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楊明順笑嗬嗬地道:“走吧,這不是酒樓玩樂的地方,但願以後彆再見麵。”她的臉龐微微一熱,想了半晌才道:“那就希望各自平安吧,小楊公公,您保重。”說罷,低頭進了車子,深青色簾幔一落,馬車很快駛向遠方。楊明順望著馬車遠去,不由喟歎:“說起來這些官妓也多數都是可憐人,有些小小年紀就家破人亡,被充入教坊司沒了良籍……”他本是無心一說,目光所及卻見江懷越斜睨過來,神情不善。“督、督公,小的又說錯什麼了?”“沒有。”他背著手往前去,走了一段又道,“楊明順,你是不是春心萌動了?”跟在後邊的楊明順險些摔倒,漲紅了臉,說話都不利索了。“哪,哪有啊。督公您這是,這是拿小的開玩笑呢!我隻不過隨便說說,對她們兩個,完全沒有彆的心思!”“哦,那就是對其他人動了心?”江懷越漫不經心地邊走邊問,楊明順手足無措,忽然間猛跺一腳:“哎呀,曹公公那邊不是還等著回話?我得趕緊去報告一聲,免得他老人家等急了發火!”說罷,也沒管江懷越,顧自撩起衣袂一陣煙似的跑得沒影了。馬車經過鬨市,外麵叫賣聲起起落落,馥君畢竟還未恢複,倚坐在側壁間有些吃力。相思扶著她的肩臂,透過竹簾看著外界,感覺好像已經與世隔絕了許久。“靜琬。”馥君忽而側過臉,“你上次說,曾經見過盛公子,他怎麼來了京城?”相思愣了愣,要不是她問起,早就快把這事給忘記了。“好像是從遼東軍中調到京城來做官了……我也沒細問。”馥君垂下眼簾不做聲,相思問道:“姐姐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了?”她白皙的臉頰微微泛紅,低聲道:“我是想……西廠的人忽然又放了我們,會不會是盛公子找人幫的忙?”“他?”相思想起了當初在酒宴廳外,盛文愷有意推脫的模樣,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可是看馥君那神情,便知道在她的心目中,盛文愷始終都是溫文有禮舉止合宜的翩翩公子,若是告知她當時情形,隻怕會讓她心灰意冷。於是隻道:“他才來京城,自己還沒站住腳跟,應該沒那麼大的力量吧?”“可要不是他,又有誰會……”“姐姐,盛公子和我們已經十年沒見。”相思頓了頓,望著她道,“也許他早就成婚了。”馥君那雙秀麗的眼眸迷濛了水霧,她很快閉上雙目,壓著聲音道:“說這做什麼?我又不會還心存幻想。”相思心裡沉甸甸的,也不好再說下去。車內安靜了下來,沒過多久,遠處傳來了錚錚淙淙的琴韻之音。相思挑起簾子,刺目的陽光斜射在前方金粉流麗的牌匾上,“輕煙樓”三字赫然在目。“到了。”馬車停在了輕煙樓門口,相思將馥君攙扶下來,隨行的番子本來還要等在這裡,相思卻道:“我想進去再陪姐姐一會兒,你們先走吧,我自會回淡粉樓去。”於是番子和車夫就此離開,相思陪著馥君才到輕煙樓門前,看門的小廝就叫起來:“你們,你們居然回來了!”相思皺眉:“難道不能回來?”小廝摸摸頭,道:“不是不是,我前些天聽說馥君姐姐被抓進了西廠,心想這次可……”他嘿嘿笑著沒說下去,這時李媽媽攏著頭發才從樓內出來,一見馥君也是驚呼連連,忙不迭問起被高煥抓去後的情形。馥君蹙著眉往裡走,一時間輕煙樓裡其他官妓樂女聞訊而來,紛紛問長問短,相思隻好替馥君擋著,連聲道:“姐姐身體虛弱,有什麼事情等她恢複了再說……”好不容易上了樓回到房中,相思扶著馥君讓她躺下,自己又忙著給她端茶送水。馥君過意不去,撐著身體道:“不要忙了,你這些天也受罪不少,快坐下休息。”相思替她送來手巾,淡淡道:“還好,沒怎麼受折磨。”“我在養傷期間,有時會聽到遠處有人慘叫怒罵……”馥君心有餘悸,“還以為這一次難逃劫難,落在這些豺狼手裡,比在高煥那兒更為可怕。”相思倚坐在床欄邊,露出微微笑意:“姐姐總是擔心這擔心那的,你又沒惹西廠的人,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馥君瞥了她一眼:“是你想得太簡單,那是些什麼人?不男不女,陰陽怪氣,最是狠毒狡詐,怎能以常理考量?”相思無言以對,這時卻聽房門外傳來李媽媽的聲音:“馥君,快打扮一下,有客人找。”兩人都吃了一驚,分明才從西廠回來,怎會有客人到訪?馥君道:“媽媽,是誰來找我?他怎麼會知道我回來了?”“你問我,我問誰?他進門就說要見你,就等在樓下花廳呢!”相思著急地對馥君道:“這人來得蹊蹺,姐姐身體都沒恢複,怎麼能去見客?還是找借口推脫了吧。”馥君正待回答,李媽媽卻推門而入:“我說馥君啊,你之前就因為得罪了高千戶,弄得差點丟了小命,我這輕煙樓也被折騰得一塌糊塗!眼下才回來,又有人來找,可千萬彆再任性。皇城腳下臥虎藏龍的,說不準又是什麼厲害人物,你要是再出事,可真是求菩薩都保佑不了了!”馥君朝相思看了看,扶著床欄起身,道:“媽媽,見客可以,但您也知道我受傷未愈……”“好了好了,先去了再說。”李媽媽催促著,又連聲叫門外的小丫頭進來為她梳洗打扮。相思有心阻止,但也吃不準來者到底是什麼身份,生怕又真的惹出事端,隻能在一旁等馥君裝扮好了,才道:“姐姐還很虛弱,我反正也不急著回去,就陪她一起去花廳吧。”李媽媽打量她幾眼,勉強答應了下來。相思陪著馥君進了花廳,卻不見客人等待。正遲疑間,繁花百鳥屏風後有人輕輕撥動琴弦,泠泠然如空穀飛泉,碎玉裁冰。馥君一怔,相思已先轉至屏風後,望到那坐在琴台邊的男子,不由愕然:“怎麼是你?”“……你也在這兒?”他顯然也有些意外。馥君聞音而來,乍一看到對方,並未認出是誰。他抬頭,先是微微出神似的看著她,隨後眼裡浮出溫暖的光,唇邊也含了笑意。“靜含。”他緩緩站起身,月白襴衫玉簪束發,容貌端雅,眉眼溫和。馥君怔立,光亮透過輕絹百花屏風,淡淡地映在麵前那人身上,如同披拂了一身純白綃紗,無瑕得好似溯回到了最青澀的,滿藏著酸甜心事的十年前。他以前就這樣叫她,隻在難得的私下見麵時。在長輩麵前,他隻彬彬有禮地稱呼她為“雲家妹妹”,而她則喚他為“盛公子”。“……盛公子。”馥君深深低下頭,如同見尋常客人一般,向他屈膝行禮。翠色雲袖的遮蔽下,她受過傷的指節因為用力攥緊而生疼。盛文愷注視著她,記憶裡的雲靜含還隻是個柔弱嬌小的少女,如今眼前這一襲翠黛衣裙的女子,姿容若清荷映水,眉目間又彆有一番輕愁婉轉。他上前一步,輕聲道:“靜含,多年不見,你受苦了。”馥君心潮翻湧,眼內酸澀,輕輕側過臉去,不想在他麵前落淚。相思見狀,不由問道:“盛公子,你怎麼正巧這時來找姐姐?”盛文愷微微一笑:“我自然知道你們今日會從西廠回來。”相思愣了愣:“難道……”馥君抬眸,訝然道:“真是因為你,西廠才把我們給放了?”“自從那天得知你被高煥強行抓走,我就寢食難安,但當日我也對靜琬說過,我才來京城立足未穩,短時間內要找人幫忙確實困難。”盛文愷看了看相思,又道,“雖說當時未能及時搭救,不過我始終未曾放棄努力,好不容易才托人找了關係,讓西廠提督大人將你們放回。”說到此,他又看著馥君,深含歉疚:“可惜我能力有限,若是當日就去找高煥把你救出來,你也不會這般憔悴。”馥君聽了這番話,心中既酸且苦,卻又有一絲感動縈繞湧起。她在教坊司沉浮十年,因性子冷淡清高,不僅時常遭遇客人責罵,就連同樣身份的官妓樂女們也多以冷眼相待,如今與盛文愷久彆重逢,得知他不顧受到牽連的危險,在暗中為自己奔走,怎不令她心間震顫?“盛公子,我……”馥君才開口,情緒波動,不由哽咽了起來。相思站在一邊,腦海裡還在回憶著當日情形,見盛文愷正在溫言安慰馥君,不禁問道:“西廠提督是個倨傲不遜的人,你是求了誰,才令他改變了主意?”盛文愷微微皺眉:“靜琬,這畢竟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恕我不能多說。”相思有些無奈,馥君亦道:“官場上的事,我們還是不要多問為好,想必盛公子也有為難之處。”“多謝體諒。一彆十年,你們雲家的遭遇我有所耳聞,但當年父親也受到牽連被貶遼東,我跟隨父親離開南京,在那天寒地凍的地方蹉跎歲月……”他苦笑了一下,“不過與你遭受的委屈相比,我這也算不得什麼了……”馥君眼含憂傷:“不管彆人如何議論,我始終相信先父和盛大人都是清廉為民的好官,定是那些勾心鬥角之輩為了一己私利故意誣陷,才使得我們淪落至今。”她說著話,又忍不住小聲咳嗽起來。相思道:“姐姐,你身體還沒好,既然已經見過了盛公子,不如早點回房休息……”“我沒事。”馥君低聲回應,盛文愷道:“靜含,我知道你們安然回來就好。我如今在左軍都督府任職,以後有機會自然會來看你。”說罷,又叮囑相思好好照顧馥君,臨彆前還特意道:“如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來找我就是。”馥君默默點頭,臉頰微染緋紅。短短相見之後,盛文愷告彆離去。馥君站在花廳門前,見那飄逸身影逐漸遠去,沉默許久猶在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