懷越低聲道:“你還記得我說過的,那個給我取了學名的陶先生嗎?”“記得啊!是他給你取了正式的名字,羅楨,對嗎?”她覺得事情不一般,轉到了江懷越身邊坐下,“為什麼忽然說起他了?難道……”他頷首:“陶先生,就是今日來見我的那個人。”相思愣怔住了,半晌沒說話。江懷越看著她的眼睛,緩緩道:“也就是當初把你誘騙出去的,那個隨從。”她隻覺寒意襲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和那個羞辱我的白裙女子,分明是一夥的!他不是你的先生嗎,怎麼會,怎麼會出現在京城?”江懷越將程亦白的說辭簡單轉述一遍,相思艱難地理清了思緒,才道:“那你後來又請小公爺去查當年的那個舞弊案……莫非覺得金玉音的表哥沈睿,就是程亦白,也就是你幼年的啟蒙先生?”“是,所以我需要沈睿當年的筆跡作為對照。”“那如果,筆跡對照之後,這三個名字,就是同一人呢?”相思腦海中又浮現了當年被騙去那所宅院後的遭遇,那個氣質如蘭白裙嫋嫋的女子,眉目清麗,然而眼神所及,總讓相思身心不安。從沒有見過那樣的目光,初覺淡然不驚塵煙,再看之時卻隻覺寒意凜凜,攝人心魂。“如果是同一人,事情反而變簡單了。”江懷越沉吟了一下,又道,“相思,我有可能,又要回去了。”“回去?哪裡?”她還沒從回憶中完全抽離,顯得有些茫然。他抬起手,撫過她烏黑鬢發,從斜插的金簪間劃過。“原先我待過的地方。”“宮裡?還是,京城?”不知為何,相思看著江懷越那雙墨黑的眼睛,心生慌張。她忽然抱住他,哀求道:“大人,我們就生活在這裡不行嗎?我不需要什麼翻案了,也不在意什麼拜堂成婚,你如果有空就出來看看我,沒空就留在那邊……就這樣,留在南京,這裡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她很少會這樣驚惶地求他,雙手緊緊攥著他的袍袖,恨不能將他狠狠綁住,留在自己身邊。他心中浮湧起不忍,低著眼睫,將相思抱了過來,整個兒環住了。“你聽我說,隻要你我得到青銅盒的消息被今上知道,你剛才說的一切,就會立即成為泡影。”她緊緊攀著他,在他頸側哽咽道:“那你能逃嗎?我們去無名村鎮也好,去深山荒野也行,我能吃得起苦,大人!我不願意你再回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你我一輩子逃亡,隱姓埋名。可是你覺得風餐露宿居無定所,一年複一年之後,還能存留多少美好?”“我不怕……”他正視著相思的眼眸,認真道:“我從不奢求什麼花前月下情意綿綿,可我也不希望,你跟著我江懷越,往後餘生朝不保夕,倉惶如驚弓之鳥。如果非要那樣的話,還不如起初就互不相識。”相思看著他,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說起。“可我擔心的是,萬歲既然原先對你已經有了嫌隙,你如果還想返回那爾虞我詐的權力場,會不會……”她沒敢說下去,濃濃眼睫遮蔽了滿心不安。江懷越低下頭,抵在她溫熱的眉心。“我想走這一步,相思。”他近乎低語般道,“退讓無爭,從來不是最好的抉擇。”*程亦白見過江懷越的第二天,盛文愷便找了過來。“怎麼樣,江懷越是否很難對付?”程亦白看了看他,淡淡道:“還好。”“還好?那你們,到底談了些什麼?”盛文愷打量了程亦白一番,覺得他大概是故作高深。程亦白慢慢收拾著書桌上的東西,道:“他答應與我們合作了。”“什麼?!”盛文愷大吃一驚,隨即道,“此人心機叵測,先生不會被騙了吧?”“被騙?”程亦白哂笑一聲,“他能騙我們什麼?我隻是代替遼王陳述一二,東西還在他手中,要做抉擇的是他,而不是我們。他提出的要求是,要先得利,才願意合作。”盛文愷不滿道:“那不就是借助遼王的實力,想要重返京城?這還不是利用嗎?”“何必著急?他的秘密,同樣也在我手中,我既能讓他死而複生,也能讓他羽翼儘折。”程亦白頓了頓,轉移了視線,“不過這其中的門道,盛大人還是不必知曉為好。”盛文愷唇角一沉,但很快又自嘲似的笑了笑,負手道:“那是,程先生胸中溝壑萬千,我隻不過一介俗人,自然不必了解。”“哪裡哪裡,隻是陳年舊事牽扯眾多,不便向大人解釋罷了。”程亦白拱了拱手,指著桌上的書信,“我已修書一封準備送交遼王,大人若是回京城的話,倒是可以順路帶上,再找人送去遼東。”盛文愷心生不悅,覺得程亦白分明隻把他當做送信使者,真正關鍵問題毫不泄露,然而眼下也不能與他當麵爭執,隻是敷衍了幾句,就將信件接了過來。封口處有精致嚴密的印記作為未曾開啟的保證,他看了一眼,隨手就將其放入了懷中。*初夏時節的宮苑裡,已是榴花勝火,荷葉青青。隻不過早先還晴空無雲的好天氣,到了午後竟轉而陰沉,先是起風吹散了半日的熱氣,不多時天際烏雲層層湧動,遮蔽了白日。懸在簷下的串串銅鈴亂響成一片,唯有蹲踞於屋脊上的神獸們還威嚴肅穆,以審度的目光注視著在各宮殿間忙碌的人們。楊明順彎著腰,頂著大風奔到了永和宮的後門口,在那逡巡了許久不見人來,天空中倒是劈劈啪啪砸下了豆大的雨珠。他隻好護著頭臉溜到了近旁的亭子裡,又心焦地等了好一陣,才見那偏門一開,有個小宮女撐著傘跑了出來。“小……”楊明順起初一喜,待看清那人樣貌後,不禁又是一愣。小宮女沒敢靠近,隻站在門邊道:“你回去吧,她說身子不舒服,不想出來。”“不舒服?小穗是病了嗎?”楊明順著急起來,“我都好些天沒見著她了,到底怎麼回事?病了有沒有請人來瞧?吃藥了沒?”“你彆心急呀,我看她這些天總是沒精打采的,也問她要不要去請太醫院找人看看,可她又說沒生病……”“那為什麼……”楊明順愣怔了一會兒,冒著雨跑到門邊,塞給小宮女一個裝著銀子的荷包,“幫忙去勸勸,就說我想見她,要是等不到,我就不走了!”“哎呀你這個人!”小宮女紅著臉推讓一番,還是把荷包收進了袖子,隨後又急匆匆回去了。楊明順滿懷悵然地等在了那裡。自從惠妃死後,原本與她同處景仁宮的趙美人覺得孤單陰冷,在征得承景帝同意後,便搬到了永和宮與另外一位美人同住,小穗自然也隨著趙美人到了此處。江懷越被貶南京,西廠隨之解散,楊明順隻好回到了禦馬監,比起以前跟隨督公出入煊赫的陣勢,自然是落寞了許多。禦馬監那些人倒還好,畢竟都是江懷越的部屬,隻是其他大大小小的太監們看到昔日驕傲自得的楊明順如今落魄,心中自是歡欣不已,見到他少不了明裡暗裡冷嘲熱諷,大有風水輪流轉的架勢。這些其實楊明順都不放在心上,最多也就是朝著他們遠去的身影罵上幾句。最讓他憂心的是,起初還對他好言勸慰的小穗,最近一段時間也總是避而不見了。先前明明說的好好的,還叫他不要灰心喪氣,可沒多久她就好像不願再見他似的,總是各種借口不來會麵。因此這一次,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得當麵問個清楚了。雨勢越來越大,楊明順等在院牆下,衣衫儘濕。好不容易又聽到門開的聲音,他一回頭,見有人撐著油紙傘,側身閃出了門扉。淺綠上衫石青裙,幾年過去了,小穗已經出落得清秀標致,不再是過去那弱不禁風的樣子。隻是她一抬眸,神情鬱鬱,意態寂寥,顯然心事重重。“小穗……”楊明順看到她,先前還醞釀了許久的話語,竟然一時全堵在了喉嚨裡。什麼質問什麼不滿,都煙消雲散,他在她麵前,甚至不敢露出一點點不高興的模樣。她撐著傘,站在門口沒過來,望向他的目光裡含著憂愁。“那麼大的雨,你不怕淋濕了得病?”小穗的聲音還是那樣柔軟。他心裡有點發酸,走近幾步,道:“我怕什麼,我現在隻想著能見你一麵,比什麼都值!”她抿著唇,低下頭。“都快兩個月了,你不見我。”楊明順居然還尷尬地笑了笑,“不是說好了,不嫌棄我丟了西廠的掌班職務嗎?還是說,其他人常在你耳邊嘮叨,說我現在沒出息了?”雨點滴滴答答落在紙傘上,她秀眉緊蹙,低著眼睫,似乎隻望著裙邊的積水。“我知道你不是見異思遷的人,你要是有什麼擔心的,儘管說出來,我能想辦法給你保證的,我就一定去做。要是真做不到你想要的,那……”他停頓了下來,狠狠心道,“反正不能這樣躲著不見,是不是?”她緊攥著傘柄,瑩瑩眼裡漫起水霧。過了很久,才用細微而顫抖的聲音道:“我……我爹前些時候,托人傳了口信,說是已經給我相好了一門親事,等我出宮,就去嫁人。”楊明順呆住了,隔了一陣才急道:“你不是說過你爹成天好吃懶做根本不管事嗎?你還有後媽呢,隻在乎她自己的兩個孩子,早早地就把你送進宮來,這樣又換了錢又不用給你吃飯!你說你以後不願意回去的!”她咬了咬嘴唇,聲音更小了。“是……家裡窮,要我嫁給同村的人,有一筆彩禮可拿……”“要多少錢我雙倍給他們還不行嗎?!”楊明順臉都漲紅了,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才二十呢他們就惦記讓你出宮?這不是還要五年時間?”“我,我做不了主,你把手鬆開……”小穗心驚膽戰地想要掙脫,無奈楊明順力氣比她大得多,她用力掙紮也無濟於事,噙著眼淚求他,“不能這樣,會被人看到的!”“我不怕了!本來彆人都知道我們是一對,我還藏個什麼?!”他又氣又惱,“你老家要是再來人,我去跟他們說!你也不想想,你那爹娘能給你找什麼好人家?!這跟賣了你有什麼兩樣?”“那我就不嫁人了!”她忽然發著抖,用極為壓抑的聲音喊了出來。楊明順一愣,此時宮牆內傳來叫聲,似乎是誰在喊著小穗。她趁著這時機用力一抽,將已經被攥得發紅的手腕掙了出去,眼裡還含著淚。“全是我的錯。”小穗倒退著倚在了門邊,失魂落魄似的,將傘遞到他麵前。楊明順一言不發地看著她,沒有任何動作。不知為何,她想要笑一笑,留給他最初完好的印象,可是未及啟唇,眼淚已經滑落。宮牆裡又傳來喚聲。她留下了那柄油紙傘,孑然一人,匆匆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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