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來得雖然有些晚,但朔風一卷便肅殺了整個北京城。太後壽宴已過,各路藩王陸陸續續返回封地。遼王逗留至最後還未有離開的意思,承景帝麵色難看,最後還是直接發話,說是他離開封地已久,再不返回恐怕與製不合,他才懶懶散散地向太後辭行。太後唉聲歎息也無濟於事,祖宗規矩就是如此,哪怕再不舍得,作為藩王的遼王也不能長久留在她身邊。他既要走,程亦白照理也應該隨行返回遼東,但在臨行前,卻請求遼王讓他留在了京城。“怎麼?來到這皇城內,就不願意回到冰天雪地了?”驛館裡,遼王背著手走下長長台階,湖綠行雲流水紋長袍曳過,程亦白跟在後麵,低聲道:“王爺原先不是說要留人在京的嗎?眼下雖然被迫隻得回去,但事情還有許多尚未完成,卑職總是希望能為王爺儘一份力的。”遼王放緩了腳步,哂笑一聲:“我就怕你也像盛文愷一樣,枉費我私下打點讓他入了京城,可他卻一無所獲,早知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換你去輕煙樓……現在倒好,人去樓空,竹籃打水一場空!”程亦白微笑了一下,隨著他慢慢走上石橋。“盛大人畢竟還是念舊,對王爺也算忠心的,隻是後來發生那麼多事情,實在是出人意料,他未能及時將東西找到也情有可原。”遼王皺了眉頭:“現在盤鳳釵已經不知所蹤,你留在京城還有意義?”程亦白道:“卑職以為,馥君雖死,隻要相思還存留於世間,盤鳳釵必定還會有重現的一天。如今掘地三尺也尋不出的東西,或許假以時日會出現在她手中,到時候再尋蹤而去,豈非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遼王喟歎一聲,望著天際浮雲,沉聲道:“那個相思,到底去了什麼地方?派出去追查的人馬怎麼全無消息?”“著實尋找不到,好幾次眼看著就要找到類似的人了,卻總是被各種原因打斷追蹤。”“有人在暗中護著她。”遼王皺緊雙眉,“江懷越?他不會真的對這個官妓動心了吧?”程亦白眉梢一動,低首道:“越是冷情之人,越是容易深陷孽緣不可自拔。”“不可自拔?”遼王嗤笑了一下,“當初你對我說他可能在意這官妓,我還不信,現在看來竟真都被你說中……怎奈此人雖有才乾卻不願合作,如今落得撤職查辦的下場,也是咎由自取。隻不過裴炎那廝貪財又急躁,遠不如江懷越沉靜多思,想這宮中各監內宦眾多,竟選不出第二人能與江懷越媲美,也真是無奈。”程亦白問道:“王爺可知江懷越是如何進宮的?”遼王愣了愣,回憶片刻才道:“約莫是十來年前吧,我當時還未離京,聽說曹經義去了一趟南京故都,帶回來一個長得漂亮的小宦者,送到昭德宮伺候榮貴妃,因為長得和貴妃夭折的孩子有點相像,得到了貴妃的喜愛。後來萬歲常去昭德宮,也對他上了心,多次誇讚他機敏好學,特意將他送入內書堂識文斷字……怎麼忽然想到問這個?”程亦白淡淡道:“隻是一時好奇,是怎樣的人家才會養育出這般出色的孩童,應該也是貧苦出身吧?卑職那天聽他口音,倒也不知到底是南方還是北方人?”“自然是貧困出身,以前聽口音像是南方的,如今已經變了,到底是什麼地方人我可不記得,誰會在意這些?”遼王不以為意地說著,起身轉下石橋,朝著暖閣走去。程亦白眉宇間流露幾分悵然,隨後緊跟而去。*數日後,遼王啟程返回封地,出皇城時恰遇到定國公小公子宿昕策馬而來,兩相見過之後,遼王因問及宿昕何時返回南京,宿昕歎了一口氣,道:“前些天我父親派了人馬過來,我原本是打算在京城多待些時候的,而今沒有了心情,留在這裡觸景傷情,還是回去算了。”遼王詢問原因,宿昕也不願多說,隻簡單彆過之後,便獨自策馬往城東去了。雖已是寒風凜冽,淡粉樓前依舊車馬軒昂,宿昕騎著駿馬踟躕於樓下,早有迎客的小廝跑上來盛情邀請,他卻搖了搖頭,隻望著臨街的那一扇緊閉的窗戶。花窗再不複開啟,絳紅簾幔沉沉低垂,簷下的銅鈴瑟瑟顫出叮鈴聲響,在熱鬨的街市間幾乎湮滅不聞。悵然坐在馬上,仿佛還能看到相思以纖纖素手輕推花窗,站在窗口朝著街上張望。他有好幾次來到她房中,她都是站在那裡望著下邊,也不知是在出神,還是在等著什麼人的到來。他曾問過相思,在京城裡有沒有值得倚靠的人,她想了又想,唇邊含著笑意,眼中掩飾不住的是柔情。那會兒他就知道,相思心裡必定是有人的。隻是沒有想到過,她後來,居然會對自己說,她喜歡的人,就是西廠提督江懷越。直至現在,宿昕都無法理解,如此聰慧靈動的相思,怎麼就會喜歡那個人。他甚至都不知道,是在什麼機緣下,這兩個完全不沾邊也不適合的人,會相遇了。他曾想問,可是又不屑打聽這些事情,原本想著如果太後壽宴結束,來自南京的樂妓們或許不會再被留在京城,那麼他可以向太後請求,帶著相思回到秦淮河畔。他總覺得相思生於南京,應該也回到那片千古佳麗地。而且那樣的話,就可以幫助她擺脫江懷越的陰影,宿昕覺得相思對他大概隻是出於好奇的吸引,或者是看他長得出眾,就起了不顧一切的愛慕之意。隻要把她帶回南京,遠離了江懷越,時間長了,她一定會淡忘那人。南京是他的勢力所及之處,相思即便脫不了樂籍,在秦淮河畔也不會遭人欺辱,就那樣彈著琵琶對著煙雨蒙蒙的水麵,歲月靜好,宛如畫卷,也總比流落在京城不知未來如何要好一些。可是一切還未實行,就傳來了相思在觀音廟裡失火身亡的消息。宿昕望著緊閉的花窗,默默歎息一聲,失落地策馬轉身離去。*那天夜裡朔風呼嘯,天剛亮的時候就開始飄雪,紛紛揚揚白絮綿綿,輕落於樹梢枝頭、屋脊亭台、河流蜿道。城南的河流已經結了冰,宿昕南下返程的馬隊冒著寒風行經此處,風勢忽然變大,亂雪迷眼,阻礙了眾人前行。宿昕本來也不急著趕路,見風雪淩厲,便下令眾手下暫時停歇,尋找避風處躲一躲再走。南京來的隨從小廝們不慣北方風雪,自然都另尋避風處躲藏去了。宿昕在北京待了一段時間,倒是比他們習慣了些,撩開車簾見白雪亂舞,不由下了馬車,不顧仆人勸阻,隻戴著雪笠,便往荒野間行去探雪。繚亂雪絮迷人眼目,朔風疾卷,從遠處河麵呼嘯而過。宿昕遙遙望著那蜿蜒向南的河麵,這才發現有人在這大雪間站立於河畔,隻身披著玄黑狐絨鬥篷,連傘笠也無。他見那人迎著冰封的河流靜靜佇立,心道莫不是哪位文人詞客對景抒懷,便迤邐上前,踏著薄薄積雪來到此人身後。才想開口搭話,那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到來,側過臉來望了一眼。儘管他戴著鬥篷深帽,麵容隻隱隱露出,宿昕被他這一望,心裡還是泛起一陣寒意。再一細看,不由瞠目,無端慍惱道:“怎麼是你?!”“我不能到這裡?”他麵無表情地反問,那種姿態仿佛和以前沒什麼區彆。“不是被撤職了嗎?那就好好在家待著反省,還出來到處亂晃?顯然絲毫沒有悔改之意!”宿昕沒好氣地按了按被風吹得簌簌的雪笠,“萬歲還真是英明卓越,總算看清了身邊小人的真麵目。江懷越,你當初飛揚跋扈的時候,可曾想到也有今日?”江懷越隔著亂舞的雪絮看著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沉靜道:“不是在家閉門不出才叫反省,我隻是撤職,並沒被軟禁,出城進城都是我的自由。至於小公爺說的什麼當初今日的……恕我不像您這般風雅多情,這種問題,從來不是我考慮的範圍。”宿昕好氣道:“真是死鴨子嘴硬,行行行,你到現在還有一把傲骨,明明是被查辦的人,怎麼還像是豐姿卓然的曠世名臣呢?”江懷越隻冷哂一聲,彆過臉去,沒有再理睬。“這裡又沒什麼景致,跑風雪裡來乾什麼?”宿昕滿心疑惑,看看河麵,又道,“都結冰了,你……”江懷越嫌棄他囉嗦,回頭狠狠睨他一眼。“我不是來投河自儘的。”“哈,你要是有這份心倒好了!”宿昕還想刺他幾句,不知為何,看到他的眼睛就想到相思曾說過的話,心緒不免低落幾分。遠處的仆人擔心他在風雪中受寒,大聲叫著,希望他回到車中避雪。宿昕像沒聽到似的,猶豫片刻,向江懷越問道:“你知道相思的事嗎?”他那雙蒙了霧靄般的眼眸沉了沉,隨即望向河麵。“你是說,淡粉樓的官妓相思嗎?”“還能有誰?”宿昕看他這樣子就來氣,“你認識她,不是嗎?你可知道……”“被火燒死了。”江懷越打斷了他的話,淡漠道,“我自然知道。”宿昕慍怒道:“你還這樣冷靜?你知道她被大火燒死,卻不知道……不知道她曾愛慕於你!”他震了震,卻始終沒有回過臉來。承景帝畢竟還是不願醜事外揚,除了穆掌印等數人知道他是因為官妓的事而觸怒了君王,其他人等都被封鎖了訊息,故此宿昕用相思的事來質問他的時候,他的心,還是被緊緊揪住了。“你怎麼會知道?”江懷越啞聲問。宿昕冷哂道:“她對我說過,說私下愛慕的人是你!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但如今相思已不在了,我覺得這事還是要告訴你……”他頓了頓,眉間增添了鬱色,低落道,“畢竟,她那樣小心翼翼又不敢聲張地愛慕過你……如今香消玉殞,你若是毫無所知,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殘忍。”江懷越沉寂不語。過了許久,才道:“現在還說這些,有什麼意思?”“我反正是藏不住話!至於你怎樣做,我是管不著了。江懷越,但凡你還有一點人性,也該為著這個孤苦一生飄零身世的女孩兒上一炷香,也算是回報了她那份卑微可憐的情意。”宿昕憤憤然說罷,轉身踏雪歸去。久候的隨從們忙不迭上前,撣雪的撣雪,問候的問候,還有人給他加上鬥篷,送來熱茶,一時間簇擁喧嚷,好似宿昕是跋涉了千裡冰雪遠道歸來的一般。江懷越冷冷地看著遠處的一切,看著這個隻比他年輕兩歲的同輩人,其後轉過身,朝著大雪紛飛間獨自離去。*這一場大雪落了許久,不止北京城遍染皎白,就連千裡外的大名府亦從早晨開始就下起雪來,到黃昏時分城內城外銀裝素裹,瓊枝遍野,行人嗬氣成冰,皆裹緊了棉襖瑟縮行路。距離縣城尚有十幾裡的鄉野小徑已被積雪完全覆壓,兩側荒草儘倒,呼嘯的北風席卷而至,冒著嚴寒前行的相思凍得雙手紅腫,臉上也早就沒了知覺。在北京城的時候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天氣,就算變冷也是始終留在點著暖爐的屋中歌舞彈唱,哪裡體會過寒風刺骨,飛雪撲麵的滋味。雙足已經凍得麻木,隻是堅持著硬撐著往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程到底該去往哪裡,路引上寫的祖籍揚州,可是揚州那麼遠,她還能走到那裡嗎?變賣首飾換來的銀兩雖然還能夠支持下去,可是她在離開北京的時候就病體未愈,遭受了一路奔波,咳喘的症狀越來越嚴重。在鄉野客棧裡憩息,擔憂恐懼纏繞不散,閉上眼,經常是夢到姐姐躺在荒草間的模樣,還有那一列馬隊瘋狂追擊的場麵。她害怕,很久以來都是睜著眼睛停不下思緒,直至昏沉至極點,才疲憊不堪地睡去。即便這樣,有時還會夢到自己坐在馬車裡,銅鈴聲悠悠晃晃,身邊似乎有人,又似乎空空蕩蕩。可是她不忍去看,就算在夢裡,想到他,也會感到心痛。醒來的時候,常常有淚在眼角。又一陣旋風自山巒間襲來,她裹緊了衣衫,嘴唇都在發抖。冷。真的太冷了。荒野之間,人煙皆無。她想尋個避風的地方躲一躲都找不到,隻能咬著牙,拖著沉重的步伐,踉踉蹌蹌往前。不知走了多久,整個身子已經凍僵,隻憑著一股求生的欲望支撐著,遠遠望到風雪中隱約有一輛車子緩緩駛來,車頭的人揚起係著紅纓的鞭子,在半空發出響亮的聲音。她眼睛發酸,想要鼓起勇氣奔向那邊,卻隻跌跌撞撞行至半途,便一頭栽倒在冰雪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