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昕對於相思愛慕江懷越,本就是想破腦袋也無法理解的,後來得知她葬身火海,大為傷感哀歎了一陣。離開京城的時候,偶然在大雪中看到江懷越獨自站在河邊,雖不知他到底為何出現在那裡,但秉持著一顆替人行善的心,還是將相思隱秘的心事告知了江懷越。在宿昕心中,雖然不喜歡江懷越,也不理解相思為何非要愛慕一個行事陰暗的內宦,但死者已矣,應該遵從她的心願,使得她不至於抱憾而亡。沒想到時隔多年,再問及此事,作為當事人的江懷越居然還一臉淡漠,好似當年那個癡戀的女子對他而言果真無足輕重一般,這冷情絕義的姿態著實讓宿昕氣不打一處來。人常說太監遭遇淨身之後,有些對男女情愛避之不及,有些則因身體殘缺,反而對女子懷有異樣心態,輕則鄙棄重則淩虐。宿昕平素從未和這些人有過深交,無非也都是道聽途說的消息,如今見證了江懷越對相思的態度,更是加深了這樣的印象。——看似一表人才,實則內心扭曲,就連相思這樣有趣可愛的姑娘,他江懷越都能漠然對待,可見做了太監的人真的是無情無愛了。想到此,他仔仔細細打量了江懷越一番,居然深深歎了一口氣。江懷越一臉狐疑地望著他,忍不住問:“小公爺為何如此悲歎?”“……我是為相思的錯付而惋惜!”——枉你江懷越曾經權勢滔天,就算風頭再勁又怎樣,人生缺憾品嘗不到男女情愛的甜蜜,還不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真實想法當然不可能說出,宿昕隻得板起臉來教訓:“就連我這幾年還會在清明中元時為相思姑娘上香祭奠,就是想到她遭遇坎坷,孤苦無依。我跟你說,以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但你今年中元節的時候,務必要準備一些紙錢酒食,給相思姑娘送去。”江懷越看看他,沒有說話,宿昕皺起眉頭:“哎,你這個人還有沒有一點同情心?我說了半天都是對牛彈琴嗎?”江懷越被他纏得沒有辦法,隻好敷衍著道:“我記下了,多謝小公爺提醒。”宿昕這才不甚滿意地哼了一聲:“江懷越,做人要有良善之心,你如今失勢,理應是反躬自問有所悔悟的時機,不要再頑固到底了!”他宣教完畢,恰好夥計敲響房門,端來了佳肴果品。宿昕坐回桌邊,見江懷越還站著,未免覺得尷尬,便揚起眉梢指著對麵:“坐著吧,站在我麵前,我還吃得下東西?”江懷越隱忍著看他一眼,一言不發坐在桌邊。宿昕也不搭理他,對著滿桌佳肴自斟自飲,可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彆扭無趣,按捺著性子又喝了一杯,終於發現問題所在。“江懷越,你坐著就坐著吧,冷著一張臉做什麼?打攪了我的好興致!”江懷越實在沒脾氣可發,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招惹了這樣一位不講道理又自以為是的小公爺。要是在京城,他可不會服軟,可如今身在屋簷下,南京是他宿家的地盤,自己不能當麵跟他硬抗。“小公爺,我剛才就說了,沒什麼要緊事,我要回去處理公務,卻是您不讓我走,如今怎麼又賴我打攪?”宿昕哼哼笑道:“你就放聰明點吧,南京禦馬監能有什麼要緊公務?先前的王掌印我也認識,天天就愛喝幾口好酒嘗幾個好菜,南京十六大酒樓他每家都熟透了,要不是他年紀太大養老去了,你也不會來南京還做這掌印的位置。要我說,你就不該再折騰什麼!”江懷越平靜道:“我是被貶謫不假,但好歹在其位謀其政。這禦馬監裡一片混亂,賬務不清人員散漫,小公爺如今也在南京兵部做事,難不成能容許下屬如此混日子?”“我跟你能一樣嗎?你……”宿昕忍下了後半截話,沒好氣地道,“我可是事先提醒,照理說你江懷越要做什麼事,都與我無關,但你現在來了南京,就得老實安分休要再惹是非!”“那我還得多謝小公爺的好意了。”江懷越說是這樣說,神情之間毫無感激之意,讓宿昕有氣沒處撒,顧自又滿上一杯,有意朝著他舉起道:“怎麼樣,鶴鳴樓的美酒全城聞名,你有沒有嘗過?”“沒有。”他木著臉不想多說話了。“就知道你這樣的人也不會享受生活。”宿昕歎息一聲,又想到了曾經在淡粉樓那段風花雪月的日子,“可惜了,相思姑娘沒能再回到南京,我當初還曾跟她說過,有機會帶她重返故居,要看一看秦淮河燈火倒影,聽一聽鳳凰台百鳥歡鳴……”“小公爺。”江懷越忍不住打斷了他的憂傷遐思,“都過去好幾年了,您還沉溺美夢不肯醒來呢?”宿昕白了他一眼。“儘管相處短暫卻令人難忘,你這樣的人是不會明白的。”“……我怎麼就不會明白了?”素來淡定的江懷越在他連番冷嘲熱諷之下,不免有了點小情緒。“你懂什麼叫憐香惜玉嗎?美人在前卻還一臉麻木,拒人於千裡之外,你明白什麼呢?”宿昕想到相思當初紅著臉對他說,自己早有愛慕之人,正是西廠提督江懷越的那個場景,再看看眼前人,心頭慍惱不已,“不過話說回來,相思姑娘若沒有遇到那次意外,依舊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對著你這不解風情的人也是空惹傷悲,唉……”江懷越冷哂一聲:“那也未必,說不定我後來被她打動,不再拒絕了呢?”宿昕好似聽到了什麼可怕的消息,瞪大眼睛看著他。江懷越又淡淡一笑:“隻是假設而已,小公爺不必如此驚訝。”他悻悻然地道:“跟著你也是無趣的很,相思當時準是鬼迷心竅了而已,姑娘家常容易這樣。”江懷越不說話,隻是笑了笑。不知為什麼,宿昕覺得氣氛有點奇怪,明明是談及一個已經故去的人,為什麼江懷越這時候反而好像轉了性格?他皺著眉頭端詳一二,忍不住向江懷越道:“要不要喝一杯?”“……不必了。”江懷越也覺得宿昕有點反常,以往對自己總是橫眉冷眼的,今日怎麼還請起喝酒來了?他甚至懷疑宿昕是不是還彆有用心,坐了一會兒又起身告辭。宿昕其實本來是獨自飲酒無聊至極,可是看到江懷越這般不識趣,也隻好寒著臉道:“走走走,反正話我也已經說完,聽不聽在你,要是事後還有麻煩,彆怪我翻臉無情!”江懷越不想跟這公子哥多費口舌,道彆之後下樓離去。雅座裡的宿昕獨自麵對一桌子好酒好菜,原本想要享用的心情居然蕩然無存,振作精神灌了一壺酒下去,隻覺更加鬱結。他沒精打采地離開了鶴鳴樓,又找了幾個名門公子冶遊了一番,這才算是去了晦氣,回到了國公府。才踏進庭院,便聽得小廝來傳話,說是國公爺要他過去。宿昕皺皺眉,換了衣衫去正院拜見父親,定國公端坐書桌之後,一見他進來就斥責道:“大半天了不見人影,兵部那邊也說你沒去,又是去哪裡閒逛了?”“……去見了個人,談點事情。”宿昕一臉無辜,“我又不是每天遊手好閒的人。”“一身酒氣還說沒有遊手好閒!”定國公看著不成器的兒子,唉聲歎氣,“承蒙皇上恩賜,讓你進南京兵部曆練,你倒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跑秦淮河遊船觀景的次數比去兵部還多!我正告你,你也是有婚約的人了,不要還吊兒郎當不成體統!”提到婚約,宿昕更是窩火:“我本來就看不上那個富陽侯的女兒,趁著她為母守孝,不如把婚事解除算了。”“混賬東西!婚姻大事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侯爺女兒你還看不上,想要天上的仙子不成?!”定國公把宿昕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又命他好生警醒力求上進,這才揮手讓他退了出去。宿昕頹喪著離去,臨出門轉回身去,卻見定國公正從書桌下摸出一壺美酒,忍不住在門外道:“父親大人,您聞到的酒氣,恐怕是自己身上的吧?!”趁著定國公還沒追出來,宿昕一溜煙跑出了院子。說起這門婚事,也是令人啼笑皆非,前年定國公等不下去,請人算卦說是東南一帶的女孩適宜嫁入定國公府邸,且又排出了生辰八字。定國公依據這些四方打聽,居然找到了富陽侯府的嫡女正符合這些條件,於是兩位父親一拍即合,當天就把婚事給定下了。宿昕得知此事惱火異常,他素來打算自己尋覓佳人,又知道富陽侯是個沒甚修養的武人,帶兵打仗倒是有一套,詩文方麵一竅不通,這等人家出來的女兒想必也是庸脂俗粉,故此他對這門親事很是排斥。原本兩年前就要完婚,結果富陽侯夫人不幸染病去世,其女為守孝而推遲成婚,便拖到了現在。對於宿昕而言,巴不得這時間拖得越久越好,如今被父親又一次敲響警鐘,心上自是不快。此後時間內,宿昕也沒再去找江懷越,有時候遇到袁涿,還是常常聽到他抱怨江懷越種種不是,可見此人實在是不受彆人喜歡的性格。這一日傍晚他離開了兵部,才出大門便被幾位同僚請去酒樓歡飲,喝得多了不敢立即回去,派小廝先行回府打探父親是否在家,自己則牽著棗紅駿馬,迤邐來到了常去的茶室。月上中天,茶室內倒是安靜少人,夥計將他引入雅間,宿昕醉意朦朧倒在臥榻之上,想著那不如意的婚約,又想著一旦成婚就要受到種種約束,不免得長籲短歎。正惆悵間,房門被人輕輕敲響,他閉著眼睛曼聲道:“進來吧。”門外的人遲疑了一會兒,悄然推門而入,在房門口似乎站立不動。宿昕不耐煩地道:“快點啊,口渴死了,還不端茶過來?”那人這才慢慢走近,到了竹榻邊,卻又靜立不語。“磨蹭什麼呢?”宿昕睜開眼,“給我倒……”話到一半,頓時啞掉。站在身前的竟然是一名素衣素裙的女子,身材嫋娜,頭戴帷帽,青色薄紗影影綽綽掩住麵容,淡淡幽香輕盈飄散。“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