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懷越知道邢錕此人慣於偷懶耍滑,對他所負責的所有事務都不可輕易放心,因此在畫舫內外仔細檢視周全,又帶著人把瓊華島上所有亭台樓閣都走了一遍,找到了好幾處未曾打掃乾淨的角落,親自看著邢錕帶領手下處理妥帖,這才離開了太液池。太液池與皇宮相距甚遠,待等他回去已經接近天黑,故此就沒再出宮,直接住了一夜。接下去的數天內,宮中事務繁多,處理完一件又是一件,等全部解決之後,才得空休息了片刻。楊明順這些天也跟著他忙忙碌碌,好不容易逮到空閒,沒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直至江懷越差人到處尋找,他才匆匆忙忙趕回來,笑嘻嘻道:“督公找我有事?我是看禦馬監那邊缺人照應,就趕緊去看看……”江懷越白了他一眼:“彆瞎扯了,我還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景仁宮和禦馬監可不是在同一個方向!”楊明順臉一紅,悻悻然道:“小的哪去了景仁宮啊,惠妃娘娘現在看到小的就沒臉色,我怎麼還敢自己送上門去討罵?”“哦?那難道又換了彆的小宮女?以前那個不要了?”江懷越背著手緩緩走下台階。楊明順叫起來:“督公,我楊明順是那樣的人嗎?小穗可是千金難換的,彆的小宮女能跟她比?”江懷越不由一哂:“所以你終究還是找她去了。”“可我沒去景仁宮。”楊明順討好地跟在後麵,“我也知道不給督公惹麻煩,惠妃既然不待見咱們,我就托人給小穗傳話,讓她尋個機會溜了出來。”“她還真死心塌地願意跟著你?”他站定了,斜著眼睛睨著楊明順。楊明順一挺胸膛,滿是自豪地道:“那是當然了,督公,您彆看小的在您手下不起眼,可在她們小宮女中間,那也是響當當的人物。您瞧這個……”他從腰帶上小心翼翼地解下一個五彩的香囊,托在掌心給江懷越看。“瞧瞧這繡工,多精巧,小穗可是偷偷花了好些天功夫才做好的。”江懷越掃視一眼,淡淡道:“也就是你們小孩子,喜歡弄這些玩意兒。”楊明順語塞,又不服氣地還擊:“這跟年紀大小有什麼關係呀!那前陣子貴妃娘娘還給萬歲爺繡了一個呢,雖然那手藝是粗糙了點……您怎麼不當麵嘲諷她?”江懷越敲了他一記頭:“你真是越來越以下犯上了!”楊明順假裝捂著頭躲到一邊,嬉皮笑臉道:“是大人您自己不解風情罷了,送東西隻是表示心裡在意,您不會連這個也不懂吧……”江懷越懶得再和他理論,在他心裡本來就對這些男女之間互贈小玩意兒的舉動表示鄙夷,更何況楊明順獻寶似的將香囊給他看,好像在示威一般。儘管如此,站定之後望著長長宮牆,心中還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相思。“走吧。”他回頭吩咐一聲。楊明順一愣:“哎?督公還有什麼事務要做?”“我就不能出去一趟?”江懷越同樣報以鄙夷的目光。*他從宮中出去後,先回了一趟西緝事廠,剛換下衣衫,卻聽手下人稟告說前天有人送來一盒點心,他們不敢擅自打開,留著等待督公回來檢查。江懷越有些納罕,命人將盒子端了上來。楊明順緊張兮兮地在一邊道:“彆是什麼人有心加害……”“來曆不明的東西我會吃?”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盒子。裡麵居然是四塊方方正正的酸棗糕。江懷越愣了愣,將盒子翻過來仔細查看一遍,才發現裡麵夾著一張小小的紙片,上麵依舊畫著熟悉的銀色盒子。他了然,此時再低頭看那四塊糕點,因為是前天就送來的,糕點已經發硬,不複糯軟晶瑩。相思應該是一直沒能再等到他,心裡惦念卻又無法前來探望,甚至不知道他在不在西緝事廠,隻能捎來了這盒點心,希望他看到後,能想到她吧……心裡莫名有些酸澀。*江懷越帶著這盒點心坐上了馬車,再一次找理由將相思接了出來。她掀開簾子望到他的瞬間,眼裡帶著明媚的亮色。“大人!”相思滿是驚喜,臉上有難以抑製的笑意。她今日妝容濃豔,唇色豔紅,滿身珠翠,江懷越示意她坐下,不由問道:“怎麼穿得這樣?”她不好意思地道:“沒有辦法呀,有人就喜歡我們打扮得嬌豔……”“俗。”江懷越鄙棄不已。相思哼了一聲,攀上他的雙臂,揚起臉來。“大人如今嫌棄我俗不可耐了?”他看著她那誇張的妝容,默默歎氣。說實在的,即便是如此俗豔的裝束,也掩不住她那股子青青鬱鬱的靈氣。“我說的是那些客人。”相思的眼眸裡隱現小小得意,忽而又望到了他身邊放著的盒子,訝然道:“哎,這個……”“是你送來的?”他將盒子打開來。相思赧然點頭:“前天悄悄遞給守門的番子,請他務必轉交給您。可他當時說您不在……”“我前些天都住在宮內,抽不出空回來。”“哦……”她略顯失落地看看已經發硬的酸棗糕,江懷越又問:“怎麼想到要送這個?你買的?”她卻睜大眼睛,道:“您看不出這是我自己做的嗎?費了好多時間呢!”江懷越著實意外:“你……還會做這些?”“什麼意思啊大人!”相思不悅起來,指指點心,“您看這形狀都有大有小,店鋪裡賣的能這樣嗎?”他失笑:“是有些不像樣,我原本還在想,你從哪家店買來的便宜貨。”相思更加惱怒,撲到他身上隔著衣衫掐他手臂,狠狠道:“你真是狼心狗肺!”江懷越越發驕矜,高高在上地還擊道:“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你到現在才知道?”“……你!”相思瞪了他一眼,忽而把盒子一下蓋起,冷冷道,“那我不要你了。”脫口而出的話語本是帶著負氣的玩笑話,可是江懷越聽了,卻驟然一怔,原本故意裝成高傲的神色也漸漸化為冷肅。忽如其來的安靜下,他漠然看著相思,眼神冷且直。相思也愣住了,她明顯感到了江懷越的異樣,她根本沒想到自己隻是無心那樣一說,他就會變了臉色。“大人?”相思猶猶豫豫地叫他。他端正坐著,垂下眼睫不做聲。相思思忖了一下,試探著去拉他的手。江懷越手指一動,卻沒握住她的手。相思湊近了他,甜膩膩地道:“大人你的手真好看。”他瞥了她一下沒回應。相思繼續撫著他修長乾淨的手,硬是將之拽到自己臉上,眼巴巴望著他:“大人……”“……乾什麼?”他還是冷冰冰地。相思更膩近了幾分,貼緊他的身子,羞答答地問:“大人,不想摸摸我嗎?”江懷越白皙的臉頰一下子浮上了緋紅。“你,相思,你!不害臊嗎?”先前的傲慢與負氣一下子被語無倫次取代,偽裝出的叱責根本不起作用,相思故作害羞地抿唇笑著,將他擠到馬車一角,歪倒在他懷裡。“我是想讓大人摸摸我的臉頰呀,大人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她近乎無賴地用下頷蹭他,抱著他的手臂抬起臉狡黠地笑,“大人你想摸哪裡……”江懷越感覺自己好像在火上烤。“我,我哪都沒想,誰像你!”“那你這些天都沒想到我嗎?”相思還賴在他身上,趕都趕不走。江懷越遲疑了片刻,緩和了一下語氣,慢慢道:“不是。”“既然想到我了,為什麼不想親近呢?”她咄咄逼人,明豔的眼望進他的眼裡。江懷越被逼得無可退卻,無奈道:“……相思,你以前不這樣。”“喜歡了才想親近呀。”相思直截了當,扳著他的下頷,“大人難道隻喜歡以前的相思嗎?對你唯唯諾諾不敢靠近的那個?”“……也不是。”江懷越答得有點底氣不足。她這才重新又露出了笑顏。她放肆著自己的情感,緊緊扣住了他的手,與之十指相錯,隨後抓住了又緩緩放在自己臉頰上。“大人,相思喜歡你呀。”她抬手,慢慢摸過他的臉頰,他的下頷。隨後,目光柔軟,滿是溫存地吻了過去。極儘纏綿,如花枝搖曳,春水照漾。波心浮動,欲罷不能。江懷越在神思混亂間,居然還想到了之前自己那一次主動而青澀的親吻,簡直……天壤之彆。他放棄了抵抗。*幾乎讓兩人呼吸頓止的親近終於告一段落後,相思雖也羞赧,但整頓了發釵與衣衫後,神色已經恢複正常。她抬眼望,江懷越居然還盯著她看,動都不動。她又踢踢他,“大人,你該回去了。”江懷越這才回過神來,端莊了坐姿,想了半晌,才道:“你……你要不要什麼?”“什麼?”相思不明所以。他努力鎮定了心思,指了指盒子道:“禮尚往來。”相思無奈:“您就不能下次主動帶些東西送我?非要這樣直接來問?一點意思都沒。”江懷越也覺得自己問得多餘,不知道怎麼,最近在她麵前好似特彆愚蠢。但他很快板起臉來:“我還不是怕你挑三揀四?”“我是那樣的人嗎?”相思哼了一聲,又笑,“大人送我什麼都可以,隻要是您給的,都要。”他欲言又止,艱難地點點頭,算是答應了。“我還得過些天再來。你等著。”“好……”臨下車時,相思對他說,那些糕點既然變硬了就不要吃了。江懷越答應了。但他帶著那盒子,又回到了西緝事廠,就著熱茶,自己慢慢地吃掉了那些早就又酸又硬的糕點。當天夜裡,他收拾東西回到宮中,才去了禦馬監巡視了一圈,又有一名小太監前來求見,說是奉了太後之命,請他去太液池再巡檢一遍。“之前已經去過,將情況也都稟告給萬歲了,太後那邊難道沒知曉?”江懷越問。“太後知道了,但午間小睡時候竟然做了噩夢,說是夢到畫舫裡竄出一條毒蛇,將太後娘娘嚇得不輕。因為明日惠妃娘娘也要去,想想還是不放心,就希望督公能親自再去一趟看看。”江懷越頗為無奈,但既然太後命人前來通知,也不能再行婉拒。於是帶著手下,踏著一地清寒月光,再度策馬離開了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