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順一口氣說完這些,都沒敢看江懷越,視線隻落在自己手邊。江懷越平素除了安排任務時,很少認認真真瞧這慣於插科打諢的手下,而今楊明順卻一本正經地跪在地上,竭力抑製著惶恐,顯出坦蕩無懼的模樣。他垂下眼睫,用含著憐憫的目光注視著楊明順:“認識她多久了?”“……半年了吧……”“混賬東西!”江懷越揚起手中樹枝作勢就要抽過去,楊明順嚇得急忙抬起胳膊遮著臉,“督公彆惱火!認識了那麼久,可之前人家都不願搭理我,是我鍥而不舍對她好,她才那什麼……”“還鍥而不舍?我看是你死纏爛打!”楊明順瞥見他已扔掉手裡的樹枝,這才小心翼翼放下胳膊,陪著笑道:“隨您怎麼說,反正就是我楊明順臉皮厚,被冷落無數次也不灰心,今兒給她帶吃的,明兒替她乾雜活,這不就日久生情答應和我好了麼……”“真是厚顏無恥。”江懷越冷冷看他,“叫小穗是嗎?在哪裡做事?”“回督公,她是伺候趙美人的。”“趙美人?住在景仁宮的那個?”楊明順點點頭:“是,就是跟惠妃一起住景仁宮的那位,趙美人心眼好,看到貓狗生病都要掉眼淚,從不打罵手下,小穗跟著她倒也不苦。隻是聽她說最近惠妃總是疑神疑鬼,趙美人為了避免惹麻煩,幾乎都待在屋子裡不出去。”江懷越想到剛才惠妃那場折騰,眉間微微一蹙。楊明順察言觀色,立馬瞧出不對勁,因而問及發生了何事。江懷越簡單地說了一下,見他還跪在地上,便沉著臉道:“起來吧,以後叫那個小穗也機靈點,彆去惠妃麵前晃蕩。她如今是仗著有龍種,處處尋事立威。”楊明順爬起來,討好地道:“多謝督公,我替小穗也謝謝您!”江懷越不滿地盯他一眼,往來時方向走去:“怎麼著?這說話語氣好像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一對兒了?我看那姑娘年紀還小,你能保證她不變心?”楊明順愣了愣,跟在後麵笑道:“她可好了,平日裡就跟著趙美人,從不結交陌生人,哪裡會變心?”江懷越冷哂一聲不說話,楊明順討好地說:“督公就真的不想找個對食?憑您的地位與樣貌,宮裡頭偷偷做夢想跟您的,隻怕數都數不過來。”他腳步緩了緩,回過臉看看楊明順:“你不算命,改行做媒人了?”楊明順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哪兒呀,隻是覺得督公應該也找個對食,這樣就有人照顧……”“不需要。”江懷越斬釘截鐵。楊明順偷偷湊上前:“您就沒有覺得孤單的時候?咱們雖然不能和其他男人那樣,可要是有個伴,總也比自己一個人躺著看房梁要強……”他停下腳步,用含著慍惱的目光盯住楊明順。“我沒興趣!”楊明順碰了個大釘子,隻好長歎一聲表示遺憾。江懷越加快腳步回到停放轎子的地方,楊明順連忙上前替他打起轎簾,彎腰添了一句:“行,您老人家哪天要是真想找了,小的一定好好為您算一卦,選個良辰吉日,看看能遇到哪一位……”“閉嘴吧你!”他坐進轎子,“啪”的一聲放下了簾子。江懷越回到禦馬監後,又命手下去太醫局探聽消息。過不多時,手下回來稟告,說太醫局並未查出惠妃喝的羹湯裡有什麼不對勁的。楊明順哼笑道:“我看眼下也沒人會在風頭上去害她,這不是自找死路嗎?”江懷越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你現在倒又聰明起來了?”“小的從進禦馬監就跟著您,就算天資再笨,也能學到督公十之二三不是?這宮裡眼紅她肚子裡龍種的可不在少數,可萬一動手被查出來,可不是為他人做嫁衣了?就連貴妃娘娘都沒怎麼著,其他那些妃嬪隻怕都在等著機會呢!”江懷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向楊明順問起城外少婦和丫鬟離奇失蹤的事件。楊明順本來就是愛傳播奇聞軼事的主,正愁著沒人聊這事,見督公居然一反常態關心起這事,忙不迭把街頭巷尾的小道消息都說了個遍。有人說,那個少婦甄氏沒出嫁前就有個青梅竹馬的鄰居,兩人早就私定終身。隻是因為那鄰居貧窮,甄氏父母堅決不答應,所以將她嫁到了城南程家。這一次甄氏失蹤,說不定就是和鄰居舊情複燃私奔去了。也有人說,甄氏入程家三年多還沒有身孕,其丈夫心懷不滿,便趁著她和丫鬟外出的時候下了黑手,事後還假裝傷心欲絕。“還有人說,是丫鬟勾結了情郎想要搶奪甄氏的珠寶首飾,遭到反抗後將她殺了,然後兩人逃之夭夭……”“行了,都是些沒有依據的猜測。等會下午去一趟順天府,問問到底是什麼情況。”江懷越休息了一會兒,見太醫局那邊一時半會也不會再有新的消息傳來,便帶著楊明順又出了禦馬監,準備去昭德宮見見榮貴妃,然後再回西廠。轎子行至北花房附近,楊明順隔著老遠就望到了熟悉的身影,笑嘻嘻招呼了一聲:“金司藥!”江懷越在轎中聽到了,便叫停了下來。才出轎子,金玉音抱著一束碧綠枝葉從花房那邊過來,到了近前落落大方地朝他行禮:“江督主,倒是好巧,又見麵了。”她還是一身湖藍色鷺鷥補子女官服,領口袖口露出雪白無瑕的綢邊,烏黑的紗帽籠住了青絲,兩側垂下泠泠颯颯珠玉瑩然。江懷越往她懷中望了一眼:“這是什麼?”金玉音拈起枝葉間的一枚深紫色果實,遞到他麵前:“丁香果,您聞聞?”他低下眉睫,隻掃視一遍,搖了搖頭:“是入藥用的嗎?我聞不慣那味道。”“您說對了。”金玉音抿唇微笑,皓腕一轉便收回了丁香果,“沒想到督公冷峻如此,竟然也怕喝藥。”江懷越一蹙眉:“我何曾說怕喝藥了?隻是不喜歡這果實的味道而已……”金玉音會心點頭,大有了然於胸的淡定從容,眼眸裡卻又流露一絲捉弄玩笑:“督公彆生氣,我隻是看您總是冷若冰霜,想說笑解悶一下罷了。”楊明順在一邊忍不住說:“其實您說的一點都沒錯,年初的時候他感了風寒,蘇太醫為他換了好幾種方劑,這一位愣是一口都不肯喝……”話沒說完,已經感覺到了凜冽殺意從側邊襲來,本來還想再調侃幾句的楊明順隻好乖乖縮了回去。江懷越一本正經地朝金玉音拱手:“金司藥是有事要忙?那就不打攪了。”“惠妃娘娘說是不舒服,總是犯惡心,晚間睡眠也不好。請了幾名太醫過去診問,她卻信不過,剛才派人來找我過去。”金玉音幽幽地歎了一聲,“丁香果能治害喜嘔吐,也不知惠妃娘娘會不會願意飲用……”江懷越挑了挑眉梢:“看來惠妃娘娘對金司藥真是信任。”她笑得有些無奈:“我以前就是跟在她身邊的,後來才去了太醫院。娘娘此時想起我來,我也不得不儘力而為了。”寥寥數語談罷,兩方道彆各行其路。楊明順跟在轎子邊,目送金玉音背影娉婷遠去,小聲讚歎道:“要說宮裡頭這些女官中,還是得屬金司藥最是端莊秀麗,又出身書香門第。這模樣這談吐,比好多娘娘都強!”“你這番話要是讓小穗聽到,不知是何後果?”隔著薄透的窗紗,江懷越不緊不慢刺了他一句。“督公,您今日怎麼老是擠兌我呀?”楊明順嘟囔著嘴,搞不懂督公為什麼動不動就對彆人挖苦諷刺,難道是因為年紀大了嗎?!*這一日江懷越忙到午後才出了皇宮,稍作休息後又帶著楊明順去順天府。順天府尹是上個月才被提拔委任的,做事小心謹慎,猛然間聽說西廠提督來了,又驚又怕,一時慌了手腳,最終在下屬的勸慰下才強行鎮定著出去迎接。目光所及發現他隻帶著一個隨從掌班,而不是喧喧嚷嚷一大群人來抄沒搜查,砰砰亂跳的心才落回了嗓子眼。江懷越單刀直入,詢問起餘德廣說的那個案子,順天府尹滿心疑惑,小心翼翼地訴說了一遍案情,又誠惶誠恐問道:“江大人來詢問此事,莫非聖上也聽聞……”江懷越瞥了這麵色蒼白的官員一眼,有意模棱兩可地回答:“我從宮裡頭來,自然是有人知道了這案子,覺得很是蹊蹺,這才讓我來核查一番。”順天府尹後背又冒起一股寒氣:“這個,這案子確實有些離奇,但嫌犯已經招認,正關在牢裡。”“失蹤的少婦與丫鬟不是說被殺了嗎?為何屍首不見?那個死去的小和尚又是怎麼回事?你都問清楚了?”“大人,餘四全後來又改口,自稱當天喝醉了酒,色膽包天奸殺了那主仆兩個,沒把她們扔進枯井,而是扔到河裡去了。出事的地方有一條金陽河,水流湍急,屍體或許是衝到了極遠的下遊,一時沒有浮起。”順天府尹絞儘腦汁回憶認罪書上的內容,“至於那個小和尚,餘四全說不出來,下官以為也許是另一樁命案,正派人去查。”“小和尚是哪間寺廟的?”“弘法寺。”江懷越抬目凝神:“哦?就是少婦甄氏前去上香的地方?你就不覺得太過巧合?”順天府尹這回倒是反應得很快:“是,下官也有此想法,因此早就派人去盤查過弘法寺的僧人,可是查不到什麼可疑之處……那個被殺的小和尚是在寺裡菜園子乾活的,平日裡老實本分,大家都不知道他怎麼會死在了枯井裡。”“甄氏和丫鬟那天上香後,確實是離開了寺廟?”“對對,有人親眼目睹。”江懷越又問了一些問題,隨後便去了牢房。順天府尹摸不透他到底是何用意,可是礙於西廠所管轄的事務實在太過寬泛,也不敢明著追問,隻好派人將餘四全帶到了江懷越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