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懷越聽曹經義這樣講了,心內不由隱隱浮起寒意,但曹經義說完之後,似乎也不願再談及此事,將那尊羊脂玉佛像擱在了手邊:“你也是從小就進了宮的人,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難道還不清楚?萬歲爺既然不想放雲家的女人,那你也不必再多探聽,鎮寧侯就算再沒腦子,會強迫著你非要辦好此事?”江懷越笑道:“義父說的有理,我之前也是欠了他人情,想著儘量還了,但如今看來確實辦不成。”“他也真是心思野了,不怕家裡那個母老虎去掀翻淡粉樓?”曹經義哂笑道。“想來隻是一時興起,並沒真打算把那對姐妹接回家中。”江懷越順勢問道:“對了,說起來之前義父不是也為她們說過情?當時因為高煥的事情,我將她們留在了西廠,您還專門發話讓我放人……”曹經義一挑眉毛:“怎麼,還記著這茬?”江懷越微笑道:“倒不是有意記得,隻不過後來聽五城兵馬司的盛經曆說是他來求您出麵,我心裡有些納罕,以前好像也沒聽您說過與盛家有故交。”曹經義的神色有些難看,語氣也冷硬起來:“你小子到底要打聽多少?彆以為自己是西廠的提督,就理所應當地到處探聽消息!”“義父切莫妄動肝火。”江懷越見狀,隨即轉換了話題。說起宮廷中的其他事來。然而無論怎樣,剛才的那個話題似乎觸及了曹經義的心思,此後他始終陰沉著臉,說話也更加不耐煩起來。江懷越倒仍是心平氣和,坐了許久才起身告辭。才出房間,恰好曹經義的妻子吳氏從院中進來,江懷越謙恭向其問好,見她臉色蒼白,不由道:“義母近來身體可好?”吳氏一怔,低聲道:“還好,隻是有時容易暈眩,不礙事的。”“義父這邊,還需要您多加照顧,義母也要保重身體。”江懷越淡淡說罷,向她再度行禮,便往院門方向行去。臨出院門時無意間一回頭,卻見吳氏並未進屋,而是背轉了身子麵朝牆角,竭力捂著嘴,神情痛苦。他微微一蹙眉,本想回身詢問,然而心念一現,又很快裝作什麼都沒看到,悄悄出了院子。*曹府門外,等候著的楊明順迎上前來,跟著江懷越進了馬車,迫不及待問道:“督公,打聽到鑰匙的事情了嗎?”江懷越白了他一眼:“我能直接問這個?”“那……您在裡麵那麼久,難不成就跟曹公公閒聊了?”江懷越沒搭理他,抬手撩起窗簾一角,回望曹府緊閉的大門。過了片刻,他才道:“等會兒你再回來一次,打聽清楚最近曹府有沒有請郎中入內。”“郎中?曹公公身體還是不好嗎?”他搖了搖頭,吩咐車夫啟程。馬車緩緩遠離了南薰坊,行駛到半途時,楊明順跳下了車子,轉而又朝著曹府方向奔去。江懷越坐在馬車內等了一會兒,楊明順氣喘籲籲地趕了回來,爬上車道:“問了好些人,都沒看到有郎中進曹府。”江懷越凝望著車窗,忽而道:“即日起安排人手潛藏在曹府周圍,看到有人去藥房抓藥,就暗中跟隨,並且一定要及時通傳給我。”“……是。”楊明順滿心詫異,但也不敢多嘴,隻好應承了下來。*從東廠再到曹府這樣兜轉了一大圈,江懷越回到西廠時已經過去了半天時間。他埋頭處理起繁雜的公務,待等告一段落抬起頭時,才發現日光漸淡,原來不知不覺間已近黃昏時分了。一天就這樣匆匆而過。滿院蕭疏木葉瑟瑟,原本見慣不怪的景象如今卻引發淡淡思緒,他兀自出了一會兒神,想要再抄錄書寫,卻在點亮了油燈之後覺得興味索然。火苗靈豔舞動,好似嫋娜少女躍動的心。心緒仿佛被人牽動著,不可遏製地想到了那個巧笑流盼目的相思。而她的笑影一旦在心上浮現清晰,思戀的感覺就越發明顯,即便自律如他,也覺心思渺遠,不受約束。提起筆,又放下筆,最終還是將卷宗合攏,默默歎息了一聲,起身出了房間。*淡粉樓內華燈高照,滿廳堂賓客宴飲談笑,衣著靚麗的樂妓們穿梭周旋其間,或淺笑或戲謔,有些甚至倒在了賓客懷中,恣意嬌嗔賣弄。相思剛剛演奏完一曲,從台上下來,便被一名油光滿麵的男子攔住了去路。“相思姑娘,好久不見越發出挑了啊!”男子端著酒杯湊上前來,眼裡滿是促狹的笑意。相思淡淡道:“石大官人,今日怎麼有空又來這裡?”男子嬉笑道:“還不是為了你?我昨天才從外地回京,想到快兩個月沒見到你,心裡就躁得慌!”近旁的同伴起哄道:“這一趟出遠門他可賺了大筆銀子,相思你要好好敲他一次!”“對對,讓他給你贖身,哈哈哈!”相思臉上依舊保持著禮貌的笑容,與旁邊的春草低語幾句,便往樓梯處走去。那富商見狀,連忙搶在她身前:“怎麼一見我就要走啊?快跟我入座好好聊聊,那麼久沒見,可把我給想壞了!”“真是對不住,我等會兒還得彈奏數曲,想先上樓補一下妝容……”相思說著,便要舉步。然而那人卻一步不讓,拖長聲音道:“怎麼,兩個月沒見,你出名了就把我這老客人給拋到腦後去了?當初我經常找你的時候,你可沒現在這樣擺譜啊!”“我……並非有意怠慢……”相思還待解釋,坐在旁邊席間的一名官妓瞥了她一眼,笑嘻嘻地向那富商道:“大官人你也真是的,應該打聽打聽,咱們相思如今結交的可都是官場中人,尋常商賈哪裡會放在眼中呢?我看你呀,還是趕緊出錢捐官,混成個什麼翰林學士啊什麼侍郎啊,再來找她吧!”男子本就有些不滿,被她這樣一挑,更覺掛不住臉麵,朝著相思慍怒道:“你是不是喜新厭舊攀高踩低了?!沒想到當初看你可憐巴巴的,原來也是個勢利眼!”相思心中煩悶,一旁的春草看不下去,朝那個官妓冷笑道:“自己沒本事留住客人,還怪到彆人頭上來了?人家又沒到你房中搶人,你倒是爭口氣,彆讓什麼李大人穆大人都往相思這邊來啊!”那官妓本來正在向身邊客人獻媚,聽得春草這般尖刻,頓時漲紅了臉,將杯子一砸罵道:“狗眼看人低的小賤婢,你還沒□□呢就學著奶奶們罵街,仗著身後有人就要爬到我們姐妹頭上來了?淡粉樓是你一個人的?沒了你就要關門歇業不成?!”“就是沒□□才比你強!”春草毫不示弱還擊起來,原本在樓上的嚴媽媽聽得下邊吵鬨,忙不迭扶著欄杆訓斥,“都喝多了撒野是不是?沒得叫恩客們笑話!相思,還不把春草這個小東西給帶上來?!”相思拽著春草就要往樓上去,此時門外小廝又匆匆進來通報,說是有車馬來接相思出去賞玩夜景。那名官妓聽了更是連連冷哼:“瞧瞧這馬不停蹄的,石大官人,你還是趁早死心另尋所愛吧!”富商怒極,大聲道:“相思,你叫那人進來,他請你出去一次給多少錢,我雙倍扔出!”賓客們鼓噪喝彩,相思忙道:“大官人,我與人有約,凡事要講先來後到……”“我認識你的時候,這人也在淡粉樓?!”那個富商吵鬨起來,死活不肯放她出去。嚴媽媽奔下樓來勸和也無濟於事,相思被纏住了不得脫身,正心急之時,自門外闊步進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見相思便厲色道:“我家大人百忙之中抽空前來見你,你卻磨磨蹭蹭是什麼道理?!”“我……我這就出來……”相思一怔,隨即做出楚楚可憐狀,朝著富商祈求道,“大官人,您行行好,放我出去吧,不然大人一怒之下可能真會叫人進來砸了大廳……”“什麼大人,難道是強盜?!”富商不悅地喊起來,卻被那男子猛然抬手掐住咽喉,一時間憋紅了臉,險些活活悶死。“嘴巴放老實點!”男子怒斥一聲,將手收回,那富商才渾身癱軟坐在了地上。眾人麵麵相覷,男子又瞪了相思一眼,她戰戰兢兢地看看嚴媽媽,又含著眼淚向富商道彆,這才低著頭跟在那人身後,出了一片寂靜的大廳。淡粉樓前還是停著一輛墨黑的馬車。她細聲細氣地向那車中人問候:“相思見過大人……”車內沉寂無聲。她整整鬢邊珠花,這才登上了馬車,才一入內,車子便緩緩駛離了淡粉樓門口。青簾晃動,光影斑斕,映在江懷越側臉,尤顯得眼眸深黑浸潤。相思哼了一聲,擰腰坐在了他身旁,輕輕掐住他咽喉,道:“這次又演什麼戲?京城一霸搶奪教坊少女麼?”原本還一臉淡漠的江懷越被她這言行一下子惹得笑起來。他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低聲道:“那你想怎樣?被那個富商纏著不放?”“命令他不準糾纏就是,乾什麼還對我凶巴巴的?”她嘟囔著,順勢趴在了他肩臂間,有一下沒一下地撫過心口。他拍了拍相思,道:“好歹也讓大家知道,你是被迫出來的,是不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太過耀眼了也容易招惹是非口舌,我又不能時時處處在你身邊護著。”她心裡微微發暖,抬起臉看著他的輪廓,道:“大人,我能保護自己的,你不用擔心。”他無聲地笑了笑,沒有說話。馬車徐徐而行,相思伏在他肩頭,說的都是零零碎碎的瑣事,江懷越不由道:“以前你給我探聽訊息時,密函上寫的也都是這些閒話。”“什麼叫閒話?人家到我這裡來喝酒取樂的,還能正兒八經討論國家大事?”她耍賴似的扳起他的下頷,“大人你每次來淡粉樓,好像也並不正經呀?”“……我怎麼不正經……”他話還說完,她已經輕輕笑著,用溫柔封堵住了未出口的話語。於是馬車內忽而靜謐無聲。隻有彼此的呼吸,繾綣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