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登聞天聽(1 / 1)

斧聲燭影 吳蔚 11839 字 12天前

晉王趙光義連夜親自趕來汴陽坊,向張詠等人詢問案情。幾人不敢隱瞞,將所知事情如實相告,遇到趙光義不解之處,便一一詳細解答。一直到次日清晨,才將整個經過說清楚。趙光義道:“嗯,想不到契丹人、北漢人居心如此險惡,若不是你們從王彥升的案子上追查到蛛絲馬跡,怕是到現在朝廷還不知道汴京城中來了契丹的人馬。”張詠問道:“那麼高瓊身份一事……”趙光義道:“什麼?”張詠道:“高瓊他……”向敏中忙咳嗽了聲,向張詠使個眼色。他這才勉強住口,心道:“高瓊是朝廷派出的人,就算程判官、姚推官這些人不認識他,不惜動用他酷刑逼供,難道晉王也會不知道這件事麼?”寇準見趙光義臉有倦色,不免有些惴惴不安,稟道:“大王忙碌了一夜,也該倦了,不如早些回府歇息。”趙光義道:“不礙事。寇準,本王嶽父很讚賞你,幾次三番向本王引薦,你可願意在本王手下做事?”寇準忙道:“蒙大王抬愛,寇準十分感激,隻是我年紀還小,家母一直希望我能跟亡父一樣,走科舉正途。”趙光義道:“果然是個有誌氣的孩子。你父親是科舉狀元,有其父必有其子,好,本王等著看你金殿題名。”又問道,“那麼你這三位朋友呢?”向敏中忙道:“不敢有瞞大王,家父要求敏中年過三十後再參加科考,目下還有好幾年時間。”頓了頓,又道,“張詠要跟我一道參加科考,我們已有約定。”趙光義捋須笑道:“好,好,頂好你、張詠、寇準三人參加同一年的科考,那麼就有同年之誼了。”他貴為晉王,有心招攬,卻為對方婉拒,心中終究有些不快,也不再問潘閬,起身道,“你們也陪本王累了一夜,該歇息了。”張詠忙將晉王花押繳回,與同伴一道送晉王出來,正見李雪梅端著銅盆出來往院中水井打水,這才記起忙碌一晚,竟忘記李雪梅尚在唐曉英房中,忙上前道:“有勞娘子。”趙光義道:“這位是……”張詠道:“她是樊樓李員外的千金,昨晚來照看唐曉英。娘子,這位是晉王。”李雪梅避之不及,隻得上前參見。趙光義道:“娘子放心,本王這就回開封府,下令撤銷緝拿唐曉英的公文告示。”李雪梅道:“多謝大王。英娘還在房中等水洗臉,雪梅告退。”趙光義愛她清淡素雅,很是不舍,正要找個借口留下,忽聽得門外馬蹄得得,內侍行首王繼恩帶著兩名小黃門飛馬馳到,見趙光義也在,慌忙進來行禮,道:“原來大王在這裡。官家有旨,急召大王和張詠四人進宮。”趙光義道:“一大清早就勞煩大官出宮,皇兄可是有什麼急事?”王繼恩道:“應該跟之前的案子有關。遼國使者和北漢使者已經進宮了。”又催促張詠幾人道,“你們快些去換身衣裳,準備進宮。”等四人進門,才上前幾步,低聲道,“大王,遼國使者還綁了一個人到殿外,說是關鍵證人,不過那人被用黑布蒙住臉,看不到麵孔。”趙光義道:“嗯,多謝大官告知。”招手叫過一名侍衛,命道:“你先回晉王府告訴王妃,說我被皇兄緊急召進宮了,一時回不去,請她自己去陪嶽父大人玩鷹。”侍衛躬身領命而去。趙光義又道:“大官上次不是看中了繁台邊上的一座宅子麼?本王已經派人買下來,改日大官有空,可去晉王府取房契。”繁台是一座長約幾裡自然形成的寬闊高台,是春秋晉國盲人樂師師曠學藝彈琴的地方,又稱古吹台。後因附近居住姓繁的人家,故稱為繁台。後周在此修建了天清寺,因落成之日恰巧是周世宗柴榮的生辰天清節,所以取名天清寺,作為柴榮的功德院。經過後周重修後,繁台一帶殿宇崢嶸,林木籠鬰,環境幽雅,兼之晴雲碧樹,桃李爭春,風景宜人,成為著名的汴京八景之一。能在此購置宅邸當然也絕非凡人。王繼恩相中那處精美宅院已非一日,隻不過宅子的主人很有些來曆,無法強買,出價又高的離譜,遠非他這個內侍行首的俸祿所能負擔,隻能令他望而興歎。忽聽得晉王已經買下宅子,且要送給他,不禁又驚又喜,道:“大王如此厚愛,繼恩受之有愧。”趙光義道:“大官不必客氣,有什麼需要直接告訴本王即是,千萬不要見外。”張詠等人已經換過衣衫出來,王繼恩便不再多談,默默領了眾人進來大內皇宮。王繼恩領著眾人進來垂拱殿。殿內已經有不少人——如北漢一方的劉延朗,遼國一方的歐陽讚夫婦及從人;大宋也有一些文武官員在場,如邢國公宋偓、宰相沈義倫、薛居正、翰林學士盧多遜、知製誥王祐、主管外交事務的鴻臚寺判寺事馮吉、開封府判官程羽、殿前司指揮使皇甫繼明、主持排岸司的侍禁田重、右屯衛上將軍折禦卿、皇弟趙廷美、皇長子趙德昭、皇二子趙德芳以及侍從王旦等。趙匡胤見趙光義等人到來,便命王繼恩一一為眾人引見,這才道:“遼國和北漢使者稱找到了博浪沙一案的重要證人,不過一定要等諸位都到場。歐陽先生,這就請你帶上證人吧。”歐陽讚點點頭,拍了拍手,早等在殿角門的隨從便扯著一名五花大綁的男子來殿中跪下,揭下他頭上的布套。眾人一看之下,開封府判官程羽最先驚呼了出來,道:“這不是自浚儀縣獄逃走的刺客高瓊麼?”張詠等人更是麵麵相覷,昨晚明明才見過高瓊,不知道他如何又落入了契丹人手中,看來這遼國使者是要來一場金殿大對質,好教大宋皇帝無可推托、無話可說。歐陽讚應聲道:“不錯,正是那逃走刺客的高瓊。晉王,你可認得此人?”趙光義道:“人沒有見過,不過高瓊的名字本王早過聽過無數遍了。當日他被人挖地道從獄中救走,全京城緊急戒嚴後大肆搜捕,始終沒有發現他的下落。敢問尊使是如何捕到他的?”歐陽讚道:“嗯,這個說來隻是僥幸。高瓊在博浪沙行刺被擒,劉尊使的手下曾見過他相貌,昨夜湊巧在晉王府的後巷發現了他,特意將他擒住,帶來見陛下。”轉頭問道,“劉尊使,是也不是?”劉延朗微一遲疑,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趙匡胤喝道:“高瓊,你在晉王府外做什麼?莫不是想要對晉王不利?”高瓊隻是垂首不答。趙匡胤為人寬厚,卻是個急脾氣,最容不得人當眾忤逆他,當即虎起了臉。一旁內侍行首王繼恩見皇帝明顯露出了不快之色,便朝一旁的執杖武士使個眼色。一名武士搶上前來,舉起金瓜便朝高瓊後背錘擊下去。高瓊當即仆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來。張詠見武士繼續擊打不停,且下手狠辣,不由得暗暗心驚,暗道:“眼下情形根本沒有到用刑的地步,官家如此,莫非是要殺高瓊滅口,令遼國使者死無對證?”一想到高瓊明明是為朝廷做事,卻要在關鍵時刻被朝廷拋棄,不由得很是不平,跨上前一步,叫道:“停手!”趙匡胤不悅地道:“朕正在處理國事,張詠速速退下。”張詠道:“陛下,高瓊是……”一旁潘閬搶上前來,道:“張詠山野村夫,不懂禮儀,請陛下恕罪。”意圖將張詠拖回原列。張詠大怒,道:“如今的事全都亂套了。就算官家今日要殺張詠,我也是不吐不快。”忽聽得高瓊掙紮叫道:“不要……不要說……”歐陽讚道:“張公子可是知道什麼內情?”張詠怒道:“我當然知道內情。歐陽讚,你明明是中原人,為一己之私叛國投敵不說,還假裝與我大宋議和,懷抱不可告人的目的……”趙匡胤喝道:“休得對使者無禮!來人,將張詠拉出去。”張詠道:“陛下,請你聽小民一言,這些契丹人和北漢人一開始就沒有安什麼好心……”侍衛哪裡容他繼續當殿指責使者,一擁而上,將他強拖出去。趙匡胤道:“張詠是個粗人,沒有見過世麵,還望尊使不要見怪。尊使,這就請將你今日要求朕召集這麼臣民到場的目的說出來吧。”歐陽讚道:“是,那麼就請恕下臣無禮了。邢國公宋相公,昨夜你府上可是到過什麼貴客?”宋偓道:“沒有。”歐陽讚道:“晉王,你總該知道下臣所言的貴客是誰吧?”趙光義道:“本王昨夜一直在汴陽坊中,如何會知道邢國公府上有無貴客?”歐陽讚道:“嘿嘿……”忽有一名內侍急急衝進垂拱殿,跪下稟告道:“官家,晉王府派人來叫晉王回府。”趙匡胤皺眉道:“有什麼急事麼?”內侍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趙光義,鼓足勇氣道:“晉王妃今早病歿了。”趙光義“啊”了一聲,晃了幾個身子,往後便倒。張詠眼疾手快,急忙搶上來扶住,叫道:“大王!大王!”趙匡胤飛快地奔下禦座,抱住趙光義,命道:“來人,快宣禦醫,先送晉王回府,朕隨後就到。”當即搶上來幾名侍衛,手忙腳亂地將趙光義抬了出去。趙匡胤這才重新回去坐下,道:“晉王妃是符相公愛女,兩位姊姊都是前朝皇後,身份尊貴,忽然出了這樣的事,晉王一時受不了打擊,才會如此。”歐陽讚不得不附和道:“晉王反應也是人之常情,足見晉王與王妃伉儷情深。隻是高瓊這件案子……”趙匡胤哪裡有心思再聽下去,揮手道:“這件案子以後再說。二弟,高瓊暫時由你負責看管,你將他和張詠一道押去武德司,好好審問清楚。”趙廷美時任京兆尹,兼領武德司,忙應聲道:“遵旨。”指揮侍衛扶起高瓊,挾出殿去。一場大危機驀然風消雲散,可謂極富有戲劇性。在場不明內情的官員雖不知道契丹人帶來高瓊要做什麼,但料來絕不是什麼好事,見遼國使者臉有悻悻之色,不由暗自慶幸。更有人心道:“晉王妃地位雖尊,卻是容貌平常,並不得晉王寵愛,今日倒是死得恰逢其時。也不知道晉王是真的急怒攻心,還是假意暈了過去,不過總算把這些契丹人給打發了,令他們無話可說。”見皇帝已拂袖離殿,便各自出宮散去。向敏中見皇帝下令扣押張詠,知道是對他的話起了疑心,若真如此,豈不是證明朝廷對高瓊一事並不知情麼?再聯想到那歐陽讚那些若隱若現的暗示話語,登時恍然大悟——高瓊是晉王的手下,但卻不知道如何被契丹人發現,想利用這件事來挑撥漁利。至於歐陽讚所稱的貴客,多半就是那跟高瓊一道逃出的南唐人林絳,他本是後周名將李重進之子,走投無路下投奔父親故交也是人之常情。而今這件事牽連太大,再也不能輕易揭破真相,不然大宋自亂,易為外敵所趁,後果難以想象。隻是尚不知道契丹人苦苦追尋的大秘密是什麼,不知道這些人還有什麼圖謀,可謂膽戰心寒。他將自己的想法簡單對寇準和潘閬說了。潘閬道:“我早看出一切都不對頭,偏偏張詠性子急。”寇準道:“張大哥為人有有情義,他不過是看不過高瓊儘忠反而要多受苦楚。換作你是高瓊,他也同樣會那麼做的。”潘閬道:“換作我是高瓊,心裡當真苦死了。”寇準道:“向大哥,你看我們該怎麼辦?如何才能救張大哥出來?”向敏中搖頭道:“張詠被押去了武德司,我們見他一麵都是萬萬不能,無論如何是救不了他。隻能等晉王來救他了。”三人出來皇城,卻見開封府判官程羽正在前麵朝寇準招手,皇長子趙德昭也站在一旁。潘閬忙囑咐道:“程判官找你一定是要問案情,你可千萬再不能透露半字。”寇準雖不情願,卻也無奈,隻道:“潘大哥放心,我知道輕重。”跟著程羽去了。潘閬道:“老向,你素來眼光敏銳,可有看出這大宋將來的儲君到底是誰?”向敏中沉默半晌,問道:“一定要回答麼?”潘閬道:“當然不是一定。隻是我很想聽聽你的看法。”向敏中躊躇道:“當然是晉王。他是本朝唯一的藩王,又執掌開封府多年,親信極多,實力雄厚。”潘閬道:“那麼你為什麼要猶豫半天才回答?你也知道傳弟不傳子於情理不合,是不是?”向敏中正要回答,忽見一名漢子急奔過來,便及時住了口。潘閬見他緊盯那漢子不放,問道:“你認得他?”向敏中道:“很是麵熟,好像在哪裡見過。”潘閬道:“奇怪,你一說,我也覺得他麵熟了。”那漢子徑直奔到宣德門東的登聞鼓院,奔上台階,取下棒槌,朝那大鼓“咚咚”敲擊下去。原來宣德門左右兩側有兩個特殊的官署:一是登聞檢院,隸屬於諫議大夫;一是登聞鼓院,隸屬於司諫、正言;由宦官掌管,門外均懸有大鼓,均允許百姓擊打。凡有議論朝政得失,涉及軍情機密,公私利害,呈獻奇方異術,或者請求恩賞、陳訴冤情等,無法由通過常規渠道向皇帝呈進的,可以先上登聞鼓院敲鼓呈進,如果登聞鼓院不受理,再上登聞檢院投陳。這兩個官署規模很小,地位也不高,卻給民間有冤難訴者提供了一條有用的渠道。北宋立國之初,東京市井間有一位名叫牟暉的市民走失了一頭豬,因豬是自己走失,並非失竊,開封府不予受理。投訴無門,氣急敗壞的牟暉跑到登聞鼓院敲響了大鼓。丟豬一事立即被緊急上報到禦案前。趙匡胤不怒反喜,特意給宰相趙普下手詔道:“今日有人聲登聞來問朕,覓亡豬,朕又何嘗見他的豬耶!然與卿共喜者,知天下無冤民。”詔令賜給牟暉一千錢,以補償他的損失。登聞鼓一響,向敏中便記了起來,道:“那大漢是王全斌的家仆,我們在樊樓見過他。”心中隱約有不祥之感,忙追上前去,道,“你還記得我麼?你家主人自殺當晚,我也在西樓。”漢子名叫王五,道:“啊,小人記得你,你是向郎,就是你證明我家相公是自殺。”向敏中道:“不錯,正是我。”王五恨恨道:“可惜你弄錯了,我家相公不是自殺,是中毒死的。小人來敲登聞鼓,就是要告禦狀,告你,告你們當晚在西樓的所有人包庇凶手。”向敏中大吃一驚,道:“什麼?王相公有中毒症狀麼?”王五道:“你們以為做得天衣無縫麼?”原來王全斌屍首被家人領回去後收斂裝棺,因明日是做七的最後一日,王妻苗氏按照家鄉習俗要在丈夫口中放入一枚銀元寶,哪知道竟發現元寶入口後立即變暗發黑,仔細檢查丈夫全身,都呈現出異樣的青色。苗夫人是宋初名車苗訓之女,頗有見識,認定丈夫是中毒而死,隻是娘家、夫家人丁凋零,無所依靠,開封府又以丈夫上吊自殺結案,便命家仆王五來擊登聞鼓告狀。鼓院當值的宦官聽到鼓聲,慌忙趕出來,請王五進去登記案情、住址,好上奏皇帝。湊巧趙匡胤便服出宮趕去晉王府,聽見鼓聲便先下馬過來查看。宦官見皇帝親臨,忙跪下迎駕。王五聽說眼前的布衣老者就是官家,連連磕頭,哭著大叫冤枉。趙匡胤一時難以明白究竟,舉手叫過向敏中,道:“你不是還有朕的花押麼?朕命你調查此案。”向敏中道:“遵旨。不過可否請官家將張詠放出來,他當日也在西樓,又是個有力的幫手。”趙匡胤道:“張詠若是知情者,你們兩個也知道,是不是?”向敏中道:“是。官家法眼如炬,凡事難以瞞過。”趙匡胤沉吟道:“朕現在要趕去晉王府,高瓊的事回頭再說。等朕得閒,會派人叫你們進宮,你們得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向敏中道:“遵旨。”趙匡胤回頭命道:“派個人去武德司放張詠出來。”又叮囑道,“再告訴皇弟不可對高瓊用刑,就說是朕特彆交代的話。”哼了一聲,拂袖上馬而去。向敏中心道:“官家已經大概猜到究竟了。”見王五還跪在地上不敢抬頭,上前扶起他道:“官家已經走遠。等我同伴出來,我們這就去你家驗屍,如何?”王五根本不相信他,卻因為他是官家親自指派,有欽差的身份,不敢拒絕,怕擔上抗旨的罪名,隻得勉強應道:“是。”武德司就在宣德門內,隻等了一盞茶功夫,便見一名小黃門領著張詠出來。向敏中見他不停地撫摸手腕,忙迎上去道:“趙相公對張兄用刑了麼?”張詠道:“也算不得什麼刑罰,他下令將我和高瓊四馬攢蹄地吊在屋梁下,聲稱不招供就絕不放我們下來。官家如何又改變主意放我出來?”向敏中道:“隻因為王全斌的案子又起了變故。”張詠一聽完經過就道:“這件案子查起來可就難了,王全斌應該是飲食中毒,可時過境遷,我們上哪裡去尋當日王全斌用過的酒具食器?即使能尋到,也早已經用清水洗乾淨了。”向敏中道:“確實不容易。不過還是得先去驗屍。我想叫上宋科,他雖然可能與鬼樊樓有所牽連,但確實是東京最有經驗的老仵作,熟知毒藥毒性,不知道張兄以為如何?”張詠道:“甚好。”潘閬便自告奮勇道:“今日還是寒食假期,宋科一定還在家裡,我到過他家,我去叫他來。”向敏中道:“有勞。我們先去王相公家。”就此作彆。向敏中和張詠跟著王五徑直南來。王全斌的宅子是賜第,就在外城禦街西首。禦街兩邊多是重要官署,能在京師擁有一座正對禦街的宅邸,可是不簡單,隻有為國家立下大功的大臣才能有此榮耀。王全斌雖因濫殺蜀中降將遭貶斥,賜第卻還在,說明皇帝不忘舊情,他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隻是想不到這次奉詔回京,竟然是一條不歸之路。來到王宅,王五進去稟報。苗夫人並不出來相見,隻說有孝在身,又是女流之輩,不便見外客,凡事自有王五照應,請欽差務必查出真兄。向敏中、張詠遂進來靈堂,到靈柩邊一望,果見王全斌臉色發青,嘴唇發烏,有中毒症狀。等了大半個時辰,潘閬與宋科乘著雇來的車馬到來。宋科麵色嚴肅,也不多問,讓王五準備了一盆皂角水,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袱,取出一根銀針,將針用皂角水洗過後,再伸入王全斌口中,銀針頓時變了顏色。宋科道:“銀針探口,變青黑色。”又將銀針用皂角水反複擦洗,道,“銀針青黑色不褪,王相公係中毒而死。”潘閬道:“可當日王全斌頸中有兩道勒痕,交彙在耳後,已是確認無疑的上吊自殺,又怎麼會莫名中毒?”張詠道:“莫非是中毒在先?”宋科又仔細檢查全身,一麵驗屍一麵按照慣例喝報道:“王相公麵色微青;上下唇吻青色;上下牙根青色;口開,舌在內,青色;十指甲青色,十趾尖甲青色;肚腹心口無青色……”稍覺奇怪,微一凝思,便明白究竟,告知道:“適才小人說王相公係中毒而死的說法並不準確。王相公所中之毒並不厲害,凡人中毒,先入四肢,毒氣攻心始能斃命,他還沒有毒氣攻心時便已經上吊自殺,所以心口一塊並無青色。”向敏中道:“這麼說,即使當晚王全斌不在樊樓上吊自殺,他也一樣會中毒而死?”宋科點點頭,道:“不過這種毒藥既不是常見的毒藥,毒性又不深,小的一時難以認出。”向敏中便道了謝,宋科收拾工具自去了。王五哭道:“什麼上吊自殺,難道不是有人下毒後令我家相公無法反抗,再將他頸中套上繩索,造成自殺假象麼?這樣的話,仵作驗出來也是自殺。”向敏中道:“你說的這種情況固然可能,可是當日千牛衛上將軍孟玄玨親眼看到你家相公上吊自殺。”王五道:“孟將軍的話怎能相信?向郎與孟氏兄弟交好,當知道他們原來在蜀中的美貌侍妾均被我家相公所奪,分給了部下將士。他們恨我家相公入骨呢。”張詠聞言大是驚奇,問道:“當真有此事?”向敏中難以否認,默默點了點頭。潘閬道:“如此說來,孟氏兄弟當是最大嫌疑人了。”王五道:“不錯,潘郎總算說了句公道話。”向敏中道:“王五,我知道你一心要為主人報仇,因為我跟孟氏兄弟的關係,你也不信任我。可我奉旨查案,不敢徇私,我可以向你保證,若真是孟氏兄弟下的毒手,我一定會親手逮捕他們。”王五這才道:“向郎隻要不庇護孟氏兄弟就好。”向敏中道:“那麼你現在仔細聽我說——當晚我和孟氏兄弟是臨時起意去樊樓飲酒,我們進的是四號閣子,王全斌相公比我們晚到,所以才進了六號閣子。若不是後來王相公在閣子大聲說話,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就在隔壁。試問這種情況下,孟氏兄弟又臨時到哪裡去尋到毒藥毒害王相公?況且整個過程中,隻有小孟孟玄玨出去了一趟,以他的剛烈性格,動刀殺人還有可能,往飲食中下毒這樣的事是萬萬做不來的。”王五道:“我家相公回京後夜夜擁著那美貌行首蔡奴到樊樓飲酒不歸,孟氏兄弟一定早聽過,所以暗中備好毒藥。為了要報仇,動刀子也好,下毒也好,有什麼做不來的?”向敏中道:“那好,就算孟玄玨出去四號閣子時是要去對隔壁王相公下毒,既然選擇下毒,一定是怕被旁人發現,可王相公當時人一直在六號閣子裡麵,看見孟玄玨進來會無所反應、任他下毒麼?”王五道:“或許我家相公當時已經喝醉了,伏在桌上,無所覺察。”向敏中道:“不,你家相公根本沒有喝醉。當晚他因為八號閣子說書一事大鬨了一場,哪知道皇二子趙德芳相公人也在場。他在皇子麵前舞刀弄槍,勢同謀反,犯下大罪,後來趙相公派右屯衛上將軍折禦卿嚴厲斥責他,命他向說書女龐麗華道歉。你家相公經此一事,哪裡還有心情飲酒?”王五驚道:“向郎是說當晚跟折將軍同在三號閣子的是皇二子?”向敏中道:“不錯,你不甘心的其實是你家主人怎麼會莫名其妙地自殺,現在該明白原因了。多年苦苦期待重新回到朝廷,卻在樊樓化作了泡影,你叫他如何不灰心?”王五道:“可是這些話向郎當晚為何不說明白?”向敏中道:“皇二子不肯露麵,是不願意旁人知道當晚他在樊樓,開封府的人心照不宣,所以才匆匆結案。若當真揭破一切,對王家可沒有絲毫好處,你主人全家都要受到連累,或刺配,或流放,還能住在這豪華賜第中麼?”王五這才大起驚懼之心。向敏中道:“這些話我隻是跟你講明白,回頭你轉達給你家夫人聽,不過切記不可外泄。”王五道:“是。”向敏中道:“我再舉證給你聽。既然王全斌相公心事重重,並沒有喝醉,孟玄玨絕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溜進去下毒。潘閬,你當時親眼見過孟玄玨站在王相公的六號閣子前,可有見到他進去過?”潘閬搖了搖頭,道:“沒有,孟將軍隻是揭起門簾,站在那裡。”向敏中道:“如此可見孟玄玨的話並不假,他到達六號閣子時,變故已經發生,王相公正在上吊自殺。不過既然王相公是中毒在先,那麼一定有個下毒的凶手。”潘閬道:“下毒的凶手會不會就是那後來有意移動王全斌屍首的人?”張詠道:“你是指折禦卿麼?他移動屍首是想故意造成他殺假象,嫁禍跟他有仇的黨項人李繼遷。可要說他下毒害王全斌,絕無可能。”向敏中也道:“出麵代表皇二子斥責王全斌相公的正是折禦卿,他能逼得王相公自殺,又怎會下毒害他?咱們先忽略移動屍首一事,將下毒的凶手先找出來。”張詠道:“可如今既不知道王全斌中的是什麼毒,又無可取證,如何查起?”向敏中道:“既是中毒在先,與王相公同在一間閣子的蔡奴自然嫌疑最大。”潘閬道:“是了,為何王全斌中了毒,蔡奴卻沒事?而且她後來四處往各個閣子敬酒,似是有意造成不在場的假象,很是可疑。”張詠因為當日與蔡奴頗談得來,極喜愛她的善解人意,少不得要為她說幾句話,道:“可蔡奴為何要害自己的恩客?”王五插口道:“說不定她是蜀女,有親人為我家相公所殺。”張詠道:“你也知道你家相公殺人如麻!他在蜀中殺死幾萬無辜軍民,看起來隻要是蜀人,都跟他有殺親之仇了。”王五無話可答,隻能低下頭去。張詠道:“就算蔡奴是蜀女,可你適才也說了,王全斌夜夜擁著她到樊樓飲酒,王全斌中毒,她立即就會稱為最大嫌疑人,她會那麼笨麼?”潘閬道:“可是當晚的情況不一樣,孟氏兄弟也來了樊樓飲酒,蔡奴也許正想把握這個機會,將下毒的事轉嫁到孟氏兄弟頭上。”向敏中道:“聽起來也有幾分道理。張兄,不如你和潘閬去雞兒巷找蔡奴,盤問她身世來曆。我再去趟樊樓。”張詠應了,與潘閬一道來找蔡奴。雞兒巷位於裡城馬行街鷯兒市中,又分東雞兒巷和西雞兒巷,是妓館集中地,人煙浩鬨。東西巷口有座單將軍廟,是隋末梟雄人物單雄信的墓地。張、潘二人一路打聽,尋來西雞兒巷一處小院,楊柳依依,槐蔭滿地,頗有鬨中取靜、回絕塵囂之意。有女使應門,嬌聲告道:“娘子身體不適,不見恩客。”潘閬道:“你去須去告訴娘子,我們兩個是當晚樊樓的故人。”女使大概明白“當晚樊樓”的意思,也不再通報,立即引二人進來,繞過曲檻,穿過院落,來到一處廳子,叫道:“娘子,有故人到訪。”珠簾掀處,一身貼身小衣的蔡奴出現了,笑道:“原來是張郎和潘郎。”隨即側身站在一邊,攏起珠簾,待客進屋。又命女使奉上茶水,才問道,“二位郎君如此肅穆,有什麼事要奴家效勞麼?”張詠徑直問道:“娘子是哪裡人氏?”蔡奴道:“奴家是土生土長的汴京人氏。張郎如何問起這個?”張詠道:“嗯,眼下王全斌的案子又起了變故,他上吊自殺前便中了毒。”蔡奴道:“啊,你們懷疑是奴家下毒?王相公是恩客,是奴家的衣食父母,奴家如何要害他?”嚶嚶哭泣了起來。張詠忙安慰道:“娘子不必驚慌,我們正在調查這件案子。不獨娘子,當晚到過西樓的人都要問話。”蔡奴哭道:“王相公中毒,奴家卻活得好好的,所有人都會懷疑是奴家下的毒。可奴家真的沒有……沒有……”潘閬道:“你當真是奉王全斌之命往各閣子敬酒賠罪麼?”蔡奴道:“是。奴家怎敢擅作主張?”張詠道:“娘子先彆哭,你從離開六號閣子,到發現王全斌的屍首,這一段時間再也沒有回去過,對麼?”蔡奴道:“沒有。張郎、開封府的姚推官,還有三號閣子的官人都能為奴家作證的。”張詠道:“也許凶手是在蔡奴離開六號閣子後下的毒。”潘閬道:“可王全斌並沒有醉,他會不加覺察麼?”張詠道:“也許這個人不是像孟玄玨那樣一露麵就會引起王全斌警覺的人。”潘閬恍然大悟,道:“比如焌糟,比如酒廝,比如開封府的人,我是說比如。”張詠道:“比如一號閣子和二號閣子從未露過麵的人。我們需要一份完整的名單。”當即辭彆蔡奴,往樊樓而來。正遇到向敏中出來,手中舉著一張紙,道:“你們是來找當晚西樓酒客名單的麼?我已經細細訊問過西樓櫃台,整理出了一份。”張詠、潘閬忙湊過來一看,卻見那名單上寫著:“西樓西二號閣子:樊知古”“西樓東一號閣子:符彥卿、王祐、馮吉”“西樓西四號閣子:孟玄喆、孟玄玨、向敏中”“西樓東三號閣子:皇二子趙德芳、折禦卿、王旦”“西樓西六號閣子:王全斌、蔡奴”“西樓西八號閣子:李繼遷、張浦、龐麗華”“西樓西十號閣子:開封府推官姚恕、開封府押衙程德玄、馬韶西樓西十二號閣子:寇準、張詠、潘閬”“西樓當值:小廝羅鍋兒、酒廝丁大、焌糟丁丁、唐曉英、紀娘、金娘。”“西樓散座:諸官人隨從、家仆等。”“進出過西樓的其他人:賣果子的小廝呆子、龐麗華之女劉娥。”張詠大喜道:“要的正是這樣一份名單,可謂再詳儘不過。”又說了蔡奴是開封本地人氏,並無殺人動機。向敏中道:“蔡奴號稱汴京第一名妓,能得恩客歡心,關鍵是她善於曲意逢迎,容貌還在其次,我也不大相信她這樣性格的女子會下毒害王全斌相公。”張詠喜道:“如此,便可以排除蔡奴的嫌疑了。”向敏中道:“嗯。從這份名單看來,四號閣子的孟氏兄弟有殺人動機,嫌疑最大,偏偏我本人恰好可以證明他們無辜,所以四號閣子和張兄所在的十二號閣子一樣可以排除。”潘閬道:“符相公當時居然就在一號閣子裡,竟然一直沒有聽他提過。那彈得一手好琵琶的人,當就是馮吉了。”向敏中道:“馮吉是京師有名的琵琶聖手,以皮為弦,號稱‘繞殿雷’。若不是他沉迷於音樂,怕早就跟他父親一般位至宰相了,何至於才是個鴻臚寺判寺事?”原來馮吉是傳奇宰相馮道之子。馮道在後唐、後晉擔任宰相,契丹滅後晉後又到契丹擔任太傅,後漢時任太師,後周時又任宰相,是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不倒宰相,死後還被後周世宗柴榮追封為瀛王。但此人因事君太多,也被認為操行有問題而飽受爭議。馮吉早在後周時因父萌步入官場,隻是他本人雅好琵琶,孜孜不倦,臻妙之處連教坊供奉名手亦不能及,宰相認為其人輕佻,不予重用。馮吉性之所好,亦不能改。張詠道:“如此,一號閣子和三號閣子都可以排除。剩下的人中,以八號閣子黨項人李繼遷和他的心腹隨從張浦嫌疑最大,他們事先因為說書一事與王全斌衝突,王全斌還差點殺了張浦,興許是他們難解舊恨,趁機下毒。”向敏中道:“但是有一點,下毒不同於動刀動槍,都是事先籌劃好的,需要準備好毒藥。李繼遷與王全斌衝突隻是意外事件,他應該不可能隨身帶著毒藥。”張詠道:“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弄明白王全斌到底中的是什麼毒。”忽見到王五正在一旁探頭探腦,忙過去問道:“你是在跟蹤監視我們麼?”王五忙道:“不敢。是夫人差遣小的跟著幾位郎君,萬一有什麼事,也好跑個腿傳個話。”潘閬冷笑道:“你家夫人還是信不過我們,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王五道:“潘郎能體諒就好。”向敏中道:“王相公既被召回京師,該儘享與家人團聚之樂,又如何夜夜擁妓飲酒、似有不解之愁呢?”王五道:“這話實在不該小的說的。不過為了找出凶手,小的也顧不得許多了。官家這次召我家相公回京,本是要任命他為新軍統帥,可晉王說我家相公並不合適,又推薦了新的人選——太傅曹彬,官家又猶豫不決。我家相公因此而不快。”潘閬道:“呀,那麼十號閣子裡的三位開封府的人豈不是也有殺人動機?”王五不過是回答向敏中的話,卻想不到潘閬立即有如此推論,開封府的人敢下毒害他家相公,那不就是奉晉王之命麼?當即駭異得張大了嘴巴。潘閬卻毫不顧忌,繼續侃侃而談道:“以姚恕的開封府推官身份,他走進六號閣子假意說事,王全斌決不會提防。”向敏中道:“有理。走,咱們一起去趟雞兒巷。”張詠道:“又是去找蔡奴麼?我們該直接去開封府找姚推官和程押衙問清楚才是。”向敏中道:“眼下晉王妃剛剛病逝,他們人人都在晉王府聽命,哪裡有空理會我們?我找蔡奴自有道理,她是最好的證人。”幾人又匆忙趕來雞兒巷,蔡奴剛梳妝打扮完畢,容光煥發,極儘嬌豔,與適才所見判若兩人。張詠心道:“難怪女子要忙著塗脂抹粉,看來確實能增色不少。”蔡奴見張詠去而複返,不由得又緊張起來。向敏中忙道:“我們隻是有幾個要緊的問題要問娘子,事關重大,還請娘子好好回憶。”蔡奴道:“這是自然。”向敏中道:“當晚娘子離開六號閣子,先去了哪裡?”蔡奴道:“先來了你們幾位郎君所在的十二號閣子啊。王相公跟張郎動過手,所以奴家想要先給張郎賠罪,不過這是奴家自己決定的。”向敏中道:“接下來呢?”蔡奴道:“接下來奴家……”潘閬道:“我大概明白向兄的用意了。蔡家娘子最先進來我們閣子,可時間極短,我緊隨她出去在樓廊說了一陣子話,她才往隔壁十號閣子而去。”向敏中道:“對,這就是關鍵。娘子進十號閣子時,共有幾個人?”蔡奴想了想,道:“三個人——姚推官,程押衙,還有一位姓馬的道士。”向敏中道:“他們三人一直沒有離開過閣子麼?”蔡奴道:“沒有。奴家最先出來,當時又遇到了張郎,還有三號閣子的三位官人,奴家便隨三位官人去了三號閣子。”張詠這才明白向敏中用意,他是要梳理出一條時間線來,看十號閣子裡的開封府的人有無時間下毒,忙道:“我當時是打算去警告王全斌,令他不得再向說書女龐麗華尋仇,正好看見趙相公、折禦卿三位從王全斌的六號閣子出來。我跟王全斌說完話出來時,又見到折禦卿,還問我王全斌人可在裡麵。我還記得張浦的口供,折禦卿到他們八號閣子門前叫了龐麗華出去,帶她去了六號閣子,由王全斌起身向她賠禮道歉。這應該是緊隨其後的事。”潘閬道:“不錯,我也記得這一節,張浦的口供跟龐麗華的完全能對上,是可信的。隻是龐麗華回來後惶恐難安,李繼遷這才決意替她出頭,去找王全斌,可發現他已經在六號閣子上吊自殺了。”向敏中道:“由此可以推出十號閣子的人是根本沒有時間和機會下毒的,他們三人的嫌疑完全可以排除。看來下毒的時間隻有可能是在張兄去找王全斌之前,可三號閣子的三位沒有殺死王全斌的動機,趙相公又是皇子身份,即使看不慣王全斌所為,隻須據實告訴官家,就能徹底置他於死地,比下毒要強千百倍,因而完全可以排除嫌疑。”張詠道:“那麼下毒時間須再往前推,趙相公三人進六號閣子前。”潘閬問道:“娘子在六號閣子飲最後一杯酒是什麼時候?”蔡奴道:“嗯,應該是在王相公去隔壁鬨事前。鬨過後,王相公回來坐下,奴家請他飲酒,卻被他打翻,又命奴家出去賠罪。”張詠道:“這不對啊。王全斌跟我在樓廊動手時,趙相公就在邊上,他卻無動於衷,可見他並不認得皇二子。應該是後來趙相公自己來六號閣子表露了身份,那已經是我正來找王全斌時候的事了,娘子正從十號閣子出來,要去三號閣子呢。王全斌後來向說書女龐麗華道歉,肯定是受皇二子所逼,可他知道皇二子身份之前為何要主動派娘子四處賠罪?這完全不符合他的風格。”蔡奴道:“是麼?奴家可不明白究竟,隻不過奉命行事。”向敏中道:“如今王全斌已死,他當時心境很難揣摩。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中毒當在蔡家娘子離開六號閣子後。”沉吟片刻,請蔡奴取來紙筆,除掉已經排除嫌疑的人,重新列了一張名單:“西樓西二號閣子:樊知古”“西樓西八號閣子:李繼遷、張浦”“西樓當值:小廝羅鍋兒、酒廝丁大、焌糟丁丁、唐曉英、紀娘、金娘。”“西樓散座:諸官人隨從、家仆等。”“進出過西樓的其他人:賣果子的小廝呆子、龐麗華及女兒劉娥。”潘閬道:“看起來還是黨項人李繼遷嫌疑最大,不過向兄稱下毒是有計劃事件、需要時間謀劃,確實有道理。當晚之前,李繼遷跟王全斌毫無乾係,說不定根本就不認識他,又如何處心積慮地準備毒藥害他?”向敏中點點頭,提筆將“西樓西八號閣子”一條劃去。張詠道:“樊知古是南唐叛臣,之前一直在江南,不可能跟王全斌有瓜葛,可以排除嫌疑。”向敏中便又將“西樓西二號閣子”一條劃去。張詠道:“英娘跟丁丁換班,龐麗華母女也是臨時奉召到的西樓,也都可以排除。”向敏中便劃去四人名字。潘閬道:“那些隨從隻有王全斌跟張詠打架時才趕上樓來,後來很快就下去了,根本就沒有進過閣子。最可能下毒的人都排除了嫌疑,剩下的都是樊樓的人,都是最底層的小廝、焌糟,就更不能殺害朝廷命官了。”幾人重新複查一遍,還是同樣的結果:最有動機殺人的都能夠排除嫌疑,剩下的則根本沒有殺死官員的膽量和理由。向敏中忖道:“不對,不該是這樣的結果,一定是有什麼線索是我們忽略了的。”蔡奴婉言勸道:“幾位郎君還是先用些茶點,再慢慢推算凶手不遲。”命女使在庭院花架下擺好桌凳,請幾人出去坐下品茶。張詠見那小女使圓圓胖胖的臉蛋在陽光下泛出淡青色,忙問道:“小娘子生病了麼?”女使莫名其妙,答道:“沒有啊,奴家好得很呢。”張詠道:“那麼小娘子為何臉色發青?”小女使道:“啊,這是因為奴家臉上塗了水粉。”張詠道:“可是你家娘子臉上為何不見青色?”小女使笑道:“這如此比得?娘子用得都是上好的西域香粉,奴家隻能買得起最普通的鉛粉。”向敏中驀然醒悟過來,道:“我知道王全斌中的是什麼毒了,鉛毒。”原來古代水粉都是黑鉛煉成,鉛性至毒,商家煉粉出售時往往製得不乾淨,鉛性偏重,因而使用水粉塗麵的婦人總是臉帶青色。不過水粉終究隻是裝飾麵容使用,毒性緩慢,遠不及砒霜等毒那般劇烈。眾人聽向敏中說完究竟,慌忙重新取出原先那份最完整的名單來。潘閬歎道:“原來真凶就在我們自己眼皮底下。”張詠知道他指的是唐曉英,忙道:“不可能,英娘不可能下毒殺人。”潘閬道:“不是她難道會是龐麗華麼?”他說的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當晚在西樓的女子中,隻有唐曉英和龐麗華跟王全斌有過衝突,王全斌更是打傷了龐麗華,可龐性情柔弱,身邊又帶著小女兒,不大可能下毒害死朝廷大官。而唐曉英性情豪爽,有膽有識,大有男子之風,又與龐麗華姊妹情深,之前為她還債不惜要害高瓊便是明證。張詠卻不相信,道:“英娘是個敢做敢當的好女子,若果真是她所為,當晚眾人被困在西樓時,她早就站出來承認了。”潘閬道:“也許她開始是打算站出來的,可王全斌不又上吊了麼?自殺掩蓋了她殺,他殺又掩蓋自殺,她看到最終以自殺結案,不會牽連旁人,乾脆順水推舟,就此隱瞞下來。老向,你同不同意?”向敏中道:“嗯,眼下唐曉英確實嫌疑最大。張兄,你先跟小潘回去汴陽坊,慢慢套問唐曉英,看有無破綻。我和王五去她住處,應該能搜到水粉。”張詠早已忍耐不住,霍然起身,奔出門去,一路疾奔回汴陽坊。潘閬狂追不已,累得滿頭大汗,卻還是跟不上。卻見宅前停著一輛精致的馬車,車邊還站著幾名青衣奴仆。張詠也不及訊問,直衝入院。女使忙上前告道:“有客,正在英娘房中。”張詠也顧不得許多,大力推開房門,正見到龐麗華伏在唐曉英肩頭哭泣,唐曉英也是淚光漣漣的樣子。二女見張詠貿然闖入,均吃了一驚。唐曉英道:“張郎累成這樣,可是有什麼急事?”張詠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飲而儘,喘了幾口大氣,才道:“麗娘人在這裡最好。英娘,我有句話要問你,你一定要老實回答我。”唐曉英道:“這是自然。”張詠道:“當晚在樊樓,是你往王全斌酒中下毒麼?”唐曉英莫名其妙,道:“什麼下毒?王全斌相公不是自己上吊自殺的麼?”張詠道:“不,王全斌上吊之前就中了毒,他如果不上吊自殺,也要中毒而死。英娘,是你做的麼?”唐曉英道:“不是。”張詠道:“可你看上去並不驚訝。”唐曉英道:“不就是王相公被人下了毒麼?”看了龐麗華一眼,道,“比這更令人驚奇的事我都聽過。”張詠道:“我相信你。不過眼下的證據對你很不利,你是最大的嫌疑犯。”龐麗華問道:“當日那麼多人在西樓,為何英娘是最大的嫌疑犯?”張詠道:“下在酒中的毒藥是婦人用的水粉。”龐麗華道:“可是英娘從來不塗粉。”唐曉英忽道:“是我做的。”張詠道:“什麼?當真是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唐曉英道:“王全斌無緣無故闖進來打了我,麗華姊姊為了救我更是被他撞到牆上暈了過去,我氣憤不過,就悄悄往他酒中下了水粉。”張詠跌足道:“哎呀你……你快走。趁向敏中他們還沒有回來,快走。”搶上前扯住唐曉英手臂便往外拉。潘閬正好趕來堵在門口,氣喘籲籲地道:“你……你……想……徇私放她……”唐曉英聞言便道:“張郎不過是要捉住我。”潘閬道:“你……肯主動……認罪便好。不然……等老向拿回來……證據,再難抵賴。”帶著唐曉英來到堂屋,防她逃走。等了一個多時辰,向敏中和王五帶著一包水粉回來,道:“這是從唐曉英住處搜出來的水粉,鉛性極重。”龐麗華道:“可這包水粉是我的,英娘從來不用。”向敏中道:“我順道去樊樓問過,樊樓經營飲食,明令禁止焌糟塗抹水粉,因而當日到過西樓的焌糟都不用水粉,蔡奴用的又是香粉,那麼就隻有……”張詠恍然大悟道:“是麗娘。英娘,你是替麗娘頂罪,是也不是?”龐麗華這才明白究竟,一時愣住。唐曉英道:“不,不是頂罪,確實是我做的。麗華姊姊暈倒時,我趁機偷了她的水粉,下在王全斌的酒中。”向敏中道:“英娘是什麼時候下的毒?”唐曉英道:“嗯,我想想,是在張郎跟王全斌相公大打出手的時候。”潘閬道:“不對,打過架後,我們還沒有進閣子,就看見你從八號李繼遷的閣子出來。當時麗娘還沒有清醒,你絕不會離開她。況且打架時樓廊人擠得滿滿當當,你不可能越過兩位正舞刀弄劍的男子進去六號閣子下毒。然後你下樓去替我們閣子催酒菜,根本沒有往那邊走。”唐曉英忙道:“不,是我記錯了,我催完酒菜後,又重新上來一趟,進了六號閣子,假裝問王相公有無需要,趁他不備,將水粉下在了酒杯中。”張詠也記了起來,道:“也不對,你再上樓的時候是為我們送來酒菜的時候。要證明這點並不難,你每次上下樓,都要從酒肆丁大和小廝羅鍋兒麵前走過,我敢肯定他們記得你下樓後再上來一定是端著酒菜的。你端著酒菜進來前,在門外叫了聲‘麗華姊姊’,當時你一定是看見麗娘正從六號閣子出來。我以為有什麼事,正要出來查看,你卻端著酒菜進來了,那是因為麗娘又進了八號閣子。後來你一直呆在我們閣子裡聊天,直到黨項人李繼遷發現王全斌吊在窗梁下。你根本沒有機會下毒。”轉過頭去,逼視著龐麗華道,“是麗娘下的毒,對麼?”龐麗華早已呆若木雞,半晌才訕訕道:“不,不是我。”唐曉英急道:“我都承認了是我下的毒,你們為什麼還一定要怪在麗華姊姊頭上?”張詠也不理睬,繼續道:“英娘是麗娘最親信的人,是也不是?她一心要認下罪名,是因為她猜到是你做的。”龐麗華顫聲問道:“英娘,你當真認為是我下毒?”唐曉英心道:“我也不願意相信,可上過西樓的人中,隻有你一人隨身帶著水粉。”她知道向敏中這群人個個聰明過人,要想瞞過他們千難萬難,一時沉吟不答,苦思對策。潘閬勸道:“麗娘真的忍心看著英娘為了救你替你頂罪麼?而今你已經有了晉王這座大靠山,就算承認下毒,也不見得會拿你怎樣。”龐麗華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英娘,你不必為我頂罪,我真的沒有下過毒。”唐曉英道:“當真?”龐麗華道:“你我的情分比親姊妹還要親,若真是我下毒,我怎會眼睜睜地看著你身陷牢獄之災?”唐曉英大喜,道:“你們都聽到了,既然麗華姊姊說不是她下的毒,那麼就一定不是了。你們一開始懷疑我,是因為我膽子大,然後發覺我沒有機會下毒,便又懷疑起麗華姊姊來。當晚西樓那麼多人,偏偏隻懷疑我們兩個,不過因為水粉是女人之物。可萬一這正是凶手轉移視線的伎倆呢?況且水粉是最容易得到之物,開封到處是胭脂水粉鋪子,樊樓邊上就有三家。”她這話甚是有力。向敏中道:“英娘說得有道理。我們一發現毒藥是水粉,就推測凶手是婦人,這實在太過草率。其實大多數人都知道水粉中含有鉛毒,越便宜的水粉,性越重。”張詠道:“不錯,凶手之所以選擇水粉,應該是因為它很容易買到,且絲毫不會令人起疑,跟他是男子還是婦人並無關係。”龐麗華遲疑道:“這個……有一件事……我本來隨身帶著一盒水粉,當日來西樓說書,還特意在樓下重新撲過麵,後來那盒水粉不見了。”向敏中道:“啊,這是條關鍵線索,麗娘是什麼時候發現水粉不見的?”龐麗華道:“嗯,是我說完書牽著女兒離開西樓的時候,我本想取出李官人賞賜的金珠給小娥看,哪知道金珠不見了,裝著水粉和一些銅錢的布袋也不見了。不過我想也許是我撞到牆上暈倒時落到地上,回去找了好多遍也沒有找到。”潘閬道:“當晚寇老西不也丟了一袋瓜子金麼?這會不會是同一人所為?”張詠道:“肯定是同一個偷兒。不過麗娘發現丟失物品的時間太遲,她到西樓先後接觸過不少人,沒有具體時間,很難找到這個小偷。”向敏中道:“最麻煩的是,小偷的出現令案情更加複雜——這個小偷也許就是下毒的凶手,更可能不是,他拿走了錢,將不值什麼錢的水粉隨手扔掉,正好被凶手撿到。”潘閬歎道:“這樣一來,嫌疑犯可就相當多了。”向敏中道:“如今我們不清楚凶手下毒動機,隻能跟排除英娘的嫌疑一樣,用有無時間下毒來一個個排查。”唐曉英大感好奇,問道:“如何排查?”張詠道:“向兄將當晚在西樓的人列了名單出來,如今已經能肯定下毒時間是在打完架蔡奴離開六號閣子後、三號閣子的趙相公三人進六號閣子前。這樣蔡奴和王全斌本人最先去掉,英娘你也沒有作案時間,還有十號閣子的姚推官三人,再就是四號閣子的向兄和孟氏兄弟。我們閣子,打完架後寇準沒有離開過,我和潘閬各自出去一趟,卻不在這個時間內,也可以排除。”向敏中便依言將這些名字一個個劃去。唐曉英道:“丁丁跟我換班後人不在西樓。小廝羅鍋兒把守樓梯,沒有上過樓。酒廝丁大須得時時守著儲酒間,來來往往的人都能看到他,也不能是他,還有跟丁大在一起的小娥。”向敏中道:“甚好。”又劃去四人名字。正好寇準回來,問明新案情新進展,忙道:“一號閣子的符相公三人和三號閣子的趙相公均是身居高位,不會用撿來的水粉殺人。”向敏中道:“本來隻該嚴格用時間來排查,不過這兩個閣子的官人身份特殊,確實可以去掉。”又劃去相關名字,重新理了一份名單出來:“西樓西二號閣子:樊知古”“西樓西八號閣子:李繼遷、張浦、龐麗華”“西樓當值:焌糟紀娘、金娘”“西樓散座:諸官人隨從、家仆等”“進出過西樓的其他人:賣果子的小廝呆子”張詠道:“既然如此,二號閣子的南唐人樊知古也可以劃掉了。”寇準嚷道:“樊知古的嫌疑可是大了。”眾人聞言無不愕然,紛紛問道:“王全斌相公聲名不好,天下蜀人都想殺他,不過樊知古是是南唐人,又為何要下毒害他?”寇準道:“我先不回答這個問題。你們有沒有想過凶手為何一定要用水粉?”張詠笑道:“這個我們早已經推測過了,開始是覺得是因為水粉易得,但既然麗娘遺失了一盒水粉,那就更順理成章,變成了凶手臨時起意殺人,跟用水粉還是用砒霜並無關係。”寇準道:“不對,凶手選用水粉,隻因它是女人之物。而樊樓的焌糟不準用水粉,因而隻要是水粉殺人,就會立即懷疑到麗娘和蔡奴身上。”潘閬道:“寇老西是說凶手目的不在殺人,而在嫁禍?可麗娘是被臨時召到西樓說書,凶手不大可能預知她在。莫非是樊知古追求蔡奴未果,懷恨在心,有意用水粉下毒,意圖嫁禍給她?”張詠道:“可蔡奴是汴京第一名妓,身價不菲,又怎會用這種普通的鉛粉?這嫁禍的伎倆,未免太差了些。”王五一直站在一旁,終於忍不住插口道:“凶手也許想殺的正是蔡奴本人呢,不過湊巧她去了彆的閣子敬酒,我家相公才能了替死鬼。”寇準道:“不,你們說的都不對,樊知古不是要嫁禍蔡奴,也不是要殺她,他要嫁禍的是麗娘你。”龐麗華更是莫名其妙,道:“麗娘從未聽過樊知古這個名字,更不認識他,他為何要害我?”寇準道:“適才程判官問我樊知古的案子,特意給我講了他的來曆。他原名樊若水,曾經參加南唐名臣韓熙載主持的進士考試,該榜取中九人,韓熙載門生舒雅高中狀元,樊若水也一舉及第,很受矚目。當年南唐國主大周後周娥皇尚在世,準備將親妹妹周嘉敏——也就是現在的小周後許給樊若水。但當時正值南唐朝中黨爭,有政敵攻擊韓熙載取士不公,理由是九名新進士中有五名人跟韓熙載熟識,其中包括舒雅和樊若水。這件事鬨大後,舒雅和樊若水都被取消進士資格,樊若水自然也無緣再娶國後之妹。”唐曉英道:“可這些事跟麗華姊姊有什麼關係?”寇準道:“樊若水之所以得到韓熙載垂青,是因為他跟韓熙載姬妾秦蒻蘭同鄉,聽說二人本是青梅竹馬的戀人,秦蒻蘭被韓熙載逼死後,樊若水才決意叛唐投宋,為愛人複仇。”龐麗華這才明白為什麼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會恨她入骨,不惜下毒害死旁人來嫁禍她,原來是因為她最拿手的秦蒻蘭投懷送抱、色誘陶穀的說書故事——她每講唱一次,贏得滿堂酒客熱烈掌聲的時候,都是往那愛著秦蒻蘭的男人的心口上狠狠劃上一刀。寇準道:“樊知古之所以選擇六號閣子,並非因為裡麵坐的人是王全斌,而是因為當時六號閣子裡隻有一個人,他最容易下手。”唐曉英愕然道:“寇郎是說不管六號閣子裡麵坐的是誰,樊知古都要下毒害他,隻為嫁禍給麗華姊姊?”寇準道:“不錯,正是這個道理。”張詠道:“可樊知古從始至終未出過二號閣子一步,他如何能知道麗娘來了西樓說書?”寇準:“不出閣子未必就不知道外麵的事。符相公當日在一號閣子,也是未出房門一步,可一樣對外麵發生的事一清二楚,程判官好多事都是從他那裡知道的。況且你隻是未看到樊知古出來,他未必真的就沒有出來過。”潘閬道:“這話倒是不假,樊知古的閣子是西麵最裡間,到六號閣子、八號閣子根本不須經過我們十二號閣子。”向敏中沉吟道:“可我始終覺得下毒是需要時間謀劃的,樊知古有理由恨麗娘,足不出戶知道外麵的事也不難,可要說他正好出來閣子時就能撿到水粉,這未免太過巧合,難以令人心服。以他的身份來,也斷然不會是那個小偷。”張詠道:“不過這終究是條線索,眼下天色不早,咱們稍作歇息,再去趟樊樓如何?樊知古晚上一定會去那裡飲酒,我們不如去找他問個清楚。”向敏中道:“也好。”龐麗華見那份嫌疑人名單上尚有李繼遷的名字,忙道:“我可以為八號閣子的李官人和張先生作證,王全斌相公進來鬨事前,他們一直在安安靜靜聽我說書,呆子也一直在那裡,可以作證。”潘閬道:“下毒時間可是在王全斌鬨事後,麗娘可記得之後的情形?”龐麗華道:“之後我就暈了,再醒來時就聽見了琵琶聲。”唐曉英道:“麗華姊姊暈倒後我也一直在場,跟李官人一起為她包紮傷口。”張詠道:“當時張浦人出來了,跟王全斌動了手。後來琵琶聲響過,大家各自回了閣子。之後六號閣子的人一直都在麼?”龐麗華道:“都在的,李官人和張先生都沒有出去過,直到後來折將軍叫我去了隔壁王全斌相公那裡,再後來李官人為我去找王相公,發現他已經……後麵的事各位郎君就都知道了。”向敏中道:“你隻說李官人和張先生都沒有出去過,那麼那個小廝呆子呢?”龐麗華道:“呆子?噢,好像我醒來時就不見他了,應該是去其他閣子了。麗娘,呆子是什麼時候走的?”唐曉英道:“這我也沒有留意,應該就是你暈過去的時候吧。”正好等候在門口的晉王府奴仆進來催促,龐麗華這才戀戀不舍地去了。張詠問道:“麗娘是特意來探望你的麼?”唐曉英道:“嗯。我正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告訴你們大夥兒,高瓊是晉王的人,麗華姊姊在晉王府親眼見到他向晉王下跪。”見眾人並不驚奇,問道,“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張詠道:“也沒有早就,也是剛剛才知道的。”唐曉英道:“那麼他……他答應我要任我報仇也不是真的了?”張詠道:“高瓊不會失信於英娘的,隻是他又落入契丹人之手,轉交給官家,如今被押在武德司中,生死難卜。英娘要跟我們一道去樊樓麼?”唐曉英沉默半晌,才道:“我還是不去了。”張詠道:“也好,那英娘好生歇息,我叫女使給你做些吃的。”等到天黑,張詠、寇準、潘閬、向敏中四人便往樊樓而來,王五自回王宅去向苗夫人稟告。東京的夜景當真是天下奇觀,華燈似海,夜明如晝,各色燈光點綴著夜色。最吸引人視線的是大內正門宣德樓上的琉璃燈。這些琉璃燈價值連城,精巧無比,將瑪瑙和紫石英搗成粉屑,煮成糊狀,再加上香料,反複捏合而成。一對琉璃燈可抵民間一個州三個月的田賦收入,所以後人才說:“萬金為一燈,萬燈為一山。用儘工匠力,不破君王顏。”意思是工匠極儘奇巧,費資千萬,造出了火樹銀花、千光萬焰的絢麗美景,卻不能贏得君王的開顏一笑。琉璃燈一經點燃,宛如明月,晶瑩剔透,襯托得宣德樓如同仙界。民間雖無琉璃燈這般輝煌炫目的燈具,卻也千門通亮,燈影逐人,兼之紅男綠女,嬉笑遊冶,彆有一番風情。樊樓一帶甚至有不少夜市,都是些臨時的攤販,專門買賣衣服、圖畫、花環、領抹之類,天黑點燈,至曉即散,稱為“鬼市子”。樊樓門前的迎客小廝早識得張詠、向敏中等,忙引幾人來到西樓。寇準問羅鍋兒道:“樊知古樊官人可有到來?”羅鍋兒笑道:“早來了,正在二號閣子中。不過他今日可不是一人,還有兩位貴客。”焌糟丁丁引幾人上來,進了八號閣子。向敏中道:“聽說這裡有個叫呆子的小廝,娘子可有聽過?”丁丁道:“呆子不是我們樊樓的人,不過客人都愛使喚他跑腿。”向敏中道:“可否麻煩娘子為我叫一聲?”丁丁道:“當然可以。不過官人怕是等一會兒,不知道他又在哪裡轉悠呢。”向敏中道:“無妨,能找到人就行。”等丁丁出去,寇準才低聲問道:“向大哥懷疑呆子麼?”向敏中道:“不是懷疑他,而是無法排除他的嫌疑,名單上的人剩下的已不多,他既然在上麵,當然要查上一查。”張詠道:“寇老西不是認為樊知古就是殺人凶手麼?我這就去叫他出來。”當下來到二號閣子,扣了扣門,聽見有人應聲,即打簾推門進去。卻見上首坐著當今皇帝的二弟趙廷美,旁側坐著一名四十歲出頭的魁梧男子,樊知古坐在下首。趙廷美認出張詠,滿臉不快,喝道:“你來這裡做什麼?”樊知古忙道:“相公,這位張公子是下官的救命恩人。張公子,我為你介紹,這是趙太保,當今聖上的皇二弟。這位是曹太傅。”張詠心念一動:“曹太傅莫不就是晉王推薦的統帥人選太傅曹彬?”忙叉手行了個禮,道,“我認得趙太保。”道,“樊官人,請你出來一下,我有幾句話要問你。”趙廷美道:“我們正在商議軍國大事,豈能容你驚擾?快些退下!”張詠心道:“晉王妃剛剛病歿,你不去晉王府照看兄長,卻與人來樊樓飲酒,能有什麼軍國大事?”毫不相讓,道:“小民要說的話也跟軍國大事有關。”趙廷美大怒。曹彬忙解圍道:“張公子既救過樊大夫性命,不妨出去聽一下,好歹隻有一刻功夫。”樊知古道:“是。”遂跟隨張詠來到樓廊,問道,“張公子可是找到了當晚行刺我的凶手?”張詠心道:“行刺你的是晉王的人,如何能告訴你?幸好他隻是要將眾人視線引向南唐,並不是要真殺你。”當即道,“我今日來找官人並非為了這件事,而是因為王全斌一案。”樊知古道:“王全斌?噢,是當日吊死在六號閣子的王相公麼?他怎麼了?”張詠見他神色毫無異樣,當即道:“王全斌是被人毒死的,樊官人當晚也在西樓,可覺察到有什麼異常?”樊知古搖頭道:“沒有。張公子於我有恩,我不妨直言相告,我雖不認得王全斌,卻久聞他手段狠辣,是我向官家請求召他回京,最好任他為平南統帥。”原來樊知古雖是南唐人,卻恨南唐入骨,恨不得殺儘南唐人泄憤。王全斌當年平定後蜀時大揮屠刀,幾次屠城,正合他的心意。張詠會過意來,不由得對眼前這人大起厭惡之心。樊知古又道:“不過王全斌既意外自殺,也就無可奈何了。如今曹太傅是新任統帥,即將赴荊南造戰艦。我明日也要離京,上任舒州團練推官。張公子,我日日來樊樓飲酒,隻因親人尚陷身南唐池州,而朝廷又遲遲不肯對朝廷用兵。如今朝廷大軍待發,我盼望的這一天終於到來了。”他眼中閃動興奮的光芒,在這複仇的火焰下,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喪身。張詠一時無語,半晌才道:“沒事了。”悻悻回來八號閣子,說了原來向官家舉薦王全斌正是樊知古。向敏中道:“如此,樊知古下毒的嫌疑當可完全排除了。”正說著,焌糟丁丁領著小廝呆子到來。呆子陪笑道:“幾位官人叫小的有事麼?”向敏中道:“沒事,就挑幾樣果子。”潘閬起身道:“你們先挑著,我出去方便下。”向敏中道:“喂,你的珠子掉地上了。”潘閬這才發現收在懷中的北珠不知道何時滾落了出來,笑道:“我當真糊塗,虧得向兄提醒。”揀起珠子收好,這才出去。向敏中隨意取了幾件果品,給了一吊錢。呆子笑道:“多謝官人。小的就在樊樓裡麵轉悠,有什麼需要再叫小的。”向敏中道:“嗯,去吧。”寇準不明所以,問道:“向大哥派人巴巴地尋了呆子來,卻一句話也不問,是何道理?”向敏中微微一笑,道:“不急,一會兒他會自己回來的。”過了片刻,潘閬竟擰著呆子手臂進來,道:“果然不出向兄所料,呆子正是那個偷兒。”呆子這才反應過來,道:“你們是有意拿出珠子讓小的看見,好設下圈套。”潘閬掩上門,笑道:“你不貪心,又怎麼掉進圈套?”寇準道:“啊,原來是你偷了我的錢袋,取了裡麵的瓜子金,又將錢袋扔掉,所幸被小娥撿到。快些將我的財物還回來。”呆子道:“還你,一定還你,隻求幾位官人不要告官。”向敏中道:“本朝皇帝親下敕文規定,犯強盜、盜竊贓滿五貫即處死,不滿五貫者杖背二十後配役三年。僅你剛才想偷的這顆珠子就價值萬貫,還不算寇準的瓜子金、麗娘的金珠,殺你幾千次都綽綽有餘,豈能是你說不告官就不告官?”呆子見這幾人當場捉住自己,卻並不立即送官,料到另有所圖,道:“你們難道不想知道王全斌相公真正的死因麼?他是被毒死的。”王全斌上吊前已然中毒尚是機密,眾人聽呆子搶先道了出來,不由大吃一驚。張詠問道:“莫非你知道下毒者是誰?”呆子道:“當然知道。”又轉向向敏中道,“小的見過官人和官家一道進來西樓,想來官人身份非同一般,要小的說實話可以,不過有個條件。”向敏中道:“原來你認得官家。”呆子道:“官家經常微服來樊樓飲酒,有什麼認不得的?”又道,“晉王每次來樊樓,雖是便服,卻是前呼後擁,排場大得很。官家隻是布衣襆頭,帶兩三名侍衛,時常就坐在普通散座中。”向敏中道:“你有什麼條件?”呆子道:“小的自知難逃刑罰,隻是有一點,將來不能以盜竊定小的罪。不然就算你們將小的送去開封府嚴刑拷打,我也絕不會說出真相。”向敏中沉吟片刻,道:“就算不論你盜竊罪,可你知情不報,勢同下毒凶手的從犯,罪名更重,被害人又是朝廷命官,更是要從嚴處罰。”呆子道:“這些罪名小的都認,就是要求你們不能以盜竊定罪。”寇準心念一動,道:“你是怕被釘牌,對麼?”呆子道:“正是。小的家裡尚有祖母、父母,不想讓他們被街坊鄰居看不起,從此再也抬不起頭來。”原來宋律對盜罪處罰極其嚴厲,動輒棄市、腰斬、淩遲,罪犯本人被處嚴刑不說,其家門口還要立上一個大木牌,上麵書寫犯人的姓名、罪狀,即所謂的“釘牌”製度。即使犯人家屬搬家,也要將隨遷移住處釘牌,終身不得摘除,是對犯人及家屬極大的羞辱。呆子寧可認下更重的罪名,也不願意以盜竊定罪,顯然是不願意令親人蒙羞了。向敏中與幾人商議一下,道:“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不過你終究是一片孝心,好,我答應你的條件,你將下毒者的姓名告訴我。”呆子便道:“下毒的人正是小的自己。”眾人駭然而驚,均不能相信。向敏中道:“你不過是個小廝,為何要下毒害朝廷命官?”呆子道:“小的也不願意,可是被逼無奈,情形就跟官人們今日逼我說出下毒凶手的姓名一樣。”原來他盜竊成性,總往樊樓酒客下手,樊樓每日來往酒客數千人,他嘴甜手快,竟從來無人懷疑到他。但某一日終究還是失手,被一名酒客當場捉到,那酒客居然也不報官,還給了他更多的錢,條件隻是讓他做一件事。向敏中驀然醒悟,道:“當場捉住你的人是李繼遷,對不對?”呆子道:“正是他。官人如何能猜到?”向敏中道:“你是個四處買果子討賞錢的小廝,案發當晚卻一直滯留在八號閣子中聽麗娘說書,這不是很奇怪麼?”呆子道:“不錯,那個黨項人李官人武藝了得,小的手剛碰到他腰間便被他捉住,一隻手如鐵箍一般,捏得人生疼。他帶我來西樓的閣子,說隻要我替他做件事,他不但不報官,還以五十金酬謝。當時我不知道是什麼事,聽說他肯不張揚,便滿口答應下來。本來小的也料想到不是什麼好事,有心逃走,可轉念想到即使做賊也當以信義為先,我既答應了他,就該全力辦到。過了幾日,就是寒食節的那天晚上,李官人的隨從找到我,帶我來到八號閣子,就是這間,不過當晚裡麵隻有李官人和他的幕從張先生。他們給我一包藥,說是奇毒無比的砒霜,讓我等一會兒有機會時下到隔壁六號閣子的酒瓶中。我聽說要我害人,心裡很害怕,可他們說沒事,不會有人看見。”寇準道:“當晚雖然西樓客人未滿,終究還有不少酒客,又有焌糟不斷走來走去,他們如何能肯定一定不會有人看見你?”呆子道:“小的當時也不明所以,後來張先生詳細說明,原來他們是要讓小的打開半邊窗戶爬出去,沿著上下的簷子,走去六號閣子,從窗戶進去。”張詠忙走到窗邊,窗戶都是直欞的窗格,截麵為三角形,外尖裡平,又稱稱為破子欞,上麵糊著紗紙。他推開窗,往外探頭望去,果見窗戶上下各有一道簷子,一人多高,正好可以雙手抓住上簷,腳下踩著下簷,輕鬆走到隔壁。呆子道:“小的看了後,雖然覺得不難做到,可那六號閣子的酒客難道會毫不覺察麼?張先生卻叫我放心,說他早有安排。”原來李繼遷謀劃毒殺王全斌已有多日,他為此也做了大量準備工作,呆子盜竊被捉不過是事逢其巧。寒食當天,王全斌如往常一般,攜著蔡奴來到西樓,進了六號閣子。緊隨其後的李繼遷理所當然地占到了隔壁的八號閣子。至於後蜀國主孟昶之子孟玄喆、孟玄玨和朋友向敏中在另一邊的四號閣子,不過是湊巧而已。向呆子交代好一切後,李繼遷又派人叫來龐麗華,有意讓她說王全斌屠戮蜀人的故事,目的就是要讓隔壁的王全斌聽見後被激怒。王全斌果然爆發,先進去打了唐曉英,撞暈了龐麗華,又在樓廊跟張浦、張詠糾纏。殊不知這正是李繼遷調虎離山之計,眾人忙亂之時,呆子按照計劃從簷子爬入六號閣子。當時王全斌人在樓廊,蔡奴倚門而立,緊密注視著樓廊的一切,根本沒有留意到背後窗口有人。呆子跳進來時不小心發出了聲響,她都沒有被驚動。他隨即往酒瓶中下毒,不過並沒有用張浦給的砒霜,而是將剛剛從龐麗華身上扒來的水粉倒了進去,也沒有其他目的,僅僅是因為砒霜受到官府管製,可以拿到鬼市子上賣個好價錢,水粉卻是大路貨色,幾個銅錢也值不到,反正隻要能殺人,管他最後是死於水粉還是砒霜呢。他四肢靈活,手腳極快,下完毒還記得用袖子拂去了掉落在案桌上的粉末,弄妥一切,匆忙爬上窗口,原路返回八號閣子,見李繼遷正擋住唐曉英朝他揮手,他便趁亂溜了出來。那毒藥到底是煉製過的鉛粉,毒藥較慢,王全斌回到閣子喝下毒酒後渾然不覺。偏偏當晚皇子趙德芳親眼見到王全斌無禮,又被撞倒在地,實在氣不過,來六號閣子當麵指責。他在皇二子麵前揮劍狂舞,又被厲聲嗬斥,知道前途已毀,十年來的苦苦期待的東山再起終成泡影,沮喪之下乾脆上吊自殺。正好孟玄玨過來窺測,可他看見王全斌上吊自殺時並沒有阻止,反而若無其事地回到四號閣子中繼續飲酒。其實當時即使王全斌不上吊,也會死於酒中的鉛毒。這些變故,已不是李繼遷這位始作俑者所能預料了。王全斌一案終於真相大白,尚不清楚的隻有殺人動機。李繼遷跟王全斌沒有一丁點兒瓜葛,更不要說什麼冤仇,黨項人為何要在京師腹心之地冒這麼大的風險下毒殺他?若不是湊巧王全斌的自殺掩蓋了毒殺,當晚所有在西樓的人都難脫乾係,早晚要追查到李繼遷頭上。他冒著挑起大宋和黨項戰爭的奇險殺人,一定有非殺不可的理由,到底是什麼呢?那移動屍首有意用他殺來掩蓋上吊自殺的人又是什麼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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