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德廣找了個沒人的值房,簡單述說了一番。當年臨湘王圖謀不軌之事牽涉了許多官員,多數都是被其幕僚拉攏收買,京城六部幾乎都有人陷入其中,然而雲岐當時已經遠離了爭鬥中心而去往南京任職,因此當他的名字也出現在被拘捕的名單之中時,可以說是朝野震驚。在眾人心中,雲岐清廉自持,品行端方,自年輕時入翰林,再至江浙兩地任職,政績顯著後再步步升遷,終至兵部尚書,可以說是一帆風順。因此人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跟臨湘王暗中結交,甚至以書信的方式將承景帝與他密語的內容轉述給了臨湘王。君王震怒,然而朝中有人提出質疑,認為會不會是臨湘王偽造信件,目的是要攪渾朝政,陷害忠良。於是承景帝當即命令時任東廠提督的曹經義率領番子前去南京,大肆抄檢之後,同樣又找到了臨湘王給雲岐的密函。鐵證如山,不容置喙,即便是之前心有不服的臣子也不敢再替雲岐抗辯。雲岐被押送到了東廠詔獄,飽受嚴刑拷打,始終不肯承認參與謀逆,最終竟死在了監牢之中。然而他的罪行已成事實,因此家業全被充公,妻女亦被遣入了南京教坊司,終生不得恢複良民戶籍。江懷越雖然在認識相思後打聽過此事,但畢竟當時隻是簡略了解,如今聽餘德廣訴說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想到相思所遭遇的一切,不免心生悵然,然而在悵然的同時,又隱隱覺得有些不太對勁。“雲岐既然已經自動請辭,後來又被委任為南京閒職,臨湘王為何還會拉攏他?”餘德廣苦笑道:“好像是說臨湘王早有異心,因此拉攏雲岐也並非是在他去南京之後的事情……至於彆的,我也隻不過是個內侍,不會知曉得更多了。”江懷越知道餘德廣對政事並不十分關注,因此向他再次道謝,正準備要走,餘德廣叫住他提醒道:“看萬歲剛才那臉色,像是不會鬆口的樣子,督公剛才說是受了朋友的請求才想替那兩個女子勾銷樂籍,我看您還是跟那位朋友說起一聲,彆再動這念頭了。”“我明白。”江懷越朝他拱手道彆,出了值房。*他回到西廠後,就進了自己的書房,關上門坐在書桌後,也不查閱卷宗,隻是望著光影斑駁的窗紙出神。楊明順輕手輕腳進來的時候,看到督公眼神渺遠,狀若發呆,忍不住連聲咳嗽,這才引來了江懷越滿是嫌棄的目光。“你能不能安靜點?”楊明順居然還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督公,您以前是怎麼說的?”他清清嗓子,背著雙手故作高傲地學起了江懷越說話的腔調,“找什麼對食?身邊多個女人,不覺得很麻煩嗎?”江懷越看他的目光從嫌棄變成了鄙視,“什麼意思?我講話像你這樣矯揉做作?!”“哈哈,雖沒十分相似,也有九分了!”楊明順上前一步得意道,“督公,現在是不是也嘗到了甜頭與苦頭,閒下來的時候就時時刻刻想著相思姑娘呀?要我說,她的名字起得真好,相思,相思……”“住嘴吧!”江懷越無可忍受地撐著額頭,幾乎不想看他那自命不凡的樣子,“你以為我在發呆想她?我會這樣無聊?”“啊?那您從宮裡回來了,怎麼就一個人坐在這裡不動啊?”楊明順皺著眉頭想了想,“難道您向萬歲說了這件事?萬歲不同意?”江懷越本來不願多說,但楊明順既然這樣問了,且又是貼身助手,他便也不再隱瞞,簡單地道:“因雲岐犯的是謀逆之罪,萬歲不同意勾銷相思姐妹的樂籍。”楊明順錯愕不已:“這,這都過去那麼多年了,萬歲還耿耿於懷啊?這可怎麼辦?”“這事不要對相思說,也不能告訴任何人。”江懷越神色冷峻。“是,小的明白。”但是他又忍不住問,“督公想好如何應對了嗎?難不成真的讓相思一直待在教坊?”江懷越看著透過窗紙的淡淡日光影痕,搖了搖頭。他沒再立即說話,楊明順也識趣地不再多問,隻是站在一旁靜待。過了片刻,江懷越起身道:“準備車馬,去一趟東廠。”“去那裡乾什麼?”楊明順很是驚訝,江懷越卻已經走出門去。*江懷越雖然最近還兼管著東廠,但畢竟不可能兩邊輪流待,故此平日裡東廠事務還是由原先的幾大檔頭負責處理,每日有專人來向他稟告請示而已。他忽然來到東廠,令在班的檔頭心驚膽戰,誰都知道前段時間江懷越被司禮監的人粗魯喝問,險些還被動用了刑罰,而今他才剛剛擺脫困境,又專程來到東廠巡視,眾檔頭、千戶都覺得大難臨頭,因此屏息斂容,不敢多抬頭一次。江懷越也果然不負眾望,吹毛求疵陰陽怪氣地連找了他們每個人的茬,把東廠各崗位的檔頭千戶全都罵了個遍,隨後冷笑道:“看你們這群酒囊飯袋,成日借著外出巡邏出入酒樓飯莊,再敢這樣,全都給我去守庫房,哪裡都不準去!”眾人連連謝罪,楊明順卻跳出來道:“督公,說起庫房,咱們還沒去檢查,說不定有人躲在裡麵賭錢喝酒呢!”負責庫房的人趕緊否認,江懷越卻不信,帶著楊明順便去了東廠庫房。所謂庫房,既保管著日常運轉的各種等級卷冊,又存留著曆年以來各類案件的卷宗文書,以及相關案犯簽字畫押的供認狀紙等物。江懷越先背著手在庫房各間走了一圈,又借口說要抽查卷宗是否登記整理清楚,將大門一關,命楊明順守在門口,自己徑直去了最裡麵的那一間。木質的櫃架上已經有了淺淺的灰塵,想來此處幾乎沒人會來查閱,打掃的人都偷懶了起來。他飛快地在古舊發黃的卷宗間尋找十年前雲岐受審的記錄,可是直到把那整個架子上的卷宗都翻閱了一遍,也沒有找到任何相關的東西。江懷越不死心,甚至又叫來楊明順,讓他一起幫忙尋找。兩個人全神貫注迅疾巡檢,最後還是一無所獲。“督公,會不會當時這案子關係重大,卷宗直接被送進宮了?”楊明順小聲道。江懷越想了想,道:“即便是被送到萬歲手中,待事情結束後,應該也會返還到這裡,不可能流失不見。”“那……難道是放在其他地方?”江懷越聽他這樣一說,忽而想到自己書房內也有收藏各種機密文書信函的機關,而他當初來東廠接替裴炎的職務時,管事之人雖是將各處的鑰匙也交到他手裡過目,但他嫌麻煩,又把鑰匙還給了他們。不過仔細想來,裴炎是何等陰險之人,即便被趕回去閉門思過,也不可能將自己最重要的鑰匙留下來。想到此,他向楊明順低語幾聲,便出了庫房。眾人都沒敢靠近,遠遠地等在院子外麵,見他出來了,也不敢上前詢問。江懷越先是指責管理庫房的人偷懶耍滑,隨後楊明順又抱著幾本簿冊晃出來,連接指出了好幾個地方的錯誤,管事的檔頭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又聽江懷越喝問:“為何我在裡麵見不到以往重要案件的卷宗?難不成是你們有意敷衍,還怕我看了東廠的機密?”庫房總管連忙道:“以前重要案件的卷宗另有暗室,隻是鑰匙不在這裡,小人們也打開不了啊。”楊明順哼道:“我們大人如今也是兼管東廠的,你怎麼不讓裴炎把鑰匙交出來?”總管卻戰戰兢兢道:“其實,裴公公也沒有那把鑰匙……”“什麼?他還沒有?那要去哪裡找?”“曹公公病退前,就沒把鑰匙留下……”江懷越聽到此,雙眉又微微一蹙。*東廠眾人懷著複雜的心情,將江懷越和楊明順送出了大門,看著兩個瘟神乘車離去,方才互相歎起了苦經。這一輛馬車離開了東廠,繞了一大圈,最終停在了曹府門前。曹府門前還是那樣冷清,楊明順上前敲門許久,才有人慢悠悠地出來,見是他們到了,也不急不忙,行了個禮之後很平靜地將江懷越迎了進去。曹經義權傾朝野多年,即便病退在家不管事務了,那股子驕矜勁兒還是一點不減。聽到手下人稟告說是江懷越來了,他也隻是冷哂一聲,依舊躺在臥榻上,既不說請他進來,也不說不見。江懷越倒是鎮定自若,彬彬有禮地推門而入,正兒八經下跪叩頭,給曹經義請安問好。臥榻上的曹經義拖長聲音道:“嗬,我看看這是誰?懷越啊,這是有多久沒見了?我這老眼昏花的,差點都認不出你來了……”“您也知道,我在西廠裡成天跟囚犯打交道,一身血腥味,到您這裡不是怕有妨害嗎?義父向來注重靜養,最近臉色倒是紅潤了不少。”曹經義用鷹眼盯了他一陣,才道:“行了,彆光說漂亮話,你那點伎倆我還瞧不出?這次來,又是為了什麼?”“沒什麼事,就是來看看您老人家。”“看我?看我還能活多久?”曹經義冷笑。“義父真是誤會了,我這段時間忙不過來,如今想來探望,怎麼還落個不是了?”江懷越一邊說著,一邊從身邊取出錦緞包裹,遞到他近前,“前幾日去呈錦軒閒逛時候看到了,覺得義父會喜歡,就買下了。”曹經義瞥一眼,沒伸手,也沒言語。江懷越笑了笑,替他將錦緞打開,裡邊是一個手掌大的彌勒佛,以潤白無瑕的羊脂玉精雕細琢而成。他素來知道曹經義喜愛各種佛像,尤其是精致小巧的,果然曹經義皺著眉頭,將彌勒佛接了過去,仔細賞玩起來。江懷越不失時機地歎了一聲:“義父應該也聽說了惠妃流產之事吧?萬歲爺近來精神不濟,鬱鬱寡歡,餘德廣為此著急壞了,到處請高僧為小皇子超度。”“哼,我會不知道?你小子差點被殺,以後還不得小心點?宮裡頭的門道,一輩子都摸不透!彆以為自己聰明,說不定哪天就掉了腦袋!”“義父教訓的是,兒子牢牢記住,不過今日卻又差點惹了事端……”他有意猶豫了一下,試探道,“我受朋友之托,想請萬歲開恩為一對姐妹消除樂籍,怎料使得萬歲慍怒……”曹經義嘖了一聲,陰笑道:“你還關心起樂妓了?萬歲是覺得你多事?”“我也隻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江懷越道,“因為惹了萬歲爺生氣,又知道那往事和義父也有關,所以想來請教一下,以免以後再無意中招惹麻煩。”曹經義一皺眉毛:“和我有關?你說的是……”“雲岐。剛才說到的官妓,就是他的兩個女兒。”曹經義臉色一變,兩頰都繃緊了。“誰叫你去求萬歲的?”江懷越怔了一下,賠笑道:“義父,這就不必說了吧?人家也是不便自己出麵,才……”曹經義卻瞪著他:“是不是你自己跟那兩個官妓有瓜葛?”他心下一震,忙道:“怎麼會是我?您也知道我對女人沒那份心思,是鎮寧侯看那妹妹可憐,又礙於身份不好直言,才讓我想辦法給她們謀個自由身……”“真是色膽包天!”曹經義斥責道,“我可告訴你們,這兩個官妓玩玩可以,千萬彆對她們動真情,更彆想著讓萬歲鬆口。”“兒子有點想不明白的是,雲岐不是挺清高端方的嗎,怎麼也會和臨湘王走到一起?他到底圖什麼?”曹經義撇了撇唇,撫摸著玉佛像,陰惻惻地道:“圖什麼?人哪有滿足的時候?他雲岐隻要是活人,就會有缺點,人生在世,怎麼可能真的毫無錯漏?隻不過一步錯步步錯,最後死於非命,也是自己糊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