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餘四全本是個白胖健壯的年輕人,被折騰拷打了這些天之後,已是蓬頭垢麵、一臉憔悴。見到江懷越之後,忽然感覺到似乎是來了救星,竟一連聲地喊起冤枉來。江懷越並未透露自己的身份,冷漠問道:“先前既然已經招供,為何現在又喊冤?出爾反爾之人所說的話語,讓人怎能相信?”餘四全急得直磕頭,將額頭都磕得紅腫不堪。“小的先前真是熬不住打,這才沒法子胡亂編了瞎話!那天我喝了點酒,走到棗樹林附近被薛祐追上,他纏著我要賬,我一時拿不出錢來,就跟他推搡動了手……”據餘四全說,薛祐是鄰鎮賭場的打手,專門為老板討要賒賬,當天追著他到了棗樹林,兩人動手鬥毆,打得頭破血流。餘四全在被按著痛打的時候抓到了一塊土石,照著薛祐的後腦勺就是一頓猛砸,見他倒地不動,才跌跌撞撞逃離了樹林。回到家後酒醒了大半,想到自己可能將薛祐打死,嚇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和父母說實話,隻說跟人打了一架。誰知被人告發,稀裡糊塗被抓進順天府,架不住嚴刑拷打,隻好招認殺害了甄氏主仆。江懷越聽到這裡,抬目瞥了瞥順天府尹,那官員麵色尷尬,想要賠笑卻實在笑不出來,一張臉難堪至極。“江大人……下官馬上再增加人手,重新將棗樹林裡裡外外再行搜查!”他皺了皺眉,站起身來,招來了楊明順:“到你派用場的時候了。”“督公要小的乾嘛去?”楊明順躍躍欲試。“你不是最愛摻和嗎?帶上幾個人,給我滿大街小巷打聽去。”*打聽歸打聽,可不是毫無目的的,兩天過後,楊明順和他的手下們帶回了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甄氏因為多年未孕,曾到好幾處醫館藥鋪抓藥療治,可惜始終沒有效果。近來聽說弘法寺求子靈驗,便又帶著希望多次入寺上香禱告,希望能有所收獲。又有一人回報說,在街頭談及此事時,有個過路的賣菜人提了一句,說是他有個表妹也是多年沒生養,上個月出門後就沒再回來,家裡頭找得天翻地覆,娘家人認為是被婆家趕走,婆家則認為是跟外人跑了,兩家吵鬨不休,報官也找不到人影,直到現在還是懸而未決。楊明順道:“這怎麼和甄氏差不多?隻不過甄氏這邊還死了人,那邊則是憑空消失了。”順天府尹的下屬適時遞上了甄氏主仆的卷宗,江懷越撐著下頷細細查看。楊明順在一旁問道:“督公,那個被殺的小和尚就是弘法寺的,會不會甄氏其實就是在寺廟裡出了事?”他指著卷宗上白紙黑字:“甄氏和丫鬟佩蘭出寺廟時,弘法寺邊上的擺茶攤的侯氏跟她說過話。此後天開始下雨,離弘法寺不遠有個淨心庵,庵堂裡的女尼看到甄氏主仆冒雨趕路,便將紙傘借給了她們。最後,金陽河畔有老船夫住在岸邊,他那天正好望到主仆兩人撐著傘從橋上走過。其後,她們往東而去,再沒人見過兩人行蹤。”那下屬謹慎地插話:“我家大人也正是因這些供詞,沿著甄氏主仆可能行經的路線命人四處查訪,才抓到了餘四全。”“之前他說也曾派人去弘法寺查探,派去的是衙役嗎?”江懷越問道。“說實話,因為死的和尚是弘法寺的,甄氏又是從廟裡出來後失蹤不見,所以府尹大人也對寺廟很是在意。他先是派能乾的衙役去查探過寺廟內外,並未發現可疑痕跡。廟裡的主持也被帶來問話,據說那天小和尚本來是要去城裡買油,眾僧人等到天黑也不見他回來,還以為是不是出意外掉河裡去了,誰能想到竟死在了人跡罕至的棗樹林裡。”他頓了頓,又道,“衙役們回來後,小人也曾向府尹大人建議,再暗中派人混於上香的百姓中入寺查看。我們選了幾名不常外出的府中小吏扮成香客前去弘法寺,但他們回來後也都說寺內一切正常,看不出有何不妥之處。”“沒了蹤影的是年輕婦人,你們派去的都是男子,是否有失考慮?”江懷越略顯不滿地抬頭看著他。那下屬愣了愣,尷尬一笑:“這倒也想過,府尹大人曾找來幾名青樓女子,想讓她們裝成良家少婦入廟上香。可您是沒見到,那幾位即便洗去了濃濃的脂粉,換上布衣襖裙,可那走路說話的姿勢一看就是風塵女子,要是讓她們去了,反而還惹人懷疑。故此也隻好作罷了。”*離開了順天府衙門,江懷越坐在馬車中沉吟不語。楊明順東看看西望望,幾次張開嘴想說話,話都到嘴邊了又咽了下去,這可把他給憋的,感覺渾身都不舒服。正唉聲歎氣間,忽聽江懷越沉聲道:“你乾什麼?好像要被拉去砍頭的是你一樣?”楊明順一激靈,立馬笑起來:“哪兒呀督公!我是想到了剛才的事情,您不是說應該找女子去弘法寺上香,說不定比男子前去更有效用嗎?他們找不著合適的,可咱們不是有現成的人能用?”江懷越一聲不吭地盯著他。楊明順抿抿嘴唇:“就是那個,那個相思……您不打算用她?”“笨頭笨腦的,去了也會誤事。”“啊?上次對付裴炎,您不是說她還挺機靈潑辣嗎?”他又不說話了。楊明順沒法子,隻好歎了一口氣,攏著手靠在窗戶邊發愣。馬車穿行於京城街巷,喧嘩的嘈雜的聲音此起彼伏,遠處有靡靡絲竹、巧笑喚聲交纏,楊明順好奇地朝外張望了一眼,叫道:“督公,正好到明時坊了!”江懷越皺眉:“想下去就直說!”“我又不想……”他又撩開窗紗,滿臉喜悅掩飾不住,忽而朝著剛出爐的糕餅做出垂涎三尺的模樣,忽而望著街麵上賣藝雜耍的哈哈大笑,令坐在對麵的江懷越不勝煩擾。當楊明順再度大驚小怪地想要告訴江懷越某事的時候,江懷越一把推開車門,將他給拽了過去:“滾下去玩個夠,彆來煩我!”“哎哎哎,督公,我不是要去玩……”無辜的楊明順抓住車門邊框,半個身子落在外麵,嚇得直叫,“您看那邊,那不是孫太傅府裡的管家嗎?!他怎麼也去淡粉樓了?”江懷越一皺眉,抓著楊明順的肩膀又將他拽了回來。馬車正經過淡粉樓前,他透過淡青色紗窗朝外望,果見孫寅柯府中的管家抱著一個長條形的木匣往裡去。江懷越略一思忖,把楊明順提溜到窗前:“你去打聽。”“為什麼又是我?”楊明順誓死不從,“被人瞧見多不好!要是誰再多嘴傳到了小穗那裡,我還活不活?”“你以為京城人人都認識你楊明順?人人都像你一樣話癆?停車!”江懷越趁著馬車速度減慢,一下子把他給扔了下去。楊明順“哎呀”一聲摔下車去,幸而身手敏捷,踉蹌了一下沒摔倒,身邊行人投來奇怪的目光,他板著臉整整衣衫,便朝著淡粉樓而去。*馬車停在了離淡粉樓不遠的巷口,人來人往的明時坊幾乎就沒有寧靜的時候,淡粉樓附近更是最為繁華靡麗。江懷越獨自坐在車中,聽著外麵肆意談笑縱情歡鬨,不覺微微皺起眉頭。幸好等待的時間不算長,隨著車門一聲輕響,楊明順氣喘籲籲地鑽了上來。“打聽到了?”江懷越冷淡發問。楊明順用手扇著風,一臉委屈:“督公真是好不體貼,讓我去教坊裡打聽,這不是為難人嗎?幸而小的機智,躲在門口給小廝塞錢,說我是那管家的跟班,奉了大娘子的命令來跟蹤,看他是不是在外麵養妓。”江懷越正想叫他長話短說,楊明順倒是機靈,話頭一轉歎了口氣:“督公您是有所不知,原來這管家不是自己要去喝花酒,而是替孫太傅來送東西。”“……送什麼?”“琵琶。”楊明順比劃了一下,睜大眼睛道,“聽說看上去就價值連城,連那個匣子都是用紅木精工雕刻的。”江懷越抿著唇不說話,楊明順看看他,問道:“督公不想知道孫太傅要將琵琶送給誰?”他瞥了一眼,臉上儘是鄙夷神色,似是懶得回答。楊明順見狀,又哀歎道:“唉,這樣精美絕倫的琵琶,哪個樂妓不會喜歡?要說孫太傅雖然已經七十歲了,可在風月場上卻還是一等一的高手……”江懷越被他囉囉嗦嗦擾得沒了清淨,橫眉問道:“送給相思?她果真收下了?”“那當然了,誰還能拒絕太傅大人的賞識不成?”他冷著臉望向外界繁華,過了片刻才道:“去淡粉樓傳話,說我有事找。”*淡粉樓內笙簫綿綿,孫太傅派人送來的琵琶引得眾多樂妓圍攏賞玩,相思頗為尷尬,想要將琵琶收起,卻被嚴媽媽製止。“難得孫太傅這樣的高官能看得上你,你還害什麼羞?也讓姐妹們開開眼,這琵琶可比那些年輕公子們送的金珠玉器值錢多了!”嚴媽媽眼風流轉,招呼著其他樂妓過來觀賞,大概是想借這機會讓她們也好好使勁,從客人們身上賺取更多的花銷。相思這受禮者倒反而被擠到了一邊,她本來也並無喜悅之心,若不是管家強行塞到她懷中,這麼貴重的東西她是絕對不會收下的。春草從彆的桌上收拾了酒杯擠過來,“就是你上次說的那個頭發都白了的孫太傅?”相思點點頭,春草咋舌道:“真是人老心不老,七十歲了還想著要哄你開心,他要是有孫女的話估計都比你大!”相思瞥了瞥她:“你這張嘴真是厲害,我得找機會把這個退回去,不然心裡不舒服。”“怎麼可能?人家是朝廷元老,送出來的禮物再被退回去,不是丟了麵子?”春草還想再發表議論,聽到外邊有人傳喚,隻好端著盤子匆匆而去。相思懶懶的坐在了窗戶邊,撐著下頷發呆,門口的小廝又迎進了好幾個公子哥兒打扮的新客,嚴媽媽聞聲,立即帶著數名樂妓前去招呼。相思見之前那群圍攏觀賞的樂妓漸漸散開,才起身過去收好了琵琶,將它重新放回紅木雕花匣裡。正抱著匣子準備上樓,肩臂被人輕拍了一下。才一回頭,剛才被小廝迎接進來的某個年輕人靠近過來,沒等她開口,便往她手心塞了東西。相思一愣,心有所悟,隨即抱著匣子往樓上去了。*下午果然有轎子停在了淡粉樓前,說是有客人要相思去府上演奏。嚴媽媽打聽是哪一家,相思道:“是以前常來的黃大人,您不記得了?”“黃大人?他怎麼最近不來這兒……”嚴媽媽還沒說完,相思已經攏著袖子坐進轎子,“他覺得叫我去家中更清淨,媽媽不必擔心。”轎子起行,四平八穩往城南去,出了崇文門之後繼續往南,兜行許久才又到了之前她到過的那個偏僻小院。相思出了轎子,院門便已經打開,門口有隨從打扮的人等候一旁。她遲疑了一下,緩緩走了進去。小院依舊寧靜整潔,簷下懸著紅豔豔的乾果,在陽光下投映出斜斜影子。隻是庭院空寂,並無人在。她想回頭詢問,但那守在門外的人卻已經將門關了起來。寂靜之中,院門關閉的聲音格外清晰。相思微微一愣,後方卻傳來了熟悉的話音。“你怕什麼?”語聲清冷,帶著幾分嘲弄。相思定了定神,回過身去。晴空無雲風輕,庭中枝葉簌動,碧瑩瑩的透出秋高氣爽之意。初秋陽光淺淡,江懷越一身素青竹葉紋的曳撒泛動銀芒,站在簷下背著手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