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遼東戰場上的勝績,原先承景帝褒獎鎮寧侯與江懷越的時候,就有不少臣子腹誹不已,認為江懷越隻是一介內宦,承景帝對他的恩賜竟與鎮寧侯幾乎一致,實在是恩寵過分,與製不合。更有人對君王動輒委任內宦作為監軍早有不滿,趁著這次機會上奏言事,認為江懷越挾君恩恣意妄行,在大軍與女真人浴血奮戰之際,帶女眷居於軍中,是對嚴明軍紀的極大侮辱。甚至在遭遇伏擊的危險時刻,他還拋下主力部隊而帶著此女逃亡,明明是膽怯懦弱之行,卻冠之以以身犯險,引開敵軍的美名。可見此人沽名釣譽,玩弄手段,若是君王還讓這樣的小人長留身邊,隻恐烏雲蔽日,禍亂朝綱。本來在人們的眼裡,行軍作戰靠的是文臣出謀劃策,武將馳騁沙場,太監們既無高深智謀,又無過人本領,僅僅倚仗著身份特彆,卻能以驕矜高貴的姿態橫行於大軍之中,早就令人不服了。於是這一次既然有人率先彈劾,一時間群情激憤,曆數江懷越罪狀,大有不把此人扳倒不罷休之勢。當然也有少數人說他雖然行事率性,但畢竟身先士卒與敵抗衡,比起那些隻知躲在營帳內喝酒度日的監軍們,已經好過許多,況且若沒有他使用計謀帶兵出城,也不可能重創了女真主力,更不可能在後來收複來鳳城。一時間朝堂上為此事鬨得轟轟烈烈,而到了民間,則又有更多加油添醋的流言。午後熏風送暖,輕煙樓仍如過去那樣笙歌靡靡,花廳內劃拳的,行酒令的喧嘩歡鬨,酒桌上高談闊論間,總也免不了提及現今的奇聞軼事。管事的李媽媽看著眼前這景象,心裡有幾分慶幸得意。當年馥君忽然死在荒郊野外,令得輕煙樓蒙上了不小的陰影,一時間人心惶惶不說,就連客人也嚇得不敢光顧,很長一段時期內輕煙樓生意慘淡,門可羅雀。所幸李媽媽及時又調來了幾名年輕貌美,善於揣摩人心的樂妓,漸漸地才又回複了以往的盛景。至於慘死的馥君,是再也沒人願意提及,就連她住過的屋子都已經改造他用。馥君的一切,仿佛都被抹去,她從秦淮盛裝而來,入京城不到一年就此香消玉殞,但在其他樂妓眼中,卻無非隻是個倒黴人,提到她都會覺得晦氣。然而偏偏今日有一位客人進來之後,居然向她打聽馥君當年的死因。李媽媽心裡不大舒服,看著這人回憶了半晌,才隱約記了起來。“這不是陳大官人嗎?一晃幾年了,怎麼一直不見你身影啊?”喚作陳端的商人長歎一聲:“彆提了,前兩年做生意被朋友騙得血本無歸,回到老家福建後變賣了田地,今年才重新又買回商船,這不是一回到京城,就想著來找馥君……沒想到,竟然聽到了她的死訊……”李媽媽看出他如今穿戴與往日相比並不掉價,連忙跟著歎息道:“好好的姑娘,多才多藝又身世可憐,沒想到最後竟然死得莫名其妙,直到現在都不知道是誰把她害了。老身要是沒記錯的話,大官人當年雖然來的次數不多,但跟馥君相處得很好,可惜您沒能為她送上一程。”“當年我帶著船隊去了江南,臨走前,還問她要不要帶些南京故舊物品……”陳端打開了隨身攜帶的盒子,指著裡麵的東西不勝感慨,“你看看,這是我在江南貢院附近買的文房四寶,還有這卷黛青色提花錦緞……都是為她買的,誰知此後我生意受挫,直至最近才得以回到京城,東西是帶來了,卻已經人去樓空!”李媽媽不失時機地向他推薦起樓內新近走紅的樂妓,那商人卻無心流連,又向她打聽了馥君安葬之地後,匆匆告辭而去。他出了大門,正打算招呼車夫出城祭拜馥君,卻聽身後有人道:“兄台,可否借一步說話?”陳端回首一望,見是個素味平生的年輕人,不由警覺道:“你是?”年輕人拱手道:“方才聽您在酒席間說起馥君,勾出了我的一段傷心往事,因此追出想與兄台談談。”“怎麼,你也認識馥君?”陳端打量對方,腦海中卻沒有印象。那人點頭道:“當年我也是她門下客人,隻是與兄台沒有遇到過而已。說實話,京城內樂妓眾多,比她年輕嫵媚的也並不少,隻是我獨愛她清雅自持,自有不同凡俗的姿態,馥君故去之後,我也時常來此,卻再難找得到像她那樣的女子了。”陳端聽後大為慨歎:“小兄弟,彆看你年紀輕,品味真是不一般!那些庸脂俗粉怎能跟馥君相比,可惜了這位佳人……”他長歎一聲,“說實話,我原先還打算過娶她為妾,要不是當初生意失敗,唉,都是命!”年輕人因問道:“對了,我曾聽說馥君有一位經營船隊的福建朋友,莫不是就是閣下?當年您離開京城的時候,正好是她遇害前不久嗎?”“是了,我還記得那會兒已經很冷,我來找她說起要去南方,會順路經過她的老家,問她有沒有什麼要帶的。”陳端慨然道,“說起來她真是個孝女,完全沒有要我為她買什麼東西的意思,倒是專程拜托我帶去一幅親手製成的繡品”“繡品?”年輕人揚起眉梢。“是啊,繡的是滿園春景,應該是她以前的家宅,可憐一個千金小姐淪為了樂妓,必定是心心念念想著老家的。”“那您把繡品送到南京哪裡了呢?是她告訴您,家宅的地址?”陳端微微一蹙眉,看看年輕人,反問道:“怎麼,你也知道這件事?應該不會吧?這是她私下跟我說的……”年輕人忙笑了笑:“我自然不知,隻不過想到馥君,多問了幾句而已,兄台不要見怪。”陳端這才道:“她們家早就散了,宅院被彆人買下,那副繡品是她叫我送去雲家宗祠,也算是她給父母儘的孝心吧!”年輕人順著他的話,對馥君大為讚賞,又與之閒談片刻,隨即告辭離去。*這個訊息當天就被送到了江懷越處,他在燈下撕碎了紙條,看著它在火焰中漸漸成灰。當年確實在京城中尋訪過馥君的熟識舊友,但這個陳端平日裡來輕煙樓的次數並不算多,在馥君眾多客人中,大概隻算是平凡之輩,而且此人離開京城之後再也沒有回來,排查之時沒將他列在其中。後來又因相思決然離去,江懷越心思黯淡,對這些未核查的人與事,也慢慢淡了下去,擱置一旁沒再探聽。此次舊事重提,楊明順查到了陳端最近又回到京城,而且曾打聽過馥君,江懷越便立即命人每日以客人的身份混跡輕煙樓之中,等著陳端的出現。果然不僅等到了這人,還等到了有用的訊息。馥君為何要委托陳端千裡迢迢送一幅繡品回南京祠堂,難道真是僅為了聊表寸心?他們甚至還打聽到,當時教坊內有傳言說,太後壽宴完畢後,來自南京的官妓們將會被送回故地。那麼她先行一步將重要之物借他人之手轉運回老家,或許也是更為安全穩妥的做法。江懷越閉上眼睛,內心有所後悔,沒能及早發現這條線索,眼光始終耽於京城,卻沒想到還可能有更寬闊的天地。*早朝剛散,承景帝已是一臉沉悶。回到書房看著呈送上來的奏折,想也不用想,裡麵定又有好幾封是請求徹查江懷越,甚至提議取締西緝事廠的。他靠在椅背上思索了許久,眉心擰得散不開,最終讓人傳喚江懷越過來。江懷越才踏進禦書房,便感覺到氣氛的壓抑。屋內光線黯淡,幾案上奏折堆積如山,承景帝麵色晦暗,見到他進來,隻是抬了抬眼簾,隨後道:“怎麼樣,想清楚了沒有?”江懷越撩起衣袍下跪。“臣之前向萬歲稟告的俱是實情,何來隱瞞之說?”承景帝看著青磚石地上的這個年輕人,他似乎永遠是那樣冷峻從容,沒有哪次會在旁人麵前流露真摯的喜怒哀樂,從十來歲進入他的視線以來,承景帝心目中的江懷越,一直都有著超乎年紀的成熟,與難以想象的雷霆手段。承景帝微微歎道:“懷越,你覺得楊明順的那番話,朕能信嗎?”江懷越沉寂了片刻,道:“臣敢保證,沒有做出擾亂軍營的汙糟事情。”承景帝看著他,內心浮起一絲可笑的想法。“你還想做什麼?”他頓了頓,加重語氣道:“朕派你擔任遼東監軍,不是讓你趁著山高水遠肆意妄為!還有那個隨軍女子,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你就是認定朕找不到她,所以才這樣平靜?”“不過是個普通民間女子,臣對她都不怎麼在意,萬歲為何如此看重?”承景帝喟歎一聲,“要不是對你至關重要的人,何至於讓你為之拚死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