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似囈語的低切聲音縈繞在耳畔,輕糯綿軟,猶帶著掩飾不住的誘惑與笑意。——大人,你想……乾什麼?相思借著站立不穩的機會斜斜趴在江懷越肩頭,整個人幾乎都貼近了他的身體,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後背恰撞在了錦繡斑斕的百鳥朝鳳圍屏上。然而她還不滿足,雙臂軟軟環住了他的雙肩,微微揚起臉,靠近他臉頰,輕輕笑了笑。溫熱的呼吸直撲而來,江懷越背靠著屏風,下意識地偏過臉去。“大人,我給你的紙條,真的扔了?”低切切的聲音又拂過臉側,相思幾乎是埋在他的頸側問出了這一句。他呼吸為之一滯,一時間竟好似忘記了自己手該往哪裡放,待到掌心觸及溫軟之時,昏沉沉的頭腦中才有了一些隱約的印象。“沒……藏在最安全的地方。彆人找不到。”“嗯?是,藏在你心裡嗎?”她咬了咬下唇,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將臉頰貼近了他。肌膚相觸的瞬間,兩個人幾乎在同時起了顫栗。那種心尖迷亂震蕩的感覺讓相思緊張地閉上了雙目,他沒有任何動作,好似已經被她的舉動震懾得忘記了一切。相思便大著膽子又睜開眼,再一次湊近他。毫不掩飾地,望到他的眼眸深處去。要拂開清寒素白的霜意,要透過迷離紛亂的霧靄,直直地望進他的眼,望進他的心。“大人,你不要怕。”猶如情人私語般,她懷著最虔誠無邪的心,將眉心又貼近了他。什麼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是寂靜寂靜,一切都是喧囂喧囂。整個世界在狂歡著嘯叫著,鋪天蓋地的浪潮湧起又落下,落下又湧起,卷亂了江懷越枯竭已久的心海。她抬手,觸及他的頸側,他的臉龐。又緊抓住他的手,讓他學著自己的動作,撫過她的頸側,她的臉龐。“大人,你喜歡我嗎?”她那長長眼睫在微微簌動,眼眸裡含著無限憧憬。他感覺心頭被人狠狠揪住,居然發不出任何聲音。那種歡愉與痛苦兼存的迷亂,讓他眼神為之一收,隨即狠狠扳著相思的下頷,近乎魯莽地封住了她的唇。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與充盈。江懷越急速旋轉暈眩的腦海裡,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了以前讀過的兩句話。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他隻覺心裡有難以抑製的浪潮要將自己吞滅,隻是他的動作終究太過青澀莽撞,隻嘗到了她唇間清香紅脂,卻不知道還應該做些什麼。相思在心底默默歎了口氣,攬住他的後頸,微微偏過臉頰,輕聲道:“大人,你還沒說,你喜歡不喜歡我……”他深深呼吸一下,卻不給回應,按著她的頸側還待繼續,忽聽得外邊忽有響動,繼而傳來一聲大叫:“哎!侯爺,您小心腳下彆摔了!”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兩個人都為之一驚。相思下意識地往後一躲,之前還如同入夢一般的江懷越迅疾清醒過來,將她往身後推了一把,隨即一整衣袍,轉出了屏風後。他才踏出隔間,鎮寧侯已捂著腦袋,跌跌撞撞地朝著這邊而來,先前守在門口的楊明順連忙上前攙扶:“我說侯爺,您怎麼就忽然又醒了呢?”“誰,是誰打了我一棍子?!哎,蘊之,你怎麼也在這裡?”鎮寧侯還是口齒不清的樣子,望到了江懷越更加驚訝。江懷越無奈地道:“我剛才不是還跟你喝酒來著?侯爺的額頭怎麼腫了?”“有人打我悶棍!”鎮寧侯怒氣衝衝,東倒西歪地朝著兩邊張望。楊明順哭笑不得:“小的就守在門口,哪有人進來打您?分明是您睡糊塗了一翻身撞到桌腿,又把自己給痛醒了!”“桌腿?!他娘的也不讓老子睡得安穩!”鎮寧侯居然怒不可遏起來,掙脫楊明順的攙扶就往桌腿亂踢,直把八仙桌踢得差點翻掉。江懷越連聲道:“快把侯爺扶出去醒醒酒!”“乾什麼?我還要和小公爺喝呢……還有相思,相思呢?”“侯爺。”屏風後又轉出了言笑晏晏的相思。“你們兩個……”鎮寧侯皺緊眉頭,斜著眼睛打量她,又摸著下頷打量江懷越。兩人被他看得心裡七上八下,他卻忽然一拍巴掌:“我記起來了,相思你還在我寄給他的信裡夾了張紙條,對不對?!”相思鬆了一口氣:“是啊,侯爺,您腦子真清醒。”“確實,侯爺這記性,常人望塵莫及!”江懷越言之鑿鑿地補充道。“沒錯!”鎮寧侯開懷大笑。*暮色初降時分,淡粉樓裡越加熱鬨,樓上樓下貴客盈門。鎮寧侯總算是醒了酒,抹了把臉急著就要回去。江懷越知道他是怕夫人再大發雷霆,便也與他一同離去。相思將兩人送到門口,看著楊明順先扶著鎮寧侯上了馬車,趁著四周暫時無人經過,向江懷越悄悄道:“大人。”“嗯?”江懷越望她一眼,好似尷尬地不知該如何麵對。相思卻又含著小小的怨懟喚了一聲:“大人!”“怎麼了?”他壓低聲音,消減了清寒,帶著幾分無奈。“……好像從始至終,都是我在叫你,大人,大人。”她斜睨著江懷越,反問道,“大人心裡,到底有沒有我的名字?”江懷越愣怔了一下,回憶起來自己竟然真的很少叫她名字,隻是想要啟唇卻覺生疏,躊躇了半晌,道:“你的想法怎麼那麼多?”“連這點小小請求都不能滿足我?”她垂下頭,用繡鞋撥弄著金絲裙邊。江懷越剛要開口,馬車內的鎮寧侯又探出身子來叫:“蘊之,你在乾什麼?”“……替你向這位姑娘道彆。”江懷越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再一看相思,居然已經淚汪汪了。他吃了一驚,不明白為什麼好端端地又惹惱了她。“彆這樣,被人看到。”江懷越板著臉教訓。她憋著嘴,哭相更明顯了。“你……”江懷越又急又惱,千言萬語化為一聲歎息似的喚,“相思……”她悶哼一聲,不愛搭理。“我說,相思……”他隻好又叫她一聲,相思相思,像是魔咒,縈繞在心間。她這才甕聲甕氣回應了一下,迅疾抬起霧蒙蒙的眼睛:“什麼時候再來?”他還真答不出。可是知道如果說實話,她恐怕當場都能掉眼淚。她的本事,他已經領教。“有空的時候。”江懷越隻好這樣安慰。“呸!敷衍了事!”她果然一收眼淚,狠狠瞪他一眼。“蘊之,你這是在跟相思姑娘聊什麼呢?一見如故了?這可真是邪門啊!”鎮寧侯又在嚷嚷了。“沒有敷衍,我不會騙你。”江懷越很快說罷,看了看她,隨即轉身離去。楊明順跑過來,朝相思笑了笑,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小聲道:“相思姑娘,我有個問題要請教。”“啊?”她愣在那兒,江懷越還未走遠,也詫異地回過頭來看。楊明順笑嘻嘻道:“我家督公說了,要我見到你的時候問問清楚,到底是誰不放過誰,又是誰厚著臉皮纏住誰呀?”相思的臉頰騰地紅了。楊明順還在說:“其實這個問題我自己心裡是有答案的,可是督公他好像不肯承認呢,非要叫我親自找你問……哎!”江懷越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怒不可遏地將這個討厭鬼拽離了門口。“我看你真的是活膩了!”夜色靡麗,相思站在淡粉樓疊串明燈下,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路,因為有鎮寧侯同歸,江懷越還無暇多想彆的,然而當鎮寧侯回到府邸,他獨自再回西廠之後,滿心儘是浮沉錯雜的念頭。淩亂得讓人難以安睡,像是貪戀佳釀的孩童,飲儘了滿滿瓊漿,醉臥於水雲流動間。鎏金屏風後的那一幕,縈回於腦海間,讓他直至次日上朝,都有些神思恍惚。直至散朝後,承景帝問他話時,他才陡然一醒,回過神來。“萬歲是問什麼?”“朕是說,太後昨日派人來說,近來秋陽濃豔,銀杏金黃,她想起了太液池瓊華島那邊的景致,想要讓後宮佳麗們也一同去遊賞一番。”承景帝頓了頓,又道,“本來這事應該是餘德廣辦的,但近來朕讓他主理各路藩王功臣進京賀壽一事,你可安排一些人手,先去瓊華島附近查探一下,若是適宜的話,便挑選個時間安排出遊。”“是。貴妃她們都去嗎?”“那是自然。哦,還有惠妃,她近來也總覺得呆在宮殿內煩悶無聊,朕看她的身體養的不錯,趁著這次機會也出去散散心吧。”江懷越沒有多說什麼,隻是應承了此事。其後又有人匆匆來報,說是南京來的宿昕求見萬歲,承景帝向江懷越看了一眼,笑了一笑後,便命人將宿昕帶來覲見。江懷越自言不便出現,因此也沒有留下與宿昕再正麵交鋒,向承景帝辭彆後,便趕去太液池查看地形。忙碌了半天有餘,晌午過後才出了皇宮,回到西廠坐定之後,卻總覺得悵然若失。他細想一會兒,還是按下了不該有的念頭,又命手下拿來近期未過目的卷宗,凝神靜息地審閱核查。繁瑣的事務占據了大量的時間,等到處理完多數卷宗之後,才覺天色又已經漸漸暗沉。書房外傳來敲門聲,他應了一下,隨後楊明順探進身子。“督公,您今晚還出去嗎?”江懷越詫異道:“我有說過要去哪裡嗎?”“……那邊,不去了?”“哪裡?”他沉著臉問。“您昨天去的地方啊!”楊明順哀歎道,“趁熱打鐵的道理,您總不會不知道吧?我當初打動小穗後,那可是天天往她那邊跑,生怕稍微一冷落就出岔子。您怎麼完全沒這想法呢?”“……你是你,我是我,我還需要你來指教?”他臉色越發難堪了,感覺自己好像在這方麵連楊明順都能鄙視似的。緩和了一些語氣,又一本正經道:“再說,相思也不是小穗,她有主見。”“……行吧,那您再慢慢處理事情。”楊明順歎了一口氣,慢悠悠往回走,“我可是剛從明時坊回來,看到宿小公爺好像也往那邊去了。”江懷越本來已經拿起筆的手,又停在了半空中。真是陰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