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入冰冷雪中沒多久,相思的意識已經模糊。拚著最後一點力氣,她還試圖想要掙紮起來,但手臂隻是動彈了一下,就再也抬不動。遠處傳來了嗬止馬兒的聲音,隨後有人急急忙忙跳下車,踏著一地積雪向這邊走來。腳步聲錯雜,一個走得快而匆忙,一個則沉穩有力。“哎,還是個年輕姑娘,是凍暈了?”有女孩子蹲下來,扶著相思的肩膀,似乎想要將她扳過來,但試了幾次沒成功。“這鬼天氣還在外麵,怕是無家可歸的吧?”後麵來的那個人沉聲說著,將相思一下子翻過身來。旁邊的女孩子驚歎一聲:“真好看!不像是要飯的啊!”“把她抬上車吧,不然沒多久就要凍死在雪中。”年輕男子說著,便將相思抱了起來,少女幫著打開車門,兩人一起將相思安置到了車裡。少女隨後躍上車子,而年輕男子則又回到車頭,冒著風雪驅馳向前。相思隻在最初的時候隱隱約約聽到他們的交談,被安置到車上後,隨著馬車一路顛簸,加上又累又困,便昏睡過去。*馬車在風雪間迤邐前行,穿過荒野穿過冰封河流,抵達了大名府轄下的魏縣。大雪嚴寒,街上人跡稀少,偶有百姓出門,也是縮著脖子一路小跑,很快便消失不見。馬車沿著長街行至一家小酒館前,趕車的年輕男子跳下車,推門叫道:“三姨!有沒有熱水,備好些!”“怎麼了?”布簾一挑,中年婦人從廚房裡探出身,發髻光潔,臉容端正,一看就是能乾利落之人。年輕男子道:“在雪地裡救了個姑娘回來,凍得昏過去了。”說話間,車上的少女也已經躍了下來,高聲道:“娘,你來看看!”中年婦人連忙放下手中鍋碗,圍裙都沒來得及解下,便隨著年輕男子出了門。來到馬車邊,朝裡麵看了看,咋舌道:“這樣標致的姑娘,怎麼會一個人在外麵走?”年輕人搖搖頭,將相思抱了出來,快步進入酒館。婦人與少女緊隨其後,帶著他上了二樓,把相思安置到臥房內。此後婦人又端來熱水熱湯,與那少女一起給相思擦洗乾淨,並換上了乾淨的衣衫。待等兩人收拾妥當下了樓,那年輕人正在門前掃雪,回頭問道:“醒了嗎?”婦人搖頭:“看樣子是又冷又餓,氣色也不好,我給她喂了點骨頭湯,現在摸著手腳才暖和起來。”少女嘰嘰喳喳道:“還是表哥眼力好,隔著很遠就望到有人跌倒在雪裡,要不是我們路過,這姑娘隻怕是要活活凍死在雪裡了!”“能幫的自然要幫一下。三姨,我還得去一趟衙門,要是有事的話,叫巧兒來喊我。”婦人點頭,年輕人告彆出門,戴上雪笠,匆匆趕往衙門去了。*相思長久以來疲憊不堪,奔波間居住的都是鄉野客棧,成夜裡提心吊膽不敢安睡,才使得身體情況一日不如一日。這一次昏睡了許久,直至夜晚時分才微微睜開眼,恍惚中,望到燭火搖曳,竟一時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什麼地方。怔了半晌,見四周布置簡潔,藍花布的簾子半掩半遮,桌上擺放著白瓷茶壺與杯子,便慢慢地撐坐起來。正在此時,房門一開,一名圓臉大眼睛的少女驚喜交加:“呀,醒了!”正在樓下打掃衛生的婦人聞聲趕來,少女早就在圍著相思問長問短,相思窘迫地不能應對,婦人這才一合手:“行了巧兒,你還是讓這位姑娘先休息好,有什麼話等她恢複了再打聽!”巧兒無奈地應了一聲,婦人又吩咐她去廚房找些點心送來。過不多時,巧兒果然端來包子與熱粥,看著相思小口小口喝著粥,又忍不住問:“你叫什麼?”相思愣了愣,低聲道:“岑蕊。”巧兒又追問是哪個蕊,怎麼寫,是什麼意思。相思在她手心寫了再解釋,巧兒聽得津津有味,讚歎道:“我跟表哥還打賭呢,說你肯定是個知書達理的大戶人家出身,果然沒猜錯!”相思臉頰微紅,低頭不語。這時中年婦人問起:“這大冷天的,你為什麼要一個人趕路?”“……我,我是想回揚州。”“揚州?”巧兒一臉茫然,“娘,揚州在什麼地方?聽著很遠的樣子。”“當然遠了!得坐車,坐船!”“……我看你自己也不清楚揚州到底在哪裡,還裝得什麼都懂呢……”巧兒向母親扮個鬼臉,婦人拎起雞毛撣子作勢要打,巧兒卻已經笑嘻嘻地閃到了一邊。母女兩個有說有笑,相思望著她們,微微出神,垂下了眼簾。這對母女皆是開朗善談之人,相思很快就知道了婦人喚作洪三娘,以前和丈夫一起經營這家小酒館,五年前丈夫病故後,便與女兒巧兒相依為命,所幸附近的人們閒暇都喜歡來酒館喝上幾杯,點幾個小菜,日子倒也過得安穩。而之前的年輕人則是洪三娘的外甥戴俊梁,在魏縣縣衙做差役,因為要幫姨母去向賒賬的幾個人討還欠債,因此特意向衙門告了假,要到欠賬後趕回酒館,正好望到了相思昏倒在雪地,便將她救了回來。麵對洪三娘和巧兒的關切問詢,相思隻是說自己叫做岑蕊,原本就是揚州人氏,之前被歹人拐賣到京城,費儘千萬苦才逃離出來,準備返回故鄉。洪三娘見她長得美麗,又身世可憐,便對她格外嗬護。巧兒本來就是愛說笑的性子,難得家裡有了個姿容出眾的姐姐,且從相思那裡聽來京城是怎樣的繁華盛況,引得她好生羨慕憧憬,將相思視為天仙一般。她二人不僅讓相思留在家中,見其身體虛弱咳喘不止,還專門去請了大夫為她開藥。曆經那麼多折磨與摧殘的相思終於暫時尋得了可以安身休憩的地方,對洪三娘母女感激不儘,怎奈身上錢財不多,便主動提出養病期間幫酒館洗碗洗菜,以抵為費用。洪三娘卻大方道:“我這小酒館雖不十分賺錢,但多你一個人吃飯,還是供得起的。你要是乾活勞累了,不是又浪費了喝下的藥劑?”因此也沒讓相思多做,相思自己不好意思,隻好跟著巧兒在廚房做事,可惜她自小學的都與家務無關,儘管努力去做了,也比不上巧兒手腳敏捷。巧兒因問及她在京城的營生,相思自愧,不敢多說,隻是告訴她自己擅長樂器。巧兒聽了又興起好奇,纏著相思要她展露,甚至還千方百計借來琵琶,相思略施技藝,就讓巧兒大為驚歎,恨不能丟下手裡的鍋碗瓢盆,倒頭拜她為師了。相思的身體慢慢康複,在洪三娘家裡常見她們母女歡聲笑語過得快樂,壓抑的心境也稍稍得以緩解。雖然夜間還是經常難以入睡,但至少白天有事可做,不至於總是發呆流淚。不知不覺間,新春已至。縣城雖遠遠不如京城繁華,但值此佳節,家家戶戶門前亦裝點一新。大紅的對聯張貼起來,燈籠明照映輝雪光,鞭炮陣陣,回響不絕,身著簇新棉衣的孩童們在雪地奔跑撒野,灑下陣陣無憂無慮的笑聲。這一日,巧兒正幫著母親在廚房和麵,門簾子一掀,一名身材挺拔、濃眉大眼的年輕人春風滿麵地進了酒館,手中還提著兩大包年貨,正是洪三娘的外甥戴俊梁。相思端著熱水從後院出來,撞上戴俊梁的目光,忙打了個招呼,就想回去幫忙乾活。戴俊梁放下年貨,道:“岑姑娘,前些天給你捎來的藥喝完了嗎?”“還有兩包。”相思低頭赧然,“多謝你又為我抓藥,這次喝完應該不用了……”“那天我問過老郎中,他說你還是體虛,隻喝這幾天恐怕是不夠的。”戴俊梁認真道,“你不要怕喝藥,需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千萬心急不得,趁著有好轉的時候要用足用夠藥劑,這樣才能將身體真正調養好。否則前麵喝的也浪費了,一旦勞累又要倒下,何苦來呢?”“我倒不是怕喝藥……”相思小聲辯解了一句,戴俊梁看出她心事,因勸解道:“錢的方麵你也不要在意,老郎中知道我們都不算有錢人,開的藥劑並不貴,你放寬心,彆總是憂心忡忡的,這樣對身體也不好。”正說話間,洪三娘從廚房出來,笑問兩人在說些什麼。相思道:“戴大哥在勸我繼續喝藥,講得倒是頭頭是道的。”“那是當然,你彆看我這外甥長得高高大大,好像隻懂舞刀弄槍,其實是個細心人!”洪三娘道,“他那故去的娘,也就是我姐姐,從生下他之後就一直身體不好,他父親後來也大病一場癱瘓在床,他辛辛苦苦伺候了父母多年,二老雖然常年多病,但逢人就說兒子孝順懂事。”戴俊梁道:“三姨,這有什麼,做兒子的不孝敬自己爹娘,那還是人嗎?”“道理是這樣的,可久病床前無孝子,你能將爹媽伺候得那麼妥帖,直到他們撒手去了的時候,也沒一句埋怨,我看這縣城裡也找不到幾個像你這樣的!”戴俊梁笑笑,這時門簾子一挑,從外麵進來了兩名男子,俱是行商貨郎打扮,進屋子後四下打量一番,便坐在了臨窗的桌邊。洪三娘馬上上前招呼,相思見狀,向戴俊梁輕聲道彆,閃身進了廚房。戴俊梁因幫著洪三娘給那兩名客人打酒加熱,聽他們口音都不是大名府的,便問道:“二位,這大過年的,也不在家團聚嗎?”“為了謀生,自然得四處奔波。”客人隻簡單地說了一句,看到相思又端著切好的小菜出來,目光停留了一瞬,隨即吃起菜來,不再關注。洪三娘一邊給客人倒酒,一邊笑著向戴俊梁道:“好外甥,前些天開麵館的張大娘還向我打聽,問你有沒有定親,看那樣子像是想給你做媒呢!你有沒有中意的,先告訴我一聲,我也好心裡有數。”戴俊梁不說話,隻是笑了一下,目光卻落在正背對著他,在櫃台那邊擦拭桌子的相思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