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進水溝?”宿昕挑眉,“有那麼巧?”相思斜著眼睛偷偷瞥向江懷越,江懷越依然無所謂的樣子,神情寡淡:“小公爺對這細枝末節怎麼如此在意?”宿昕還未回答,等在一旁的鎮寧侯早就按捺不住,大聲道:“我說區區一張紙條值得你們這樣問來問去嗎?相思寫完之後我看過一眼,就一句話,文縐縐的,沒什麼大不了的!”經由他這一打岔,宿昕也沒能再追問下去。相思又不失時機地將話題引向彆處,宿昕被關了那麼多天,早就悶得發慌,如今出獄正如籠中鳥重回山林一般,被相思引導幾下便轉移了注意力,又開始問起自己被抓後,相思是如何找到侯爺等問題。他們三人邊走邊聊,很快就出了西廠大門,原本正和相思談笑甚歡的宿昕剛邁出門檻,忽而腳步一頓,大夢初醒般地道:“不行,差點忘了!我還得進宮麵聖,侯爺,你先送相思回去吧。”相思與鎮寧侯麵麵相覷,鎮寧侯一拍他肩膀,將他強行攬了過來。“麵什麼聖?!萬歲正忙著,沒空看你這一身破衣爛衫的樣子!走,去淡粉樓,好好梳洗乾淨,再躺下聽聽曲子散心!”相思隨即道:“正是,小公爺何必急於一時?又不是明日就要離開京城了。”“我……”宿昕還沒說完,已被強壯高大的鎮寧侯拽下了台階,半哄半拉著騙上了馬車。相思站在西廠門口,偷偷往始終跟在後麵的江懷越身上瞥,他察覺了,端著姿態慢悠悠道:“相思姑娘怎麼來的?沒乘轎子嗎?”——怎麼來的,還不是跟你擠在馬車裡一起來的?戲還演得真是煞有介事。相思睨了他一下,裝作靦腆的樣子回道:“之前叫了一頂轎子,隻給了來時的錢,他們把我送到這裡就走了……”“哦,那要不要派輛車子送你一下?或者再為你叫一乘轎子?”江懷越一邊客套,一邊打算讓楊明順再把她送回去,順便也看著點以免被人占便宜。誰料那邊馬車裡探出了宿昕的腦袋。“我們不是要去淡粉樓嗎?還需要你獻什麼殷勤?”江懷越臉一沉,相思忙道:“我自己回去,你們兩個人坐在車裡了,我也不好坐進去。”“坐得下坐得下。”宿昕竟然從馬車內出來,坐到了前麵拿起鞭子,“我來趕車!”站在一邊的車夫驚呆了,鎮寧侯也失笑道:“小公爺,你還會這一手?彆趕著車子掉河裡!”“有什麼我不會的?”宿昕盛情邀請,相思隻好坐上了他們的那輛馬車,放下簾子的時候,見江懷越獨自嚴肅地站在台階前,竟有一種孤苦伶仃的感覺。“江大人,回見。”她用紗簾遮住了半麵,隻露出一雙秋水明眸,含情脈脈望向他。江懷越被這目光望得心生潮湧,卻又不得不保持著孤高冷冽的氣質,滿不在意地哼了一聲,就算是回答。“啟程了!”宿昕揚起馬鞭,顯得格外新奇,駕著馬車就飛快離去。隻可憐隨行的車夫撒腿追逐,隨著馬車很快消失在長長巷口。江懷越發了一會兒呆,背後忽傳來聲音:“督公!您就放心讓相思跟著小公爺跑了?”一回頭,才見楊明順從大門後鑽出腦袋,憂心忡忡地朝著他使眼色。江懷越皺了皺眉,背著手往外麵走:“她有分寸的。”“嗬,她有分寸,可我看那個小公爺像是沒有分寸的樣子……”楊明順跟在後麵,為他捏了一把汗,“雖然他看起來不靠譜,可畢竟出身比您好,長得也不賴,生來一副快活的麵容,不像您……”他頓下腳步,擰著眉頭瞪楊明順。“我怎麼了?難道生來愁眉苦臉?”“不是不是,可對著他容易讓姑娘開心啊……您呢?”楊明順隻是點到為止,不敢說得太明白。江懷越卻更氣惱了。“對著我就讓人提不起精神,是吧?楊明順,你不要以為是我不放過相思,等下次她來了,你仔細問問看,到底是誰纏著誰?”他義正辭嚴地說完這一通,氣宇軒昂揚長而去。*不平歸不平,江懷越卻還沒糊塗到分不清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他出了西廠後隨即又返回宮中,向承景帝報告了南京定國公的小公子宿昕已經到了京城。承景帝對宿昕的到來並不意外,然而聽江懷越說他還特意混到西廠大牢呆了好些天,卻著實哭笑不得。“這個宿昕,真是頑劣胡鬨。”承景帝既已對此事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江懷越也無需再加油添醋。此時昭德宮的小太監過來探問,說是榮貴妃聽說江懷越回了宮,要他過去一趟。承景帝得知後,道:“既然榮貴妃相邀,朕也有幾天沒見著她了,正好一起過去坐坐。”江懷越便陪著他前去昭德宮,榮貴妃本身最近對承景帝一直有些冷淡,見他主動過來,也沒給什麼笑臉相迎,草草拜見之後,就衝著江懷越冷言冷語道:“你小子最近是越來越忙,好些天都不見鬼影,這不是回了宮中,我不差人來請,你竟不會來我這裡了?!”“臣也是為萬歲辦事,有些時候回了宮,剛想來娘娘這邊,卻又有人找,等到臣空下來了,又聽說娘娘正在休息,便也不好過來打攪了。”“儘是借口!要真的想來看我,什麼時候不能來?我看你也沒忙到連吃飯睡覺都沒時間!”榮貴妃毫不留情,江懷越隻笑了笑不做辯解,倒是在一旁的承景帝被冷落至今,隻好乾咳一聲,慢條斯理道:“懷越如今兼管東廠事務,確實是要比以前忙碌不少,你要是悶了,隻管差人去叫他……”“人來了,心不在,有什麼用?”榮貴妃冷著臉撇下一句,看都不看他,顧自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檢視妝容。承景帝心裡有數,走到她身後道:“你也不必拿他撒氣了,近來我是多去了幾次惠妃那邊……”“萬歲想去誰宮裡,還需要朝我解釋嗎?”榮貴妃一邊為自己畫眉,一邊冷笑道,“惠妃如今拿喬,在後宮成了任何人靠近不了的夜明珠,萬歲是不是還得為她專門建造一座宮殿,好生供起來伺候?”“話不是這樣說。惠妃有孕也是喜事,你何必還這樣耿耿於懷呢?朕不是答應過你,無論她生下是兒是女,貴妃之位,隻可能是屬於你一人的。”“貴妃?我看她將來是要準備封後的吧?”榮貴妃不以為意地反唇相譏。承景帝將臉一沉:“朕當初為了想要改立你為皇後,招致朝臣強烈爭議,此後情願將皇後之位空缺至今,你居然還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若是因為惠妃生下皇子,朕就立她為後,又與那些見異思遷之人有何區彆?”背對著承景帝的榮貴妃抿緊了唇,原先還滿是怨憤之情的眼裡漸漸籠上迷濛。“我的……我的孩子啊……”她終於還是難以忘記那個剛滿三歲就夭折的兒子,手指劇烈顫抖起來,“啪”的一聲,描金玄黑的眉筆跌落在地。承景帝默默俯身,為她撿起了那支眉筆,將手搭在了她的肩頭。江懷越目睹此景,悄悄地退了出去。*抬頭望,天空藍得純澈,絲絲縷縷的雲絮輕薄如紗幔。他信步走下台階,還未走出多遠,卻見前方大紅宮牆那端有佳人款款行來。越走越近了,她已率先向江懷越微微一笑,如暖陽破雲,新月婉約。“江大人,許久不見,您是剛從外地回來嗎?”金玉音語聲清靈,恰如其名。江懷越向她拱手:“正是,去了一趟保定,金司藥連這也知道?”“江大人可是後宮中矚目之人,您的行蹤誰不關切呢?”金玉音一笑,望了一眼他後方的昭德宮,“您去見過榮貴妃了?”他點了點頭,因問道:“金司藥如今在惠妃身邊,過得可還適應?”“娘娘近來倒是平和了不少,先前也許是太過緊張擔心,如今一切都好,也不再像開始時候那樣難受了。眼看已經四個多月了,再過一段時間就更安穩了呢。”“是嗎?那倒是好事。”他淡淡道,“金司藥隻是負責娘娘的用膳與補品嗎?”“承蒙娘娘信任,如今衣食出行都讓我看著點。成天這個請示那個布置的,比起料理這些瑣事而言,我還是更喜歡靜靜地待在司藥局裡跟醫書藥草打交道。”金玉音雖還是笑著說話,但眉眼間確實流露出一絲無奈與疲憊。江懷越正待寬慰一句,卻望到遠處緩緩行來一頂轎子,從轎子邊隨行的太監與宮女來看,顯然正是來自於景仁宮的。他挑著眉梢輕聲道:“正主兒來了。”金玉音忙回過身,迎上前去拜在路邊。“惠妃娘娘……”轎子裡傳來一聲輕蔑的笑,隨後纖纖玉手一挑簾子,露出惠妃不善的眼神。許久未見,她因懷孕而微微發福,原先的瓜子臉已經圓潤了不少,然而一說話還是那樣不客氣。“我道是誰牽絆了你的腳步,原來是江懷越這個小白臉。怎麼呢,玉音,你平時不愛說話,遇到了他卻好像被月老紅繩牽住了似的邁不開腳?”金玉音連忙叩首:“娘娘,奴婢隻是偶遇江大人,說起娘娘近來身體康健……”“我的事不用對他說!”惠妃拔高了聲音,用那雙淩厲的鳳眼盯著江懷越,“我還巴不得他彆再出現在這宮裡呢!”江懷越站在原處,從容道:“娘娘對懷越有意見,可彆因此氣壞了自己,您腹中的胎兒對於萬歲來說太過重要,若是出了岔子可怎麼辦才好……”“你……你不要危言聳聽!”惠妃忽然攥緊了轎簾,看到他站在那兒雲淡風輕的樣子,也不禁懷疑他是否在內心謀劃詭計。為給自己壯膽,她又故意冷哂一聲,道:“告訴你,不要動什麼歪腦筋,如果我身邊再發生什麼事端,第一個被懷疑的就是你……還有你背後的主子!”說這話的時候,她還有意朝遠處的昭德宮盯了一眼。“哦?是嗎?”江懷越揚眉一笑,“說起來,娘娘到此處,難道是想去見貴妃娘娘?可不巧的很,萬歲剛才也與臣一起去了昭德宮,此時恐怕正為貴妃娘娘描眉梳妝呢。”說罷,隨意地朝著轎子裡的人拱了拱手,又向跪在一邊的金玉音看了一眼,便灑脫而去。“……猖狂的奴才!過不了多久,要你好看!”惠妃氣得發顫,朝著他遠去的背影咬牙切齒,又瞪了一眼金玉音,“還不跟我回去?在這裡發什麼呆呢?!”“是。”金玉音低著頭,隨著這頂轎子緩緩折返。*江懷越再度回到西廠,叫來楊明順:“去淡粉樓看看,宿昕和侯爺有沒有走?”“這也沒多久,應該還不會走吧……”楊明順小聲念叨著,隻好匆匆而去。過了一陣子,氣喘籲籲回來報告說,果然宿昕和鎮寧侯還在淡粉樓喝酒聊天,相思也陪在一旁。江懷越用指節叩擊桌子:“這都什麼時候了!快天黑了還不回去,打算在淡粉樓住著不走了嗎?”楊明順望了望明媚敞亮的天色,又看看江懷越,囁嚅道:“大人,您是不是眼花了……這哪兒就天黑了?”江懷越頓滯了一下,冷冷道:“我說快要天黑了,你聽不懂?什麼豬腦子。”“是是是,小的是豬腦子,哪天多吃點腦花補一補……大人需要的話,小的也給您準備些?”楊明順笑嘻嘻地問。“我從來不吃這些。”江懷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隨後起身換了衣袍,“我出去一趟。”“剛回來又要走?”楊明順納罕道,“小的陪您去?”他想了想,勉為其難地答應了,楊明順一邊跟著他走出去,一邊打聽要去哪裡。他起先不肯說,直至上了馬車,才沉著臉道:“去找鎮寧侯。”楊明順愣了愣,恍然大悟道:“咳,不就是找相思嗎?!”“閉嘴!”*要說江懷越對去淡粉樓的路程已經是熟門熟路了,然而前幾次都是隻能在外麵隱藏徘徊,這一回因為有鎮寧侯在裡邊,他倒是無需發愁找不到借口,帶著楊明順長驅直入,衣袂生風地殺到了宴飲之處。正是他與相思初次正麵相遇的那個幽靜水榭——月縷風痕。隻是此時的水榭內滿是歡聲笑語,酒過三巡,宿昕早就忘記了為民請命彈劾西廠的正經事,拉著鎮寧侯的手來回撫摩,語重心長地道:“我說侯爺啊……你好歹也是上過沙場殺過強敵的堂堂男子漢,怎麼就會懼內成那樣呢?你瞧瞧我們的小相思,無緣無故被尊夫人砸得頭破血流,我當時是不在場,如果在的話,肯定不會讓她受這委屈!”鎮寧侯滿麵發紅,大著舌頭分辨:“什麼懼內,我,我那是愛妻如寶……小公爺你還未成婚,等你遇到了心儀的,保不準比我還不如……”“那也得看那個妻,值不值得我對她好!”宿昕也上了頭,意氣激昂地拍桌子,“仗著自己身份隨意打人就不能縱容!你說是不是,相思?”他又轉過身,拽住了相思的衣袖,一臉認真地征詢意見。“小公爺,我……”相思才開了個頭,卻聽門外傳來格外熟悉的話語聲:“看不出小公爺還是個多情人,隻可惜您這套在教坊姑娘看來實在是太過天真,討好的方式多種多樣,何必非要扮成純良熱心呢?”宿昕起初一愣,等到看見那背著手從外麵漫步進來的人,氣得冷笑道:“你跑到這裡乾什麼?!這是你來的地方?”江懷越毫無感情地環顧四周,也不理睬他的質問,但是鎮寧侯雖然已經醉得眼花,還是搖晃起身:“蘊之,你也來喝一杯!”“我正是擔心侯爺才來的。”江懷越大大方方坐下來,歎息道,“侯爺莫非忘了尊夫人的脾氣?要是被她知道您來了淡粉樓,身邊又隻有小公爺這樣的多情種,豈不是又要大鬨?有我在邊上看著,至少尊夫人如果問起來,侯爺也有個擋箭牌不是?”“啊?好!好!你想的周到!”鎮寧侯由衷感謝,為了給江懷越倒酒,差點把酒壺都摔了。宿昕皺著眉不高興,氣衝衝地道:“好什麼?我們在這裡談天說地,他坐在中間算是監視?這酒我可喝不下去!”“本來也是,我看兩位喝的都不少了,也該回去休息……”江懷越還沒說完,宿昕已經板著臉站起來:“我可沒醉,明日一早還要進宮見駕。江大人,你好自為之!”說罷,又朝相思道:“相思姑娘,你雖然是教坊女子,但也知書識禮明辨是非,這個人不像你想的那樣仗義,你可要千萬當心,不要上了他的當。”相思紅了臉:“我,我知道了。”宿昕又去叫鎮寧侯,可是他卻懶懶散散喊著還要再喝,宿昕見勸不走,隻好自己悻悻然離去,臨走還不忘瞪了江懷越一眼。大門被他砰的關上了,相思低著頭,似乎一動不動,可從江懷越這邊悄悄望去,恰好能望見她微微揚起的唇角。她居然在偷笑。鎮寧侯眯著眼睛,還在稀裡糊塗地攬著江懷越敬酒。江懷越自己喝一杯,給他灌兩杯,沒多久,就徹底放倒了鎮寧侯。看著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鎮寧侯,相思故意扭扭捏捏地偷窺了江懷越一眼,羞答答問:“提督大人,現在就剩您一人了,是想聽奴婢彈曲呢?還是看奴婢獻舞?”“獻什麼舞,你剛才給他們也跳舞了?”江懷越一把扣住她手腕,將她拽了過來。相思張大眼睛,無辜地道:“我也沒問他們呀。”她忽而又掩不住小有得意的笑,湊到他耳邊,悄悄道,“大人,您猜我會不會跳舞呢?”悄悄話本就撩人,呼吸氣息拂過耳畔,更讓他神情凝固。好不容易按捺了心頭繚亂,江懷越硬是將她拽到了那個隔間。錦繡流彩的百鳥朝鳳屏風遮住了外麵的世界,多寶隔架子上依舊陳設著姿態各異的名貴玉器。相思一到這裡,就又想起當時自己精心裝扮後,懷著複雜的心情前來自薦枕席,跪在地上求他要了自己的那一幕。心潮莫名洶湧起伏,她被他拉拽地腳步微促,掙紮幾下沒有用,索性趴到他肩頭,踮起腳尖小聲道:“大人……您這是,想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