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懷越再次來到太液池時,已是月上中天,萬籟俱靜。白天的太液池就幽靜空曠,入夜後更顯出古木鬱鬱,寒鴉寂寂。他下馬後帶著人巡視一圈,仍舊不見邢錕,這次直接去了他那小屋,還沒敲門就聽到裡麵吆五喝六笑得高興。他冷笑一聲,手下早有人上前一腳將門踹開。滿屋子的值守太監們起先還大呼小叫,待等一看來人,個個麵如土色,不敢吱聲。江懷越慢慢踱了進去,環顧四周,曼聲道:“我從宮裡出來趕到這裡,一路上寒風撲麵,你們在這兒竟然圍爐喝酒,倒真是會享受得很!”邢錕混在人群間,心裡直喊倒黴,本以為這個瘟神既然來過了就不會再上門,故此又輕鬆起來,誰會料到都已經入夜了江懷越居然又來太液池巡視!“督公……這麼冷的天,您怎麼又來了?之前不是都檢視過了嗎?”邢錕膽戰心驚問道。“太後娘娘覺得不安心,自然吩咐我再來看看,免得明日出什麼岔子。”江懷越將他嗬斥了一頓,又命人趕著他們這些當值的出去再次巡查,邢錕等人雖然不情不願,可也沒人敢說一個不字,隻好冒著寒風打起燈籠四處檢查。江懷越站在長橋上,望著靜靜停泊在岸邊的畫舫,心裡還是有些不踏實。於是帶著兩名手下從橋頭下去,再次登上畫舫,從甲板到艙內,再拾級而上登至樓上望台,仔細搜尋了一遍。並無任何異常。又過了許久,到瓊華島上的各路人也陸陸續續返回岸邊,都報告說沒什麼問題。邢錕更是愁眉苦臉道:“自從您之前檢視過後,我們一直都小心謹慎,剛才也是因為到了夜間才回去休息,這附近又沒什麼危險……”“明日一早再出去巡視!”江懷越打斷了他的話,毫不留情地拋下一句,帶著人轉身離去。邢錕等人隻能送到門口,待等江懷越這群人策馬而去,小太監們抱怨不迭,縮著脖子都要往屋裡去避風。邢錕亦冷哼道:“什麼東西,萬歲不過是帶著惠妃她們來遊玩一次,他就要把太液池給翻過來似的!”“要不是這樣,能爬那麼快?”周圍有人嬉笑打趣。邢錕啐了一口:“現在囂張得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倒台了呢!”周圍人哄笑附和,很快又回到小屋,之前架起的爐子還燒得正旺,有人端來了暖鍋,開始圍坐在一起大快朵頤。正吃得痛快,卻忽聽外麵有人輕輕敲門,邢錕愣了愣:“不會吧?又回來了?!”其餘人等麵麵相覷,一時間不敢再有所動靜。互相推諉了幾下,還是邢錕硬著頭皮站起身,過去將門打開。蕭瑟寒風迎麵撲來,屋內的火苗亦晃動不已。邢錕驚詫萬分地看著站在門前的秀麗女子,結巴了半晌:“你,你是?”她行了個禮,款款道:“我是奉太後之命來找江大人的,聽說他到太液池來巡視的,現在何處?”“哦哦,他已經走了……”邢錕這才回過神來,偷偷打量著女子,忖度她的身份。女子略顯失望地望了望四周:“那他是已巡視完畢了嗎?”“對啊,不然怎麼會走呢?您是?”女子並未回答,隻是慢慢往畫舫那邊走去。邢錕跟在後邊問了好幾遍,她才道:“倒不是信不過江大人,但惠妃娘娘這兩天又有點容易犯惡心,我特意帶來了一些凝神靜氣的甘草芳花,將它們放置於畫舫和瓊華島樓閣內,待到明天應該能起一些效用。”邢錕看她手中提著包裹,便隨著她上了畫舫,她將包裹中的一盒曬乾的草藥取出,還特意給邢錕檢查了一遍,才仔仔細細地將這些細碎草末裝入紙包,安插到了桌椅縫隙間。待等事情都做完之後,她又回到屋中向眾人道彆,這才離開了太液池。這些人素來沒被人敬重過,難得有這樣一位美人溫文有禮又翩然而去,紛紛讚歎留戀,不勝歆慕。“這才叫有氣度懂道理,哪像剛才那個!”邢錕更是一針見血地道出區彆。*次日晴空萬裡,金陽和煦。江懷越依照慣例先去了承景帝那邊問安,隨後又去昭德宮請榮貴妃,誰料貴妃原本答應了萬歲要一同出遊的,臨到今日卻又變了主意,說是心情不好不想出門。江懷越知道她還是介意惠妃同往,好說歹說讓榮貴妃登上了馬車,自己在旁陪同,一路護送著她到了太液池。太後與承景帝早已到來,正在橫貫水麵的白玉長橋畔賞景。一身藍衫長裙的金玉音也正在一旁作陪。其時天光雲影與翠樹紅楓落映清波之間,萬豔璀璨,水波晃漾,好似仙山幻境,美不勝收。榮貴妃懶懶散散行去橋畔,拜見了太後與承景帝,瞥視四周雖有幾名宮妃,卻不見惠妃身影,倒是頗為意外。“不是說惠妃也要來散心麼?怎麼事到臨頭又不願來了?”她雖是問江懷越,聲音卻大得能讓承景帝聽到。承景帝淡淡道:“她說有些疲累,可能要晚些才到。”“倒是嬌生慣養。”榮貴妃嗤笑一聲,抬手搭著江懷越的手臂就往岸邊去。太後瞥了一眼,道:“等惠妃到了再一同去乘坐畫舫也不遲。”榮貴妃卻置若罔聞,說岸邊風大,情願待在畫舫內。江懷越了解主人的心思,她素來與太後沒什麼話說,留在那裡也是冷清,於是陪著她上了畫舫。榮貴妃才坐下不久,便皺著眉道:“這船內什麼味道?”江懷越亦聞出一股草藥氣息,不由質問船上的人員。那人連忙道:“昨天晚上有一名姑娘過來放的草藥,說是惠妃娘娘喜歡……”“這叫人怎麼呆的下去?!趕緊給我找出來都扔了!”榮貴妃氣不打一處來,嗬斥江懷越,命他速速動手清理船艙。他皺了皺眉,勸解道:“娘娘稍安勿躁,等惠妃來了再說,或許萬歲也有此心,娘娘輕舉妄動豈不是容易招惹口舌?”“那還不如讓她惠妃一個人陪著萬歲在這船上遊玩,何必非要拉扯上我們?”榮貴妃鄙夷地環視四周,越發覺得空氣中都滿是草藥味道,隻待了片刻便離開了畫舫,重新找了另一艘遊船,先行去往瓊華島上觀景了。江懷越陪著她穿過了廣寒殿,正登臨樓台遠望湖上風光,就見一行乘輿緩緩而來,由宮女們小心攙扶下了盛裝的惠妃,迤邐往太液橋行去。榮貴妃倚著欄杆不屑一顧,江懷越不由道:“娘娘心裡雖然不喜惠妃,在萬歲麵前何必表露得如此明顯?您有意不和她碰麵,便也是自己疏遠了君王,豈不是正中惠妃心意?”“怎麼,還要我貼上去笑臉相待?我可不像惠妃那樣假惺惺。”“娘娘也不想想,惠妃為何懷著身孕還要前來太液池?還不是因為萬歲也請了娘娘,她若是不來,興許萬歲在這湖光山色間與娘娘情意濃厚,不知不覺便將她淡忘幾分。眼下她是借著懷孕恨不得時刻留在萬歲身邊,您卻反而將萬歲推出門去,長此以往恐怕……”他還未說完,榮貴妃已經沉著臉轉身下樓,往岸邊而去。*還未到岸邊,卻見畫舫悠悠,已將太後送到了島上,旁邊還跟著嫻雅文靜的金玉音。江懷越因問及太後如何先來了這裡,太後笑道:“皇上與惠妃正聊得入神,我還待在邊上不是礙眼?因此叫了玉音,先到島上參拜神佛,免得做個不知趣的老太婆。”榮貴妃聽完,臉色不大好看。江懷越陪著太後走了一程,因問及船艙內的草藥之事,金玉音道:“我昨晚還以為能在這遇到督公,沒想到您已經先走一步。這些草藥都是惠妃娘娘最近喜歡的味道,昨天傍晚她又吐了兩次,我擔心她今日不舒服,便想請她在宮內休息的,但是娘娘卻執意要來,並叫我碾了許多藥草,連夜帶到船上放好。”太後聽罷,也不由道:“惠妃平日身子就嬌弱,這一趟有孕雖是大喜事,倒也為難了她。”金玉音道:“身為女子總是要經曆這些,惠妃娘娘吃了不少苦,但仍是心滿意足,甘願忍耐的。”榮貴妃在一旁幽幽道:“金司藥進宮也好多年了吧?什麼時候輪到放出宮去?”金玉音微微一笑:“回娘娘,玉音到明年就輪到出去了。”“出去好,找個可心的疼人的夫君,比在皇宮大內自在多了。”榮貴妃說罷,轉眸望向湖麵。過不多時,承景帝攜著惠妃也踏上了瓊華島,眾人三三兩兩進殿參拜禱告,惠妃這一路果然與承景帝形影不離,意態嬌癡,好似又回到了剛被封為惠妃的那段少女時期。榮貴妃幾次想要冷言冷語譏諷,都被江懷越使眼色製止,或者索性出聲岔開了話題。故此她越走越覺得心情煩躁,毫無繼續遊玩的意願。太後倒是帶著金玉音飽覽大好秋色,一老一少相談甚歡。惠妃行了一陣,又說自己腰酸腿軟,承景帝便喚來畫舫,要陪著她先回到岸邊休息。兩人才踏進船艙,卻見榮貴妃帶著江懷越也跟了上來。惠妃眼鋒一瞥,冷淡道:“貴妃娘娘不是正在賞景嗎?怎麼看到我要返回,就也跟了上來?”“再好的景致,看多了也就膩了。”榮貴妃笑了笑,在承景帝與惠妃旁邊落了座。承景帝處於兩女之間,言談舉止自然沒有之前自在灑脫,與惠妃說上一句,又得假裝和睦地與榮貴妃再聊上兩句。他強行找了些話題之後,察覺榮貴妃神情越發冷寂。正待好言相勸,卻見她起身便往樓梯上去。這畫舫原有兩層,上麵是供人登高觀景的樓台,雕欄畫飾,極為精致。榮貴妃身姿婀娜緩步上行,臨到一半,又探出身子喚道:“萬歲,上麵風景更好,也沒有那股子藥味,您何不出來透透氣?”“愛妃先去賞玩一番,朕等會兒再來。”承景帝瞥了一眼旁邊的惠妃,心虛地婉拒了榮貴妃。榮貴妃倒也難得沒有生氣,顧自招呼了江懷越,兩人一同去往樓上。惠妃沉著臉不說話了,承景帝亦有所尷尬。兩人寂靜半晌,樓上卻傳來了榮貴妃與江懷越的閒談話語,承景帝聽著她那歡聲笑言,越發如坐針氈。十幾年的相伴,他當然知道,貴妃發火的時候還算好哄,一旦連發火都懶得發,還滿麵微笑之時,那才是最最可怕……“朕上去一會兒,你先自行休息。”他終於還是起身,將惠妃留在了船艙內。*承景帝也去了樓上,惠妃坐在那裡,聽著上麵談笑風生,心裡一團火越燒越旺。自己忍受著身體不適,專門陪著他來太液池,是為了什麼?可是到現在,他居然又再次把自己冷落,轉而去尋找那個驕縱的女人……滿船的藥草味道,如今也壓製不了她的慍怒。她站起身,抿著唇,便往樓梯行去。身旁的宮女連忙上前攙扶,並勸道:“樓上風大,娘娘是否不要去了?”“我在這裡悶得慌!”惠妃狠狠說了一句,帶著宮女就往上去。畫舫在水麵輕輕晃動,她心裡雖惱,登上樓梯卻還是謹慎,扶著宮女拾級而上,耳聽得上麵又傳來榮貴妃輕狂笑聲,不由得心頭一怒,而此刻忽覺腳下一空,身子竟完全失去了平衡,就連旁邊的宮女也尖叫出聲,連同惠妃一起從半空墜下。*突如其來的巨響使得整座畫舫都震動起來。正在樓上的三人俱是一驚,江懷越首先衝到樓梯口往下望。灰塵彌漫間,通往上麵的樓梯居然斷裂了開來。承景帝這時才魂不守舍地奔了過來,一望到跌倒在艙底,蜷縮身子長裙沾血的惠妃,臉色都蒼白了。他張大了嘴巴,卻發不出聲音,隔了好久才帶著哭音喊道:“來人!來人!”而那個時候,江懷越早已躍了下去。留在船頭的太監和宮女也已經嚇得魂飛魄散,有膽大機靈的很快回過神來,朝著岸上呼救。不多時,畫舫靠了岸,各色人等匆忙趕來,混亂之間,江懷越俯身檢視著斷裂的樓梯木板。他用手指抹去木屑粉塵,透過陽光,看到了縫隙間隱約的鋸齒痕跡。惠妃被人抬了出去,她嚎啕哭喊著,視線朦朧間望到了江懷越的身影,發瘋一樣叫起來:“是他下的黑手!把他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