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督公千歲 紫玉輕霜 4585 字 1天前

江懷越背著手走下台階。他瞥了楊明順一眼,又道:“裴廠公什麼意思?”裴炎奪過身邊人手中的長刀,猛地撩開了那裹著屍體的白布,露出若柳死不瞑目的樣子。他指著屍體,狠狠道:“她頭上之前還有一支金釵,現在去了哪裡?!還不是楊明順偷走了嗎?!趕緊叫他拿出來!”“明順,裴廠公說的可是實情?你這個不長眼的東西,連死人首飾也要偷,真是想錢想瘋了不成?”楊明順委屈道:“督公,老天爺作證我就是手欠!來的路上聽說死的是個花魁娘子,一時好奇忍不住……嗐,這看了一下,差點沒把我嚇壞,哪有心思去順手牽羊?”江懷越厲色道:“還敢說謊?!裴廠公又不是老糊塗,難道會冤枉你?!”楊明順叫苦連天,裴炎步步緊逼,眼看著就要翻臉,卻見遊廊那邊又有一群人匆匆趕來。“這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出遊之地居然有了命案,幸而兩位大人都在此,是否查出了什麼端倪?”“據說死的是名官妓,此事難道與男女情愛有關?”這幾人皆作文士打扮,藏在門後的相思偷偷瞥了一眼,就認出最前麵的正是當日來淡粉樓設宴的戶部侍郎鄒縉,在他身邊跟著的應該都是朝中官員。想來這些自命風流的文臣也趁著卉珍日前來出遊,卻沒料到正遇到了這樣的糾葛。江懷越拱手回禮,向眾人簡單說了起因,裴炎臉色越發難堪,在一邊冷笑不已。江懷越伸出手朝著楊明順比劃一下:“過來,當著諸位大人的麵,就讓裴廠公搜個身,也好化解他心頭疑惑。”楊明順瞠目,不情不願地上前,嘀咕道:“小的身份卑微,被搜個身也沒什麼,可這打的不就是您的臉嗎……”“說什麼打臉,誰叫你行為不端鬼鬼祟祟?!”江懷越眼中含怒,顧自退到一邊。裴炎哼了一聲,叫來兩名心腹,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楊明順渾身上下搜查了遍。眾人盯著一眼不放,相思亦不敢出聲,眼看著那兩個東廠檔頭將楊明順查了又查,最後手一垂,躬身向裴炎道:“廠公……實在找不到金釵。”“怎麼可能?!”裴炎瞳仁收縮,麵帶狠意,袍袖一揮,“除了他還有誰趁亂接近過屍體?!給我一個個查!”楊明順整了整衣帽,笑道:“裴廠公,您這是要把在場所有人都搜個遍?鄒大人王大人他們都看在眼裡,我家督公不說,可您這做法也太過那什麼了吧?”江懷越倒是平靜站在一邊,姚康等西廠掌班、役長等人帶頭議論,鄒縉審時度勢,少不了出來打起圓場。裴炎雖心裡有火,但畢竟麵對的都是朝中大臣,他心裡也並沒十足把握,若是強行將西廠所有人都一一搜身,一旦查不到金釵去向,自己更沒法收場。他最終隻能以凶狠的目光掃視眾人,背對著江懷越道:“諒你們也掀不起什麼波浪,這筆賬我可是記著了,有些人自鳴得意,彆忘了盛極必衰,總有倒黴的那天!”江懷越依舊背負雙手靜立門前,唇角含笑,不慍不惱。“裴廠公所言極是,這番道理大家都懂,也不知會應驗在何人身上。”裴炎冷笑幾聲,不想再作口舌之爭,低聲嗬斥著手下,便帶著他們悻悻離去。楊明順撐著腰,“嘁”了一聲:“我看最後那句話送給他自己還差不多!”“少說幾句!”江懷越盯了他一眼,走下台階向鄒縉等人拱手道謝,鄒縉等人本是在挽春塢對麵的碑林吟詩作對,是姚康的手下趕去找到他們,帶來了此處。如今看矛盾暫時化解,雖對事情還存有疑惑,卻也不便再多問什麼,客客氣氣告辭而去。*江懷越這才朝楊明順伸手:“那支金釵呢?”楊明順遲疑了一下,指了指姚康腰間掛著的繡春刀,姚康這才反應過來,取下佩刀使勁倒了幾下,從刀鞘縫裡落出了那支細長的金釵。楊明順將之交於江懷越,笑道:“督公,您看小的這回是不是夠機智?聽到裴炎他們進來,就偷偷翻出後窗,把在翡翠林休息的姚千戶他們找了來,還順路叫個番子去找鄒大人,又趁著場麵混亂偷來了金釵,一下子做了那麼多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姚康他們原本就是跟著江懷越來的,因為人數眾多,留在挽春塢不合適,便去了不遠處的翡翠林喝酒休憩。聽楊明順這樣一說,他也直點頭:“您還彆說,小楊掌班平時看著不著調,關鍵時候腿腳飛快!”眾番子哄笑起來。“什麼不著調,您這是誇我還是損我?”楊明順嘟嘟囔囔地很不高興,江懷越沒理他,回頭間才見相思已經悄悄走了出來,於是背著手問她:“怎麼忽然就聰明起來了?”相思先是怔了怔,隨後想到剛才在堂內抱著裴炎雙腿不放,又哭又鬨的場景,自己也不由紅了臉。“我……我在房間裡剛一醒,小楊掌班就不讓我出聲,然後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幾句話……因此我才那樣做。”“瞧見沒瞧見沒?還是少不了我的智謀!”楊明順挑著眉,又是滿臉笑意。姚康在一旁問:“裴炎氣哼哼地走了,會不會進宮告狀去?”“今日是萬歲爺生母李太妃忌日,聖上一早就焚香齋戒,以謝母恩。裴炎就算想要覲見,也沒那個資格。”江懷越返回堂中迅速寫了張紙條,隨後出來將之和錢袋擲到他懷中,“跟姚康一起,帶著他們去買些好酒好菜,不用給我省錢。”眾人喜笑顏開,呼呼啦啦擁著楊明順沿著河岸去了。方才還擠滿了人的挽春塢前,很快隻剩他和相思兩人。堂前階上,媚陽灑金,碧影橫斜。他與她隻隔了一級石階,溫熱的風從河畔來,拂亂細細芳草,吹落點點白花。“你那些哭鬨說辭,都是楊明順教的?”江懷越好似不經意地問道。相思低了眉睫,朝他行了個禮:“不是,他隻簡單地寫給我看,叫我務必幫著督公。裴炎進來時候我又急又怕,索性豁出去了,還請您不要見怪……”他淡漠哂笑:“哦?他跟你說什麼了,你就一心幫著我?”“他就在桌上寫了一句。”她遲疑了一下,終於小聲道,“假若我站在督公這邊,您會保我一生平安。”微風又吹拂下一樹細碎花瓣,落在相思那黛綠織金衫上。肩頭刺繡鸞鳳繾綣,落花飄拂其間,恰如鳳銜花舞。當此佳人麗景,江懷越卻隻有一個念頭,剛才那錢袋,真不該給楊明順!*之前裴炎闖入挽春塢的時候,相思正迷糊著蘇醒過來,才一睜眼就看到人影晃動,隨後就被人捂住了嘴。她驚嚇萬分,掙紮間才看清原來是楊明順。他做手勢示意噤聲,隨後蘸了茶水在桌上草草書寫。大意就是東廠提督要來找麻煩,此事牽扯到兩派暗鬥,若是相思說話不當心,就會招致殺身之禍。相思真覺得自己流年不利了,怎麼又會卷進麻煩,且又跟廠衛扯上關係!楊明順見她神色不悅,便很快地寫了那句話:隻要站在西廠這邊,督公定會保你一生平安。相思看到這話時,心裡是有些抵觸的。什麼叫保你一生平安?自己本來就不是惹是生非的主,要不是接連遇到他,也不至於狼狽成這樣。再說誰都知道他江懷越是何等寡情薄義,不久前還想殺人滅口,如今又來威逼利誘。可是裴炎在外麵步步緊逼,聽上去也不是良善之人,她已經在楊明順的控製下,如果敢公然與他們作對,隻怕活不過今天。而且,她聽到東廠這兩個字,從心底裡就更為痛恨。父親當年被捕押送返京,最後就是死在了東廠詔獄。所以她才孤注一擲,竭儘全力,看上去是在替江懷越賣命,其實還不是為了保住自己?但這些想法她都不能說,她知道,在江懷越眼裡,她不過是個膽怯卑微的官妓,之前那一通出格的表演,已經令他驚訝了吧?他踏上兩步台階,到了她身後,本來是往挽春塢正堂裡去的,中途又止步,拋下一句“進來”就顧自入內。*湘妃細竹簾輕輕半垂,兩邊飄著杏白的綴子,蘇蘇落落的,映在暗紫陳檀木多寶槅間。江懷越隨手托起青花折枝瓶端詳,相思站在竹簾旁,身處這樣的場景,讓她想到了當初在淡粉樓水榭自薦枕席的那一幕。她低著眼簾,瞥見自己的八幅曳地湘水裙,臉頰更是微熱。今日怎麼就正巧又穿了這條裙子?好在當初他很快就撇下她離去,應該對這裙子沒有印象……“你當時在石山下,到底看到了什麼?”江懷越忽然發問,相思晃了晃神,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側過臉,見她白皙的臉上微微發紅,不由得皺起眉。剛才不是還挺機靈?怎麼又在莫名其妙的發呆?問了這一句,有什麼值得害羞的?他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不好的猜測,馬上沉聲教訓道:“彆人私會,你還好意思偷偷摸摸去看?”相思愕然:“我隻是在路上撿到了若柳的金釵,想去還給她,然後就看到她和那個男的拉拉扯扯上了石山……”說到此,忽醒悟過來,恨恨盯了他一眼,“督公您想的是什麼?我可沒看到一點點的香豔場景!”他語塞,冷哼一聲,將花瓶放回原處。相思隻得將前後經曆複述一遍,隨後說:“我在山下沒看到旁人上去,那男子摔下時還緊緊抱著若柳……”“依你看呢?”她猶豫了一下:“若柳應該是無法擺脫裴炎的掌控,那位琴師失望至極,或許兩人到山頂後又發生了口角,最後琴師拽著她,雙雙墜崖。”他沒做聲,繞過多寶槅架子,來到她剛才躺過的沉香木美人榻前,撩起下袍坐在那裡。“倒真是一場荒唐。”青瓷瓶內花枝橫斜,室內浮動暗香,相思沒好意思跟過去,隔著疏繁有致的花朵看他:“督公為何這樣說?”他眉間眼角儘是恨其不爭的鄙夷:“為這樣的事就斷送性命,不是荒唐還能是什麼?”“……督公心懷遠大,自然無法理解,但對於將情感看得極為重要的人來說,被心上人敷衍欺瞞,卻是會深陷絕望的。也許琴師就是這樣用情至深的人……”“他?”江懷越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腦海裡浮現出琴師瞿信平日的模樣。他出身貧寒,又是樂籍,儘管飽讀詩文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最終隻能步父親後塵,在清江樓當了琴師。因為長相俊美,頗受諸多官妓喜愛,甚至有些性情出格的閨中千金,也偷偷愛戀於他。因此,當楊明順呈上十多名可作為西廠細作的人員名單時,他略一思考,便圈出了瞿信的名字。看起來清高固執的瞿信,因為要不斷替好賭的父親還債,利用自己獨特的身份,替西廠探得了不少重要訊息。再後來,他們知道了輕煙樓的若柳是東廠細作,而且又是裴炎的玩物,便安排好機遇,在去年的卉珍日,令瞿信和若柳相逢。在兩人交往的日子裡,瞿信源源不斷地送回有用信息,然而誰也沒想到,他漸漸不滿足於和若柳的私下相會,也厭倦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想要帶著若柳逃離京城……江懷越搖了搖頭,用杯蓋輕輕撇去茶末:“什麼用情至深,分明是深陷泥淖無法自拔。本是教坊司的子弟,理應見慣了風月言笑,卻還在美色麵前失了理智。”他抬眸看相思一眼,用一種悲憫情懷說道,“想來也隻有你這樣太過天真的人,才會同情惋惜。”相思有心爭辯,卻又放棄了念頭。他本就是不懂情愛的宦官,執掌大權後看慣生死,對世間人都該存有的情感更鄙棄看低,完全是個涼薄心性。與他談論這些事情,恐怕既會自討沒趣,也會刺傷對方自尊。可還是有些咽不下氣,便懶懶回了一句:“督公不是說教坊司的人理應見慣風月嗎?為何還說奴婢太過天真?”“你當屬異類。”“……什麼?”相思在花枝那端驚詫,江懷越卻好似不想再搭理她,躺在了美人榻上閉起雙目,隔了片刻又忽而道:“你不是應該也在獻曲名單內嗎?如今隻怕是全都結束離去,單剩你一個。”“我之前就在挽春塢外等候,卻沒想到在裡邊的官員就是您……”她頓了頓,試探問道,“大人,您還需要聽我彈奏一曲嗎?”他睜開雙目,很快地瞥了瞥,又閉上眼,枕著雙手。“不用。”她有些躊躇:“那我……奴婢什麼時候可以告退?”——什麼時候可以告退……什麼時候能放我們回去……又是這樣的話。無論彆人裝得怎樣畢恭畢敬誠惶誠恐,仿佛他真是高高在上不敢玷辱,可是在他們心底,都恨不能早早的,遠遠的,跟他隔開十萬八千丈。不是真的敬畏,而是打心裡厭惡、鄙視。隻不過屈服於他如今的權勢,才匍匐腳下,卑微諂媚。沒有人願意在他身邊真正地待一會兒。他穿著月白的曳撒,絡絡金紋交錯盤纏,腰間躞蹀墜著碧青竹葉佩,流蘇嫣紅,斜垂在錦繡墊上。他看起來,應該是很乾淨的,然而她還是戰戰兢兢發問,大概是感到與一個太監共處一室,無論如何,都是無形的肮臟與羞辱。他躺在那兒,閉著眼依舊顯露譏諷的笑:“我準你走了嗎?”相思愣了一下,輕輕移步至榻前:“但是奴婢看大人似乎有些疲憊,事情暫時結束,大人若還有善後的行動,奴婢留在這裡也不合適。而且,奴婢來的時候是有夥伴的,之前沒來得及說一聲,就被帶到了這裡,她出了綺虹堂找不到奴婢,一定會著急慌亂。”“那就讓她著急去吧。”不知為何,江懷越心裡浮湧起一種想要故意令她生氣、不滿的念頭。說完之後,還有意無意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在等著看她的憤怒與無奈。相思果然抿緊了唇,克製著情緒道:“督公為什麼又不想放我走?”他從容自在:“你是若柳之死的見證人,如此緊要關鍵,豈能輕易放你歸去?”“……那您這次又打算扣留我多久呢?”她破罐子破摔,忿忿不平的神情也掩藏不住了。原本清麗溫和的模樣,因為含了不悅,倒更顯出幾分孩子氣。江懷越卻不回答,反問道:“盛文愷去找過你姐姐,說了些什麼?”相思驚詫,盛公子來找馥君的時候根本沒驚動彆人,且又來去匆忙,可是他居然連此事都知道,簡直像是上天入地都布滿了暗哨。她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用警覺的目光看著他:“隻是尋常話語,敘舊而已。督公怎麼關心起這事?”他緩緩起身,轉到相思身後:“隻不過想知道某人為何特意要放你們出去。看來是盛文愷為了你們姐妹兩個,專門去求見了我義父,也就是前任東廠提督。他自己才從遼東升調回京城,居然也能請得動他老人家出麵說情,倒有些本事。”他頓了頓,在她耳畔低聲道,“如此儘心儘力,到底是為了什麼?”忽如其來的溫熱呼吸令相思驟然一驚,繼而後背乃至手臂都起了寒意。起先那些漫無邊際的閒扯似乎隻為了在不經意間引出這個問題,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可是他還在身後,距離那麼近,讓她無法真正鎮靜下來。“他……他們盛家,與我家本有故交。督公您既然耳目遍布,自會知道盛大人和我姐姐原先是什麼關係,我也不必隱瞞了。”江懷越輕笑,似乎帶著慣有的嘲弄。“我叫人查過,他和你姐姐訂過親。隻為了這個?”“不然呢?”相思攥了攥手指,回過頭,正視著近在咫尺的江懷越。他的眼是被霜雪化水深深浸潤的黑曜石,涼寒透澈,又沉定寂靜。寂靜得不符合他那樣年輕的模樣,像是已經閱儘風華輪回,嘗遍苦樂酸辛。她還是第一次如此近的看他,江懷越原本沉定的眼裡似有波動,然而轉瞬即逝。在她還未領會之前,他便後退一步,揚起下頷恢複了倨傲神情。那種令人驚顫的感覺還縈繞在四周,相思感到莫名恐慌,正在這時,外麵傳來了敲門聲。江懷越隻盯了她一下,轉身便出了隔間。“督公,裴炎已經匆忙進宮,想來是去找萬歲告狀,說不定還會求見高惠妃。但姚千戶已經把瞿信的家人都帶離了京城,裴炎他們應該找不到什麼證據。還有,那對金釵出自京城玉滿堂,小的也已叫人去順藤摸瓜,天黑前一定……”楊明順話還沒說完,江懷越一把揪住他的胳膊,麵無表情地將他拽了進來。楊明順隻覺莫名其妙,哭爹叫娘地喊著痛,不明白自己又做錯了什麼,直至看到了無奈地坐在隔間裡的相思,才驚叫起來:“她、她、她怎麼還在這裡?!”江懷越一撒手,看他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冷冷道:“不是你下的擔保嗎?說本督會保她一生平安,小女孩子當了真,自然哭著喊著不肯走。”相思簡直驚呆了,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眼前這人。他怎麼可以如此麵不改色心不跳地顛倒黑白?!楊明順也信了,哭喪著臉解釋自己本是為對付裴炎才臨時起意,繼而又責怪相思:“你以為督公很閒嗎?事情處理了你就趕緊回去,乾什麼還纏著督公不放?我要是知道你還在,怎麼會進門就說那些話?!”說完一轉頭,向江懷越壓低聲音道,“這下可好,這小女子又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可曹公公曾經保過她性命,殺也殺不得,您看怎麼辦?”*江懷越向來不喜歡拖泥帶水,遇到麻煩該拷打的拷打,該滅口的滅口。無論是錦衣衛還是東西廠,無一個不是踏著骨血劈開荊棘闖出生路來的,若畏首畏尾婦人之仁,不消多久便會覆如沉舟,屍首無存。可是偏偏這個喚作相思的官妓讓他心煩了。他起初就想除掉她,一了百了,再無後顧之憂,卻在動手之際被曹經義硬生生喊了停。再然後本來已經被打入冷宮的高惠妃忽然查出懷了龍胎,那在詔獄等死的高煥隨時可能再度被釋放,他覺得應該再敲打相思一番,以免高惠妃派人找到這官妓,用手段使她倒戈說出了實情。沒曾想,叫人把她帶到挽春塢畔,還沒見到麵,她卻又牽扯進了東西廠兩名細作的情愛糾葛。當江懷越趕到小石山下,看見昏倒在地的這少女時,簡直懷疑她是不是災星臨世,為何總是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場合?而今她無辜地坐在那兒,楊明順嘴碎卻在理,她知道太多留著有後患,可曹經義既然保過一命,明著殺她顯然行不通。不殺的話,總覺得心頭之刺未除,會讓人夜不能寐,輾轉反側。他抿緊了唇,盯著麵前的相思。她哪曉得江懷越心裡翻來覆去動了那麼多念頭,隻覺得對方眼神複雜,城府深厚。再想到剛才他居然強行說是自己不願離去,忍不住也直視著他,負氣道:“江大人,您那樣說我,有意思嗎?”“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至於有沒有意思,也不是你能決斷的。”他秉承一貫的橫行無忌,負手來到她麵前。相思被噎得不想再跟他說話,偏過臉不看他。淺淡溫和的光線照拂於她的臉龐,精心描畫的妝容下,是故作成熟實則幼稚的心。楊明順見兩人沉寂之中似乎劍拔弩張,不由得乾咳了幾聲,想要緩解氛圍,卻引來江懷越冷言:“嗓子不舒服就滾外麵去,免得讓人心煩。”楊明順應聲而退,一邊往外走,一邊歎氣:“督公,這次瞿信的死真是出人意外,白白折損我手下一根好苗……要說清江樓每天人來人往,多是京城裡的達官貴人,他在那探聽到的消息數不勝數,現在沒了瞿信,我又得重新再尋……”話說到這兒,慢慢停住,眼睛直往那邊瞟。“那你就再去尋,京城那麼大,還怕找不到人頂替?”江懷越絲毫不領他的意,麵無表情地回答。楊明順哼哼唧唧地賠笑:“您也知道這人選是可遇不可求,就算小的看中了,也得對方願意是不是?”他又蹩回來幾步,用餘光瞥著相思,橫下心坦言:“依我看,這女子該殺卻又殺不得,最好的法子就是讓她成為瞿信的替代。既然做了西廠細作,自然儘心效忠督公,再不會有什麼閃失。”江懷越還未開口,相思已然驚愕得站起來:“什麼細作?!我隻會彈曲小唱,怎麼可能做那些事?!”楊明順著急道:“彆怕啊,又不是叫你去拿刀子殺人,你原先該做什麼現在還是照舊,隻是需要多用耳目,探得各種訊息及時遞交,我們能夠從中篩選……”相思臉頰發熱,廠衛的暗探細作遍及京城,她是很早以前就聽說的。時常有人因為在私底下說了不該說的話而被闖入帶走,有時甚至是在極為私密的場合,隻不過發了兩句牢騷,不到半天功夫就被強行抓進了監獄,最終斷送性命。儘管她隻是個小小官妓,卻對此頗為抵觸,因而斷然道:“那也不成,我……我做不來!”楊明順道:“就多長點心眼而已,隻要你成了我們的細作,以後也不會被人欺負是不是?”她卻還是不願意:“我膽子小,又不機靈,哪裡分得清事情輕重緩急?兩位大人就饒過我吧,我知道你們的意思,決計不會翻供,不會多話。”靜立一旁的江懷越忽然開口:“剛才在裴炎麵前,不是挺會演戲?如今叫你為西廠效力,卻推三阻四,可見定然懷有異心。”相思又氣又急,卻不敢和他翻臉:“督公明鑒,我隻是個尋常不過的教坊中人,對朝堂之事完全不懂,若是強行做什麼細作,隻怕反而弄巧成拙,耽誤您的大事。”他斜斜看著她,揚起俊秀眉梢,朝楊明順道:“聽到了沒?她不願意。既然如此,剩下的事由你來解決吧。”說罷,袍袖一拂便往外走。楊明順忙追問:“這,這是要怎麼做?”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在脖子邊劃了一下,壓低聲音問,“曹公公那邊,您不怕……”“你就不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需要專門去他門前通告一番,說我下的令,你動的手?”江懷越冷笑數聲,出了挽春塢的大門便反手將其鎖了起來。相思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時嚇傻了,等聽到大門反鎖的聲音,才醒悟過來,眼瞅著楊明順轉身往回走,當即一把推開窗戶就想往外跳。不料楊明順迅疾上前,一下子揪住了她的衣衫,把她給牢牢地按坐下來。她掙紮著哀告:“小楊掌班,之前我在西廠的時候就處處順從,如今又怎麼會出賣督公?我要是有膽量違抗,剛才東廠那個提督大人來的時候,我就不會幫著督公了……”“督公最不願意留下後患,他常說的就是人心難測,今日同桌歡飲,明天互相彈劾,一忽兒稱兄道弟,一忽兒又烏眼怒鬥。你發再多的誓言也抵不過他心頭猜忌,還不如徹底效忠,才能讓他有一時安心。”他抬臂,作勢就要扣向相思的咽喉。相思嚇壞了,死死拽住楊明順的手腕,眼裡盈滿淚花:“我也曾是良家子,竊聽暗報這樣的事,做不了……如果父母泉下有知,也不會原諒我,何況我還有姐姐……”“姐姐?你能記起她就好。”楊明順長長歎息,“你也不想想,這樣寧死不從,會給她帶來什麼後果?”一句話將相思的心壓到了深沉海底,她渾身發冷,說不出話來。楊明順眼珠一轉,趁熱打鐵:“你們姐妹才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總得有個依憑,否則以後要是再遇到像高煥那樣強橫不講理的,難道就處處忍氣吞聲任人欺淩?你看那東廠裴炎手下也是細作無數,就連輕煙樓的若柳都曾經效力於他。咱們廠衛的暗探遍布大街小巷,酒樓的茶肆的賭坊的,出個門說不定都能遇到好幾人,隻是你原先不知道罷了。我也是不忍心看著你小小年紀斷送了性命,才提點一下,要是你依舊死腦筋,那我也不得不使出手段。”他一邊說著,一邊又目露凶狠,緊盯著相思,“在這世上,沒人會知道你到底是怎麼個死法,包括你那個馥君姐姐。”相思艱難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前所未有的恐懼占據了全身。她不願做陰暗的細作,可是也不想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送死,更何況還可能因此牽扯到姐姐。教坊司的生活是浸在苦水裡的,每天虛假歡笑的背後是無人理會的傷楚,可是午夜夢回時依稀還能回憶起往事,春風送暖,母親與姐姐對坐窗下,一針一線繡著團扇上的花……母親懸梁自儘後,她曾哭過許多次,哭家庭的分崩離析,哭自己和姐姐從此再無依靠,也哭母親為什麼就這樣拋下她們,獨自去了再也回不來的地方……後來她漸漸長大,漸漸明白了母親所受的屈辱,也經曆過被人掌摑、調戲、辱罵的難堪境地,可是無論如何,她還是忍耐了下來。隻有活下去,才可能在嘗遍酸辛之後,盼得一絲絲甘甜。一死了之,去的是漫無邊際的黑暗黃泉,棄的是或有希望的人間百味。她,不,想,死。微熱的眼淚滑落臉龐。*挽春塢那扇如意菱花門緩緩打開了,楊明順朝著站在河岸曲欄邊的江懷越跑過去,在他耳畔低語了幾句,他才轉回身望來。輕風颯颯,樹影搖碧,相思低著眼簾站在門裡,臉上淚痕猶在。他隻望了一眼,便移開視線,淡淡道:“做個識時務的人也好。”——識時務?不擇手段要挾恐嚇,就是他慣用的方法吧。相思在心底冷笑,臉上卻是不起波瀾。楊明順折返回來,又恢複了往日那笑嘻嘻的樣子:“相思,還不感謝督公大恩?”她這才抬眼望向河畔,漣漪輕晃,遍染金芒,江懷越身姿卓然負手而立,烏黑網巾飄帶飛揚,眼底眉梢儘是冷倨霜意。相思拗著唇,朝他那邊潦草作禮,啞著聲道:“謝督公大恩,日後還請您多擔待。”江懷越默不作聲地看著她,這樣的姿態明擺著心裡有怨,可她還真是不想掩飾。果然原先顯出的恭謹溫順都是假象,她從心底裡是討厭他的。楊明順卻還邀功似的上前來:“督公您看,走了個瞿信,又來了個相思,都是教坊出身消息靈通,隻要對她稍加調|教,以後一定能給您搜羅有用訊息。”他的目光卻還停留在相思那裡,看著她那不情不願落落寡歡的模樣,心裡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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