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已過,馬車才駛入崇文門,卻也並未朝著明時坊行去,而是一徑朝西,經過了正陽門之後,直穿過宣武南街,往皇城西邊而去。相思想著或許是要去西廠,可車子也並未到靈濟宮那邊,而是最終駛入了城西的鹹宜坊,左繞右折,穿街走巷,最終停在了幽靜的小巷後。相思往外張望,心裡納悶,忽聽得附近傳來了賣燒餅的吆喝聲,不由驚嚇道:“督公,您真要給我一塊餅就打發一頓飯?!”“乾什麼?嬌生慣養的,那麼多窮苦人家連餅都吃不起,你還挑三揀四。”他白了相思一眼,顧自先下了馬車。相思簡直欲哭無淚,滿腹委屈:“我為您奔波了半天,連一口熱飯都吃不上?您還說自己不是摳門的守財奴呢!”他卻連回都懶得回,任憑她抱怨著,把車門關閉了起來。相思在裡麵錯愕:“這又是要乾什麼?”“把衣衫換回去,馬上進城了,還需要扮成那樣嗎?”江懷越靠在車門邊,不耐煩地回了一句,再也沒出聲。她這才回過神,從座位底下翻出了原先的衣衫,剛想解開衣襟,忽而又想到了什麼,忙檢視了一遍兩側窗戶。隔著透紗,她能隱約望到江懷越的側影,心裡不免有些小小的在意。他站在外邊,卻似乎感覺到了裡麵的動靜,略側過臉看了一眼,隨即緊抿了唇,背對著她走到巷子裡麵才停下。相思緊張不安地換好了衣裙,小心翼翼掀起紗簾,卻已不見江懷越身影。她愣怔了一會兒,車夫將門打開,請她下來。“怎麼在這裡下車?督公呢?”“他沒說什麼,就請您往這巷子裡走,直到最裡麵那兒。”相思更加疑惑,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隻好朝那巷內慢慢走去。小巷本就幽深,她獨自走在其間更覺惴惴不安。兩側高牆青灰,隻偶爾露出枝丫橫斜,相思走了一程,再往前就是橫街,左側倒是有一扇小門半開,像是專門等著她進去。她試探地敲了敲門扉,裡邊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才有人匆匆趕來,探身道:“請您進去呢。”她不由問裡麵是什麼去處,可是開門的人並不回答,轉身就走,她沒辦法,隻能緊跟其後。入了小門,裡麵是幽靜園圃,秋陽下草木猶碧,大團大團的菊花抱香簇擁,絳紫深黃,雪白嫩綠,姿態各異,淩霜傲放。她跟著仆人從成片的菊叢間行過,雪青色的長裙掠過碧綠枝葉,偶爾拂落絲絲花瓣,輕盈無聲墜於裙角。前方有朱紅長廊,寂靜無聲,不知名的青藤纏繞其上,空氣中彌漫著清新微澀的味道。相思從蘇蘇落落的垂藤下走過,光影交織成變幻莫測的畫卷,縷縷金絲落在了肩頭。穿過長廊,前方又是清淺荷池。時已入秋,荷花早凋,徒留荷葉枝乾細挑出水,如遺世獨立的枯槁君子,一身落拓猶含傲骨,立於漸涼的沉沉水中。她在小徑站定,荷池上有曲橋小亭,亭中石桌邊坐著的正是江懷越。見她到了,他也不起身,隻用眼神示意過來。相思猶猶豫豫走上前,問道:“督公,這是什麼地方?”他還沒回答,從另一側的垂花門後已有仆人端來了茶具。江懷越倒了兩杯茶,抬了抬手道:“坐。”相思卻站著沒敢落座,他挑起眉梢,詰問道:“站著乾什麼?剛才不是還喊累喊餓?如今給你找個地方歇息,卻還不敢坐下?”“隻是,覺得有點意外。”相思這才大著膽子坐在了他的對麵。江懷越還是冷淡寡情的樣子,隨意地將一杯茶推到她麵前:“廚房還在準備午飯,你等吃過了再回去。”她錯愕地看著他,忍不住又問:“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江懷越揭開杯蓋飲了一口,看都沒看她,淡然道:“西緝事廠的落腳點,我們需要休息的時候,就來此處。”落腳點?相思有些不太相信,她環顧四周,怔然道:“這不應該是一座家宅嗎……”他卻不以為然,顧自撇著茶末:“若是一看就與眾不同,怎能作為西廠的隱秘落腳處?反正你也不會明白,就不必多問了。”相思又被他無故刺了一句,小小地努起嘴巴不再吭聲,轉而去看水中倒影。池中有金赤色的魚兒,優哉遊哉,曳著曼妙如紗裙的長尾,在荷葉下碧草間追逐嬉戲。倏忽一竄,便在水中畫過波痕蕩漾,繚亂了倒映的碧空白雲。她又想到了南京的家園,也有清池錦鯉,假山亭台,小巧而彆致。春日裡紙鳶飛揚,遠遠的入了雲天,是孩童時候無邪的憧憬。水中倒影幽幽,相思望著望著就出了神。忽而心有所感,回頭一望,才發現江懷越不知何時來到了身旁。“在看什麼?”他朝水中掃了一眼,興味缺失的樣子,“荷花早已凋落了。”“看魚。”相思小心翼翼地道,“看它們自由自在,心裡會快樂一點。”他沒說什麼,站在她身旁,與她一同默默看著水中魚兒交錯嬉戲,鬨出道道碧痕。兩人不言不語站在一處觀魚,倒也不會像先前那樣無端爭執,過了片刻,有仆人從垂花門後匆匆而來,到石桌前打開食籃,裡麵是剛剛烹飪好的佳肴。青花瓷的淺口盤映襯著碧青油綠的小菜,蓮子湯中飄著點點馥鬱金桂,瑩亮軟透的果子糕綴著丹朱杏脯,望之就令人心曠神怡。“吃吧。”他隨意地指了指,相思望著精致的菜肴,遲疑著沒敢拿筷子。江懷越蹙眉:“不喜歡?”她其實早就餓了,可他就站在身邊,儘管並無什麼不妥之處,然而不知為什麼,相思總覺得拘束不安。細想來,之前也曾好幾次與他同在宴席間,可是周圍人多喧嘩,不會亂想。而今庭院寧靜,亭中隻有他們兩個,當此境況,相思倒是緊張地不知該如何舉筷了。江懷越耐著性子等了片刻,看她猶猶豫豫地用筷子夾了果子糕,卻又因為打滑險些掉落在身,忍不住坐下來:“難道就怕成這樣?這又不是西緝事廠的水牢。”“不是害怕。”她小口咬下一塊果子糕。入口尚好,才一瞬的時間隻覺酸味直擊舌尖,進而蹙得她眉頭都鎖住,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好不容易把那一小口果子糕咽下去,相思連喝好幾口蓮子湯,口中的酸味還縈繞不散。他卻還詫異發問:“怎麼回事?”“……酸、酸死了!”她淚汪汪地看著江懷越,“您沒嘗過?還是彆吃這個了!”“以前就吃過。”江懷越不以為意地拿起一塊,在相思驚詫的目光下,咬了一口。她不無同情地看著他,以為平日總是嚴肅冷峻的督公也會被酸的臉都變形。然而直到將果子糕慢條斯理地吃完,江懷越始終麵色如常,毫無波瀾。吃完後,他隻喝了一口茶,然後慢悠悠地反問:“很酸嗎?”相思驚呆了。她無話可說,那麼酸的果子糕,吃了一口就絕對不想再嘗第二口,他居然不緊不慢地全都吃掉。“督公……您就那麼愛吃酸的東西?”“沒什麼特彆嗜好。”他還是驕矜如初,拿著手巾輕輕拭去指間糕點碎屑,“何況我也並不覺得很酸。是你自己挑三揀四而已。”“那麼酸又有什麼好吃?”相思不服氣地道,“那看來您也一定喜歡吃醋!”話才出口,她就覺得不對頭,然而覆水難收,隻能目瞪口呆看著督公。江懷越本來正在飲茶,聽了這沒頭沒腦的一句,險些將茶末咽下去。可是這個亂說話的人還一臉忐忑地專門望向他。江懷越心裡真的冒火,好端端的吃了一口果子糕,就能扯到愛不愛吃醋的問題,他覺得這個小東西實在需要狠狠敲打。他甚至懷疑她是不是有意裝成這樣,否則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話來戳他呢?!心裡這樣想著,神情一下子冷了,含著冰霜似的眼一沉,將相思嚇得不敢吱聲。“再亂說話,彆怪我不客氣了!”江懷越重重蓋上茶杯,“愛吃就吃,不吃就走。”她沮喪地低著頭,一聲不吭吃著菜。江懷越原本也是想吃一點的,可被她那樣一攪和,心緒變得不寧靜,再看著相思那楚楚可憐的模樣,竟覺得與她麵對麵坐著,實在是有些過於親近。或許是因為這樣,才讓她失去分寸不知敬畏?於是他低咳一聲,站起身撣了撣衣衫,丟下一句“我去彆處走走”便離開了小亭。相思聽到他這一句,本來紛亂的心緒一下子又沉寂下去,看著江懷越漠然走開的背影,竟覺著口中佳肴味同嚼蠟。這是……怎麼了呢?她很是惶恐。如果說隻是因為害怕觸怒了他而被懲罰,照理說也不該有這樣的失落感。他坐在身邊的時候,她會覺得不自在,心慌緊張,惴惴不安,可是他一旦離去,隨之而來的空虛失望更為強烈,就好像,希望他一直留在身邊?相思被自己的想法嚇得不輕,他是什麼身份,她自然清清楚楚,又怎能心生如此的念頭?她坐在亭中,毫無滋味地嚼著飯菜,直到菜肴已經冰涼,才漸漸回過神。江懷越還是沒回來,也不知道去了何處。她在小亭荷池附近找尋了一遍,並沒發現他的影蹤。四周又沒有其他人在,相思轉了好幾圈,便想穿過那垂花門再往前院去。才走到門前,卻見江懷越正從對麵走來,看她往這邊望,便沉聲道:“誰讓你亂走的?”“我吃好了,找不到督公……”江懷越看著她一臉惴惴不安的神情,不免也有些慨歎,“怎麼請你吃頓飯,反而讓你誠惶誠恐了?”“我……”她欲言又止,惶恐的不是因為用飯,而是發現了自己內心深處……那種不希望他離開身邊的感覺。可是如何說得出口,隻能壓製再壓製,不想被他看出蛛絲馬跡。他似乎真的沒有察覺異樣,隻是掃視了一眼,說道:“既然已經吃完,那就走吧。”說罷,便獨自往那相思剛才進來的方向行去。相思跟著他走了幾步,忽而問道:“大人你是不是還沒吃午飯?”“剛才不是吃了一塊糕點嗎?”他頭也沒回繼續前行。“您等一下。”相思急匆匆說了一句,隨後又朝著小亭奔過去。他詫異地回過身,看著她略顯忙亂地在石桌前收拾著什麼,然後她又跑回來,捧著素白方帕包裹起來的東西,很小心的樣子。“已經過午了,您剛才就吃那麼點,會餓的。”她將東西用雙手托著,送到江懷越麵前。他微微一怔,低著眼眸望向她手中的東西。相思將方帕掀開一角:“督公剛才喜歡吃的,我給拿來了。”方帕裡包著的是果子糕,晶瑩軟糯,正如她一般明媚玲瓏。胭脂淡香縈著果味酸意,正是十七歲少女最嬌嫩青澀的滋味。江懷越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素來沉定的心裡,忽然感覺到一絲牽絆。然而牽絆之後,又好像七弦古琴被人無意觸碰,錚的一聲驟然響起,刺痛了心扉深處的傷口。酸澀,難忍。——你為什麼,要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