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氏一愣:“那是你自己心急了?”“是……”相思忙又補充道,“還有我婆婆,她成天冷著臉,說再過三個月懷不上,就要叫我相公再娶呢!”“真是作孽,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多少人求都求不到,你這婆婆也太過急躁了!”侯氏一副義憤填膺狀,拉著相思的手腕,“那你剛才去弘法寺,有沒有求簽問問大師?”“……求了。”相思神色黯淡,從懷裡取出簽語,“可大師說簽子不吉利,聽那語氣像是沒有多大指望……後來又有一位小師傅叫我出錢請師傅主辦法事,但那數目也不小,我還不知道家裡是否同意呢。”侯氏往左右張望一番,湊近了她道:“這弘法寺香客數都數不清,每日進賬隻怕也不少,我看辦法事也是掙錢的好法子。你要是家裡錢多,還可以試試,要不然……”相思睜大眼睛:“您的意思是,我有可能花錢也是打水漂?”“咳,照理我也不該這樣說的,可是看你乾乾淨淨,是個好人家的媳婦,也不忍心讓你走彎路……”侯氏正說著,眼角餘光又望到前方路上來了人,忙不迭站起,“瞧這巧勁兒,我還正想跟你說呢,人就到了。”相思聞言回頭,見岔路上有一位身穿淺灰色長袍的女尼正往這邊緩緩走來。“您是說她?”侯氏笑了笑:“可不是,這一位是淨心庵的繼貞師太,平日去城裡化緣都要路過我這兒,她可是一位善心的活觀音,既能替人誦經祈福,又會女科醫治。你與其去花錢辦法事,還不如找師太幫忙,肯定能生個胖娃娃!”說話間,繼貞師太已到了近前,看年紀不到四十的樣子,體態輕盈麵容溫和,望之便讓人不由有可親可敬之感。“師太來得正巧,這一位小娘子也急著求子,我看她溫順可憐,您就大發慈悲幫幫她吧!”侯氏將繼貞迎進茶攤,相思見狀,也隻好起身行禮。繼貞靜靜地看了看相思,溫言細語道:“女施主是去弘法寺上香的?”“是……”“既然已去了弘法寺,再到我那淨心庵就顯得有所不恭了。還是潛心在此,不必再轉換方向了吧?”即便是婉拒,由繼貞那溫柔語調說出,也絲毫不讓人覺得難堪。相思還沒來得及開口,侯氏倒是古道熱腸挺身出來:“師太就算不給她誦經護持,也找個機會幫她看看,能不能開點藥。她剛才說了,隻有三個月時間,再不然就得被休回娘家了!”繼貞麵露難色,相思忖度片刻,上前拜道:“我也是走投無路,聽說弘法寺靈驗才到了此處,可廟裡的師傅說要辦一場大法事才能有用,師太要是有彆的法子,我一定常去您那庵堂上香。”侯氏聽了,也從旁又勸說起來。繼貞本是顯露不願多事的神情,過了一會兒,才勉強點頭:“既然巧遇,也算機緣,這樣吧,明日一早你到淨心庵來,我為你搭脈開藥。但有一點,你是先去了弘法寺的,次日就改來我庵堂,於情於理都不合,故此回去之後不要對家裡人說起,免得引來弘法寺大師們的不滿。”相思自然應允,繼貞也沒再多逗留,與侯氏輕聲交談幾句後,便又翩然遠去。侯氏見促成了一樁好事,高興得拉著相思問長問短,不外乎老家是哪裡人,相公是做什麼的,家裡還有多少人之類。這些問題相思有的事先準備過,有的卻沒編過,她隻得見招拆招,卻找不到機會溜走。正著急時,遠處傳來馬鳴陣陣,她聞聲望去,但見一輛馬車從北邊駛來,到了不遠處停在路邊。車窗簾子一挑,裡麵的人隻露出白皙的手,冷冷淡淡喚她:“怎麼還不走?”相思沒料到江懷越竟會過來接她,一旁的侯氏詫異道:“這是你那溫柔體貼的相公?剛才不是說他出門做生意去了嗎?”“不,不是我相公……”相思尷尬至極,一邊起身一邊隨口說,“這是我遠房表哥,剛才也是他送我來上香的。”那邊車內的江懷越也不知有沒有聽到兩人的對話,隻一會兒就把簾子放下了。侯氏卻還不死心,蹭蹭往前探著想要再觀察一二,相思忙拉住她道:“大嬸彆看了,表哥性格孤僻,不愛跟陌生人打交道。”“嗬,那他還送你過來燒香?”侯氏憋著笑,偷偷湊過來問,“你們表哥表妹的,是不是有點那什麼意思?”“沒、沒有的事!”她紅了臉,逃也似的跑到馬車旁,才想上車,忽又想到之前欠的錢,忙推開車門道,“表哥表哥,借我兩個銅錢!”馬車內,原本端坐無聊的江懷越再度以活見鬼的眼神看著一身小媳婦打扮的相思。“……你就窮的連兩個銅錢都要問我來要了?!”相思趴在車轅邊,急得瞪他:“你還說?我錢袋都空了,連一碗茶都喝不起!這不是欠了老板娘的帳才問你借錢嗎?”“錢被偷了?你怎麼也不小心點……”他還沒教訓完,就被相思打斷,“不是不是,您快些給錢吧,還是……您又沒帶錢?”她說著,眼神都不對了,好似看穿了他的本性是個真正的守財奴一樣。江懷越被煩的沒法子,取出錢袋扔到她懷裡,壓低聲音罵道:“拿去!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是君子嗎?!相思抓著錢袋,好不容易才壓下心頭的這句話,又回到茶攤前,取出銅錢給了侯氏。侯氏促狹笑著朝馬車那邊張望,“你不用害羞,我什麼事沒見過,保準不會透露出去。”相思抿唇,垂目道:“大嬸快彆說了,不是您想的那樣。”“嘿,要不是對你有意思,你那什麼遠房表哥怎麼來專門來接送上香?這不是該你婆婆陪著來的嗎?”侯氏又端詳著相思,“我就不信了,對著這張小臉,男人會不動心?”“他……”相思百口莫辯,見侯氏那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樣子,隻得狠狠心道,“實不相瞞,表哥他,他不喜歡女人!”“啊?”侯氏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片刻才目瞪口呆,相思趁著這機會行了個禮,“我明日一早再來,現在得先回去了。”說罷,丟下還在發愣的侯氏,匆匆忙忙奔向對麵馬車。江懷越早已等得不耐煩,見她坐了進來,不由皺眉問:“還兩文錢也要那麼久,你們在說些什麼?”相思瞥瞥他那冷峻模樣,忽然想笑,可又拚命忍住了。他更加疑惑,神色嚴肅:“探聽到什麼消息沒有?為何神情古怪?”“沒什麼。”她咬住下唇,好容易才忍住笑意,江懷越覺得她簡直莫名其妙。馬車調轉了方向緩緩前行,相思將之前的經曆訴說一遍,取出身邊的錢袋給他看:“全都捐了香火錢,一文都沒剩下。”她見江懷越不動聲色,隻好蹙著眉道,“明日要是您真讓我跟著侯氏去淨心庵,總也要再給些錢吧……”“錢袋剛才不是交給你了嗎?”他繃著臉,朝那兒示意,“先留在你身邊,但彆露財,你這身打扮也不是有錢人家的媳婦!”相思把他的錢袋收進了袖中,內心浮起一絲絲喜悅之意,嘴唇不由抿了抿。即便是如此微妙的神情變化,也被江懷越儘看在眼裡,他不由得鄙夷道:“淡粉樓當真苛刻得緊,把你窮得見到錢袋就高興!”原本那一點愉悅被他這般潑了冷水,相思忍不住斜著眼睛看過去,可是心裡的微小歡樂是連自己都無法正視的隱秘,又怎能說出口來。江懷越依舊坐得端正,看著她道:“我已派人去查過,餘四全說的那個與他打架的薛祐,自那天以後就沒出現,也不知去了哪裡。”“都那麼多天過去了,這人忽然消失,就沒人報官?”“這薛祐也是個地痞無賴,孤身一人並無家業,平日不是住在賭場就是外出晃蕩尋釁。即便數天不見,旁人也至多議論兩句,沒人會為此事報官。”他頓了頓,又道,“還有你剛才提到的淨心庵,我倒也有所耳聞。”“您聽說什麼了?難道也跟甄氏主仆失蹤的事情有關?”“也是楊明順探來的消息,他聽人講起除了弘法寺燒香靈驗之外,這淨心庵的女尼也頗有神通,好幾個少婦去了那裡幾次之後,回來就懷了身孕。”相思眨眨眼,倚靠在側壁嘀咕:“那看來我明日是非去不可了?可是庵堂是清靜之地,總不可能是那師太把甄氏主仆兩個給拐走了吧?再說當日甄氏和丫鬟從庵堂借了傘之後,不是還有老漁夫看到過她們嗎?”江懷越敲敲座椅,清了清嗓子:“這些事情你無需考慮,既然甄氏也曾與淨心庵的女尼打過交道,那你明日就去庵堂一轉,也好打聽一些消息。”相思聽罷,幽幽歎了一口氣。江懷越揚起眉梢:“做什麼歎氣?不願意?”“累。”她怕引來責備,忙解釋道,“我不喜歡上香求佛,跪來跪去的,頭都暈了。”江懷越覺得她倒有些與眾不同,宮裡上至太後、嬪妃,下至女官宮女,絕大多數都信佛信道,稍有不順便焚香祈禱,期望上蒼神靈保佑。以前他單知道榮貴妃娘娘不信這些,她是個我行我素的性子,天要下雨偏往外走,萬歲不悅偏去逗弄的主,哪裡會在意什麼神明規矩。如今見相思這樣訴苦,不由問了一句:“你不信這些?”她想了想,垂著眼簾慢慢道:“我祖母和我娘以前也在家裡供奉觀音像,可是又有什麼用?抄家的時候……都被砸碎了。”話很簡單,相思也並未淚光盈盈,隻是那樣神情寂寂,甚至帶著些麻木。可是江懷越聽了,心裡卻有些沉墜。作為西廠提督,他當然知道抄家這兩個字,對於官宦子弟來說有多殘酷。一道杏黃聖旨,一句冰冷話語,喚出成群惡虎撲去,撕碎了原本寧靜閒適的畫卷。聲聲哭喊,處處奔逃,換不來半點仁慈,被抄家的對抄家的爪牙恨之入骨,罵他們是禽獸,是惡魔,可他們隻是用來殺人的血刃,誰也不會因為一時心軟而斷送自己的前程。“督公,您信這些嗎?”相思忽而抬起頭,看著他問。他微微一怔,似是沒有預料她會問這個問題,過了片刻才道:“我也不信。”“為什麼呢?”她想起以前聽姐妹們說起,宮裡的宦官很多都信佛,即便是雙手沾滿鮮血,滿腹陰謀詭譎的,也會以慈悲麵目出現於寺廟,有的甚至還出錢修複古塔,以期望積得福報。江懷越卻很淡漠,似是不想多談關於自己的事情。“隻是不信神佛而已,沒有那麼多的為什麼。”他撩起窗紗看了看外麵,說道:“等會兒就送你回淡粉樓。”相思想了會兒,猶豫著看他:“我可以先不回去嗎……”“為何?”“就是,不想那麼早回去。”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睫低垂著,神情略顯局促不安。江懷越怔了怔,皺眉道:“那你要去哪裡?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辦。”冷漠的態度讓她有些失望,可是儘管如此,相思仍舊覺得即便坐在顛簸的車裡,麵對的是他時常顯露不耐煩的模樣,也比回到淡粉樓扮笑要好過許多。至少在他麵前,不用強顏歡笑討好獻媚。“我……”相思麵露無辜,腦子飛快運轉,期期艾艾忐忐忑忑地道,“一大清早出來拜佛拜到現在,我,我餓了。”江懷越無奈地打量她,“淡粉樓裡難道不給你吃飯?”“不好吃,吃膩了。”她木著臉,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行。”江懷越敲了敲車門,吩咐車夫,“等會兒進城去買個燒餅給她。”“督公!”相思看著一本正經的江懷越,幾乎要氣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