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景帝被勾起了興趣,蹙著眉頭盯住那兩個小字:“這是什麼意思?”“萬歲有所不知,這打造金釵的匠師有個特殊習慣,會在首飾不起眼處刻上標記,且多以時令節氣為名。他所做的五對金釵,分彆是春分、小滿、處暑、白露、立冬。而賬目上寫著的,蔡大人所買的金釵,正是白露。”江懷越說到此,適當地有所停頓,觀望了一眼君王,又低切道,“萬歲如還不信,可宣召蔡籍進宮,當麵詢問。”蔡籍被召進宮之後,眼見自己當初送給裴炎的東西到了承景帝的書桌上,嚇得冷汗直流,沒幾句就把裴炎給賣了出去。坦白說當時因為想托裴炎辦事,又苦於拉不了關係,得知他想要博得美人一笑,才千方百計地找到了玉滿堂有名的匠師,買來這對貓眼金釵獻到了他府上。承景帝越聽越惱怒,斥退了蔡籍之後,便沉下臉又令人去把裴炎叫來。江懷越在一旁誠摯地道:“萬歲既然要盤問裴公公,臣之前與他有些矛盾,懇請避嫌退下。”“你就在這兒,當麵對質豈不是更好?”“畢竟都是侍奉萬歲的,裴公公資曆又在臣之上,若是認為臣借機小題大做,以後東西廠結了仇,為萬歲辦起事來不順當,倒是臣的不對了。”江懷越頓了頓,又笑道,“而且聽聞裴公公最擅長以情動人,要是等會兒他在萬歲麵前聲淚俱下,臣站在一邊還真是尷尬得很……”承景帝默默點頭,讓他暫時告退,獨自等著裴炎覲見。那裴炎起先求見不果,便讓手下緊急去捉拿瞿信家人,誰知卻撲了個空。另一隊親信趕往玉滿堂企圖毀滅證據,卻在半路遭遇一夥蒙麵人的襲擊,等到擊退敵人再去店鋪,已是門戶緊閉,店主和匠師也都被人搶先帶走。等他趕到禦書房覲見,一看承景帝那臉色,就知道情勢不妙,當即痛心疾首地傾訴挽春塢之事,指責江懷越非但派遣細作勾引他設在教坊的眼線,失敗之後還栽贓嫁禍,企圖誣陷他與官妓有染,玷汙其聲譽。要說裴炎不愧是在宮中廝混幾十年的老手,這一場哭戲十足動情,可惜承景帝早有思想準備,他越是涕淚交流,君王越是鄙棄。那裴炎還待攻訐江懷越陰險狡詐,卻被承景帝喝住:“你自己的事情還沒說清楚,休要再東拉西扯!朕以前一直信任於你,可你近年來越發放縱,背地裡做了些什麼當朕一無所知?宮裡那麼多宮女,隨便挑個當對食就罷了,教坊司的官妓你也要強占不放,可曾有一點羞恥之心?若是朕再寬厚相待,你是不是還要三妻四妾,橫行無忌?”裴炎連連叩頭,再三強調若柳隻是他手下安排的眼線,但那對貓眼金釵就擺在麵前,任憑他如何辯解也顯得虛偽蒼白。承景帝拂袖斥責:“身為東廠提督卻行為不檢,要不是看在你曾立下不少功勞的份上,朕現在就能將你趕出京城!滾回去閉門思過,三月之內休要再出現在朕的麵前!”裴炎有苦說不出,看君王正在氣頭上,也不敢再強求寬恕,隻能誠惶誠恐地暫時告退。出了殿門,卻不馬上離開,過不多時果見江懷越從禦書房旁邊的門內出來,不由得冷笑數聲,在拐彎處陰惻惻道:“不過是死了個官妓,就能往我身上潑好大一盆臟水,江督主在萬歲麵前能說會道,卻還躲在暗處不露麵,難道是怕裴某報複?”江懷越拱手微笑,態度不卑不亢:“您這說的哪裡話,若柳之死在場之人都看在眼裡,萬歲要過問,我又不能偏幫著您不說實情。要說報複,恐怕裴廠公也不是那樣心胸狹隘之輩,否則被萬歲知曉,您豈不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你!……”“哦對了,聽聞裴廠公被禁足三月,期間東廠事務萬歲都交予江某暫理。”他歎了一口氣,“萬歲仁慈,也是個有情的聖主,裴廠公若能修身養性,定能重得任用。江某還有事要忙,就不多談了。”說罷,一振曳撒,便施施然往另一方向行去。裴炎眼看他儀態瀟灑地遠去,氣得嘴角下垂,咬牙切齒道:“江懷越,有本事彆讓我抓住半點把柄,不然的話,定叫你對今天所作所為悔斷腸子!”*黃昏時分,天幕斑斕若錦,赤紅夕陽映照著綿延宮牆,四下空曠寂靜。江懷越獨自往昭德宮方向走,才望到朱簷金瓦,便有小太監急急迎來:“督公來得正巧,娘娘正差小的去找您呢!”“娘娘今日心情如何?”他邊走邊問。小太監瞧了瞧四周,苦著臉湊近他道:“彆提了,從早上到現在都沒怎麼用膳,身邊宮女被責打了好幾個……大家夥兒都不敢多嘴,這不就等著您來救命嗎?”他淡淡一笑,隨著小太監進了昭德宮。正值晚膳時間,早有宮女太監布好了滿桌珍饈,桌前卻不見榮貴妃身影。侍奉的人不敢去勸也不敢端走,隻好齊齊等候兩旁,站得腿腳發麻。江懷越掃視一眼,躬身撩起了低垂的透雲紗幔,向斜倚在楠木卷葉羅漢床上的榮貴妃下跪磕頭道:“娘娘萬福金安。”“安什麼安?就剩我孤魂野鬼似的在這等死,你來看我一眼,算是臨彆送終?”富麗雍華的榮貴妃背對著他,連頭也沒回。江懷越素來知道這位出身宮娥的貴妃娘娘口無遮攔,哪怕在萬歲麵前都敢直呼你我,說出這樣的話自然也不以為奇。他還是跪著不起,故作驚愕道:“娘娘何出此言?難道是鳳體欠安,臣這就叫人去請太醫……”“少跟我裝蒜!”榮貴妃氣得翻身坐起,黛眉橫挑,“惠妃的事情是個人都知道了,你還在我麵前演戲?”江懷越愣了愣,歎氣道:“臣知道娘娘心裡定然不悅,因此不敢主動提及。娘娘既然指明了,那臣也鬥膽說一句——”他眼角餘光往兩旁一睨,榮貴妃雖是氣惱著,也明白其用意,當即冷著臉揮手斥退了眾人,朝他道:“起來說話!”江懷越這才站起,微彎著腰換上了柔切語氣,款款道:“惠妃有孕,不僅娘娘氣惱,臣也心生惶恐。先前高煥那事令得惠妃對臣懷恨在心,她若是要有所舉動,勢必會先在萬歲麵前說臣的是非。臣又是娘娘宮裡出來的,萬一有什麼事情,娘娘千萬不可替臣出頭,否則隻會被她一石二鳥,全數擊破。”榮貴妃冷笑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才查出懷了胎,咱們就好似大難臨頭?平素也沒見你這樣膽小怕事!是不是萬歲爺對你說了什麼?”“萬歲隻是想把高煥的死罪免除,具體事宜還要等待內閣票擬,畢竟此案牽扯眾多,若隻因惠妃懷孕而赦免了高煥,朝臣們也會議論紛紛。大學士劉同甫等人嫉惡如仇,即便萬歲有心寬恕,相信他們不會就此答應。”他目光一轉,低聲道:“臣剛才的那番話並非示弱,而是誠心勸誡,娘娘心直口快,是個爽朗性子,而惠妃心機叵測,善於搬弄。況且如今宮中都在觀望,娘娘若能平靜對待,不僅不會中了惠妃的計謀,還會令萬歲倍感欣慰。若是被激怒起來,豈非自亂陣腳?隻要臣與娘娘共進共退,定不會讓她攪亂如今的形勢。”榮貴妃抿緊朱唇,過了片刻才道:“要不是我兒早夭,怎容得她現在拿喬!我看她那嬌嬌嬈嬈的樣子,能不能生下龍子還另說呢!”江懷越忙做了個噤聲手勢:“娘娘慎言,此前宮內宮外就有些流言……”“說我把持後宮,下藥令其他妃嬪懷不上?”榮貴妃冷笑,“她高惠妃要是真有能耐,就不吃不喝不見人,免得被我毒害!”*朝江懷越發泄了一通不滿之後,榮貴妃才算暫時緩過來。他親自侍奉著她用了晚膳,見天色已晚,便告辭離去。一彎眉月靜懸長天,風過長牆枝葉輕響。西華門那邊一直都有他的專屬值房,今晚回西廠也無事,江懷越便打算去值房過夜。偌大的紫禁城到了夜間猶顯寂靜,他難得沒帶隨行人員,獨自前行於宮牆之下。遠處宮闕巍巍,角樓上的燈火遙不可及,忽明忽暗,仿佛深海夜幕間的寒星。這裡仿佛就是汪洋大海,廣袤無垠,平靜時萬物停滯,每個人隻在屬於自己的一方囹圄或悲或喜,無所謂等待還是掙紮。時間好似流沙,緩慢卻又不可抑製地帶走眾多奢望與幻夢,到最後空餘對鏡霜鬢、紅顏枯骨。而這片海亦有波瀾滔天、怒卷排雲之時,即便手握重權、不可一世的人物,隻消一著不慎便會葬身無底深淵,巨浪翻湧,隨時會將人吞噬殆儘。月影清淺,他走過幽靜長廊,依稀還記得就在不遠的水井中,有不知名的小宮女“淹死”其中,被人發現時早已麵目全非。在皇宮裡,每年,甚至每月都有人默默死去,疾病、孤苦、嫉妒、仇恨、孽緣……一刀刀割裂著錦樣年華,哪怕家人還在遠方等待,無名小卒死後隻被隨意埋葬,累累墳塋鬼火幽幽,是與此處相反又相似的另一世界。夜間的風已是微涼,不遠處有搖曳宮燈緩緩而來,腳步聲沙沙輕響。江懷越在長廊儘頭止步,不多時,在前方持著宮燈的兩名宮女便發現了他的身影,略一辨認後,隨即下拜行禮。走在後方的那人也隨之作禮:“江督主,入夜獨行,怎也不點一盞燈籠照明?”一開口,語聲清柔明澈,似甘泉佳釀,沁人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