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清明節當晚高瓊被人神奇救出浚儀縣獄,一出地道口,便有人搶上來往他頭上套了一個厚厚的黑布套,令他無法看清周圍情形。那些蒙麵劫獄者摸進牢房時,隻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鑰匙打開鎖住他脖子的頸鉗,並未去掉手栲腳鐐,顯是懼他身懷武藝、會趁機反抗逃走,他已猜到這些人來意不善,隻是任憑擺布,一言不發。有人上前扯下他衣服,似在查看他肩頭刺青,隨即拍了拍手,又有人執住他手臂,微微掀起頭套,舉起一杯東西往他嘴中遞來。他聞見酒氣,知道酒中一定下了迷藥,堅持不肯飲下,隻道:“你們既從獄中救了我,總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決計不會出聲呼叫,既連累你們,也害了我自己。”有人冷笑道:“這裡可輪不到你發話。”又上來兩人動手,抬高下巴,捏緊鼻子,迫他張大嘴唇,灌下了那杯藥酒。他隻覺得胸口一熱,頭開始暈眩發昏,依稀感到有人打開了手栲,被禁錮多日的雙手終於得到了自由。他含含糊糊地道:“你們……你們是……”話音未落,便不醒人事。隻覺得全身晃晃悠悠,酥軟無力,如在雲端。再醒來時,卻是紅燭高照,異香撲鼻,陷身在錦繡軟褥中,身子早被擦洗得乾乾淨淨,換上了新衣裳。一名身穿紗衣的絕色女子正坐在床頭,用木梳梳理他的頭發,一絲一縷,極其細心。高瓊一愣,坐起來問道:“這是什麼地方?”女子抿嘴笑道:“高郎自己難道不知道麼?”高瓊道:“啊,該不會是……”他是盜賊出身,常年被官府追捕,對人有本能的警覺,忽然瞟到床邊帷幔閃動,驀然意識到什麼,及時住了口,推開那女子的手,冷笑道:“你們不必用美人計來套我的話。還是出來吧。”帷幔後果然還站著一人,聞聲笑道:“高郎好警覺的性子,既然如此,也沒有法子了。”似不願意高瓊看到自己的臉,舉袖遮住麵容,疾步走了房去。片刻後闖進來幾名高大的蒙麵男子,將高瓊從床上拖下來,反手縛住,又用黑布套套住腦袋,帶出房間。高瓊藥力未過,全身酸軟,無力抵抗,被人拖著走了長長一段路,按在一張椅子中坐下。四周燈光閃動,影影綽綽有不少人影,但卻無人出聲,似在等待什麼重要人物到來。等了小半個時辰,一陣腳步聲紛遝而至,有幾個人走進房來。高瓊隱約覺得一人來到麵前站定,當即問道:“你們是誰?這裡是什麼地方?”麵前那人森然道:“我花費這麼大力氣將你救出大牢,你怎麼沒有絲毫感激之意?”聽聲音年紀已然很大,似有五、六十來歲,雖然老邁,卻有一股凜人的威嚴。高瓊道:“多謝。敢問閣下高姓大名?”那老者也不答話,隻哼了一聲,當即有人上來扯開高瓊衣衫,露出肩膀。那老者湊上來仔細看過,道:“不錯,確實是漁陽高氏家族的標誌,而且是自小刺上的,假不了。”高瓊道:“你既然救了我,如何又要將我囚禁在這裡?”那老者道:“我的目的不是要救你,而是要查明真相。你不是契丹人的刺客。”高瓊道:“閣下不是已經看過我肩頭的刺青了麼?”那老者道:“不錯,你是出自漁陽高氏,但我知道你不是契丹的刺客。說,是誰派你和你的同黨到博浪沙行刺?”高瓊故作驚訝道:“莫非這裡就是開封府大堂?我是被從浚儀縣轉押到開封府了麼?”那老者道:“這裡可比開封府厲害多了。你不肯交代出幕後主使,也由得你,我也不會像開封府那般派人拷打折磨你,那不過是最低劣的手段,對付你這樣的人是沒有用的。但你一日不說實話,就休想離開此處,我自有辦法來對付你。來人,把他關起來。”立即有人上前提起高瓊,解開綁繩,換上手銬腳鐐,挾來一間囚室,取下頭套,將他推了進去。他隻覺得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好不容易穩住身子,打量四周。那是間不見天日的地牢,隻有牆壁上一盞油燈躍躍閃動,牢中極為潮濕,木柵欄連成的牆麵上不斷滲出水來。地麵也是一根一根的圓木連接而成,濕漉漉的。牆角蹲著一名二十餘歲的男子,衣衫襤褸,手足均戴了粗笨的鐐銬,正炯炯盯著新進來的高瓊。高瓊忍不住先開口問道:“你是誰?”那人問道:“你又是誰?”高瓊想了想,道:“我叫高瓊,是契丹派來刺殺北漢使者的刺客。”那人道:“我叫林絳,是南唐派去與契丹聯盟的使者。”二人互相瞪視許久,忽爾異口同聲地道:“你騙人!”高瓊先道:“你怎麼知道我騙你?”林絳道:“我奉國主之命出使契丹,用一件驚天大秘密換取契丹的軍事聯盟,可契丹皇帝認為南唐氣數已儘,不願意貿然出兵相助。但他們又想得到大秘密,所以扣住我拷打,帶我來中原也是想找到大秘密。關我在這裡的人就是契丹放在中原的奸細,你若是契丹的刺客,怎麼會也被關來這裡?”高瓊全然不信,道:“你不必再謊言騙我。我知道你跟張詠一樣,是他們有意派來套我話的,這一套我已經受夠了,休想再讓我上當。”林絳道:“我騙你做什麼?”撩起自己衣衫,露出累累傷痕來,道,“我已經被契丹刑求數月,這些傷總不是假的。”高瓊驀然認出那男子來,“啊,我見過你!你就是那馬車中的男子。你……你……”原來那林絳就是博浪沙廝殺時從馬車跌出來的受傷男子,當日他乘坐的馬車被腳夫劫走,北漢人馳馬追趕,最後腳夫主動棄車,方才追回。高瓊受傷被擒後一直被押在商隊旁,對北漢人死命要追回馬車的舉動一清二楚,原以為那受傷男子是北漢人的首領,哪知道他竟自稱是南唐的使者,還被契丹人關在這裡。高瓊原以為李稍護送的商隊中隻有北漢使者,哪裡知道還混有契丹一方的人,雖一時難以置信,然而仔細回憶後,不由慢慢意識到林絳的話很可能是真的,隻有這樣,才能解釋一切事情——南唐意圖避開大宋與契丹結成軍事盟友,一點都不稀奇,這也是南唐立國以來的策略。早在五代時期,南唐便已經與契丹聯盟往來。南唐雄踞江南,地處江淮之間,遼則遠屬塞北,兩國中隔中原地區,王朝更迭頻繁,但南唐與遼一直互通友好,隱隱有遠交近攻的策略。契丹曾數度派遣使者至南唐,獻上馬、牛、羊等方物。南唐保大元年,中主李璟即位,曾遣公乘鎔由海上至契丹,以續舊好,兩國使節不斷。後晉時,高祖石敬瑭稱臣於契丹,割讓燕雲十六州,並向契丹皇帝行父子之禮,自稱兒皇帝,傾心依附。南唐宰相宋齊丘為從中離間,有意派刺客刺殺了出使南唐的契丹使者,令刺客被捕後自誣為後晉所派。契丹果然大為惱怒,不久後就發兵滅了後晉。這一極其高明的栽贓事件一直到宋齊丘死後才被人揭發出來。後周時,世宗柴榮對對契丹與南唐相交深以為忌,有意從中破壞。一次遼國派遣使者到南唐,南唐特意為使者在清風驛舉行盛大的夜宴。契丹使者酒酣之時,離席去上廁所,被後周刺客刺殺,割走首級。南唐官員久等不見使者回來,趕到廁所,才發現他已經死去多時。遼國怪罪南唐,從此斷絕了往來。然而自大宋滅掉後蜀、南漢後,南唐皇帝李煜就陷入了異常的恐懼中,主動向大宋稱臣——李煜不得稱“皇帝”,而是稱“國主”,居住的宮殿也廢除了鴟吻;李煜所下諭旨,不再稱“聖旨”,而是改稱為“教”;中央的行政機構亦改變了稱呼,如中書、門下省改為左、右內史府,尚書省改為司會府等。如此貶損製度,自然是刻意修藩臣之禮,表示不敢與大宋皇帝平起平坐之意。並且不斷貢獻方物獻媚大宋,左支右絀,為此南唐府庫力殫財竭,可是依舊不能緩解危機,因而李煜又想到了派使者與契丹結盟、利用契丹從北方牽製大宋的法子,以挽救岌岌可危的處境,這也確實是南唐唯一的出路。林絳所稱契丹對南唐的態度也符合事情。南唐一麵向大宋稱臣,竭力諂媚討好,一麵暗中派人與契丹重修於好,這自然讓以勇力自負的契丹很是看不起。之前兩批出使南唐的使者遇刺後被割去首級,其中一次還是南唐自己所為,也不是契丹所能輕易釋懷。南唐占據江南,正是中原最富庶之地,大宋勢在必得,契丹早已看出這點,也不願意為這樣而貿然得罪大宋——大宋立國後,契丹雖未與大宋來往,可也從未公然挑戰,這種平衡是相當微妙的,一旦被打破,雙方都要付出代價。當時的遼國東至於海,西至金山,暨於流沙,北至臚腒河,南至白溝,已經是一個幅員萬裡的大帝國,征服諸步,雄視艮方,天驕踔厲,前史罕見,對於立國僅十四年的大宋來說,實在是一個不容小覷的對手,不然大宋皇帝也不會弄一個封樁庫、預備用金錢來贖回燕雲十六州。契丹既無意再與南唐結交,當放回使者,不過扣押使者也不罕見,罕見的是扣押後還要嚴刑拷打,這實在是大大有違邦交原則的事。如此可見林絳所稱的大秘密有多大了,大到契丹不遠萬裡,派人押送他來大宋京師。誠如如林絳所言,契丹南來開封的目的是要得到大秘密,而北漢表麵與大宋媾和並無真心,既是契丹人帶林絳南下的掩護,又能窺測大宋的軍政情況。對大宋而言,南、北均未平定,統一天下路途漫漫,能不戰而屈人之兵當然是上上策。北漢現任皇帝跟大宋皇後本是親戚,若是北漢主動提出媾和甚至歸降,必定令大宋驚喜異常,這次指派開封首富李稍親自率商隊前去邊境接應便可見重視程度,而這些正是契丹想要的——因為將林絳這樣一個囚徒押來開封並不容易,沿途關卡重重,若是由北漢使者帶著林絳混在商隊中,不僅沿途不必接受關卡檢查,還有大宋地方官一路暗中接送。如此看來,那群奇怪的腳夫不要彆的貨物,隻要馬車,為的也是馬車中的林絳了。林絳見高瓊認出自己也很是驚訝,道:“原來你當真是那些蒙麵強盜中的一個。”隨即笑道,“可惜我知道你在說謊,你不是契丹人派來的。”高瓊道:“你能肯定是契丹人關你在這裡麼?我可不大信,如果這些人是契丹人,他們為什麼要冒險從縣獄中救我?若隻是想洗清嫌疑,他們大可通過北漢使者出麵揭破,威逼朝廷調查。”林絳道:“你稱朝廷了,你是宋人,對不對?”高瓊哼了一聲,並不回答。林絳歎道:“實話告訴你,我被從遼國上京押到北漢都城太原,再由北漢邊境進入中原,一路帶來開封,半途逃跑過一次,又受傷被捉回,我身邊晝夜不停地有契丹人和北漢人看守,你說我會弄錯麼?”他乘坐的馬車被北漢人從腳夫手中追回後,車邊一直有宋禁軍軍士,他並未呼救,這是因為南唐派使者意圖與契丹結盟的事絕不能讓大宋知道,而契丹、北漢也有顧忌,所以雙方都不聲張,就此安然無事。高瓊又仔細凝思一遍,對林絳所言再無懷疑,忙問道:“那麼你所知道的大秘密是什麼?”林絳笑道:“現下我倒懷疑你是他們派來套我的話的了。不過告訴你也無妨,反正契丹人早就知道了,那個大秘密就是傳國玉璽。我知道傳國玉璽的下落。”高瓊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大吃了一驚,半晌才訕訕問道:“你說的是秦始皇用和氏璧琢成的那塊玉璽麼?”林絳道:“當然,天下除了這塊玉璽,誰還能當得起‘傳國’二字?”唐朝末年,天下大亂,群雄四起。唐天佑四年,朱溫廢唐哀帝,奪傳國玉璽,建立後梁。十六年後,李存勗滅後梁,建後唐,傳國玉璽轉歸後唐。又十三年後,石敬塘引契丹軍攻入洛陽,後唐末帝李從珂懷抱傳國玉璽登玄武樓自焚,傳國玉璽就此失蹤。當時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也知道傳國玉璽對中國的意義,一度派人大肆搜尋,卻終無所獲,這才相信後唐宰相馮道稱玉璽已經燒化的說法,就此作罷。高瓊聽林絳稱知道傳國玉璽的下落,不禁駭然,半晌才道:“傳國玉璽不是早就被焚毀燒化了麼?”林絳道:“你這麼大個男人,難道也相信一塊傳了上千年的玉璽被大火燒成灰燼的說法?那隻是傳說焚毀,並沒有真正焚毀。”高瓊道:“可是自後唐以來,不獨契丹人竭力索取過傳國玉璽,就連後晉、後漢、後周都派出大量人力在宮中、民間反複搜索,均無消息。你們南唐一向與中原為敵,被阻隔在中原之外,如何能知道傳國玉璽的下落?我不信,一定是你們國主為了打動契丹結盟,故意編造出來的謊言。”林絳道:“你不信,自然有人信,不然契丹何必命北漢假意與大宋媾和,萬裡迢迢押送我來中原?倒是你才真真可笑,對著這些契丹人自稱是契丹派去刺殺北漢使者的刺客。”高瓊道:“那不過是契丹人天真,才相信了你的謊言。你是南唐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傳國玉璽的下落。”林絳正色道:“那麼我便實話告訴你,我本來也是中原人。”高瓊道:“你是中原人?”林絳點點頭,道:“你可知道後周末年‘點檢作天子’的讖語?”高瓊道:“當然知道,當今大宋皇帝便是當日的點檢,正因為有此讖語,他才在陳橋驛被眾將士黃袍加身。”林絳道:“這句話一開始就不是讖語,隻是一場有計劃的爭權奪利的陰謀。當時後周世宗柴榮在世,最親信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李重進與殿前都點檢張永德二人,李重進是後周太祖郭威的外甥,張永德則是郭威女婿,二人名望地位相當,不分高下。李重進屬下部將為了打擊張永德,有意刻下‘點檢作天子’的木牌扔在軍中,果然引來柴榮猜忌,免去了張永德殿前都點檢的職務。事後李重進知道後重罰了部將,主動向柴榮坦白,由此被外放為淮南節度使。趙匡胤這才得以趁機崛起,等到柴榮病死,利用地利之便先發製人,發動了陳橋兵變,建宋代周,當上了皇帝。李重進自然不服,舉兵反宋。趙匡胤率大軍親征,攻破揚州,殺死了李重進全家。”他直接稱呼當今大宋皇帝的名字,犯了國諱,可謂大膽之極。高瓊料來林絳不會沒來由地說這麼長一段故事,心念一動,問道:“你是李重進之子?”林絳道:“不錯,你竟能事先猜到。”高瓊道:“揚州臨近南唐,李重進起兵時,曾派人向南唐結盟求援,不過為南唐所拒。你既刻意提這麼一段故事,當是與你身份有關,足以證明你知道傳國玉璽的下落。”林絳歎了口氣,道:“我本姓李,名延福。家母郭氏是後周太祖一母同胞的親姊姊,曾受太祖命專門追尋傳國玉璽。太祖有言在先,隻要能找到傳國玉璽,就立家父為儲君。事情本已有眉目,但太祖突然病重,不但立內侄柴榮為嗣,還特意將家父召至病榻前,命他向柴榮下跪,定君臣之禮。家父家母憤憤難平,就此隱瞞了傳國玉璽一事。”高瓊道:“得傳國玉璽者得天下,你父親既早矚目帝位,為何不趁早取出傳國玉璽?”林絳道:“不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樣——為了得到帝位可以放棄一切。家父既然在太祖麵前答應要對柴榮儘臣子之禮,便一定會做到。後來舉兵反宋,實是因為趙匡胤謀反篡位在先,不過當時開封已經為宋軍控製,取到傳國玉璽並不容易。”高瓊道:“這麼說,傳國玉璽是在開封城中了?”林絳道:“當然。不然契丹人為何冒險押我來這裡?”高瓊見他連月來備受酷刑折磨,遍體鱗傷,形容極其憔悴,不禁大起惺惺相惜之心,正色道:“林兄,你我雖非同路,可高某十分敬佩你是條好漢。望你一定要挺住,不要將傳國玉璽交給契丹人。”林絳笑道:“這麼說,你是承認自己不是契丹人了?”高瓊道:“我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他們都已經知道。”林絳道:“嗯,你放心,任他們怎麼拷打我,我都不會說出傳國玉璽的下落。”他身上本有重傷,又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早累了疲憊不堪,當即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地牢裡麵沒有窗戶,牢門上雖有一扇小窗,卻也不見絲毫日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牢門忽然打開,闖進來兩名蒙麵黑衣人,往林絳套了一個黑布套,將他架了出去。過了大半個時辰,他才被重新送了回來,雙眼翻白,全身濕透,被扔在地上後動也不能動,隻大口喘著粗氣,口鼻中不斷有清水流出。高瓊忙過去扶他坐好,問道:“他們又用刑拷打你了?”隔了好半晌,林絳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不必驚訝,這是我每日都要經曆的刑訊,習慣了就好了。我每被帶出去一次,就表示又是新的一天了。”高瓊見他氣息微弱,便扶他躺好,將頭枕在自己膝蓋上。心道:“林絳不肯說出傳國玉璽下落,自是因為關係重大。然而他被囚多日,想來已經經曆了無數酷刑,他也可以說得上是條硬漢,這些契丹人明知折磨他並無用處,還是不得不為之。可他們明明是想知道我幕後的主使,試想挖地道劫獄風險和等之大,可見他們勢在必得,可為何反而對我手下留情,並不用刑拷問?”一時難以想通究竟。林絳積蓄了一些氣力,勉強坐起來,道:“多謝。高兄,你我今日同獄,也算有緣。我自知無法活著離開這裡,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如果你將來能夠活著出去,煩請你帶個口信給我的家人。”高瓊心道:“這些契丹人挖地道將我救出,費儘心機,必有大圖。而今我知道了北漢使者和傳國玉璽的秘密,他們又豈能容我活著離開?”見林絳目光中流露出熱切的懇盼,實在難以拒絕,便點頭道:“好。”林絳道:“我養父在南唐為大將,他膝下無子,承蒙他待我如親子,請你……”高瓊失聲道:“莫非你養父是林虎子林仁肇?”林絳道:“不錯,他是南唐第一名將,難怪你立即就能猜到。”高瓊冷冷道:“我不僅能猜到,還認得你養父。”林絳道:“什麼?你認得我養父?莫非你竟是南唐人?”高瓊彆轉頭不答,胸口劇烈起伏,顯是激動不已。林絳心下焦急,又追問道:“莫非你是南唐派來的刺客,意圖挑撥北漢和大宋的關係,令他們無法媾和?”高瓊一聽“刺客”二字,再也無法忍耐,挺身撲上前去,雙手扼住林絳咽喉,道:“想不到老天爺竟然將殺祖仇人之子送到我麵前。你不要怪我,這是天意。”林絳使勁掙紮,卻被高瓊占了先機,總不掙不開,結結巴巴地道:“你……你不能……殺我……不然……大秘密……傳國玉璽……”高瓊道:“我才不稀罕什麼傳國玉璽!我殺了你,非但可以為我祖父報仇,那些契丹再也不可能從你口中知道傳國玉璽的下落,豈不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手上加勁,林絳扭動了兩下身子,便暈厥過去。牢門驀然打開,幾名黑衣人搶進來,抓住高瓊手臂,強行將他從林絳身上拖開,旋即有人往他頭上套了一個黑布套,帶出牢房。往上走了一段台階,來到一間屋子,有人將他按在交椅中坐下,用繩索連人帶鐐縛住。有人厲聲道:“眼下你已經知道我們的身份,你該知道你原先那一套謊話騙不了人。快說,你到底是什麼人?是誰派你到博浪沙行刺的?”高瓊反問道:“那麼你是契丹人,還是北漢人?”話音剛落,便有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事先毫無征兆。高瓊陡然受涼,“啊”地驚叫一聲。頭套瞬間濕透,緊貼到他臉麵上,他隻覺得呼吸困難,胸口如壓大石,不由自主地想掙脫繩索,舉手揭開頭套,卻始終難以掙開。盤問者笑道:“這滋味不好受吧?現在你該知道在這裡你隻有答話的份兒,沒有發話的權力。說,你是什麼人?”高瓊實在憋得難受,隻得叫道:“我說,我說。”便有人上來揭起頭套,卻並不完全取下,隻露出嘴巴和鼻孔。高瓊貪婪地吸了幾口大氣,聽對方喝問不止,這才垂頭喪氣地道:“我是南唐濠州人。”盤問者道:“你的意思是南唐國主李煜派你來刺殺北漢使者的?”高瓊道:“是。”盤問者哈哈大笑起來,道:“你當我們是傻子麼?林絳在牢裡告訴你傳國玉璽一事時,你對他稱‘你們南唐’、‘你九九藏書們國主’,你當然不會是南唐人。我告訴你,你們兩個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被我們聽到了。”高瓊這才知道地牢裡另有機關,有人在暗中監聽內中的一舉一動,將他和林絳關在一起,也是有意為之。不由得深為驚悔,他自己倒不畏死,可他身份一旦被查出,勢必將危及到他的主人。盤問者道:“你一定是宋人。說,是誰派你行刺的?是不是當今大宋皇帝?”不管對方再如何問話,高瓊隻緘口不語,心中卻是沮喪萬分——之前的一切安排和努力都成了徒勞,他所受的痛苦以及即將麵臨的死亡都變得沒有任何意義。盤問者見高瓊再也不肯開口,倒也不用刑拷問,隻任憑他濕漉漉地綁坐在那裡。過了二、三個時辰,有人匆匆進來,走到高瓊麵前,道:“我已儘知你來曆,你還是自己實話實說的好。”聽聲音正是上次問話的那名老者。高瓊道:“實話實說也可以,你先放開我,我要解手。”老者道:“你又想耍花招麼?”高瓊道:“你們將我綁在這裡幾個時辰,我能有什麼花招?”老者便命人鬆開繩索,取來一隻便桶放在椅子邊上,道:“你就在這裡方便,不準揭開頭套。”高瓊也不客氣,扯開衣褲往那便桶撒了尿,剛一轉身,又被按回椅子中坐下。老者道:“眼下你可以說了。”高瓊道:“你不是都已經知道了麼?”老者緩緩道:“嗯,我聽說你肩頭有高氏刺青後,就已經猜到你是倍太子愛妃高夫人那一係的人。”高瓊譏諷道:“你連人都是沒有見過,就能瞎猜家承來曆,莫非你是神人?”老者道:“自然不是。我聽說你在公堂上經受不住拷打,招供出是受契丹指派行刺。宋人也許會相信,但我卻知道你是在胡說八道。既然你不是我們這邊的人,我理所當然地就想到了你是南唐派來的。漁陽高氏久居燕地,到南唐做官的實在很少。你既認得林仁肇,稱他是你殺祖仇人,那麼就隻有一種可能了——你祖父名叫高霸,父親名叫高乾,是也不是?”高瓊道:“嗯,這個……”驀然從交椅中站起來,埋頭朝一旁撞去。他適才解手時已窺測到左邊有根柱子,隻要用儘全力奔出四、五步,就能撞柱自殺。隻是他手足戴有鐐銬,又連日經受折磨,身手凝滯,剛觸及柱子時便被人從旁抱住,重新拖到交椅中坐下。有人取來繩索,將他牢牢縛在椅子上,再也動彈不了分毫。老者對他這一意圖撞柱自殺的舉止相當吃驚,歎息半晌才道:“你寧死也不肯開口承認身份,可見你背後的人來頭極大。嗯,是不是當今大宋皇帝派你來刺殺北漢使者?我猜他未必就是想嫁禍契丹,你主人未必知道你肩頭刺青之事,你們真正想嫁禍的是南唐,對也不對?你們宋人還不知道我大遼皇帝已經拒絕了南唐使者,擔心南唐與大遼結盟,所以有意派你冒充南唐刺客去行刺北漢使者,想以嫁禍來挑撥離間,徹底絕斷大遼與南唐結盟的後路。這一招,就跟當初你祖父高霸出使南唐時被南唐宰相派人刺殺、再嫁禍後晉是一個道理。”原來高瓊祖父高霸曾在遼國南京擔任重職,受命出使南唐時,被南唐宰相宋齊丘指使林仁肇派刺客刺殺,割走首級,嫁禍給後晉。當時的遼國皇帝耶律德光信以為真,不久後就發兵攻滅了後晉。高霸出使時還帶著兒子高乾,高霸被殺後,南唐以隆重禮儀下葬,又厚待高乾,為他在濠州安排了田舍宅邸,將江南美貌女子嫁他為妻,高瓊便是出生在濠州。高瓊聽那老者非但到出自己來曆,甚至連行刺目的也一一指出,心驚不止。然而到此境地,他連求死都不能,隻有死不開口唯一一條法子了。老者道:“我已儘知你的祖父姓名,追查出你幕後主使毫不困難。你還想報殺祖之仇麼?你若肯聽我一言,我不但助你複仇,除掉林仁肇,而且放你走,保證不再追究你幕後使者。”一旁立即有人道:“這高的小子知道的秘密太多,絕計對不能放走。”老者揮手止住,又問道:“我開的條件怎麼樣?不然你隻能像狗一樣一直被囚禁這裡,不見天日,直到我們想殺掉你為止。你是條硬漢,自然是不怕死的,那麼我將你交給大宋皇帝怎樣?我倒真想看看他如何處置你。”高瓊沉默半晌,問道:“你想要我做什麼?”老者道:“傳國玉璽。”高瓊道:“你要我從林絳口中套出傳國玉璽的所在?”老者道:“正是。”高瓊道:“他是我仇人之子,我適才差點殺了他,他怎麼可能再將傳國玉璽的秘密告訴我?”老者道:“年輕人,世事是很微妙的,親朋好友未必能傾心相許,殺祖仇人未必不能誠意結交。對林絳,我已經用儘了手段,仍然問不出傳國玉璽的下落,也許你是最適合的人選。”高瓊隻覺得他話中饒有深意,一時不答。老者便道:“我給你十日時間。十日之內你不能辦到,我就親自押著你到大宋皇帝麵前。你說他會怎麼做?他一定會否認是他主使你行刺。你不但會被皇帝親自下旨公開處以極刑,你在中原的親朋好友都要受到牽連,男子或被處死,或是刺配牢城,婦女則沒入官中為妓,被達官貴人玩弄至死。這些是你想要看到的麼?”這番話重重打在高瓊的軟肋上,他倒抽一口涼氣,隻得道:“十日太短,請多給一些時日,容我考慮清楚。”那老者不應,隻叫道:“來人,送他回囚室。將他二人分開,可彆讓他為一己之私殺了林絳。”當即有人將高瓊拖回地牢,用鐵銬分彆鎖了他和林絳一隻腳,另一端分釘在對角的牆壁上,二人走到地牢中部時便會各自被鐵鏈扯住,最多隻能勉強麵對麵,要想再打架是萬萬不能了。高瓊本有心再殺林絳,徹底斷去契丹人尋到傳國玉璽的念想,可當此情形,再無殺他的機會,隻是默不作聲。如此過了大半日,林絳忽然問道:“你覺得我們兩個還有機會活著走出這裡麼?”高瓊道:“半分機會也沒有。況且不能為親人複仇,活著跟死著又有什麼分彆?”林絳道:“你還想殺我報仇?”高瓊道:“當然。”林絳道:“我知道你是高霸的後人,你須知道殺你祖父並非私人恩怨,而是政治行為,目的是要挑撥後周與契丹相鬥,我養父不過是奉宋宰相之命行事。你祖父被殺隻因為他是使者,換作其他人,也是一樣的後果。”高瓊道:“那又如何?”林絳道:“你自己不是也自稱是是契丹派來刺殺北漢使者的刺客麼?果真如你所言,你這也是典型的政治行為,跟個人恩怨沒有半點關係。”高瓊愣半晌才道:“你說得不錯。”林絳道:“我可以助你複仇。”高瓊道:“你?”林絳道:“如果你能助我逃出這裡,我辦完一件重要的事後就讓你殺了我,絕不反抗。”高瓊大為意外,道:“你當真願意這麼做?”林絳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高瓊道:“可這裡防守森嚴,根本不知道外麵地形如何,你我手足又均被鐐銬鎖住,走不出五步,如何能逃得出去?”林絳道:“他們最在意的是傳國玉璽,而傳國玉璽的秘密隻有我知道,如果你找機會脅持我,威脅不放你出去就要殺了我,也許會有一線生機。因為我若是死了,傳國玉璽的秘密就此中斷,再無人知道。”高瓊仔細想了想,這確實是在目前狀況下最可行的法子,便問道:“你要辦的重要事是什麼?”林絳道:“這我可不能告訴你。你若是不放心,可一直跟在我身邊,直到你殺我為止。”高瓊料到這番話已落入監聽者耳中,便應道:“好。”果然隔了不久,有蒙麵人進來打開腳鏈、套住頭,將高瓊押了出去。那老者正在等他,忙問道:“林絳主動跟你商議逃跑一事了麼?”高瓊冷冷道:“你不是一直派人暗中偷聽我們談話麼,何必再多問我?”老者道:“不錯。我們來安排一個計劃,你先如林絳所言,假意脅持他,我再派一些人假裝是你的同夥救你出去,順便將林絳也救走,你再跟著他取到傳國玉璽。”高瓊道:“你關住林絳已非一日,該知道他不是蠢人,要騙過他是極難的。天底下哪會有這麼湊巧的事,我剛脅持了他,就有同夥來救我?”老者道:“你說得不錯,同夥救人確實比較牽強。”高瓊道:“況且我已仔細考慮過,不能答應為你騙過林絳取得傳國玉璽。”老者道:“那麼你知道我要怎樣對付你了。”高瓊昂然道:“隨便你怎麼對我,我也做不到幫助敵國取得天子信物,亂我中原。”老者道:“我早知道你是不會輕易屈服的,這才是我們高家男兒的本色。”高瓊吃了一驚,道:“原來你也姓高。”老者道:“不錯,我姓高名強,也是出自漁陽高氏,肩頭有著跟你一模一樣的刺青。高瓊,你祖父本是契丹大官,我雖不知道你後來如何從南唐投了大宋,但料想是因為知道了你祖父遇刺真相的緣故。你在中原出生,終究還是燕人,是我們大遼的子民,是契丹人,怎麼可以提敵國之類的話?”高瓊道:“燕雲十六州本是中原所有,你我都是漢人,是中原人,何時成了契丹人了?”高強道:“你祖姑姑是倍太子愛妃,論起來你跟當今遼國皇帝也是表兄之親,如何不是契丹人?隻要你肯回去遼國,晉爵封王,榮華富貴,享之不儘,豈不比你在中原任人差遣要強千百倍?”高瓊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雖說你我同族,恕我難以從命。”高強道:“那好,我願意看在同族的份上退讓一步,我不強求你助我拿到傳國玉璽,隻要你從旁協助救林絳出去,令他毫不起疑。甚至我還可以答應你,我可以說服我國皇帝與大宋通好,但條件是大宋也不可再侵犯北漢和大遼,如此大宋南下攻取南唐再無北顧之憂。如何?”高瓊道:“當真?”那高強便先用黑布蒙住臉,命人取下高瓊頭套,道:“你可看清楚了。”扯開衣衫,露出肩頭的高氏家族標誌,隨即拔出一柄匕首,直插入肩頭紋身之下,道:“我以漁陽高氏家族的性命起誓,今日我答應高瓊之事勢必做到,不然教漁陽高氏千餘口人死於刀劍之下。”高瓊心道:“我性命儘在他掌握之中,他卻肯答應這麼多事,又立下如此重誓,當然還是為了得到傳國玉璽,不過他隻要我協助救林絳出去,這實在不是什麼苛刻的條件。”當即應道,“好,我答應你。”高強道:“事關重大,你須得立個重誓。”高瓊便跪下道:“皇天在上,我高瓊答應協助高老公救林絳出去,絕不令他起疑。若有違背,教我五馬分屍,不得好死。”高強道:“相比於我立下的重誓,你的誓言是不是太輕了?你一心求死,以保護你的主人,五馬分屍有什麼稀奇?你須得以你至親之人的性命發誓。”高瓊道:“那好,我若違背今日誓言,教我和我喜歡的女子都……”高強道:“名字!”高瓊明知道說出喜歡的女子的名字很可能會成為對方製約自己的籌碼,遲疑了下,還是說了出來:“……唐曉英都五馬分屍,不得好死。”高強“啊”了一聲,道:“你喜歡的人是唐曉英?”高瓊道:“你認得她?”老者道:“她不是到獄中下毒害你的人麼?我見過開封府通緝捉拿她的圖形告示。這就說得通了,難怪她到最後一刻打翻了毒酒。”高瓊道:“什麼?”高強道:“很好,你能用你鐘愛的女子起誓,足見誠意,咱們一言為定。不過為了演得逼真些,取信於林絳,你少不得要受些罪了。”一揮手,上來幾名黑衣人,將高瓊拖到一隻大木桶邊跪下,扯住他頭發,將他強按入水中,等到他幾近窒息時才拉他出來。如此反複幾次,黑衣人鬆開手,高瓊癱坐在地上,連一絲掙紮動彈的力氣都沒有,隻大口地喘氣。那高強便拍拍手,道:“可以了。”命人帶他回地牢囚禁。林絳見到高瓊氣息奄奄的慘狀,問道:“他們終於開始拷打你了?很難受吧?”高瓊往地上吐出幾口水,道:“嗯,真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他們都是這樣每日用水灌你麼?虧得你能挺這麼多次。”兩人對視片刻,忽然一齊笑了起來。過了幾個時辰,忽然有數名蒙麵人舉火湧進來,拿鑰匙開了腳鏈及手足的鐐銬,取出繩索反縛了二人雙手雙腳。高瓊心道:“這是要做什麼?為何不用鐐銬而用繩索。對了,他們是要將我們轉移出這裡,用鐐銬的話,怕我們掙紮弄出聲響,惹人起疑。”果然有人上來拿黑布蒙住他雙眼、用布團堵了口,塞入一條麻袋中,係緊袋口,將二人如同貨物般抬了出去。走了一刻功夫,即聽見有水聲,高瓊感到自己被扔到了一艘船上,來回晃蕩不止。行不多遠,便能聽到人語喧嘩,有纖夫的吆喝聲,商販的叫賣聲,好不熱鬨,應該是正經過繁華的商業街。船行了大半個時辰,有人抬起麻袋上岸,曲曲折折、上上下下走了很長一段路,終於進來一間屋子。高瓊被放出麻袋,隻覺得雙手雙腳一鬆,有人解開了綁繩,但旋即又被鐐銬鎖住。他自己舉手取下黑布、布團,卻見林絳也在一旁,二人又如同原先那般被鎖住。牢房中點有一盞油燈,極其微弱。高瓊往四周摸索,卻也是跟上次那間地牢一樣,均是圓木釘成的牆壁和地板,不禁好奇問道:“我們是回到原來的地方了麼?”林絳道:“應該隻是一間一模一樣的牢房而已。你沒有感覺到這些鐐銬都是新的麼?原先銬住我手腳的鐐銬可是沾了不少我的血肉。看來京師發生了什麼大事,官府在搜尋什麼重要人物,原先囚禁我們的地方已經不安全,契丹人必須得冒險轉移我們。”高瓊心道:“莫非是開封府在搜捕我?不對,適才我二人是經水路被帶來這裡,原先那間地牢潮濕得很,應該也在河邊,屬於排岸司的治下,開封府管不到這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開門進來提了林絳出去。片刻後,牢門鐵窗上即傳來喝問聲、皮鞭聲及淒厲的慘叫聲。好大一會兒,林絳才被帶回來,上半身都是血,慵臥在地上,動也不能動。高瓊道:“他們對你用肉刑了?”林絳道:“嗯,我想他們有些著急了。”高瓊忖道:“那麼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林絳驚道:“你說什麼?”高瓊道:“你知道傳國玉璽的下落,對他們還有利用的價值,但我卻未必再值得他們冒險轉移,所以我的死期就快要到了。”話音未落,又闖進來兩名黑衣人,隻拿鑰匙開了高瓊一人的腳鏈、鐐銬,取出繩索,背過他雙手,正要如法炮製縛住手腳,林絳忽然撲過來,抱住其中一人雙腿往斜裡一拖。他把握的方向剛剛好,正將那人拖倒撞在另一同伴的腰間,兩人同時滾倒在地。高瓊手足束縛已去,趁機拔出一人腰間佩刀,奔過去扶起林絳。瞬間又闖進來幾名黑衣人,見狀忙拔出兵刃,一齊圍了上來。高瓊將刀架在林絳頸間,喝道:“都彆動!不然我就殺了他!”一名黑衣人道:“你敢!”高瓊冷笑道:“有什麼不敢的?我知道你們要立即殺了我,將我沉入汴河中,反正也是死,何不找個賠死的?況且這人還是我的仇人。”領頭黑衣人問道:“你想怎樣?”高瓊道:“你,放下兵器,先拿鑰匙過來打開他的鐐銬。快點,不然我一刀割斷他喉嚨。”領頭黑衣人問道:“這我可做不了主,我得去稟報主人。”高瓊道:“那好,等你主人來的時候,他就變成一具屍首,你們再也無法知道傳國玉璽的下落。”手上加勁,登時在林絳頸中割出一道血痕來。領頭黑衣人忙道:“等等!好,我照做便是。”拋下鋼刀,拿鑰匙過來,老老實實開了林絳手足的鎖鏈。高瓊道:“你用這幾條鐵鏈把你手下和你自己都鎖在一起,鑰匙扔出門外去。”領頭黑衣人無可奈何,隻得照辦,卻冷笑道:“你逃不掉的。眼下開封府和排岸司都在搜捕你。就算你能僥幸逃出這裡,你也逃不出你們自己人的手心。”高瓊也不理睬,押著林絳出來,反手將牢門鎖上。往外走了一截,卻是一間大廳,空無一人,隻擺放著一些刑具。林絳道:“適才我就是被帶來這裡拷問。”高瓊道:“奇怪,這裡似是一間船屋,他們在這裡拷打你,難道不怕被人聽見麼?”找到牆角的木梯,往上爬出去,果然身在一艘擱置岸邊的廢棄大船上。暮色濃重,但依稀可辯西北邊不遠處有高高的圍牆。高瓊道:“呀,我認得這裡,那邊就是排岸司監獄,我們是在汴河北岸。”也不及多說,道,“快走。”離開廢船,沿河岸往西走了幾裡,見到正有一艘小船要逆流而上進城去,忙上前央告船夫想搭便船。船夫見天色已黑,倒也爽快答應。二人遂上船坐在船尾。林絳問道:“你不立即離開開封,而是要趕著進城,愈發證明你是宋人了。你是要去找你主人麼?”高瓊搖搖頭,道:“我被開封府通緝,露不得麵,不過我有重要事情要去找一個人。”林絳道:“那好,等進城咱們就分手,各去辦各的事。等我辦完事再來找你領死,你告訴我你要去哪裡。”高瓊道:“不行,我不能讓你離開我的視線。你得跟我一道去找我要找的人,然後我跟著你去辦你的事,再殺了你。”林絳道:“你信不過我?我既答應了你,一定會履行諾言。”高瓊道:“不是信不過你,你身懷傳國玉璽的重大秘密,多少人目光在你身上,我不能冒險再讓契丹人得到你。”林絳驀然醒悟,道:“啊,那些契丹人是故意讓你我逃出來的,是不是?”高瓊不答。林絳冷笑道:“我原以為你是條硬漢,想不到你堂堂宋人,竟然也肯當契丹人的走狗。”高瓊道:“隨你怎麼說,總之從現在開始,直到你死,你都必須跟我在一起。”伸出手去,抓住了林絳手腕,防他跳河逃走。林絳道:“你要找的人,就是你的主人吧?你難道不怕被我知道你幕後主使是誰?”高瓊道:“不是。不怕。”林絳道:“那麼一定是情人了?”高瓊道:“不是情人,是仇人,就像我和你的關係。”簡單地答了一句,再也不開口說一個字,隻炯炯盯著林絳,生怕他有任何異動。林絳道:“哼,你以為我不知道麼?契丹人窮儘心機想從我這裡得到傳國玉璽的下落,不會放棄任何機會。我早知道他們會派人監視我們一舉一動。我也知道他們跟你達成了某種交易,利用你來向我套取傳國玉璽的下落,我不過是將計就計,要利用你逃出來罷了。”二人本來隻是低聲交談,以防被船夫聽到,林絳說到氣憤處,聲音漸漸高亢了起來。那船夫隱隱聽到“契丹”的字眼,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兒,便將船往岸邊靠。林絳瞥見前麵有一隊排岸司兵士正巡視過來,忙高聲叫道:“快來這裡!這裡有開封府通緝的要犯!”船夫聽說,忙扔了長篙,趕將過來。林絳道:“就是他,快些抓住他,有重賞!”其實不勞他說,船夫也知道開封府逃犯都有懸賞,不然也不會冒險趕過來,忙上前扯住高瓊小腿。林絳趁機掙開掌握,側身投入河中。黑暗中猶能聽到他聲音道:“你放心,我辦完事自會來找你領死。”高瓊見兵士已趕了過來,正大聲喝令舟船靠岸,隻得出大力踢開船夫,如林絳一般,翻身投入河中。船夫失去大好機會,懊惱不已,將船劃到岸邊,告知兵士情形。兵士聽說兩名男子一塊上船,爭吵後才有同伴舉告逃犯,不免不大相信,隻以為是閒漢生隙鬨事。問船夫逃犯姓名,船夫也說不上來。兵士舉火往水麵照看一陣,見杳無人跡,也就罷了,放船夫自行離去。高瓊跳水後一直躲在船下,跟隨其慢慢靠到岸邊。那些兵士和船夫說話時,其實就站在他頭頂不遠處,可謂驚險之極。等到小船和兵士走遠,高瓊正要爬上岸,忽見到一艘運貨大船正緩緩駛來,不由得大喜過望。等船頭過後,便遊去河中追上船尾,抓住纜繩爬上了甲板,藏在一堆貨物中。那船上本有不少船夫及押運的護衛,天幕黑漆漆一片,無半點星光,高瓊趁夜色上船,竟無人覺察。尤其幸運的是,這艘船是在為晉王運送貨物,經過外城東水門時,城門軍士一聽船上抱出晉王名號,便即破例開門放行,亦無人上船查驗。開封之名,始於春秋,意為“開拓封疆”。這座城市自戰國時代就是天下重鎮,到宋代成為中原王朝的首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建築風格。整座城市有宮、裡、外三道城牆,形成外城套裡城、裡城套宮城的格局。進來外城,高瓊便選一個僻靜處順纜繩重新溜入水中,往南上岸,趕去城東廂的汴陽坊。他料想林絳身上傷重,行程多半落在自己後麵。傳國玉璽事關重大,足以撼動中原政局,那些契丹人極為看重,肯定早有安排,暗中安排了大量人手監視。林絳本人既已經猜到契丹人是有意利用高瓊縱他逃走,也該想到此點。他身在異國他鄉,無處棲身,既要躲過契丹人追捕,又要避免被大宋發現,最好的選擇就是去向被軟禁在汴陽坊中的南唐鄭王李從善求助。高瓊記得張詠提過跟幾位同伴一道借住在汴陽坊,正好可以將兩件事一起辦理。上岸沒多遠,便遇到兩名醉醺醺的酒客,勾肩搭背在一起,踉踉蹌蹌地走過來,嘴裡胡說著些瘋話。高瓊趁機上前,奪過二人手中的酒瓶和外袍。一人吃了一驚,道:“有強盜!”另一人嘟囔道:“哪裡有強盜?你喝醉了吧?”也不理睬,繼續朝前走去。高瓊將搶來的外袍罩在濕衣衫外,喝了幾口酒,將剩下的酒倒在身上,也裝作是夜歸的酒客,往汴陽坊而來。未近李從善宅邸,即見這一帶街上有不少探頭探腦的人,心道:“莫非這些是契丹的探子?他們也想到林絳會來找李從善,所以派了人來監視。不過這些人做事未免太過張狂,以林絳之精明警惕,一定會提早發現,又怎會再上當?”正要設法打聽去打聽張詠住處時,忽然對麵一所宅子大門打開,走出來一群人,為首的卻是內侍行首王繼恩,送他出門的人中正是張詠和他的同伴。高瓊既喜且驚,喜的是張詠人就住在李從善對麵,當真是再好不過,驚的是官家身邊的大紅人王繼恩來這裡做什麼。一時也不及多想,當即閃身在暗處,等王繼恩和兩個小黃門騎馬走遠,這才趕來拍門。開門的正是張詠本人,他一時沒有認出高瓊來,問道:“閣下找哪位?”高瓊道:“是我。”張詠“啊”了一聲,急忙拉他進來,將大門閂好,問道:“你怎麼來了這裡?”高瓊道:“我曾經拜托張兄救唐曉英,不知……”張詠道:“她人在這裡。”高瓊大喜過望,忙作了一揖,道:“多謝張兄。她人在哪裡?我要立即見她。”張詠道:“不行。你也該知道你如今是什麼身份,話不說清楚,休想再提條件。”扯著高瓊來到堂屋,叫道,“你們看看這是誰?”向敏中、潘閬、寇準幾人到浚儀縣獄探望張詠時均見過高瓊,立即認了出來,個個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張詠道:“他是主動送上門的。現在好了,有話就直接問他吧。”向敏中道:“你是被什麼人救出縣獄的?”高瓊心道:“救我的是契丹人,當然可以告訴他們,可這些人救我另有所圖,卻是不能說。”便道:“我不能說。”張詠道:“我們已經查清你是宋人,是朝廷的人,劫走你的應該是南唐的人,還有什麼不能說的?”高瓊大是吃驚,他被契丹人識破身份,隻因為對方手裡有一個真正的南唐人林絳,卻不知道張詠他們如何得知他是宋人,也不便追問情由,隻道:“我還是不能說。但你們要相信我,我沒有做你們所認定的壞事。我眼下有急事要去辦,走之前想見見唐曉英。”潘閬大奇,道:“你冒險來這裡,就是為了見她一麵麼?”高瓊局促地道:“我並不知道英娘人在這裡,原先為她拜托過張兄,隻想來問問有沒有她的下落。”張詠心想確實答應過高瓊,他甚至為此向自己下跪,眼下唐曉英僥幸獲救,沒有理由再多攔阻,便道:“那好,我帶你去見英娘。不過在我們決定如何處置你之前,你必須留在這裡,若想要趁機逃走,休怪我劍下無情。”高瓊道:“好。”張詠便領著高瓊往後院廂房而來,路上告訴他救唐曉英的是折禦卿和他的侄子劉延朗,也就是高瓊本要去刺殺的北漢使者。高瓊大感意外,半晌才道:“原來是他。”唐曉英正在燈下繡花,聽見張詠叫聲,忙趕來開門,乍然見到高瓊,也是遽然色變,道:“郎君如何來了這裡?”高瓊道:“我是特意來找英娘。”唐曉英忙迎二人進來坐下,道:“郎君是來質問我為何要下毒害你麼?抱歉,我當日受人所逼,並不知道刺客就是郎君。我為麗華姊姊受人所迫,卻料不到要害的人是麗華姊姊喜歡的男人,我下不了手,我……”高瓊道:“不是為這個。英娘已然得知我姓名,絲毫沒有起過疑心麼?我姓高,本名高唐。”唐曉英“啊”了一聲,顫聲道:“你……原來是你……”張詠早聽過唐曉英父母為強盜所殺,其中一人正是叫高唐,道:“原來你就是那個在刑場上傳奇逃走的死囚強盜,這可真是想不到。英娘,他當真是你的殺父殺母仇人麼?”唐曉英死死瞪著高瓊,雙手發抖,顯是激動之極,道:“他跟畫像中的高唐絲毫不像。”張詠道:“嗯,這不奇怪,應該是高唐加入官府後撤銷了通緝文書,你去蒙城縣廨索要高唐畫像,他們料到你想要複仇,擔心惹下禍事,所以隨意亂畫了一張。”唐曉英道:“當真如此麼?那麼你該知道我是誰。”高瓊道:“不錯,我當日蒙麵劫道殺人時見過你,記得你的相貌,尤其望不了你那雙眼睛。有一次到樊樓飲酒,隔得老遠,我就立即認出了你。”原來他每每來樊樓聽龐麗華說書,假意關心說書母女,其實是為了接近唐曉英。唐曉英道:“我日夜思慮為父母報仇,不惜到京師拋頭露麵當酒妓,可歎仇人就在我眼前,我卻絲毫不知,還整日笑臉相對。”當即揚起手來,狠狠扇了高瓊兩個耳光。高瓊也不抵擋,隻低聲道:“我也一直很不好受,早想告訴你真相,可又沒有勇氣。我知道你想為你父母複仇,也知道你一直在找我。眼下我要去辦一件事,如果我還能活著回來,我會親手把刀交到你手裡,任憑你處置,死而無憾。”不敢再看唐曉英,轉身欲跨出房門。唐曉英道:“我要殺了你!”順勢抽出張詠長劍,直朝高瓊背心刺去。張詠捉住她手腕一抬,道:“高瓊是身係多起重案的要犯,還不能死。”唐曉英一掙未能掙脫,索性拋下長劍投入他懷中痛哭起來,胸口劇烈起伏,像反複漲落的潮汐。張詠推開她也不是,抱住她也不是,正手足無措時,潘閬在門外道:“張兄,雪梅娘子來看英娘了。”話音剛落,李雪梅已施然進來,一眼望見高瓊,不由得愣住,道:“你……你不是浚儀縣獄中那個……”張詠忙道:“娘子來得正好,英娘就交給你了。”將唐曉英推給李雪梅,自己牽了高瓊出來。重新回來堂屋中。寇準道:“張大哥,我們三個已經商議定了,要扣住高瓊,明日一早押去開封府交給程判官審問。”張詠沉吟道:“這個……”高瓊道:“你們既已經知道我是宋人,當真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對大宋可是沒有絲毫好處。”寇準道:“黑即是黑,白即是白,你是契丹人也好,南唐人也好,宋人也好,博浪沙行刺的案子是你犯下的,你該站出來說出真相,給大夥兒一個交代。”高瓊道:“看不出你年紀最小,性子卻最執拗。那麼我問你一句,你是宋人,你為朝廷、為國家、為百姓又做過些什麼?你隻要真相,而這真相卻能立即陷大宋於不利。”寇準道:“如果不是你們玩弄陰謀詭計在先,又怎能因為一個真相而陷大宋於不利?我不敢說為朝廷做過什麼,不過朝廷如果隻知道用欺詐來達到目的,又怎能要求治下的黎民百姓誠實呢?上有堯舜之君,下有堯舜之民,上有堂堂正正的朝廷,才會有堂堂正正的臣民。”高瓊一時難以辯駁,便道:“我實話告訴你們,這次來東京的北漢使者中混有契丹一方的人,和談不過是個幌子,他們還有重大陰謀。我現在趕去要辦的事,就是要揭破這個陰謀。”潘閬道:“你如何知道契丹有重大陰謀?你被人暗中劫走,該日夜麵臨酷刑拷問,最終被迫交代出行刺的幕後主使,又如何能輕易逃脫出來,去揭破什麼陰謀?”高瓊知道今晚若不講明真相,萬難脫身,隻得道:“那好,我告訴你們,是契丹人自獄中劫走了我。”張詠道:“你可知道契丹已經派使者與大宋媾和?”高瓊吃了一驚,心道:“看來那高姓老公高強答應我的事已經做到了,隻是想不到竟這般快。嗯,不可能那麼快就從遼國派來使者,也許是他更在意傳國玉璽,遂儘快履行諾言,主動向朝廷表示自己是遼國議和使者。”一想到傳國玉璽,心中更加焦急,隻得將自己被劫後的經過細細說了,隻不提林絳口中的大秘密就是傳國玉璽。潘閬驚呼道:“呀,原來如此,難怪當日在博浪沙那群腳夫要劫馬車,北漢人則拚死要追回馬車,原來車裡麵有個南唐的囚犯。”張詠道:“如此,一切就說得通了,北漢是受契丹之命假意與大宋媾和,以此來掩護押林絳尋找大秘密的計劃,終究是小隊前鋒人馬。歐陽讚那夥契丹人才是主力軍,始終徜徉在車隊前後,也是策應,以防萬一。”向敏中道:“不錯,這以北漢使者來掩護囚徒的計劃本來天衣無縫,但人算不如天算,歐陽讚在小牛市集遇見仇人王彥升,忍不住出手殺了他,由此留下線索。我們追查這件案子時,他為了更逼真更容易取信,命手下人冒充自己本來的身份聶平之子聶保,結果反而弄巧成拙,成為致命漏洞。他眼見難以掩飾,不得不主動向朝廷表露自己遼國使者的身份,既能履行對高瓊的諾言,又能逃避大宋刑罰,拖延時日,好繼續執行原來的計劃,找到南唐人所稱的大秘密。我猜這是他們離開遼國時就已經計劃好,一旦事情敗露,就趁機提出媾和,既不激怒大宋,又能全身而退。”這內中牽涉極多事情,許多經過情形高瓊也是第一次聽說,聞言忙道:“這下你們該信我了。”向敏中道:“契丹人出動北漢假稱議和押送南唐人林絳,掘地道劫走高兄,再利用高兄向林絳套取秘密,如此大費周章,可見他所稱的大秘密非同小可。高兄是要去向朝廷密報、派出人手追捕林絳麼?”高瓊道:“事關重大,恕我不能奉告。”潘閬道:“有什麼不能奉告的?你可知道張詠受晉王之命,專門調查你越獄潛逃一事?”高瓊卻是不信,道:“你們又不是官府的人,晉王手下能人如雲,怎麼會無端找上你們?”潘閬便讓張詠取出晉王花押給高瓊看。高瓊仔細看過花押,又還給張詠,道:“抱歉,並非高瓊不信任幾位,而是我認為卷入其中對各位並無好處。感謝幾位照顧英娘,我這就告辭了。”寇準還待阻止,向敏中卻向他使了個眼色。幾人送高瓊出來。張詠正色道:“希望高兄不要忘記對英娘的承諾。”高瓊道:“這是當然,不勞多言。”又向張詠借了一些錢,這才拱手作彆。潘閬道:“高瓊無端借錢做什麼用?”向敏中道:“應該是住店用。眼下內外城門儘皆關閉,他隻能在外城找家客棧住一夜,明日一早才能進裡城。”潘閬道:“他既是朝廷的人,出門直接向巡街的禁軍表明身份就是,何必這般費事?”張詠道:“聽小潘一說,我倒想起了一點來,高瓊本名高唐,是英娘的殺父仇人,因加入禁軍才逃避了死刑。可他既是禁軍,又如何能時常到樊樓飲酒?”向敏中道:“不錯,這是一處很大的疑問。當今官家武將出身,天下又尚未平定,對軍紀要求極嚴,高瓊若真是禁軍,是決計不可能到樊樓飲酒的,不然會受重罰。”四人也想不明白究竟,各自凝思一回,心頭仍是有諸多不解之處。正如向敏中所預料,高瓊預備先找家客棧投宿,次日一早再趕進裡城。然而正當他到坊門下時,忽然看見開封府押衙程德玄正帶著兩名小廝騎馬過來,忙上前招呼道:“程押衙!”程德玄“啊”了一聲,左右望了一眼,慌忙跳下馬來,道:“你不是被人劫走了麼?怎麼會在這裡?”高瓊道:“說來話長,我正好有機密要事要見晉王,請程押衙帶我進城。”一聽“機密要事”,程德玄便不再多問,命小廝讓了一匹馬給高瓊,又取下自己的軟角襆頭給他戴上。原來高瓊正是晉王趙光義下屬。他當年因劫道殺人被官府捕獲,判了磔刑處死,行刑時天降暴雨,刑場昏黑一片,他竟然趁亂逃脫。後來一路逃避追捕,來到汴京,又被官府的人盯上,他無可奈何之下,隻好闖入禁軍軍營,聲稱要戴罪投軍。根據律法,他是被通緝的死犯,加入禁軍確實能夠免除死罪,然而卻需在額頭刺字。當時禁軍的軍士絕大多數都要刺字,這是宋代軍隊的一大特色,通常是將軍隊番號刺在額頭上,一是當作標識,二來是軍士逃走便於追捕。然而囚犯入伍則要特殊對待,尤其高瓊是該斬的死囚,要在額頭刺上“免斬”兩個大字,再在左右臉頰各刺一麵旗幟,表明他是免死的強盜。高瓊不過是走投無路才決意從軍,卻料不到還有受到刺字的待遇,不願意終身留下恥辱的印記,便又要逃出軍營。他一人力敵數十人,橫衝直撞,最終力竭受傷被擒,正好被大宋開國功臣王審琦無聊在軍營閒逛時看見。因高瓊殺死好幾名禁軍,被判在軍營門前當眾釘死,王審琦愛其驍勇鋒銳,秘密將他從殿前司獄中救出,引薦給晉王趙光義,做了其心腹侍衛。然而隻養在彆宅,並不隨侍晉王出行,因而開封府官吏如判官程羽等並不認識。來到裡城的新門,程德玄出示晉王銅牌,徑直入城,來到晉王府。聞明晉王在彆院中,便徑直往後苑而來。到得月門前,侍衛指明晉王正在屋裡,卻不願意進去通報。程德玄聽到屋裡隱隱傳來女人嚶嚶哭聲,當即會意,道:“晉王有事,不如明日再來。”高瓊卻甚是固執,道:“我這件事非同小可,一刻也等不得。你們既不願意稟報,我自己進去好了。”昂然進來院中。沿甬道曲行,穿過數株梧桐樹,卻見彆院房中紅燭映窗,一人正挺劍刺出,不由得大驚失色,幾個箭步跨上去,一腳踢開大門,闖入房中。卻見晉王妃符氏跪在房中,雙手捧著胸口,眼睛瞪得老大,似乎渾然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她的胸口正插著一柄利劍,劍尖穿胸而過。晉王趙光義聽見動靜,霍然將劍拔出,轉過身來,見是高瓊,這才擎劍肘後,森然問道:“你半夜闖進本王房間做什麼?”高瓊早驚得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著符氏伸出來手,往空中虛抓了兩下,這才往前撲倒。地麵上鋪著厚厚的錦裀地毯,竟連半點聲響也沒有發出。趙光義喝道:“高瓊!”高瓊這才回過神來,慌忙跪下道:“屬下剛剛逃脫,有機密大事趕來稟告大王,不待侍衛稟告便冒昧擅闖,死罪。”趙光義將劍橫放在桌上,慢悠悠地坐下來,問道:“什麼機密大事?是大哥派人劫走了你麼?”大哥即是指皇長子趙德昭,時掛太傅名號,領興元尹、山南西道節度使位,大哥是宮裡習慣性的親昵稱呼。高瓊道:“回大王話,此事跟趙太傅無關。”當即將事情經過詳述一番,隻不提適才去過汴陽坊一事。趙光義道:“你做得很好。起來說話!”自己也激動難安,站起身來,往窗下來回走了幾步,轉頭叫道:“麗娘,你先帶小娥出去。”高瓊這才留意到房間角落中還縮著一對母女,正擁在一起瑟瑟發抖,而他居然認得她們,正是龐麗華母女。龐麗華親眼見到趙光義一劍殺死王妃,早嚇得呆了,哪裡聽得見趙光義的話。高瓊深知晉王秉性,生怕她母女就此惹禍上身,忙過去叫道:“娘子,晉王命你退下。”龐麗華道:“啊,你……”忽見高瓊連使眼色,便乖巧地住了口,抱起女兒忙不迭地退了出去。趙光義皺眉凝思良久,問道:“傳國玉璽可有旁人知道?”高瓊道:“沒有。”趙光義道:“那好,本王命你專門追查傳國玉璽,飛騎營人馬任你差遣調動。”一邊說著,一邊自懷中掏出一枚虎符交給高瓊,又道,“隻是有一點,一切隻能秘密進行,稍有泄漏,本王也保不了你。”高瓊道:“大王放心,屬下知道輕重。倘若事情敗露,一切後果自有高瓊一人承擔。”趙光義道:“很好,你去吧。”又叫道,“等一等。你此番也受了不少苦,足見忠心,你可有什麼要求?凡晉王府中的女子、財物,任你索取。”高瓊道:“大王是屬下的救命恩人,屬下性命都是大王的,但求儘心儘力為大王辦事,哪敢提什麼要求?”趙光義道:“嗯,本王知道你忠心,所以才委以重任。”高瓊道:“屬下辦事不力,博浪沙未能得手不說,還被人瞧出破綻。大王不予追究,屬下已十分感激。”趙光義道:“這次博浪沙事雖不成,但也不算完全失敗。若不是張詠那幾個人多事,事情絕不至於如此複雜。哼,看來要順利嫁禍到南唐身上,為我大宋找到出兵的借口,非得除掉他們不可。”高瓊慌忙重新跪下,道:“高瓊大膽,有個不情之請,懇請大王放過張詠他們幾個。”趙光義道:“你居然為他們求情?”高瓊道:“是。張詠他們幾個已經知道了真相,卻沒有張揚。”他知道趙光義城府既深,眼線又多,萬事難以瞞過,不得不說了適才進城後去過汴陽坊一事,道,“張詠幾人的所作所為,並非要與大王為敵,而是在調查王彥升一案時無意卷了進來。他們雖然隻是平民百姓,卻是聰明過人,能從蛛絲馬跡推測到真相,可謂十分難得。大王不也賞識張詠,所以才賜他花押,命他調查屬下被劫一案麼?”趙光義道:“本王當時賜張詠花押是另有用意。不過你說得不錯,這幾個人終究都是俊傑之才,若能收為己用,總比殺了要好。你起來吧。你適才說你到汴陽坊的時候,見過內侍行首王繼恩?”高瓊道:“是的,屬下親眼見到他從張詠住處出來。”趙光義道:“一定是皇兄派他去的。我本來也派了程德玄去找他們查問案情,想不到湊巧帶了你回來。你認為張詠他們已經將真相告訴王繼恩了麼?”高瓊道:“未必。張詠他們之前以為我是被南唐人劫走,見到後我方才知道事情經過,應該還沒有來得及向他人說明。況且聽他們口氣,他們以為我是朝廷的人,是受朝廷指派。”趙光義道:“很好,看來本王得親自去拜會拜會這幾位聰明的才子。”高瓊吃了一驚,道:“大王是要現在去麼?”趙光義道:“嗯。你也去辦事吧。”當先跨出房門,竟始終沒有回頭再看地上的符氏一眼。高瓊心道:“我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王妃是符相公愛女,出身嬌貴,兩位姊姊都後周皇後,母儀天下,而今卻被丈夫親手殺死,橫屍在此,不知道晉王要如何向符相公交代?”他雖然對符氏心生同情,也不敢多留,幾步跨出院來。卻見趙光義已帶著侍衛走遠,隻有程德玄苦著臉站在門口,料到他是受命留下來善後,略微點點頭,便往後門而來。剛走出數步,花叢後忽然閃出一人擋在麵前,嚇了高瓊一跳,見是龐麗華,忙問道:“娘子如何會在這裡?”話一出口,便覺得多餘,晉王好色,人儘皆知,龐麗華未受唐曉英牽連,反而進了晉王府,親眼目睹王妃被殺都未被晉王下令滅口,隻能有一個緣由,她早成為了晉王寵信的侍妾。一念及此,高瓊慌忙退開幾步,躬身行禮道:“娘子有何吩咐?”龐麗華上前扯住他衣袖,急切地道:“麗娘想不到郎君竟然是晉王的人,不過這再好不過。求你救救我女兒,救救小娥。”高瓊愕然道:“什麼?”龐麗華道:“郎君不是很喜歡小娥麼?求你救救她。”高瓊不解地道:“娘子是為小娥的病發愁麼?而今娘子深得晉王寵愛,晉王府中名醫如雲,還有什麼治不好的?”龐麗華道:“不是……不是這個……晉王要娶小娥做王妃。求你……我求你救救我們母女……”原來當日唐曉英因毒害高瓊被開封府通緝,與她同住的龐麗華也受到被捕,先是由判官程羽親自訊問唐曉英下落,隨即有個姓劉的刑吏來拷打逼問,她根本不知情,又哪裡說得出唐曉英藏去哪裡,當即便被用了刑,背上挨了十來鞭。傷痛還在其次,她被當著許多男人的麵剝下衣衫,袒露上體受刑,羞辱難言,若不是掛念同樣被捕來獄中的女兒,早就一頭撞死。幸好有位程押衙奉晉王之命來尋她們母女,她才死裡逃生。她早感到晉王對待她母女異乎尋常的好肯定是彆有目的,但今日方才知道晉王是相中了她女兒劉娥,不由得驚駭異常,小娥才六歲,怎能嫁給已經年近四旬的晉王?待到親眼看到晉王因嘴角殺死晉王妃,更是魂飛魄散,恨不得馬上插翅離開這個地方。所幸自己最信任的男子忽然出現在眼前,當真是讓她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高瓊卻不能相信,道:“你是說晉王要娶小娥才殺死晉王妃麼?怎麼可能?”龐麗華知道難以取信,雙膝一軟,便跪了下來。高瓊大驚失色,道:“娘子切不可如此。若被人看見告訴晉王,你我都活不過明日。”龐麗華便依言站起來,抓住高瓊手臂,道:“郎君剛才親眼所見,也該知道他……他是個多麼可怕的人。求你救我們出晉王府,就算救不了我,隻救小娥一個也行。”高瓊一時不明所以,又不便多留,隻道:“這事回頭再說。”匆匆甩開她,走出幾步,又回頭道,“英娘她人現在在汴陽坊張詠住處,麗娘有空不妨去看看她。”龐麗華道:“郎君……”忽有一個小男孩提著紗燈奔過來,問道:“麗娘在這裡做什麼?小娥呢?”正是趙光義第三子趙德昌。高瓊舉袖遮住麵孔,慌忙去了。他向晉王府衛士出示虎符,從後門出了晉王府,預備先回州西瓦子的住處。剛拐上巷口,忽聽得空中有飛鳥振翅之聲,不由得抬起頭來,卻隻見到天空中黑漆漆一片。前麵不知道何時已經多了一個人影,正朝自己招手。高瓊一邊暗中戒備,一邊走過去,問道:“閣下是誰?有何貴乾?”那人笑道:“你不認得我的相貌,難道還聽不出我的聲音嗎?”聲音蒼老,正是幾次審問過他的同族人高強。高瓊見他隻有獨身一人,當即喝道:“你好大膽,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高強道:“你旁邊就是晉王府,中原僅次於皇宮的權勢之地。眼下你還能抵賴麼?你是晉王的人。”高瓊道:“晉王位極人臣,我怎麼可能認識?我倒想問問,你是怎麼找到我的?”高強道:“沒有辦法找到你,如何敢輕易放你和林絳出去?你難道不想知道林絳下落麼?”高瓊道:“當然想知道。他人在哪裡?已經被你們抓住了麼?”高強道:“沒有。他溜去了一個我們進不去的地方。”高瓊道:“是皇宮麼?”高強道:“不是,一個你根本猜不到的地方。你隻要老老實實跟我走一趟,我就告訴你他人在哪裡,絕不食言。你放心,你我同族,我絕不會害你性命,隻是要帶你去見一個人而已。”高瓊想了想,道:“好。走吧。”他明知道凶險異常,可是事關林絳下落,又不能不去,當即從懷中掏出虎符,用力甩過牆頭,落入晉王府中,這才緊追幾步,跟上高強。二人一前一後來到裡城城西的一處民居,高強道:“請進吧。”高瓊心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推開扇門,一步跨入,隻覺得眼前一晃,一張漁網當頭罩下,將他網住。門後搶出兩人來,執起漁網四角,往他身上纏緊,拉到交椅中坐下,再用繩索縛住。高瓊冷笑道:“我可是應邀前來,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麼?”高強道:“不過是一點預防措施罷了。”高瓊道:“要見我的人呢?”高強道:“等天亮才能見到。不必心急,天很快就要亮了。我現在履行諾言,告訴你林絳人在哪裡——他在邢國公宋偓府上。”高瓊道:“這倒確實是讓人想不到。”高強道:“你不信麼?實話告訴你,你和林絳被囚禁的時候,我派人在你們每日的飲食中下了一種叫銀鈴粉的藥,這種藥於人無害,卻有一股特殊的氣味,有一種金哥子鳥湊巧可以嗅出來。你們無論走到哪裡,隻要我放出金哥子,就能找到你們。我早猜到你會回來裡城,所以預先埋伏在這裡。”高瓊這才明白究竟,卻無論如何難以相信林絳去投了宋偓,那可是幾朝皇親、當今國丈。高強似事看穿他心事,笑道:“你想不到林絳去找宋偓,我也想不到呢。不過林絳不是李重進的兒子嗎?當年宋偓隨你們大宋皇帝親征揚州,正是奉旨斬殺李重進全家的監斬官呢。”高瓊心念一動,暗道:“不錯,我確實聽晉王提過此事。也許當時宋偓念舊,私自為李重進存了一點血脈,放過了他兒子。不過我是遇見程押衙才得以進裡城,邢國公府邸也在裡城中,林絳又是如何混進來的?”高強笑道:“預想不到的事實在太多。你既是晉王的人,可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好了。”高瓊他已大致猜到這些人接下來要做什麼,可後悔也於事無補,隻好道:“之前你已經答應不追查我背後的主謀,你這樣做豈不是違背諾言?”高強道:“我並沒有著意追查你背後主使,對你下藥不過是要追蹤林絳,我以為你們兩個會一直在一起,誰能想到你竟會被他甩掉呢?這可算不得違背諾言。況且我隻是要帶你去見大宋皇帝,並不是要揭穿你背後主謀就是晉王,這是兩碼事。”高瓊道:“你押我去見大宋皇帝,一旦我被迫說出一切事情經過,自然也包括你們南下的真正目的,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高強笑道:“你會全盤說出來嗎?我倒是很懷疑這一點。而今我已告知你林絳下落,若是你們皇帝不殺你,你便可以回去講給你的主人晉王聽了。抑或你可以親口講給大宋皇帝聽,問問他的嶽父大人為何要收留南唐的奸細。嗯,宋偓雖是當今北漢皇帝的姑父,不過你們皇帝應該不會懷疑他通敵叛國。問題在宋偓之女身上,她十七歲入宮為後,迄今六年,一無所出,聽說她害怕將來皇帝殯天後無依無靠,要收皇二子趙德芳作養子,意欲扶持他做太子呢。如果趙德芳有傳國玉璽在手,你的晉王還有做皇帝的希望麼?我若是林絳,就會將傳國玉璽交給宋偓,挑撥晉王、趙德芳叔侄相鬥,這豈不是解救南唐危機最好的法子?我還聽說你們那位前後蜀國主孟昶的寵妃花蕊夫人也不安分,跟皇長子趙德昭走得很近,這次趙德昭主持大宋與北漢和談,就是她出的主意,不過是要讓趙德昭出些風頭,好有立為儲君的希望。”高瓊道:“一派胡言,你是遼國人,如何能知道這些大內秘事?休想挑撥離間。”高強笑道:“那咱們走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