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順見江懷越不言語,還以為他在思索如何教導相思做個好探子,正想上前出主意,卻見江懷越冷著臉,顧自轉身就走。“督公?這就要回去?”他在後邊詫異地喊。“事情都了了,還留下做什麼?”江懷越步伐迅疾,頭也沒回。楊明順隻得又吩咐了相思幾句,隨後加快腳步追趕上去。相思獨自站在挽春塢前,看那背影越來越遠,心端既沉墜,又迷茫,一時竟不知以後會是怎樣的境遇。正惴惴不安間,從河岸那邊傳來一聲急喚,她循聲望去,原來是春草抱著琵琶匆匆奔來。她還沒來得及想出借口解釋剛才的遭遇,春草已經激動得小臉通紅語無倫次:“哎呀呀我都望到了,剛才從這兒走過去的那一個,啊啊,就是上次來咱們樓裡,你還給他送過醒酒羹湯的!就那個長得漂亮的大人!怎麼這次在這兒又遇到了?快點告訴我,他是不是主動跟你搭話了?你們都聊了些什麼?他叫什麼名字,是哪個衙門的?”相思以一種見了鬼的眼神看著她,麵無表情地道:“什麼都沒聊。你乾什麼這樣興奮?”“騙人!彆以為我是傻子!”春草繞著她走了一圈,一下子抱住她的肩臂,壞笑著道,“我在河對岸都瞧得出你那眼神,看到那位大人走了,就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這裡,是不是隻恨相逢太晚,分離太快?看我之前說過什麼,果然卉珍日出遊會有桃花運,比起那些常來樓裡的半老頭子,這一位和你站一起才真是般配得很……”“般配?少給我添堵了。”相思奪過她懷裡的琵琶,忿忿不平地拖著春草就往河對岸去,“你要是嫌命長,儘管再異想天開好了,以後可彆怪我沒提醒!”*趕回京城的馬車上,江懷越閉目靜坐,對麵的楊明順一邊為他煮開茶水,一邊絮叨:“小的剛才都對她吩咐清楚了,她頂替瞿信,往後按規定時日傳遞訊息,若是有重要事件,可直接向小的稟告……”他沒有回話,腦海裡浮現的還是相思站在挽春塢堂前的樣子。未乾的淚痕,隱忍悲傷的眼,以及倔強下拗的唇。好像已經不止一次看到她的這種神情了,而且多數都是因為自己而引發。奇怪的是,明知她心裡鄙薄憎惡,卻還一次接一次地想去再次觸怒,以顯出最後她總是無奈,而自己永遠是勝者姿態。——好像有點無事生非?還不夠忙麼?江懷越靠在背墊上,按著眉心罵了自己一聲。*折騰了大半天,相思回到淡粉樓的時候,隻覺頭重腳輕,連上樓都步伐沉重。嚴媽媽本以為她既然是張奉鑾特意叫去的,就該十拿九穩能被選進宮去,可一看相思回來時候那模樣,就琢磨出苗頭不對。問相思,才知道若柳的死訊,嘖嘖驚歎之後,又得知相思壓根就沒遇著機會獻曲,不由得氣惱責罵:“張奉鑾不是親自帶你去的嗎?怎麼弄了半天連曲子都沒彈?要是能被選去給太後祝壽,咱們這淡粉樓不也沾上喜氣?你到底想著些什麼?!”相思又不能將實情說出,隻皺眉道:“媽媽,若柳一死,當場就亂了,大人們忙著處理事務,哪有功夫再聽曲選人?進宮也不見得就是好事,萬一聖意不滿,降罪下來,您也得跟著受牽連。”“你就不能說點好的?彆跟你姐姐一樣,爛泥扶不上牆!”嚴媽媽恨鐵不成鋼,順手拎著團扇給了她一下,將她發間的珠花都打落了下來。相思心裡鬱結,看都沒看一眼,就獨自進了房間。樓上樓下都有姑娘們看著,嚴媽媽丟了麵子更是窩火,站在房門口好一頓刻薄怒罵,直至驚動了客人出來探問,才悻悻然離去。相思坐在梳妝台前,朦朦銅鏡裡映著失神麵容,嚴媽媽到底在門外罵了多久,她是一點兒都沒放在心上。腦海裡全是淩亂錯雜的畫麵,忽而是若柳那圓睜雙眼的慘狀,忽而是裴炎步步緊逼的叱責,忽而又是江懷越那陰晴不定、寡情薄意的模樣……在挽春塢內,楊明順說了許多許多的規矩,她得全數接受,要不然就是背叛西廠,不僅自身難保,還會危及馥君。她用力掐著自己的手心,真希望這隻是一場噩夢。*江懷越回到京城內,姚康和楊明順等人就將搜羅來的訊息呈上,他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便進宮見駕。承景帝剛為故去的李太妃禱告完畢,正覺著疲累,聽說江懷越來了,便宣他入內。禦前當差的還是餘德廣,見了他便低聲道:“之前裴炎也求見過,萬歲爺心神疲憊,我說看著應該也沒什麼大事稟告,就沒讓他進來。”“還是您老有眼力。”江懷越淡淡一笑,從袖底摸出一卷銀票,直接塞進了他的手心。餘德廣很順手地將之揣進了懷裡,又湊近一點,“惠妃博得聖眷濃重,一大早萬歲爺便讓禦膳房專門為她熬製了七八種羹湯,由著她選用。”“如今她還是住在景仁宮?”“是呢,聽說她還朝萬歲爺嘰咕,說好不容易才懷上龍胎,後宮人心叵測,生怕被小人算計。”江懷越哼笑一聲,進了乾清宮。承景帝一看到他,便揚著眉說:“惠妃有孕之事,你可知道了?”“臣剛剛聽說,正要恭賀萬歲。”江懷越笑著作禮,“今日又恰逢李太妃忌日,想來是她老人家在天庇佑,以期龍嗣綿延。”承景帝對生母感情深厚,聽了這話自然心有感慨,頷首道:“朕也正有此念,倒被你說中了。”頓了頓,又道,“惠妃身體本就纖弱,今早對朕訴說,近日常感頭暈目眩,夜不能寐,尤其是想到她那胞弟高煥……朕今日找你,也有此原因。”江懷越平靜道:“高煥罪行累累,萬歲當初也是想要嚴懲此人以儆效尤,如今惠妃得懷龍胎,萬歲若是因此將前案一筆勾銷,隻怕難以服眾。”承景帝歎息:“朕自然明白,但你也知道,自從榮貴妃之子早夭之後,這些年來後宮始終無嗣誕生。惠妃又體虛嬌弱,萬一憂思過度傷及身體,朕也是怕後悔莫及……”江懷越心知多說無益,拱手道:“既然如此,萬歲必定能有萬全之策,臣再說下去,怕被認為是非要置高煥於死地不可。”“朕知道你不是公報私仇的人,高煥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待內閣票擬了之後再作決定。”承景帝將話題一轉,“你今日原本是去西郊的,可曾選好了替太後賀壽的樂女?”“都已經選定,名單寫好了,給了禮部的人去安排。萬歲需要過目嗎?”承景帝對這具體人員自然不感興趣,江懷越順勢道:“臣今日去西郊,倒是遭遇了一件離奇案件。”“哦?說來聽聽。”承景帝起了好奇,江懷越略一思忖,將若柳與瞿信之死細細描述,包括裴炎闖入挽春塢咄咄逼人的場景在他口中都一一展現,末了才道:“按說臣不該在背後議論裴公公的私事,他掌管東廠至今,也可謂是勞苦功高,隻是私底下和輕煙樓的官妓有染,且還霸占著不肯鬆手,使得那官妓與情人走投無路殉情自殺,於情於理恐怕都說不過去。”承景帝臉色陰沉:“難怪之前裴炎忽然前來求見,原來惹出了是非!但你說他霸占官妓,可有證據?”江懷越取出那對金釵,呈送至他麵前:“這兩支金釵,是死去的官妓若柳之物,一支掉在路上被人撿起,另一支則是臣的手下趁亂從屍首上取來的。”他這樣一說,承景帝本來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隨即揚起下頷示意他彆再遞上來。江懷越笑了笑,將金釵托在手心:“萬歲看一眼即可,這金釵出自京城玉滿堂,因飾有極品貓眼石,價格不菲。臣已經派人去翻出了他們的賬目,兩年來共賣出了五對。其中有一對,是刑部侍郎蔡籍所購,萬歲想必也知道,蔡大人兩年前喪妻,家中又無妾侍,隻有兩個未成年的兒子。他購得這一對價值連城的貓眼金釵,又連帶著買了個精巧彆致的禮盒,自然是將之作為禮物贈送他人。”承景帝皺了皺眉:“你的意思,是蔡籍把金釵送給了那個官妓?這與裴炎又有什麼關係?”“萬歲,蔡大人倒沒有流連歡場的愛好,對女色也不十分看重。”江懷越款款道來,“那賬目上記得清楚,金釵與禮盒都是去年二月十七賣出的,十天之後,蔡籍蔡大人專程拜訪了裴公公。”他頓了頓,特意道,“萬歲曾叮囑臣要留意朝中臣子結黨營私之事,故此西廠檔頭各自負責探查眾臣交遊情形,白紙黑字筆筆記錄,做不得假也不會搞錯。而到了三月中旬,輕煙樓的若柳就戴上了這對金釵,旁人問及是誰所贈,她卻含糊其辭。”承景帝麵色不佳,裴炎是曹經義病退時極力推薦的人物,此人計謀深遠,手段多端,委任東廠提督後,也確實展現才乾,為他剪除了不少迂腐守舊的官員。然而隨著功勞漸多,裴炎漸漸獨斷起來,有幾次甚至敢於對旨意虛與委蛇,令承景帝心懷不滿。也正是在這樣的時機下,原本效力於榮貴妃的江懷越開始進入了承景帝的視線。他當然明白,提拔了江懷越之後,裴炎勢必心生嫌隙。東西兩廠既是兩柄利劍,彼此之間又存在角逐與牽製,也正是他作為君王所需要的。“倒是查探得清清楚楚。”承景帝看著那對金釵,“可萬一你手中的金釵,是其他人買來送給那個官妓的呢?”江懷越彎了彎唇角,手持金釵輕輕一轉,露出丹鳳翅膀下的小字: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