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太傅完全不知假山中發生的事情,直至茶會結束還興致盎然,孫政代替祖父送客時依舊風采翩翩,若非剛才山洞偶遇,即便是江懷越也很難想象他竟會那樣放肆縱情。賓客皆散,江懷越有意逗留到最後,見相思與其他官妓被送上篷車,才向孫太傅道彆離去。離開孫府後,他隨即趕往宮中。承景帝聽他說完今日所見所聞之後,臉色陰沉猶如烏雲壓頂,憤然道:“這孫政……竟然如此肆無忌憚!朕險些將胞妹嫁入這樣淫|亂的門第!”“孫政父親在杭州為官已有兩年,恐怕這個侍妾與孫政偷情也不是近來才有的事。”他頓了頓,又道,“其實臣從那女子言語裡還聽著有些不對勁,她屢次抱怨老頭子看得緊,臣隻怕那所謂的老頭子,指的是孫太傅……”承景帝更為震驚,良久才道:“簡直令人發指!”“幸而公主求嫁之事並未大肆流傳,否則恐怕有損公主顏麵……”江懷越從旁勸解。一想到永清公主,承景帝又發起愁來,隻是再想隱瞞也無濟於事,索性趁著江懷越在場,派人將公主召了過來。永清公主果然是心高氣傲的性子,聽了江懷越的稟告之後,先是臉色發白,繼而暴怒嗬斥:“江懷越,你不要以為皇兄信任你,我就也會聽信你的胡言亂語!孫政是我親眼看中的人選,那舉止那氣度,一看就是謙謙君子,怎麼可能像你說的那樣不堪!”江懷越早有預料,也並未激烈反駁,隻是淡淡道:“臣與孫太傅還算有些交情,若不是孫政所做之事太過分,臣也不可能在萬歲麵前這般造謠。公主若是執意不信,非要選一個這樣無視人倫的駙馬,臣也沒有辦法。”“我看你是存心搗亂!因為孫政年輕有為,就起了嫉妒有意中傷!你也不想想,自己已經是太監了,滿腦子還都是那些下流場麵,真是齷齪小人!”永清公主惱羞成怒,最後還是承景帝出聲嗬止,才讓江懷越先行退下。他循例還是向公主叩首告辭,直至走下玉階,還能聽到她在裡麵的吵鬨哭喊之聲。*數天之後,宮中傳來消息,新科進士、戶部主事孫政因舉止不端而被免職,太傅孫寅柯亦因教導無方而被問責,至於那永清公主的婚事,卻是有了令眾人都出乎意料的結果。江懷越在得知最後結果後,也頗為詫異,後來想起前因後果,又釋然一笑。因著這讓人意外的結果,他竟然率先想到的是,如果相思知道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會怎麼樣?正在這時,楊明順又呈上了來自淡粉樓的“密函”。這一回他可沒敢私自去看,而是原封不動地送到了江懷越的手上。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素白無華,隱隱透出墨痕。江懷越躊躇片刻,還是展開來看。才瀏覽一遍,便不動聲色地瞟了楊明順一眼。楊明順打了個寒顫:“小的站這裡,絕對看不到啊!”江懷越卻冷言冷語地道:“沒你的事了,先退下!”於是原本還滿心好奇的楊明順隻好垂頭喪氣地出了房間,房門一關,江懷越就蹙起雙眉,望著紙條出神。“明時坊夜間燈火如晝,笙歌歡愉暖如三春。明日酉時,盛裝靜候大人。”落款:相思。*淡淡夜色初臨時,明時坊內已是笙歌彌揚,相思坐在樓上,看簷下絳紅花燈一盞盞被點亮,映在眸中,映在心中。樓梯上時不時有腳步聲臨近又遠去,她的心忽而糾結忽而茫然。梳妝鏡中映出的容顏是早就精心妝扮過的,為的就是等待著某個人的車馬臨門。可是又已經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了,她還是沒等來敲門聲。外麵有人恣意笑談,這聲音在相思聽來隻覺得刺耳,恨不能杜絕一切無關的聲響。“相思!”樓下終於傳來了喚聲,她心一跳,馬上起身整頓衣衫,迎出門去。然而站在樓下的卻不是希望中的人,那個小廝仰起頭來叫:“相思姑娘,我家公子正在前麵酒樓,想請您過去。”她認出了這是新近常來的那位蘇公子的隨從,便婉言謝絕:“對不住,煩請轉告他一聲,我今晚有事不能前去相陪。”小廝納悶道:“你還有彆的客人?不是自己呆在屋裡嗎?”“……等會兒會有的。”她正在解釋,嚴媽媽聽到聲音趕了過來,“我說你真是越發不像話,蘇公子那麼豪爽熱情,你還推三阻四!我也沒聽說有誰今晚要來找你啊!”“……媽媽,我,我跟人約好了……”她有幾分心虛,卻又不肯承認是自作多情。那小廝卻不乾了:“你什麼意思呀?公子特意叫我來傳話的,要真是擺架子,我可回去稟告他了!”嚴媽媽這幾天早就拿了蘇公子不少好處,一見此景立即沉下臉:“相思,你彆不識抬舉!到底是什麼時候跟誰約好的,少來糊弄我!”“……我……”相思欲言又止,正在此時,門口又傳來一聲吆喝。“相思姑娘,有人來接了!”她心臟幾乎停跳了一下,繼而一言不發就往外跑。嚴媽媽和那蘇公子的小廝緊緊跟在後麵,眼見淡粉樓前停了一輛墨黑華貴的馬車,窗簾低垂,看不見其中到底是否有人乘坐。隨車而來的仆人向她行禮,她緊張地沒敢開口,隻是朝身後道:“媽媽,我走了。”“這車子……難不成又是那位錦衣衛的大人?”嚴媽媽有些納罕,好些天沒見著過來,還以為對方另尋新歡去了,沒想到今日竟然再度出現。相思隻點點頭,便登上了馬車。長鞭揚起,馬車緩緩駛離了淡粉樓。*相思上了馬車,才發現裡麵空無一人,她懷著惴惴不安的心坐在車內,聽外麵喧鬨聲響,不知自己會被載向何處。馬車穿過明時坊,並未有停留的意思,而是徑直朝著城北而去。在穿行過數條長街後,車子終於慢慢停下,車夫撩起簾子,請相思下去。原來前方巷子裡又停著另一輛馬車。她換乘了上去,打開車門,才發現裡麵坐著一人。昏暗之中,隻能看到江懷越朦朧的麵容,那一身沉沉深藍的曳撒近乎墨黑。相思的心迅猛跳動著,她勉強壓製自己的情緒,恭謹行禮:“督公。”江懷越沒說話,就坐在幾乎一片黑暗的車內,似乎是在注視著她。這種尷尬的沉默讓相思很是為難,她尋摸著地方,悄無聲息地坐在了座位一角。還沒等她開口,江懷越敲了敲車窗,馬車便又行駛起來。“督公,這是要去哪裡?”她試探問道。江懷越看看她,反問道:“不是你叫我出來嗎?為何還要問我想去哪裡?”相思愣怔了一下:“我原本是想讓督公在明時坊逗留一陣的……沒想到您把我帶到彆處來了。”“為什麼要逗留一陣?”相思沉默片刻,低聲道:“督公不是答應過我,什麼都可以談嗎?我隻是,希望有個機會,能與您一同在街巷間走一走。”江懷越有些怔然,他知道相思這次約他出來,絕對沒那麼簡單。在出發之前,他的心裡糾結過煩悶過,甚至想過違約不來,可是既然已經答應,最終還是做不出讓她覺得自己背信棄義的抉擇。來是來了,聽她說出這樣的請求,心頭卻是一陣茫然。一同在街巷走走?他已經多少年沒有閒情逸致去街上漫無目的地閒逛了,更彆提和一個少女……他想否決她這荒唐的念頭,然而看到相思坐在昏暗的車內,認真謹慎不安地看著他,已經到嘴邊的訓斥又隱忍了回去。“那麼繁華的地帶,我隨便一露麵就可能被人認出身份,你就沒想過後果?”相思有些委屈,道:“我並不是要去繁華地帶,明時坊那裡有一條小河邊很僻靜,原本我想邀請您去那裡……”她那退讓卑微的樣子讓江懷越嚴厲不起來了。他沉默了一會兒,隨後敲了敲車窗,對車夫說:“去城北。”於是馬車載著他們往城北行去。*夜色濃鬱,明燈高懸。馬車穿過了熙熙攘攘的長街,最終來到了城北。與酒樓遍地歌舞升平的明時坊相比,此處雖然也有沿街商鋪,但明顯冷清了不少。相思坐在車裡,一直沒好意思主動開口,就等著江懷越請她一同下車,然而等了許久都不見他有所表示,不免有些急躁。“大人,這是什麼地方?”她一邊故意問著,一邊撩起車簾往外望。燈火搖曳,高低不一的樓閣上都有了亮光。江懷越瞥一眼,淡淡道:“崇教坊。”“沒來過這裡,好玩嗎?”她眼巴巴地看著他,滿含期待。他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然而看著往來行人並不多的街道,江懷越有點後悔了。先前覺得在人多的地方容易遇到熟人,特意來到城北,可是如果就這樣下車,走在冷清之地,豈非更加引人注意?一想到這,他就慍惱起來。於是沒搭理相思,繼續催促車夫前行。相思被他忽略,心裡有點怨懟,正待擠兌之時,卻聽不遠處傳來歡天喜地的鑼鼓嗩呐聲。撩開簾子一望,行人漸多,且都朝著前方石橋而去。江懷越詢問一聲,車夫道:“大人,橋對麵就是楊柳鋪,城北屬這兒最熱鬨。”馬車漸漸靠近石橋,相思心知江懷越必定要避開人群,因此無精打采地倚著窗口。果然河對岸燈火明耀,人頭攢動,時不時爆發出喝彩聲歡笑聲。她正百無聊賴地看著,忽聽江懷越吩咐停車。她茫然不解,他卻已經推開車門,率先躍了下去。然後站在那裡,微微仰起臉,道:“下來。”相思突然局促不安,猶豫著問:“這是,要做什麼?”昏暗月光下,他反詰道:“你不是說要走一走?”“啊,是!”她的心猛烈跳動,相思隨即跳下車,頗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他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