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懷越微微一怔:“我與那名女子並不熟悉,不知萬歲為何會說她是我至關重要之人?”承景帝端坐在上,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眼睛,似乎想要找出一絲波動。但是江懷越眼神平靜,除了幾分愕然之外,竟感覺不到心虛或者慌張。“當真?”承景帝挑了挑眉梢,“你在我身邊也不少年頭了,若真是貪戀女色之人,怎麼會連對食都不願意去尋?這樣自持有度的人,卻在遼東收了個貼身侍奉的女子……”他慢慢說著,目光始終停留在江懷越臉上,“我還記得,前幾年你結識了雲岐的幼女,曾經想為她父親的案子做些什麼……後來那女子死於大火,這些年來,倒是不曾問過你,心中是否還牽掛著這事?”“回萬歲的話,當年是臣一時糊塗,抵擋不住雲靜琬的姿色|誘人,但事後臣已經做出彌補,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未知萬歲提及舊事,又是為了什麼?臣在遼東認識的那個女子,確實是楊明順引見而來,但與雲家女兒並無任何關係,還請萬歲明鑒!”江懷越說罷,向承景帝端正叩首,意態堅決。承景帝濃眉微皺,一時間也確定不了自己的推測是否準確,見他這般言辭鑿鑿,便隻能沉聲道:“希望你記住今日的話語,若有欺瞞,朕不會輕易饒恕。”看著江懷越告退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門外,承景帝獨坐良久,傳召了裴炎覲見。“萬歲有什麼吩咐?”裴炎恭敬問道。“三日之內,必須將跟著江懷越的那個女子找出來。”他簡短說罷,沒給任何解釋。*東廠的番子如散開的獵鷹,咬準了目標四處搜尋,無論是大街小巷還是酒樓客棧,幾乎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被盤查過問。裴炎甚至還使出了殺手鐧,召集了所有眼線探子,對已經掌握的西廠秘密聯絡點進行了突然襲擊,妄圖通過這如同狂風暴雨般的手段找到相思。一時間京城內外動蕩不安,而且很快這波動也傳到了河北地界,就連官道上也又開始出現騎著高頭大馬的番子身影。相思從方丈那裡得知了此事,首先一驚。“這樣看來,大人是不是很危險了?!”方丈道:“暫時還沒有不好的消息傳來,督公應該隻是被留在宮中……隻是二位長留此處可能也已經不太|安全……”“那我們得離開了?”相思明白方丈的意思,但是下一步要去哪裡,她一時之間也不能確定方向。方丈卻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遞給了相思。“這是今早有人送來的,你應該能看明白。”相思展開了紙條,隻見上麵寫著兩個極其簡單,甚至很是熟悉的字:岑蕊。她先是一怔,繼而攥緊了紙條,心下漸漸明白起來。……這一日午後寺院悄寂,半掩的大門卻忽然被人大力推開,成群的番子如潮水湧來。正在禮佛的僧人們急忙上前詢問,皆被蠻橫推開,有人忍耐不住還想阻攔,反被按倒在地一頓拳打腳踢。方丈聞訊匆匆趕來,才開口就被裴炎厲聲打斷:“你這廟裡是不是有過一男一女進來,後來再也沒出去過?”“……隻有一對前來做法事的夫妻,結束之後就離開了,其他並無外人入寺居住啊……”“還敢狡辯?!那兩人有重案在身,你若還不交待去向,就要被押送回京嚴加審問!”裴炎再三威脅,方丈卻堅持寺內並沒有外人居住,最終裴炎一聲令下,眾多番子四散搜查,不多時便將禪雲寺翻了個底朝天。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居然又撲了一場空。“是不是你將她偷偷藏起來了?還是她早有預謀離開了此處?跟東廠作對的話,你應該明白是怎樣的結果?!”裴炎厲聲嗬斥,但方丈始終咬定沒有私藏外人,最終裴炎隻好發狠話,令人抓捕了禪雲寺方丈,押解回京嚴加審問。氣勢洶洶的番子們抓了方丈,騎著駿馬一路疾馳返京。而就在這支隊伍風馳電掣趕路之時,城外滔滔河畔,好幾艘裝滿貨物的商船正待起航南下。喧嚷的碼頭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與運送貨物的小工摩肩接踵,戴俊梁眼看著相思踏上其中一條商船,不由上前一步:“你真的要自己走?”“嗯,從此一路南下,就可以到達岑蕊的故鄉。”相思背著小小的行囊,高高挽起的烏發間斜插著碧玉蓮花簪,麵容雖有幾分憔悴,但眼神卻是異常的堅定。當她看到那熟悉的字跡寫著曾經熟悉的名字,心裡便知道了江懷越做下的安排。那張路引,她一直藏在身邊。“岑蕊,年十七,祖籍揚州,居長青巷,家宅平安,過往無害。”三年前她在京城外長河畔遭遇追擊,跌跌撞撞爬出倒翻的馬車後,在昏暗路邊發現了這張精心準備的路引,此後卻在南下時饑寒交迫昏倒雪中,被戴俊梁和巧兒搭救,從此留在了魏縣。本以為這張路引隨著她與江懷越的重逢,將隻退身成為一段過往的印記,卻不知,時隔多年竟然又派上了用處。戴俊梁曾問過她,為什麼不做其他打算,他覺得讓她自己上路實在太過冒險。但是相思卻說,眼下這形勢,必然是有人要利用自己來對付大人,如果她還執意留在京城附近,很可能被人發現追捕,到時候非但救不了大人,反而會成為掣肘累贅。“我總覺得你這樣一個人去揚州太不安全了,到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發生什麼事都沒法預計。”戴俊梁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放心。相思卻笑了笑:“揚州是我母親的娘家,我小時候還去過呢!再說了,他既然安排我去那裡,肯定是有所準備,不然難道讓我露宿街頭嗎?”她見戴俊梁還是一臉沉重,又勸慰道,“戴大哥,你還是先留在京城,畢竟我這一去,就和這邊斷了聯係,萬一再有變故,你也好再來通知我,是不是?”“話說的沒錯……但……”戴俊梁還有話想說,卻聽周圍一陣喧鬨,原來是貨物已經裝載完畢,卸貨的漢子們紛紛下船離去,船工在船頭高聲吆喝,繼而嘩啦啦聲響連連,船帆緩緩升起,迎著風鼓漲起來,在金陽之下宛如玉色而近似透明的巨貝。“早點回魏縣,乾娘她們一定很擔心了!”相思站在高高的船頭,向他用力揮手。“你,多多保重!”戴俊梁站在擁擠的碼頭上,望著她那有些渺小的身影,心扉間有一絲難言的情緒,翻湧著充斥著,卻無處可以抒懷。鐵錨一個接著一個被提出水麵,船工的號子聲一陣連著一陣,滿載著貨物的商船緩緩駛離碼頭,依次朝著下遊而去。從這條河流一直前行,最終彙入的是貫通南北的滔滔運河,水花翻卷,如飛濺碎玉。相思坐在了船艙,聽浪卷浪湧,看兩岸人家,心頭有迷茫,卻更有信任。因為是江懷越讓她去的,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好推脫操心的呢?就算是……他事出突然,沒能讓人先去揚州安排一切,她也相信自己,絕對不會在揚州走投無路。畢竟,就連戰火紛飛的遼東,她都去過一趟,又何必在乎這一次的南下呢?*隨著裴炎再次搜捕失利,承景帝的臉色越發難看了。朝堂之上,眾人對於在遼東戰役中,江懷越起的作用是大還是小,是真正舍身忘死為國儘忠,還是圓滑虛偽搶奪戰功的爭論日益激烈。沒過多久,甚至有人提議關閉廠衛,理由是這些人為了政績無事生非,時常抓捕不相關的人員充數,牢獄之中滿是冤屈。承景帝每次早朝都會被這些爭執聲包圍,好幾次試圖下定決心處理完畢,但話到嘴邊還是遲疑下去。他派人觀察江懷越的舉止,回報說是一切如常,甚至他因為沒有了公事,反而還比以前更加閒散自在。承景帝心裡不大樂意,總覺得自己的皇權尊嚴受到了挑戰。榮貴妃找過他,難得沒有大吵大鬨,隻問了一句話:“十多年時間,你我幾乎是看著他長大的,他是什麼樣的人,萬歲心裡真不清楚嗎?”承景帝竟然不知如何應對。他也曾去往長樂宮散心,赭紅色宮牆上蓬蓬鬱鬱開滿粉白杏花,空氣中芬芳浮動,似乎釀製了甘甜。金玉音在迎候他入宮後,安安靜靜點著熏香,沒有過問朝堂之事,這是承景帝最為滿意的地方。“你覺得江懷越這人,到底怎麼樣?”他躺在羅漢榻上,隨意問了一句。金玉音訝然揚眉:“萬歲何以問臣妾?這不是我該評論的人物。”“怎麼?你難道也難以捉摸此人性情?”她搖了搖頭,淡淡道:“江大人內斂而深沉,凡事有自己的準則,聰慧細致又目光長遠,隻是……”“隻是什麼?”承景帝正聽得在意,被中斷了之後,不由追問。金玉音纖纖玉手放下調製熏香的銀勺,輕聲道:“身為內宦,卻太過擁有自己的主見,君王若想用他作為出鞘利刃,此是最好人選。但鋒芒過寒則易傷執劍之人,遼東戰役他多次堅持兵行險招,最後又果然獲勝,更加深其自信,萬歲看他如今的言行舉止,可還有以前的謙卑恭謹?”承景帝沉默不語,金玉音緩緩起身,將熏香倒入瑞獸香爐中。“其實說實話,臣妾是覺得江大人為萬歲立下過許多功勞,不應該被閒置盤查,但他樹敵過多,眼下再用,恐怕……”她說到此,見承景帝已雙眉緊鎖,便自動停了下來,不再多言。有小宮女端著清香的羹湯進來了,她隨即轉身,微微一笑轉換了話題。“萬歲,嘗嘗臣妾新近學的手藝,如何?”“好。”承景帝暫時拋下了煩惱,接過了她呈送上來的白玉碗碟。*那天傍晚,承景帝回到乾清宮時,出乎意料的是,榮貴妃竟等在了那裡。一襲朱紅飛凰雲錦宮裙,帶著她固有的淩厲與雍容。她甚至沒有寒暄問候,直接問他:“萬歲是不是已經決定了?”承景帝麵對她的時候,眼神不免有些遊移,也許正是這樣,才使得貴妃輕易就看透了他的想法。“您打算怎麼處置他?”她又不加掩飾地問。承景帝正色道:“這種事情,不應該在後宮談論……這是要在朝堂上,與公卿士大夫們商議的……”“你還要跟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貴妃直視著他,一步接一步上前,“萬歲當年雖然身為太子,卻如履薄冰戰戰兢兢,你叫我去陪同看月的時候,也是如同現在這樣高高在上?孤殿之中缺衣少糧,我想儘方法為你加餐,你捧著溫熱的羹湯,朝我說話的語氣,也是如同現在這樣冷淡疏遠?”承景帝麵色難堪,眼神複雜,低沉而迅疾地嗬止:“你,你說這些做什麼?”“沒什麼,隻是想看看清楚,一個人身為帝王,是否就不再像尋常人那樣,有一顆念舊記情的心!”榮貴妃冷哂著看他,那目光竟好似審度一切,可以剝開他層層護障,直刺內心。他掙紮了許久,最終道:“那你想怎麼樣?江懷越藐視軍規恣意妄行,日漸妄自尊大,若還留在身邊,朝臣不服,天下也不服。”榮貴妃盯著他,沒有說求情的話語,隻是道:“你要將他趕走,是嗎?為你辛勞為你奔忙,惹來天下人針鋒相對的一柄利刃,你說扔就要扔?”他擰著眉心道:“你不明白,有些事你不會明白,也不能明白!”“好,那你要他去哪裡?”她冷著臉問。“……隨便吧,鳳陽皇陵或者滇南守備……”承景帝敷衍著說,誰料話還未完,榮貴妃已一把揪住他的手臂,花容怒色,“你這個狠心絕情的東西,把他放逐去那些地方,不是要他死在那裡回不來?!”承景帝驚愕萬分,使勁掙紮道:“你,你不要太放肆!”她卻絲毫沒有收斂的意思,反而加大了力度,狠狠道:“你要是還念著我們以往一點情分,就讓他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就當是這十多年白白相識一場,還他一個清淨安穩!”“……南京?”承景帝下意識地道,“不行!”“為什麼?!”他欲言又止,最終悻悻然道:“那就去南京吧,你把手,鬆開先!”“負心漢!”榮貴妃隻拋下這一句,冷笑一聲,轉身便出了大殿。隻留下承景帝又氣又惱,卻發不出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