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懷越在西廠處理完公務,卻還沒見楊明順回來稟告,他感覺有些意外,便出了書房想找人去尋他。才剛叫來番子說了幾句,楊明順倒是慢慢吞吞地從院門外進來了。江懷越看到他這樣子,便皺了眉頭:“怎麼回事?”楊明順欲言又止,江懷越揮手屏退了番子,轉身又進了書房。楊明順神色有點尷尬,硬著頭皮跟在後邊,嘟囔道:“督公,剛才小的派去的番子回來了,可是……”“彆吞吞吐吐的,無非是事情不像你先前誇海口那樣容易。”楊明順歎了一口氣:“督公明鑒!上次朋友托我也是去為一個樂妓贖身,真的隻去了兩次就辦妥了,那小的本來還以為隻要多出錢就行……可是據那個番子講,一向糊裡糊塗的張奉鑾這次卻特彆較真,還說什麼相思的父親是犯了重罪,被萬歲爺親自下令拘捕的,像她這樣的……”他有些膽怯地看了看江懷越,又隻好說下去,“就算出再多錢也沒法消除樂籍。”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可是聽到這樣的回複,江懷越的內心還是有些失落。“那張奉鑾可曾說過,需要什麼方法才能夠消除樂籍?”他緩緩坐了下來。楊明順為難地道:“好像是,得經過萬歲的允許。”江懷越不做聲,楊明順大著膽子上前一步:“督公,依小的來看,您如果想要將相思姑娘贖出教坊,那以後遲早也是要稟告萬歲……呃,比如說,你們兩個那什麼……”江懷越抬眸看看他,楊明順嘿嘿笑了一下:“小的是說,既然遲早要讓萬歲知道的,那督公就乾脆向萬歲稟告了,請他看在您為朝廷鞠躬儘瘁的份上,開恩給相思除去樂籍,不也挺好嗎?”江懷越卻皺了眉心:“你以為這事是想說就說的嗎?”楊明順愕然:“您是害羞?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醜媳婦都遲早要見公婆,更何況您呢……”江懷越要被他氣出病來,無奈地揮手:“行了,你先退下吧。”楊明順唉聲歎氣,走了幾步忽而又轉回身,取出那串製錢,神神秘秘地道:“督公,小的看您心事重重的樣子,要不要給您算一算,這事能不能成?”“……你那點本事,還是留給自己算算吧,算上一百次也不知道能對幾次!”楊明順卻搖頭晃腦地擺手:“督公您有所不知,這世上的事本都是因緣注定的,要是多算了非但於事無補,還會損害算命者的福報,小的不到最需要的時候,是不會隨便算自己的命運的。”“……所以你不拿自己開涮,反而想拿我來試刀?!”江懷越作勢一拍桌子,楊明順嚇得趕緊溜出門去。*被楊明順這樣一鬨騰,起先的失望之情倒是被衝淡了幾分,然而想到張奉鑾的說法,心裡更沒多久就又繁雜起來。若是身邊不曾發生那些事情,即便可能招來異樣的眼神,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覲見承景帝,懇請他為雲家二女網開一麵。然而最近的種種跡象表明,在暗處不知有多少人窺伺著這一切,他若是大張旗鼓去操辦贖身一事,恐怕會促使對方更出險著,隻是怕,危及相思安全……江懷越又拿起先前的那份密函,提起筆,在“沈睿”這個名字邊上畫了一道。次日早朝結束,承景帝依照慣例要去南書房,江懷越找了個借口跟隨其後,見承景帝近日來還是悒悒不樂,心知上次惠妃流產之事對君王打擊太大,也無怪於他會如此沉默了。餘德廣在此之前已經得到了江懷越派人傳遞的消息,見承景帝一言不發地隨手翻閱奏章,不由上前一步,低聲道:“萬歲,您吩咐的請高僧為逝去的皇子超度之事,小人已請到了人,不知萬歲打算什麼時候舉辦超度……”承景帝眼神空洞,過了片刻才無力道:“你去看下黃曆,就近選個日子就好。”餘德廣應了一聲,又放緩了語氣:“萬歲,其實不僅是做法事能幫人早日脫離苦海,如果能廣做善事,菩薩佛祖也儘看在眼裡,相信您如果詢問得道高僧,他們也會這樣建議的。”承景帝皺緊雙眉,吃力地靠在椅背上,“朕實在是無心去想這些,這件事就由你全權負責到底了。”“遵旨。”餘德廣後退一步,又偷偷朝著江懷越遞個眼色。“萬歲,適才在早朝時,臣其實有一件事不吐不快,但考慮到萬歲心緒紛雜,便沒說出來。”江懷越向承景帝拱手道,“其實最近臣經常接到手下密報,說是各處教坊魚龍混雜,有些心懷叵測之人,時常借著這些地方不為外人注意,而混跡其中交易黑市珍寶。其中甚至不乏本該在宮內的貢品……”承景帝本來已經閉上雙眼打算小憩片刻,聽到這,忽然蹙眉睜眼:“你是說,有人將宮內的東西夾帶了出去?還高價轉賣?”“正是。”江懷越又道,“臣已經命人去查,隻要有所斬獲,必定第一時間回報給萬歲。但臣也因此想到,這些酒樓教坊滋生隱患,實在應該徹查整頓一番。還有一些官妓原本就不是京城的,夏天的時候卻被征調而來,這些人與教坊中原有的官妓還互相攀比,爭風吃醋,甚至引得某些官員宗室都為之翻臉。臣以為,保持原有教坊的規模就已經足夠,又何必非要強留這些南方女子在京?”承景帝皺眉:“把這些女子都遣返回去?當初,也是為了慶賀太後壽誕而招來了南方的官妓,希望能讓京城教坊更加活色生香,也讓各番邦來朝的使節領略我朝風光。”說到這裡,他不得不想到了太後,心情更壞了幾分。餘德廣揣度了時機,上前道:“萬歲,其實這其間的許多官妓也都是可憐人,您何不大發善心,為其中的一些人消除樂籍?再準許其落戶京城,或是回到故鄉,過上普通人的日子,如果能這樣做,必定也是積德綿延,能儘早再迎回小皇子!”承景帝卻搖頭:“官妓眾多,如何能分清誰最為值得憐憫?”江懷越裝作無意地說道:“臣前幾天遇到鎮寧侯,倒是聽他說起了一對姐妹的遭遇,尤其是那個小妹,年僅七歲便被遣入教坊,至今已經十年有餘……還有她的姐姐,本是端莊守禮的淑女,卻被迫周旋於客人間,上次還因不肯屈從淫威,而險些喪命於高煥之手。”“高煥?”承景帝微微一怔,繼而道,“朕好像聽你提到過。”江懷越道:“正是,後來那個妹妹還在西廠錄下口供,證明了高煥與晉商勾結之事。”“原來就是她……怎麼,聽你的意思,是想讓朕準許她們返回家鄉?”承景帝淡淡道。“能返回家鄉自是好事,但若還是官妓身份,無非是重新回到秦淮河邊繼續賣笑生涯。萬歲如能開恩,勾銷了她們的樂妓身份,還兩人自由身,想必也是為前事做一個最好的完結。”江懷越低垂著眼簾慢慢道。餘德廣不失時機上前勸說,承景帝揉了揉眉頭,道:“這對姐妹是因為什麼事情淪入教坊的?”餘德廣看看江懷越,江懷越平靜道:“她們是原兵部尚書雲岐的女兒,萬歲,想來應該不會忘記此人。”此言一出,承景帝臉色驟然一沉,緊抿著唇半晌,才道:“雲岐的女兒竟然就在京城?她們不是應該是南京嗎?!”江懷越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忙低聲道:“萬歲,她們就是在今年夏天才被選調入京的。”承景帝眸色一寒,冷冷道:“是誰負責選調官妓名單擬定的?”餘德廣連忙說了一個禮部官員的名字,承景帝哼了一聲,道:“你們若想朕開恩放了其他樂妓,倒還好說,教坊司內犯官之後比比皆是,然而雲岐此人罪無可恕,勾結臨湘王謀逆之事非同小可,當年朕有多信任他,他卻有負重望,最終死在詔獄也是罪有應得。那對姐妹既然是他的女兒,便隻能以身替父贖罪,即便有再多委屈也怨不得彆人!”江懷越略感意外,在他印象中,承景帝最痛恨的無非是屍位素餐、搜刮脂膏一類的昏官庸官,多年前臨湘王謀逆一案牽扯甚廣,此後也有一些涉案官員得到寬恕,然而雲岐這個名字卻幾乎不曾聽承景帝提及過,就好像這人已經完全從他的腦海中被抹去了存在過的痕跡。作為君王,如果對以前的大臣痛恨在心,那應該會時不時提到此人,對現今大臣進行戒告,但承景帝卻壓根不願說到雲岐,直至今日被江懷越提到,他才難得地顯露出慍怒神色。“朕知道你們為了安慰朕,已經絞儘腦汁,但對於某些人,是斷難原諒的。”承景帝沉著臉,最後予以回絕。江懷越自然也不會再進言,與餘德廣互相看了看,便很快轉移了話題。待等從南書房出來,餘德廣長出一口氣,擦著冷汗道:“沒想到萬歲爺對雲大人如此記恨,我還以為他很少提到,早該消氣了呢!”“我又何嘗不是?”江懷越苦笑一下,忽而記起什麼似的問,“當年查辦雲岐案件的,是東廠的什麼人?”餘德廣看看他,訝然道:“你不知道?”江懷越一怔:“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時才進宮不久,隻知道埋頭乾活,哪裡知道這朝廷大事?”“咳!”餘德廣搖頭喟歎,“奉旨前去拘捕雲岐並抄沒雲家的,不就是您的乾爹曹經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