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美人如花(1 / 1)

斧聲燭影 吳蔚 11949 字 12天前

眾人將呆子帶出樊樓,交給附近的巡鋪卒押去開封府。回來汴陽坊時,見到宅子前拴了數匹駿馬,兩名高大魁梧的佩刀武士站在一旁。向敏中道:“呀,莫不是官家到了。”進院一看,果見趙匡胤正虎著臉在堂屋中走來走去。唐曉英忙迎出來,低聲道:“你們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官家來了大半個時辰了。”張詠道:“如何不命女使去樊樓叫我們回來?”唐曉英道:“官家不準。”又道,“官家似乎很不高興,幾位郎君小心些。”趙匡胤在屋裡聽見,叫道:“是你們幾個回來了麼?還不快些進來。”向敏中、張詠幾人忙進屋參拜。趙匡胤道:“你們好大的膽子,朕信任你們,特賜信物命你們查案,你們查得真相,竟然不上報!這可是欺君大罪,你們幾個當真不要命了麼?”寇準見皇帝一張黑臉氣得發紫,料到他已經儘知真相,當此生死關頭,少不得要辯白幾句,道:“官家最初賜寇準和向大哥信物,是命我們調查王彥升相公一案,那件案子早已經水落石出,真凶就是歐陽讚,也就是前後周門將聶平之子聶保,不過因為他如今有遼國使者的身份,官家命我們不可再追究此案。我們幾個並無失職之處,更沒有欺君瞞上。”趙匡胤道:“你小小年紀,倒會巧言狡辯。那麼樊知古遇刺一案呢?你們早查出是高瓊同黨所為,為何不立即上報?”張詠道:“這件事確實是我們的不是,不過我們那時都以為高瓊的同黨就是官家,所以不敢貿然稟告。”趙匡胤大怒,道:“你太過放肆!來人,將張詠拿下了。”兩名黑衣侍從搶上前來執住張詠手臂,將他按在地上跪下。張詠卻是不服,叫道:“為何要拿我?我說錯了麼?當時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朝廷,主謀不是官家還能有誰?就算現在知道高瓊是晉王下屬,主謀是晉王,可晉王不是官家的親弟弟麼?”向敏中見趙匡胤臉上紫氣越來越重,忙上前扇了張詠一耳光,喝道:“還不住口!”轉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稟道,“官家命敏中重新調查王全斌相公一案,在張詠、寇準、潘閬幾人的協助下,幸不辱命,我們已經查得真凶,王相公上吊前已經中毒,即使他不上吊,也會毒發身亡。”趙匡胤道:“噢?到底是怎麼回事?”向敏中便將案情詳細描述了一番,最後才道:“雖然僥幸找到了下毒者和指使人,隻是尚不清楚李繼遷有何動機。”趙匡胤已逐漸平和下來,坐下來飲了一大口茶,悠然道:“這一點,朕倒是可以告訴你。要殺王全斌的不是李繼遷,而是張浦。張浦原是後蜀官員,蜀亡後逃入黨項,成為李繼遷的心腹謀士。不過他在成都的家屬儘為王全斌所殺,所以恨其入骨。這些都是張浦親口告訴朕的。”向敏中大奇,聞道:“張浦親口告訴官家這些,是什麼時候?”趙匡胤道:“就是昨日,在花蕊夫人專門為李繼遷一行置辦的餞行宮宴上。”向敏中道:“原來花蕊夫人跟張浦是故人。那麼官家預備如何處置張浦?”趙匡胤道:“李繼遷昨日已帶著張浦一行離開東京。你們明日到開封府,錄下呆子口供,做一份詳細的卷宗呈上,朕自會派人快馬追上李繼遷,將卷宗交給他。”寇準忙道:“張浦為報私仇殺害朝廷重臣,官家不預備從嚴法辦麼?”趙匡胤堅決地搖了搖頭。他是君臨天下的帝王,自然要從帝王的立場來考慮問題——張浦為報私仇,在大宋京師殺害重臣,行徑固然可惡,但他肯定是得到了黨項人的全麵支持,由此可見他在黨項很有些地位。王全斌既已死去,中毒也好,上吊也好,終究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首,再也沒有什麼用處,黨項卻能從西北牽製北漢、契丹,堪稱大宋的右臂。皇帝催促李繼遷迅速趕回夏州,正是要他往北漢邊境集結軍隊,造成緊張的氣氛,這樣即使和議不成,北漢也無暇南顧,無法趁宋軍南下南唐時趁火打劫。當此關鍵時刻,又怎麼能因為一個活不過來的人而斬斷自己的右臂呢?隻要將王全斌一案的卷宗交給李繼遷和張浦,他們就會明白,皇帝已經知道真相,不過是不想追究而已。黨項會對大宋感恩戴德,從此死心塌地,再無二心。不過這些深謀遠慮的計劃卻不能公然講給眼前這些人聽。趙匡胤想了想,命侍從放開張詠,道:“這些事情就這麼算了吧。晉王已經告訴朕一切,為此再三請罪,他新遭喪妃之痛,朕怎能忍心治罪?朕既不能治晉王的罪,也不能單治你們的欺君之罪了,不然隻會落人口實。”潘閬道:“是晉王自己告訴官家的麼?”趙匡胤道:“嗯,晉王也是為了朝廷著想,你們切不可再張揚。”原來趙匡胤一直有心攻打南唐,隻是找不到出兵的借口。趙光義深知兄長心意,竟想出了派手下刺殺北漢使者以嫁禍給南唐的法子,隻是預料不到中間枝節橫生,張詠等人卷了進來,從蛛絲馬跡中逐漸追查出真相。趙光義了解皇兄性格,知道他不喜歡玩弄圈套詭計這一套,所以一直瞞著兄長進行,直到今天早上看到契丹人押著高瓊到大殿,知道再也難以瞞住,是以趁兄長到晉王府治喪之機,坦白了一切。趙匡胤這才知道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自己的親弟弟,又是驚訝又是生氣,隻不過憐惜晉王妃剛剛病歿,晉王傷痛哀戚不止,才沒有當場發作。向敏中便自懷中取出花押,上前交還給皇帝。趙匡胤卻是不接,隻道:“事情還沒有完。當日在博浪沙,除去高瓊這批刺客外,不是還有一群莫名其妙的腳夫麼?那些人是誰?到底要做什麼?你們必須查清楚。另外,南唐派去契丹結盟的使者林絳到底逃去了哪裡?你們也得找他回來,記住,得活著帶他回來。”張詠道:“官家是要利用林絳來做文章,向南唐興兵麼?不過聽高瓊說此人倔強異常,契丹人用了許多苦刑都未能令他低頭,怕是找到他也沒有什麼用處,他決計不肯承認自己是南唐使者。”趙匡胤道:“未必,林絳養父不是林仁肇麼?朕昨日剛剛得到密報,林仁肇已經在數日前被南唐國主賜了毒酒,一命嗚呼了。”眾人聞言均極是吃驚,南都留守林仁肇是南唐惟一的一員虎將,被大宋視為勁敵,如何又出現了大將未死敵手的悲劇?隻有趙匡胤得意洋洋,林仁肇之死正是他精心策劃多時的傑作——他早派人到南唐暗中畫下了林仁肇的畫像,又有意將畫像掛在皇宮中的牆壁上,然後召見正被軟禁在汴京的南唐鄭王李從善,問他認不認得畫像中的人是誰。李從善一時沒有認出來,趙匡胤便笑道:“這是你們江南有名的大將林仁肇,他即將前來歸降,先送來畫像作為信物。”李從善回到汴陽坊後,馬上寫了一封密信,派親信送回南唐,告知兄長李煜說林仁肇要謀反,妄圖割據江西自立為王。恰巧那時林仁肇與部下將領不和,部下將領舉報林仁肇派養子林絳秘密出使契丹,怕是圖謀不軌。李煜不問青紅皂白,立即派人賜毒酒給林仁肇,逼迫他自殺。幾人聽趙匡胤得意說出經過,均感不以為然。張詠更是心道:“官家自命為忠厚長者,為除去政敵,照樣這樣不擇手段,跟晉王又有什麼區彆?還是潘閬說得對,官家若真是忠厚,就不會發生陳橋兵變、杯酒釋兵權這些事了。官家是個猜忌心極重的人,不過是表麵作出寬厚的樣子,在他手下做臣子可有得累了。”趙匡胤雖然自己開心,然見向敏中等人默默無語,既不附和吹捧,更不似平日大臣那般諛詞如潮,未免覺得無趣,便起身道:“或腳夫,或林絳,這兩件事弄清楚後,你們再來見朕。”帶著侍從自去了。唐曉英忙進來為眾人換上新茶水,撫住胸口道:“剛才好險。”向敏中道:“抱歉,張兄,我那一耳光……”張詠道:“向兄那一耳光是為了救了我,不必道歉。”潘閬道:“剛才真的好險,要不是老向聰明,上前打了老張一下,說不定官家就讓人把老張拖去院子裡殺了。”張詠道:“可我並沒有說錯啊。”潘閬道:“你沒做錯,也沒說錯,這伴君就是如伴虎,我們幾個辛辛苦苦查案,這麼錯綜複雜的案情都能清楚了,好歹也是有功之臣,官家卻是說翻臉就翻臉。”唐曉英也道:“是啊,張大哥,你脾氣直,最容易得罪人,這腳夫的案子還是不要再查了。”張詠道:“那可不行,腳夫和林絳的案子我非得管到底不可。喂,你們彆笑,我可不是為了官家。”寇準道:“知道,你是為了向大哥,為了我們的情誼,你知道我們不會放棄,所以你也不會放棄。”潘閬笑道:“難道不可以說老張是為了朝廷、為了大宋麼?”眾人說笑了一回。張詠道:“說真的,這件案子光憑咱們幾個人還不夠。”向敏中道:“張兄是說需要一個見過林絳的人麼?”張詠道:“不錯,我們需要高瓊來……”忽見唐曉英臉色大變,便及時改口道,“要追查到林絳應該不難,隻要將相關聯的人都監視起來,比如遼國使者、北漢使者,還有俺們對麵的南唐鄭王、邢國公宋渥等,這些事估計晉王早已經做了。咱們還是先說那群腳夫。”寇準道:“我和潘大哥當日都在博浪沙,親眼所見,那群人腳力極快,應該是真的腳夫。”向敏中道:“那麼一大群腳夫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冒出來,又憑空消失。小潘,你有沒有想起什麼來?”潘閬笑道:“當然了,川飯嘛。當日在那錦江春時,我便想起博浪亭的一名腳夫露了蜀音,也許那群腳夫都是蜀中來的。不如明日咱們再一道去下錦江春的館子。”正說著,忽聽見拍門聲,有人朗聲問道:“張詠張兄人在裡麵麼?”張詠道:“啊,是高瓊的聲音。”唐曉英便道:“我先回房了。”叫了女使進來伺候,自己往堂後去了。眾人均已知曉高瓊是她殺父仇人,深仇難解,也不便多說什麼。張詠開門請高瓊進來,見他換了新衣裳、新靴子,腰間掛著一把佩刀,很是威武神氣,與之前被囚禁時判若兩人,忙問道:“高兄是何時被放出武德司的?”高瓊道:“今日下午。我被官家派人押到晉王府,晉王要當麵斬我,官家說我不過是奉命行事,免了我死罪。”潘閬道:“那麼你今晚來汴陽坊,是來向英娘領死的麼?”高瓊搖了搖頭,道:“我奉晉王之命,來懇求幾位與我一道追查林絳下落。幾位才智過人,晉王深為讚賞,認為要尋到林絳非請各位出馬不可,還請各位答應,莫令高瓊無法交差。”張詠道:“這個當然沒問題,不過我們已經答應了……”潘閬忙道:“請高郎先等一等,我們幾個再商議一下。”將張詠等人拉到一旁,“之前我們以為高瓊是朝廷的人,隱瞞案情不報,已經大大得罪了官家,再得罪晉王,就隻有死路一條。”張詠道:“如何會得罪晉王?他不就是想讓我們追查林絳下落麼?這正是官家要我們做的事。”潘閬急道:“哎呀,你怎麼不明白?”張詠道:“不明白什麼?”向敏中道:“嗯,小潘的意思大概是,為官家追查林絳,和為晉王追查林絳,這裡麵是有分彆的。”潘閬道:“不錯,還是老向明白。張詠適才惹得官家大發雷霆,差點掉了腦袋,就是沒有弄清楚這一點。”張詠道:“不就一個林絳麼?我還是不明白你們嘀嘀咕咕的是什麼意思。”寇準道:“我也不明白,官家和晉王不是親兄弟麼?又有什麼分彆?”潘閬道:“你們都不必明白,想要活命,這件事全聽老向的主意。”向敏中便回來請高瓊坐下,道:“晉王有命,小民自當遵從。適才官家也來過這裡,命我們追查腳夫和林絳一事。當日既然那群腳夫死命要劫走林絳的車子,這兩件事說不定有所關聯,不如這樣,我和張詠、寇準三人重點追查腳夫,高郎和小潘、寇準則負責追查林絳,若有發現,立即互相告知,如何?”高瓊道:“再好不過。”潘閬問道:“高郎預備如何追查林絳?可有什麼主意?”高瓊便如實說了昨夜被契丹人捕獲的事,道:“契丹人能用金哥子追蹤到我的位置,應該也在林絳身上下了銀鈴粉,如果他們沒有說謊的話,林絳人是進了邢國公府上。”向敏中道:“晉王既已經知道,如何不直接派人去邢國公府搜查呢?”高瓊道:“白日契丹人押我到皇宮大殿,似乎是要公然指出林絳人在邢國公府上。”張詠道:“不錯,我們也是因為那遼國使者歐陽讚的話才猜到你是晉王屬下。”高瓊道:“官家赦免我後,我將契丹人的原話稟告了晉王。晉王認為他們在撒謊,是有意挑撥離間,若是貿然開罪邢國公,就是得罪了皇後,後果難以想象。所以晉王隻派了人暗中監視邢國公府,也包括契丹使者這些人,卻沒有任何異常。”張詠心道:“晉王新喪王妃,還有心思來做這些,可謂非常人了。”高瓊又道:“聽晉王說,當日在符相公壽宴上,寇郎與邢國公宋相公最愛的女兒宋娥很是談得來。”寇準臉一紅,道:“不過符相公見我們年紀相仿,讓宋小娘子多陪陪我這個外鄉人罷了。”高瓊道:“嗯,晉王想請寇郎從這一點入手,查清楚邢國公到底有無跟南唐勾結。而且這件事暫時不能稟告官家,什麼原因我不說你們也知道。通敵叛國,這可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張詠忍不住道:“姑且不論邢國公有無通敵叛國,真要誅滅九族的話,官家是邢國公的大女婿,不也是九族之內麼?”高瓊道:“這話張兄在屋裡對高瓊說可以,可不能再對外人說。”張詠摸著脖子歎道:“京師當真是凶險之地,一說真話腦袋就長得不安穩。”眾人見他說得有趣,均笑了起來。高瓊見寇準沉默不語,催問道:“寇郎以為如何?”寇準本不願意利用宋娥,正待推辭,忽聽得說詞已經由追查林絳變成了邢國公與南唐勾結,不由得聳然而驚,隻得應道:“是,但憑高郎做主。”當晚高瓊也不辭去,提出要留宿在這裡。潘閬悄悄道:“這是晉王派來監視咱們的獄卒啊。”張詠素來不反感高瓊,道:“他也不過是奉命行事。”擔心唐曉英對高瓊不利,將他帶去自己房中就寢。潘閬卻對那銀鈴粉極感興趣,又追進來往高瓊身上嗅了半天。高瓊道:“契丹人說過,這銀鈴粉常人是聞不出來味道的,隻有那種鳥才能嗅出來。”潘閬笑道:“我雖聞不出來,也有辦法讓那金哥子聞不出來。”高瓊大感興趣,問道:“什麼辦法?”潘閬道:“契丹人利用食物下藥,藥粉效力在你身上頂多隻能持續兩、三天,這兩三天內你若不想被他們知道行蹤,就大吃薑、蒜這類辛辣之物,或者像女子那般塗脂抹粉,用彆的味道來蓋住這種氣味。”高瓊道:“這聽起來可不是什麼好辦法。既然藥效有限,再過一日就該完全消除,況且我也不怕他們知道我行蹤。”心中卻道,“難怪那些契丹人要將林絳下落告訴我,又想要當殿揭破他人在邢國公府邸,一是他們闖不進去,二來藥力時日一過,他們就無法再追蹤林絳下落,苦苦謀奪數月的傳國玉璽從此成為泡影。可惜人算終究不及天算,湊巧晉王妃在頭天晚上被殺,又被晉王從容利用,化解了一場大危機。”回想到晉王手段高明,極善於因時導勢,借力而為,既佩服又畏懼,驚出了一身大汗來。次日正好是寒食長假結束的第一天,向敏中和張詠先趕來開封府,預備找判官程羽完成昨日官家交代的王全斌案卷宗一事。程羽正為一對沈氏兄弟爭分家產的案子發愁。原來沈父去世得早,家裡一切財產由長兄沈彥掌管。弟弟沈章長大成人後,兄弟二人分了家,隔巷而居。可沈章總覺得哥哥分得不公平,虧待了自己,多次到開封府告狀,開封府官吏一直不準。偏偏那沈章是個倔強性子,非要告到哥哥吃官司不可,今日一早乾脆攔在了程羽的馬前。程羽不得不接了狀子,可這種家務事如何調查、如何判處,還真是費腦筋。他隻能命官吏叫來沈彥,預備調和,可弟弟沈章偏偏不乾,在公堂上大吵大鬨,弄得程羽頭疼不已。張詠聽說,笑道:“這有何難?我一句話就能替判官打發走這兄弟二人,包教他們再無二話。”來到公堂,沈氏兄弟猶站在那裡,怒目相向。張詠便上前先問哥哥道:“你弟弟幾次來開封府投告,說你們父親逝世之後,一直由你掌管家財。他年紀幼小,不知父親傳下來的家財到底有多少,說你分得不公平,虧待了他。到底是分得公平呢,還是不公平?”沈彥道:“分得很公平,我們兩家的財產完全一樣多。”張詠又問沈章。沈章憤憤道:“當然不公平,哥哥家裡財產多,我家裡少。”沈彥忙道:“一樣的,完全沒有多寡之分。”張詠道:“你們兄弟爭執不休,哥哥不肯承認不公,弟弟始終不服,不斷告狀,難道是想讓開封府派人去你們兩家一一查點財產,弄清楚到底誰多誰少?眼下我倒有個主意,包管能令你們兩家都滿意。”沈氏兄弟齊聲問道:“什麼主意?”張詠笑道:“哥哥一家人,全部到弟弟家裡去住;弟弟的一家人,全部到哥哥家裡去住。你們回去後立即對換,由開封府派官吏監督。哥哥既說兩家財產完全相等,那麼對換並不吃虧。弟弟說本來分得不公平,你分到了哥哥的財產,這樣總該公平了罷?”沈氏兄弟聞言麵麵相覷,再也無話可說。堂上堂下無不稱妙,程羽連聲道:“對,就該如此判處。你們兄弟快些回家去對換,本官自會派人前去監督。從此後,哥哥的財產全部是弟弟的,弟弟的財產全部是哥哥的,雙方家人誰也不許到對家去。”沈氏兄弟不得已,隻能拜謝下堂。程羽笑道:“張公子如此智慧,當真令人刮目相看。不知可否願意來開封府屈就?若能早能得到你這樣的人才,一大堆疑案早該迎刃而解,案頭的卷宗也不會堆得這般高了。”張詠連連道:“不敢當,不敢當。”向敏中也道:“張兄才智過人不假,不過他性情豪爽,直言無忌,實在不適合當京官。”程羽知道其意不在仕途,難以勉強,問道:“二位一大早來開封府,可是有什麼急事?”向敏中便大致講了王全斌的案子。程羽道:“既然呆子已經收押在開封府獄中,官家又親自關注此案,我自會立即派得力官吏錄取口供,準備好卷宗。等一切妥當,再送去汴陽坊請幾位簽字畫押。”又問道,“寇準人呢?怎麼沒有跟你們一起來?”張詠道:“他有點私事去邢國公府上了。”程羽道:“噢?”微一凝思,道,“二位請進來隨我來,程某有幾句話。”領著張詠、向敏中進來自己休息的內堂,道:“二位公子並非官府中人,卻能查清如此錯綜複雜的迷案,好生令人欽佩。程某這是真心話。昨日當著皇長子趙相公的麵,寇準已經將所有事情經過都說出來了,包括你們曾懷疑是我派人劫走高瓊之事。你們彆怪寇準,是我逼他這麼做的。”向敏中道:“我們本該早向判官稟告實情,隻是畢竟不朝廷中人,顧忌良多,還望判官體諒。”程羽搖頭道:“我怎會怪你們?你們幾個從極小的細節一點一滴地發現了真相,這份才智非常人莫及,真該慶幸大宋有你們這樣的子民。”向敏中道:“事情到這個地步,與北漢、契丹的和談還能成麼?”程羽道:“和談由皇長子主持,他自然是要極力促成,本朝立國以來,還從未與兩國通好,這可是開天辟地的大事。況且眼下朝廷對南唐用兵已露端倪,無論北漢、契丹來大宋有什麼動機,隻要能暫時穩住對方,聖上是不會再計較的。”張詠道:“這麼說,北漢人借出使之命押送南唐囚徒來我大宋,契丹人堂而皇之在京城內挖地道劫人,都不會再有人追究了?”程羽道:“如果追究這個,契丹人就要反過來問你高瓊到底是誰,他為何要招供是契丹刺客?你怎麼回答?”張詠道:“我明白了,對方各有把柄被握住,乾脆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程羽道:“確實是這個道理。不過你們有沒有想過,自古以來,一旦開戰,遭罪最大的都是是雙方的老百姓,若真能將錯就錯,大宋跟北漢、契丹就此達成和議,又何嘗不是一件大好事呢?”張詠本以為程羽叫自己和向敏中進來是有什麼特彆的目的,聽到這裡才肅然起敬,道:“不錯,正是這個道理,多謝判官賜教。”程羽道:“所以我希望你們幾位能全力以赴,促成這次和談。”張詠愕然道:“我們不過是平民百姓,如何能影響朝廷的外交時局?”程羽道:“不,不是讓你們去遊說官家,而是請你們多加留意這次和談,若是有人從中破壞,希望你們能儘力阻止。”張詠驚道:“有人要破壞和談麼?莫非是南唐?”程羽搖了搖頭,道:“也不是北漢和契丹,這兩國也想順水推舟,同中原恢複官方貿易來往。”張詠更是驚訝,道:“難道是我大宋自己人要破壞和談?這人是誰?”程羽不答,隻目光炯炯地凝視著他。張詠還要再問,向敏中忽插口道:“我們已經懂得程判官的意思了。”程羽道:“嗯,這就去吧。多謝二位。”張詠被向敏中扯出開封府,尚覺莫名其妙,道:“為什麼你們有話都不直說,總愛打啞謎?”向敏中道:“那是因為不能直說出來。”張詠道:“好吧,那要破壞和談的人是誰?”向敏中道:“晉王。”張詠大吃一驚,道:“晉王怎麼會想破壞和談?他雖然派高瓊到博浪沙行刺,可目的是為了嫁禍南唐,眼下一切都風平浪靜下來,繼續破壞和談對他有什麼好處?”向敏中道:“這是政治上的權術,就目下而言,晉王最在意的不是跟契丹、北漢的和談,也不是對南唐的戰爭,而是……而是……”他躊躇著,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下來的話來。張詠卻恍然明白了過來,道:“是皇位!他破壞和談,不是為的彆的,隻因為提議和談、主持和談的都是皇長子。”向敏中輕輕歎息一聲,道:“正如程判官所言,和談若成,當是本朝開天辟地的大事,皇長子立下奇功,這自然是晉王不願意看到的。”張詠道:“果真如此的話,晉王未免氣量太小了,不能以天下事為己任,不顧百姓和大局利益。”向敏中道:“這不是你我所能操心得了的事。走吧,咱們還是去追尋那群腳夫的好。”二人來到錦江春川飯館,時辰尚早,遠不到正午,館子才剛剛開門。向敏中隨意點了幾樣菜,不一會兒功夫就做好端了上來。向敏中舉著一嘗,即感到與前日所吃口味大有分彆,忙叫過夥計訊問究竟。夥計笑道:“上次客官一定是趕上大廚子被召進宮中了,臨時由夥房的徒弟掌廚,徒弟手藝哪裡及得上師傅,二位今日有口福了。”向敏中心念一動:“大廚子入宮,是因為花蕊夫人要置辦宴席麼?”夥計笑道:“原來客官也聽說了。不過花蕊夫人也是奉官家之命籠絡那些黨項人,朝廷大戰在即,需要更多的戰馬,黨項大馬可是名甲天下。聽說一頓飯吃下來,黨項人當場答應再給朝廷進貢五百匹馬。五百匹馬,可是值五百馱茶葉。”向敏中心道:“張浦既是後蜀舊臣,一定認得花蕊夫人,官家命她出麵置辦宮宴,又不用禦廚,特意安排川飯,可謂用心良苦,難怪不願意追究張浦的下毒殺人之罪了。”驀然又想到一事,問道,“張兄,你覺得張浦在宮宴上主動告訴官家他恨王全斌入骨,是不是很奇怪?”張詠道:“嗯,確實奇怪。王全斌雖死,畢竟還是官家預備重用的大宋名將,張浦身為外番使臣的隨從,毫無忌憚,公然在宮宴上表達對他的憎惡,實在不合禮儀。”向敏中道:“不,我不是指這個。你仔細回想張浦下毒暗害王全斌一事,從他利用盜竊把柄脅迫呆子開始,到後來占住王全斌隔壁閣子,再利用說書女龐麗華激怒對方,有意引起騷亂,製造下毒良機,這一切需要極精心的謀劃,可見此人心機極深,用心極惡,每一步都是有目的地刻意為之。餞行宮宴是前日的事,我們昨日才發現張浦指使呆子下毒的事,他又有何必要置禮儀於不顧,在官家麵前刻意表露對王全斌的仇恨呢?”張詠道:“向兄是說張浦是有意如此?可萬一有人發現王全斌死前中毒,因為他對官家說過的這番話,他將會成為頭號嫌疑犯,又何須攬禍上身呢?”向敏中道:“這正是最大疑點所在。走,我們去找孟氏兄弟,問問張浦到底是何來曆。他們兄弟二人多半也參加了前日得宮宴,以往每逢這種招待外番使臣的場合,官家都少不得要叫上他們。”又道,“這家川飯館還是他們兄弟介紹給我知道的。”張詠道:“他們兄弟自己不來麼?”向敏中搖搖頭,道:“從來不。”輕喟一聲,低聲道,“來這裡的人大多是蜀人,之前都是後蜀的子民。大孟以前是後蜀太子,若不是後蜀為我大宋所滅,日後他就是這些蜀人的國君。而今國破家亡,雖在朝中為官,總還是異國他鄉,那種終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覺,並不好受。”張詠也無話可說,能說什麼呢?孟氏兄弟若是能在城破之時力戰而死、以身殉國倒也罷了,偏偏投降匍匐在敵人腳下,延續著苟且的命運——父親孟昶莫名暴死,繼母花蕊夫人為仇人所納,兄弟二人也以俘虜身份被迫接受虛職高官,成為大宋裝飾朝廷的門麵,每每有招待外臣的宴會,都會被刻意叫來頌揚大宋兵威,其中屈辱滋味難以言表。可這又能怪誰呢?終究還是這對兄弟自己的選擇,為了要虛偽地浮華地活下去,必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來到利仁坊孟氏宅邸,小孟孟玄玨上朝未歸,大孟孟玄喆因腸胃不適臥病在床。向敏中與他兄弟二人相熟,徑直告知來意。孟玄喆半倚在榻上,沉聲道:“前日我兄弟確實被叫去大內參予了為黨項人舉辦的餞行宮宴。張浦是家父舊臣沒有錯,蜀亡後逃去了黨項。”張詠道:“他家屬可是為王全斌所殺?”孟玄喆道:“具體情形我可不知道。王全斌在蜀中殺了數萬人,成都家家戶戶都有親屬被殺,張浦家眷死於兵亂也不稀奇。你們打聽這些做什麼?事情可是跟花蕊夫人有關?”他兄弟二人跟花蕊夫人並無血緣關係,也談不上任何感情,然而當他們都作為亡國之人苟活在新朝,不免有了一種互相依賴的感覺。向敏中忙道:“不過是隨意問問。太尉身體不適,還是安心養病的好。敏中改日再來探訪。”孟玄喆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病,不過是許久不吃家鄉的菜蔬,肚子竟適應不了了。”深為歎息。向敏中也不便多說,隻能告辭出來。出來孟宅。張詠問道:“張浦來曆背景並無可疑,向兄還是懷疑他麼?”向敏中點點頭,道:“我始終覺得張浦是有意在官家麵前說這番話的,就像是……未雨綢繆之舉。若是沒有人發現王全斌中毒之事,自然一切無礙。但若是事敗,那麼張浦的那番話就能解釋他殺人的動機。”張詠道:“這張浦為什麼要引火燒身,令自己在事發後成為首要嫌疑犯呢?”向敏中道:“隻有一個可能。張浦是在為事敗後做準備,他要掩護什麼人。就跟歐陽讚推出假聶保一樣,一旦下毒東窗事發,張浦就要充當假聶保的角色。”張詠恍然大悟,擊掌讚道:“有道理極了!可問題是張浦能掩護什麼人?李繼遷麼?”向敏中道:“不,李繼遷確實跟王全斌毫無關聯,他沒有任何要殺王全斌的理由,西樓衝突不過是他有意滋事使然。但當日除了王全斌外,還有一個人被殺,張兄不正是因為這個人被捕入獄、吃足了苦頭麼?”張詠道:“王彥升?”向敏中道:“不錯,正是王彥升。張兄再好好想想,假設我們事先不知道任何情況,一旦聽說王彥升被殺,能想到最大的嫌疑人是誰?換作王全斌被殺,最大的嫌疑人又是誰?”張詠哈哈大笑道:“我知道向兄的意思了——王彥升被殺,大家都會想到是黨項人做的;王全斌被殺,凶手想都不用多想,肯定是蜀人乾的。李繼遷並不恨王全斌,但他卻恨王彥升。而殺王彥升的人並不恨他,真正恨的是王全斌。向兄是說蜀人殺死了黨項人最恨的王彥升,而黨項人則殺死了蜀人最恨的王全斌。”向敏中道:“正是此意。李繼遷和殺死王彥升的凶手是交換殺人,這樣他們均沒有殺死對方的動機,官府調查起來無論如何不會起疑。那群腳夫……就是我們正在追尋的蜀音腳夫要劫的不是李稍李員外的車隊,也不是林絳,他們是誤將李稍的車隊當成了王彥升的車隊,將車子中的林絳當成了王彥升。”張詠道:“車隊看起來確實差不多,外人也分不出來。那些化妝成護衛的北漢人又拚死保護馬車,自然就令腳夫誤以為首腦人物王彥升在馬車中。”向敏中道:“這就能解釋後來的種種情形——腳夫們發現馬車中不是目標人物後棄車逃走,意外發現真正的王彥升就在眼前後驚喜大叫。”原來當日高瓊帶人埋伏在博浪沙行刺失敗後驀然出現的那群詭異腳夫正是要來殺王彥升的人,他們事先得到通知,王彥升的大車隊將會在今日經過博浪沙,不料王彥升因意外腳程滯後,他們誤將李稍護送的北漢使者的車隊當作了目標。先在車隊前方道路上撒下騾馬愛吃的麥麩和豌豆,還拌上了有香味的菜油,令那些拉著太平車的騾馬不聽使喚便自行前湧,然後有意作怪吸引商隊視線,趁亂劫走了那輛眾人拚死保護的馬車。至於真正的王彥升死於歐陽讚所下烏毒,則完全是個意料之外的事。當日所發生的事情太多,千頭萬緒,百結千纏,眾人目光又一直集中在被捕的刺客高瓊身上,無人理會腳夫的線索,也從未想過他們真正的目的和用意。直至今日,才因為張浦所露出的破綻,從大局著眼來考量所有的案件,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有著絲絲縷縷的聯係,必然中混雜著偶然,計劃中夾匝著意外,可謂招招致命,步步驚心。張詠道:“那麼張浦要保護的一定就是這些腳夫的主人了?”向敏中點了點頭。毫無疑問,這主人一定是蜀人,且是能與李繼遷接觸結識的蜀人,那麼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大宋任職的前後蜀權貴了。嫌疑最大的當然莫過於孟玄喆、孟玄玨兄弟,可偏偏王全斌被張浦下毒謀害的當晚,孟氏兄弟人也在西樓中飲酒。這當然隻是巧合,這種巧合卻可以完全排除掉孟氏兄弟殺王彥升的嫌疑——若果真是他二人指使腳夫殺人,他們一定也知道李繼遷要殺王全斌之事,又怎會湊巧選在案發當晚來到命案現場飲酒呢?餘下來的嫌疑犯就該輪到花蕊夫人了,雖說隻是女流之輩,可她敢當著大宋皇帝的麵作《述國亡詩》詩: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非但洗清了自己背負的“紅顏禍水”的名頭,還極力譏諷了後蜀君臣奴顏卑膝、解甲投降、不事抵抗的事實,就這等勇氣和膽識,可是比孟氏兄弟強上百倍。而今她是官家寵妃身份,湊巧與張浦有舊,得以參與宴請黨項人的宮宴,她就此想出交換殺人、互惠互利的複仇計劃,又是什麼難事?張詠緩緩道:“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倚枕釵橫鬢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所吟誦的正是後蜀國主孟昶為花蕊夫人所填《洞仙歌》。向敏中道:“既然已經尋到幕後主人,也不必再費心費力去找那群來無蹤、去無影的腳夫了。”張詠道:“隻是這件事純屬你我推測,毫無實證,那花蕊夫人又極得官家寵愛,當初不是差一點還要立她為皇後麼?我們既不能去追趕李繼遷,又不能進後宮盤問花蕊夫人,如何能坐實這件事?”向敏中道:“確實是個難題。而且咱們還得保密,不能告訴高瓊知道。”見張詠露出惑色,便解釋道,“宋皇後和花蕊夫人雖入宮多年,卻均沒有生下兒女,而今官家年過五旬,希望愈發渺茫,傳聞她們各自押了一寶——花蕊夫人與皇長子德昭走得很近,自宰相趙普被貶去外地後,皇長子在朝官中失去強援,也確實需要從後宮中得到支持;而比皇長子還要年輕的宋皇後則收了皇二子做嗣子,雖然沒有公開過繼,在大內卻不是什麼秘密。本來花蕊夫人勾結黨項人李繼遷交換殺人性質惡劣,可她身份非同小可。又正如程判官所言,眼下皇長子主持和談,正是關鍵時期,若是忽然抖出花蕊夫人殺人之事,無論真假,都勢必會影響皇長子,也會影響到和談。”張詠道:“嗯,我明白了,此事暫時張揚不得。而且我們隻找到了王全斌被下毒的真正動機,卻沒有花蕊夫人卷入此事的真憑實據。”二人思索一陣,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遂回來汴陽坊。剛到坊門,忽有一名黑衣漢子奔過來,取出腰牌亮了一下,道:“小的是開封府的聽差,二位官人前幾日派小的監視去開封府仵作宋科,可還記得?”向敏中這才想起之前因為懷疑宋科與鬼樊樓有牽連,所以派了人日夜監視,忙問道:“你可有什麼發現?”那聽差道:“宋老公並無可疑,除了去開封府辦事就是呆在家裡,倒是他兒子宋行宋典獄不停地進進出出,而且極少去浚儀縣當值,適才又有人來叫宋典獄出去,小的見那人似極了畫像中的漢子,所以趕緊來稟告二位。”他所提畫像正是潘閬根據唐曉英描述所繪出的負責鬼樊樓接應的頭領。當初眾人懷疑宋科,是因為那頭領主動來找寇準,稱有消息能助張詠洗清王彥升一案嫌疑,而當時隻有宋科手中握有關鍵物證。這隻是邏輯上的推理,眼下既然頭領公然來找宋行,就愈發證明宋科父子與傳聞中臭名昭著的鬼樊樓有聯係了。張詠忙問道:“宋行和那漢子人去了哪裡?”聽差道:“他二人去了樊樓旁邊的一家小茶館,小的這就領二位官人過去。”向敏中見坊門下正停著一輛等待載客的馬車,忙招手叫過車夫。三人上了車,一路由聽差指引。來到樊樓東麵的一處庭院停下,正是之前李雪梅領張、向二人來過的那家小茶館。剛待下車,正見三人出來,果然有宋行和畫像中的那頭領,另外一人張詠和向敏中居然也見過,竟是在大相國寺外與張詠爭吵過的安員外。當日二人因追查唐曉英一案來到大相國寺長生庫,正遇到安員外用金銀兌換長生庫全部銅錢,預備將銅錢運往蜀中或是其他流通鐵錢的地方謀取私利。張詠見三人一出茶館大門便即分道揚鑣,那安員外自有從人牽馬過來,忙道:“聽差大哥,麻煩你繼續跟著宋行。向兄,你乘車跟著安員外,看看他要去哪裡。我去捉那頭領。有英娘指認他,他這拐賣婦女的罪名可是逃不了。”向敏中道:“甚好。不過張兄不妨彆著急動手,或許跟著那頭領能找到鬼樊樓,連帶連阿圖也能抓到。”張詠道:“是了,多謝向兄提醒。”等那些人走遠,這才躍下馬車,徒步去追那頭領。那頭領一直往東,來到新曹門附近的牛行街碼頭,上了一條大船。大船航行的水麵是條人工開挖筆直的南北向河渠,專門引汴河之水入五丈河,位於外城西城牆根下。大船一路往南緩行,到新宋門附近的上清宮碼頭時,便停了下來。船上下來六名灰衣大漢,沿東大街往大相國寺方向去了。張詠自岸邊跟過來,等了大半個時辰,依舊不見大船開動,不由得有些著急,暗道:“這船一定是在等什麼人,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萬一到天黑才開船,我可就難以追上它了,我須得早混去船上才行。”正巧有一隊排岸司兵士沿岸巡查過來,張詠身上尚有皇帝禦賜得進出皇宮大內的銅符信物,忙取出來上前向領頭將校展示,道:“你們是東司田侍禁手下麼?我認得他,他也知道我在查一件案子,正要請各位幫忙。”領頭將校不敢怠慢,遂按張詠的吩咐,命一名兵士脫下外衣給他穿上。張詠穿戴整體,混在兵士當中,倒也像模像樣。將校領隊來到大船前,喝道:“船主在麼?船上裝的是什麼?我們要上船檢查。”也不待人應聲,先闖了上來。船夫慌忙上前來攔,哪裡攔得住。那頭領飛快地自船艙中鑽出來,上前擋在艙門口,傲然道:“你好大膽子!知道這是誰的船麼?這可是晉王的商船。”晉王自組商隊販貨賺錢,在京師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將校一聽晉王的名號,先自氣餒,忙回頭去望張詠,想聽他的主意,卻不見了蹤影,一時不明所以,隻好賠笑道:“小的不知道這是晉王的商船,多有冒犯,多有冒犯。”頭領立即轉怒為笑道:“不知者不罪。不過晉王不喜歡這麼多人到他船上,惹人注目,將軍還是帶著部下快些下去吧。”將校道:“是,是。”也不敢說破張詠多半已經溜入船中一事,悻悻帶了人走了。那頭領雖然得意,卻還是有所防備,命船夫先將船板撤了,務必守住船板,不讓閒人上來。一切安排妥當,這才放心下到船艙來。底艙陳設簡陋,隻有桌椅,桌案上擺有不少酒肉。東麵船板邊鋪著一些舊床褥,排坐著二十餘名如花似玉的女子,小的隻有十二、三歲,大的也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反縛住手腳,口中堵著麻布,雖然叫不出聲,卻是個個淚流滿麵,露出驚恐之色來。頭領笑道:“你們彆怕,汴京可比蜀中強多了,隻要聽老鴇的話,好好學習彈唱,學會伺候男人,包管你們吃香的喝辣的。”上前挑了一名最豐潤、最白皙的少女,扯來桌案邊坐下,一邊飲酒吃肉,一邊往那少女身上亂摸。少女意圖閃避,卻隻能徒勞地扭動身子。頭領不免有些著惱,道:“我隻是摸你,又不是要奸你,你亂扭什麼?你放心,我不會動你,不然破了瓜,你可就不值錢了。”那少女聽說大概要被賣去妓館做娼妓,更是出力掙紮,“嗚嗚”怪叫不止。頭領大怒,揚手打了她一巴掌,道:“這就是你的命!誰叫你是蜀女呢?你最好乖乖認命吧,不然可有得苦頭吃。”原來蜀女素以溫柔美貌、才貌雙全聞名,達官貴人均喜歡買蜀女做侍妾,花高價亦在所不惜,由此反倒了成了頭領這夥人賺錢的門道,專門派人到蜀中綁架年輕美貌的蜀女,運來京師販賣。這可是一本萬利的生意,比販賣任何其它貨物都要賺錢得多。頭領將那少女送回原處坐下,道:“你們彆不給臉不要臉,現在我隻是要將你們賣去有錢人家做侍妾,再敢亂喊亂動,我可就要帶你們去鬼樊樓,那才是女人真正生不如死的地方。”好不容易捱到天黑,船艙中點起了數盞油燈,一片通亮。終於聽見岸邊有馬車聲,船夫下來告道:“看貨的老鴇、牙郎來了。”頭領道:“領她們進來。”過了片刻,兩名灰衣大漢引著數人下來,有男有女,都是四十來歲年紀,各自默不作聲,眼光卻落在那群少女身上。頭領道:“這趟船其實有些小風波,不過還是老價錢,二百足貫一人,折合白銀二百兩,一文不短,先看好的先得。”那些男女便一擁而上,各執一盞油燈,上前拉起那些少女比照挑選,若是相中便扯到一旁,瞬間便將二十餘名女子瓜分乾淨。付完錢後,便有大漢將買下的少女一一裝進麻袋捆好,扛到岸上,塞入買主自帶的馬車中,手法極其嫻熟。不過一刻功夫,艙中少女均被賣掉運走,不剩一人。那頭領將收的銀兩收入一條布袋中,催問道:“那女人什麼時候才能送來?”一名大漢道:“頭領是問那姓劉的女人麼?眼下還沒有消息。她老爹是個老公門,上次又被嚇過一次,今晚老單多半要費些功夫。”頭領道:“不,不是她,今晚還有一個女人要帶去鬼樊樓。”聽見岸上有馬車聲,道,“嗯,多半了,我自己親自去瞧。”取了裝著銀兩的布袋,上來甲板,果見岸邊停著一輛馬車,車邊站著一名戴著席帽的男子,忙迎上前去。席帽男子道:“你就是頭領麼?”頭領道:“是。”席帽男子道:“安員外交代的人在車裡。”頭領忙揮手命手下從車上運下一條麻袋,又恭恭敬敬地將布袋遞上去,道:“這是這船蜀女的錢,麻煩官人轉交給安員外。”席帽男子“嗯”了一聲,接過錢袋,飛快地躍上馬車,低喝一聲,道:“走。”車夫便飛快地趕著馬車走了。頭領心道:“這人真是不懂規矩,不知道該拿去一些銀子來賞賜大夥兒麼?”也不敢計較,忙重新回來底艙,迫不及待地命人解開麻袋,笑道:“大夥兒今兒都累了,先看看安員外親自交代的女子是什麼貨色。一會兒等老單將那劉念娘們綁來了,咱們再一邊開船,一邊好好享用享用。”眾人一邊哄笑應著,一邊解開麻袋係繩往下一抖,登時從種滾出一名盛裝麗服的女子來。頭領驚喜道:“呀,今晚上頭沒有打賞,倒送來一些補償,這女人頭上的首飾、身上的衣服倒也值錢,快些剝下來。”又笑道,“打扮得這樣,一定是個大美人。”命人扶起那女子,取下蒙住雙眼的黑布,卻不過是中上之姿,比想象中的絕色美人差上一大截,不由得有些失望。那女子陡然見到光亮,又是驚訝,又是恐懼,一雙眼睛瞪得老大,不知道如何來了這樣的地方。頭領道:“嗯,雖然相貌差些,不過能穿得起這些衣裳,一定是名門貴婦。快些剝光了她,大夥兒一齊來嘗嘗這細皮嫩肉的貴婦的滋味。”眾大漢便一齊動手,將桌案上的酒肉撤掉,將那女子橫放上去,解開綁索,去脫她衣服。張詠一直躲在舷梯下,見狀忍不住大喝道:“住手!”他已經強行忍耐許久,甚至當那些少女被老鴇和牙郎一一買走時都是隱忍不發,隻為能跟隨頭領找到鬼樊樓的位置,而他到此再也不忍心看下去,隻因為他認得那即將以裸體示人的女子——她不是旁人,正是昨日還來過汴陽坊的龐麗華。眾人萬萬沒有預料到船艙中還躲得有旁人,呆得一呆,發一聲喊,便各自去抽袖中的短刀。張詠拔出隨身寶劍,先發製人,上前分刺一人肩頭、一人手臂,又將一盞油燈挑到舷梯後的一大捆麻袋上,火焰登時騰起。那頭領知道大船停靠在要道附近,略有動靜,瞬間便有大批禁軍和排岸司兵士趕到,忙叫道:“撤!快些撤!”搶先爬上舷梯。張詠正待追擊,卻見龐麗華已重重摔落在地上,爬不起身來,隻掙紮著叫道:“張郎,張郎,救救我!”張詠心道:“船艙中儘是易燃之物,一旦失火,片刻就會燒成灰燼,須得立即救她出去。”隻得舍了頭領那夥人,收劍入鞘,抱了龐麗華,衝過舷梯時,熱浪撲麵,火焰炙人。剛上來甲板,那木梯便燒斷掉了下去。等張詠趕上岸邊放下龐麗華,首領那些人早不見蹤影。張詠道:“那邊已經有禁軍趕過來,麗娘將事情經過告訴他們,他們自會派人護送你回晉王府。”正待去追尋首領,龐麗華拉住他手臂,哀告道:“我不能再回去晉王府,張郎,求你救救我,救救小娥。”張詠道:“那好,你跟軍士說清楚,讓他們直接送你去汴陽坊,你暫時跟英娘呆在一起。”他知道還有一名劉姓女子被頭領一夥綁架,多半就是開封府毒手刑吏劉昌之女劉念,心下著急,顧不上多理會龐麗華,忙迎上趕過來的禁軍將校,出示銅符,告知適才船上有人綁架拐賣婦女,請他速派出人馬封鎖街道,盤查馬車及能各種藏人的可疑車輛。京畿重地,天子腳下,竟有人公然買賣女子,實在駭人聽聞。那將校姓蔣,官任院虞候,聞言不敢怠慢,一麵派人救火,一麵派出騎兵馳騁高呼傳令。各巡鋪兵卒大聲應和,傳令聲此起彼伏,瞬息已到數裡之外。張詠心道:“頭領到船上時,派出了六名手下,適才卻隻回來四人,剩下得兩人一定是去綁架劉念了。劉昌家在外城東廂,難怪他們要將船停靠在這裡。綁人者多半等天黑動手,算腳程早該到附近了。”他料到禁軍已封鎖各大路要道,馬車寸步難行,便往劉昌家方向仔細留意搜尋小巷。湊巧當晚有月光明亮,走不多遠,當真見到第二甜水巷中停著一輛車子,車夫座上空無一人,隻有馬在用前蹄無聊地撥弄著石子。張詠喝道:“馬車裡的人快些出來!”見無人相應,便拔出劍來,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忽從馬車上先後躍下兩名男子,也不上前爭鬥,拔腳直朝後巷逃走。張詠急忙去追,路過馬車時,見到車板上有兩個麻袋在不停蠕動,料來袋中正是被綁架來的女子,卻不知如何多出一人來,隻好停止追趕,上前解開袋子,放出兩人來——一人是名極年輕美貌的女子,大約就是劉昌;另一人卻是名年輕男子,正是那見過幾麵的王衙內王旦。他不但與皇二子趙德芳交好,也是當今宋皇後的箋奏官。張詠極是愕然,問道:“王衙內如何也被人綁來此處?”王旦驚魂未定,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不停撫摸手腕上被繩索捆縛過的痛處。倒是劉念道:“奴家劉念,與王郎今晚遊汴河時莫名被人綁來這裡,多謝官人搭救。”張詠道:“你就是劉昌之女麼?有人恨極你父親,非要綁你賣去鬼樊樓不可。你暫時不要再回家去。”劉念大概深知其父得罪人極多,居然也不驚奇,隻道:“原來如此。”王旦忽問道:“你不是張詠麼?如何當了排岸司的軍士?”張詠道:“噢,我這是臨時借來的衣裳。二位受驚不小,不如先回去歇息,明日記得去開封府報案。”也不及多說,領著二人出來巷口,招手叫過幾名禁軍,請他們護送王旦、劉念回去。禁軍聽說王旦原來知製誥王祐之子,有心巴結討賞,忙趕出馬車、護送了這對情人去了。忽有軍士來叫張詠道:“正到處找官人呢,那邊出事了!”張詠忙跟著軍士返回原先大船停靠的地方,那船依然大火熊熊,人力無論如何是難以撲滅了,隻能待其自身燃儘。蔣虞候還在那裡,見張詠回來,忙上前告道:“適才那位娘子死活不肯走,隻賴在這裡哭泣不止,我見她影響大夥兒救火,命人拉開她,誰知道她突然掙脫,又跳回了船上。”張詠大驚,問道:“你是說龐麗華又重新跳進了火船?”蔣虞候道:“嗯,我再想派人去救她時,船板卻已經塌了。這可是她自己發瘋,許多人親眼看見的。”張詠既心痛,又大惑不解,心道:“麗娘被裝在麻袋中帶來船上時,衣衫完整,我又及時出手相救,她並未受辱,為何要一心求死?上岸後她還求我救救她,救救小娥,又是什麼意思?哎呀,莫非小娥也被人綁走了?”頓時大為焦急。可入夜後城門即已經關閉,他無法進裡城去晉王府查問,隻得將自己的姓名、住址告知了蔣虞候,請他繼續留意搜捕頭領諸人,有消息即來告知。回來汴陽坊中,向敏中、寇準、潘閬三人正在堂中徘徊等候,忽見張詠一身排岸司兵士打扮進來,無不驚詫。張詠問道:“英娘人呢?”潘閬道:“她在房裡為我們幾個縫製衣服。怎麼了?”張詠低聲道:“龐麗華死了。”大致說了今日跟蹤頭領的情形。又道,“抱歉,向兄,我終究還是性急,未能忍到找到鬼樊樓的位置後再動手。”向敏中道:“張兄救人於危難之間,保住了麗娘貞節,何須跟我道歉?”張詠黯然道:“我雖救了麗娘,可惜她還是投火死了。這件事我雖覺蹊蹺,可總也想不明白,所以才回來找你們幾個商議。”潘閬道:“麗娘自入晉王府後,錦衣玉食,出入均有隨從車馬,如何會輕易被人綁架?”寇準道:“會不會是有人刻意針對晉王下的手?”張詠搖頭道:“倒像是晉王主持這些事。今晚的那艘販賣婦女的船就是晉王名下的,至少那頭領當眾這麼說。”眾人無不麵麵相覷,堂內一時陷入了沉寂。按照張詠的描述,頭領公然聲稱貨船是晉王所屬,有恃無恐,那麼晉王不是跟拐賣蜀中女子、綁架婦女到鬼樊樓這些事都有乾係麼?這聽起來未免很有些匪夷所思。還是向敏中先打破沉默道:“張兄不妨先聽聽我們這兩邊的事再說。”原來他與張詠分手後,一路跟蹤安員外來到裡城右第二廂壽昌坊的一處大宅,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出來,擔心夜禁後出不了裡城,遂記下地址,返回了汴陽坊。而寇準、潘閬一早來到邢國公宋渥府上,宋渥上朝未歸,宋渥之女宋娥親迎二人進來。寇準按高瓊所教,試探問某晚可有陌生客人上門,宋娥渾然不知。湊巧宋渥回來,撞見寇準、潘閬,似猜透來意,命愛女帶著二人將宋宅上下遊了個遍。寇準見實無可疑之處,慚愧之極,便拱手告辭。出來將經過情形告知了高瓊,高瓊一言不發即上馬離開,大約是趕去向晉王稟告。張詠道:“如此,倒是我這邊最驚險了,可惜還是查不到鬼樊樓下落。”向敏中道:“如今禁軍正大肆搜捕拐賣婦人的頭領等人,這件事既已張揚出來,再也難以按捺住。麻煩的是裡麵還牽扯到晉王,我們得儘快想個應對的法子。”寇準道:“這有什麼可多想的?明日直接上開封府將實情告訴晉王和程判官便是了。彆說我不相信晉王會派人拐賣婦人牟利,就是晉王的仇家也不會相信如此荒誕之說,多半是有人假冒晉王的名頭行事。”潘閬道:“我本來同意寇老西的看法,不過這裡麵還牽扯出龐麗華,晉王可就難脫乾係了。你們想想,就算是頭領一夥膽大包天,從晉王手下人手中綁走了麗娘,可麗娘並未受辱,為何要在獲救後投火自殺呢?隻因為她很清楚要送她去鬼樊樓的人來頭極大,張詠隻能救她一時,救不了她一世,她早晚要備受淩辱,所以乾脆自行了斷。老向,你說呢?”向敏中道:“小潘的話有道理,可還是許多不合情理之處。麗娘最在意的人是她的女兒小娥,她怎麼可能舍棄小娥不顧,斷然投火自殺呢?”張詠道:“不錯,麗娘一直在求肯我救救小娥,可惜我當時心急如焚,一心想捉到頭領,竟來不及問她小娥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若是我肯停下來聽她說明白,也許麗娘就不會死了。”潘閬道:“會不會是麗娘知道了什麼晉王的秘密,所以才要被送去鬼樊樓,好讓她從此銷聲匿跡?”張詠道:“不,不可能。你我均跟晉王打過交道,當知道他為人,果真如此的話他,一定會斷然殺死麗娘滅口,何須費事送她去什麼鬼樊樓?我敢說,這件事一定跟晉王無關。”正為晉王爭論不休,忽見高瓊打門進來,滿頭大汗,全身上下血跡斑斑,眾人無不吃驚。張詠道:“你受傷了?”高瓊搖頭道:“不是我的血。張兄,門外牆根下有一名受傷的男子,煩請你出麵將他送交給巡鋪卒,就說是你救了他。”張詠道:“那是什麼人?我可不想居功。”向敏中心念一動,問道:“那受傷男子是不是遼國使者歐陽讚?”高瓊道:“不是,不過也差不多。”張詠急忙搶出門來,果見牆根下躺著一人,正是有過幾麵之緣的歐陽讚的韓姓隨從——上次張詠在樊樓前遇到他圍著徐呂皮腰帶、腳穿紅虎皮靴子,才由此推測出歐陽讚一夥是契丹人。他多少有些會意過來,忙扶起那男子,問道:“韓官人,是誰傷了你?”韓官人卻神智不清,隻勉強看了他一眼又昏迷了過去。張詠欲抱韓官人進來治傷。向敏中急忙攔住道:“高瓊說得對,還是立即將他交給巡鋪卒,命他們護送他回驛館為好。”張詠便抱了人往坊巷巡鋪而來,巡鋪卒聽說有遼國使者隨從在坊中遇刺,嚇得不輕,大聲呼哨,召來巡街的禁軍,禁軍便牽馬過來,一道扶了韓官人往裡城驛館而去。張詠回來堂屋,問道:“你如何會湊巧救得韓官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潘閬道:“總不會那麼湊巧趕上吧?是不是你事先知道有人要來行刺這姓韓的?”高瓊道:“你怎麼不問韓官人來汴陽坊做什麼?”潘閬道:“這個不用問,多半是來找對麵南唐鄭王的。”高瓊道:“那麼我湊巧回來這裡,正好遇到有人到汴陽坊行刺韓官人,又有什麼稀奇。”張詠道:“不對,你們若真在外麵動手,如何我們這些人什麼動靜都沒有聽到?”向敏中道:“果真是巧合,你就不會讓張詠出麵救韓官人了。”高瓊知道這些人個個聰明伶俐,說得越多,反而露餡越多,乾脆道:“你們彆再問我,我什麼也不會說。”張詠道:“那好,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龐麗華死了。”高瓊先是極為震撼,呆得一呆,即頹然跌坐椅中,抱住腦袋,埋在大腿上。當晚龐麗華在晉王府後苑拉住他苦苦哀求的場麵再次浮上腦海,當時他已經隱約猜到這對母女因親眼目睹晉王刺死晉王妃多半要被滅口,隻是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他知道麗娘信賴他,愛戀他,雖然他自己一直是在敷衍她,他隻是要利用她來接近唐曉英,但此刻忽然聽到天人永隔的消息,強烈的負疚還是不由自主地湧上心頭。張詠道:“言下小娥生死未卜,我們還不敢將消息告訴英娘,你……”高瓊驚然抬頭道:“不,小娥人還好好的,我離開晉王府時還看到晉王將她帶在身邊。”諸人聞言大感困惑。張詠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麗娘總求我救救小娥,她自己又被人綁架賣去鬼樊樓?”高瓊更是吃驚,道:“什麼?麗娘被人賣去鬼樊樓?”聽張詠說完事情經過,全然糊塗了,心道:“我本以為是晉王要殺麗娘滅口,看來並非如此。可又是什麼人能從晉王府帶走麗娘,再綁去那個什麼鬼樊樓呢?”他心中疑惑甚多,忙向張詠討要了一身衣裳,換下血衣。張詠道:“你是要回晉王府麼?”高瓊道:“是。”張詠道:“我跟你一起去。”高瓊微一遲疑,道:“好,不過你須得聽我號令,不可亂來。”張詠道:“號令什麼?不過是見晉王而已,又不是去打仗。”高瓊也不多說,與張詠徑直出來上馬,到城門處出示晉王府腰牌,順利進來裡城。卻見晉王府燈火映天,誦經聲、法器聲鏗鏗鏘鏘,響成一片,這是晉王請了高僧在為新歿的晉王妃超度。高瓊帶著張詠從後門進來,道:“晉王新遭喪妃之痛,張兄不如在此等候。”張詠卻甚是固執,道:“如何不讓我見晉王?莫非你知道晉王跟今晚的這些事有關?”高瓊上前一步,低聲道:“有一件事,我必須得先囑咐你……”驀然挺出兵刃,抵在張詠胸口,呼叫侍衛道:“快來人,將這人綁了。”張詠大是愕然,問道:“你這是要做什麼?”高瓊不答,隻命道:“先將這人監禁起來,聽候晉王發落。”又道,“來王府吊唁的官員不少,可彆讓他胡說八道。”衛士上前縛了張詠,依命撕下一片衣襟,塞入他口中,不許他出聲。高瓊來到北園彆院,果見院門外有大批侍衛,問明晉王人在裡麵,便請侍衛進去通傳。趙光義一身孝服,正與心腹押衙程德玄議事,忽聽得高瓊深夜趕來求見,以為是傳國玉璽之事有了下落,忙呼喚他進來,又命房中親信侍衛儘數退下,這才問道:“可是大秘密那件事有了新消息?”高瓊道:“不是那件事。是另外一件事牽涉了大王。屬下擔心於大王聲名有損,星夜趕來稟告。”當即說了張詠無意中追查到頭領一夥用晉王名下的貨船買賣婦女,以及龐麗華不知道如何被帶去那艘船上、獲救後又投火自殺之事。趙光義眯起雙眼,怒意大盛。程德玄慌忙跪下道:“屬下馭下不嚴,未曾料到安習竟如此膽大妄為,竟敢用大王名號拐賣婦女。”趙光義哼了一聲,問道:“這件事眼下鬨得有多大?”高瓊道:“回大王話,貨船失火後,張詠已將大致經過告知附近的禁軍,目下外城上清宮一帶正在搜捕頭領一夥及被拐賣的婦女。尤其今晚被頭領綁架的一男一女中,女子是開封府刑吏劉昌之女,男子是知製誥王祐之子,這件事怕是明日便會傳得沸沸揚揚。那頭領公然對著排岸司兵士報出了大王名號,大王須得立即澄清才是。”程德玄道:“屬下這就帶人去處置安習。”趙光義道:“等一等。”回想到安習生財有道,這些年著實為自己掙了不少錢,殺了實在可惜,心中一時有些舍不得。況且當著高瓊的麵下令處死安習,不僅有欲蓋彌彰之嫌,而且在危急關頭舍車保帥隻會令下屬心寒,眼下正是用人之時,實非良策。沉吟片刻,便道,“安習雖然胡作非為,不過這些年一向忠心,也算有些功勞。”程德玄道:“大王既然信任安習,不如有屬下帶人將他逮捕,以大王的名義送交到開封府審訊。”趙光義斥道:“糊塗!這不是愈發告訴世人安習是本王的人麼?你親自去告訴安習,讓他趕快躲起來,若是被人搜到,本王也護不住他。”程德玄道:“遵命。”等程德玄退出,高瓊才道:“屬下趕來晉王府時,張詠堅持前來,屬下怕他冒犯大王,進府後下令扣押了他。”趙光義道:“怎麼,張詠認為是本王指使安習販賣婦女?”高瓊遲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道:“不是因為這個,是龐麗華這件事,張詠有所疑心,一定會當麵質問大王。”趙光義道:“本王不妨告訴你實話,自龐麗華進府後,本王一直待她極好。她卻不識抬舉,昨晚從汴陽坊回來後,竟然想偷偷帶著小娥逃走。本王不能再留她在王府,免得她教壞了小娥,可她畢竟是小娥的母親,又不能就此殺了她,所以交代人將她送去一個既能保她性命、又讓旁人再也找不到的地方。”高瓊心道:“不知道晉王為何如此看重劉娥這個小女孩,不惜大費乾戈。難道當真如麗娘所言,晉王要娶她做晉王妃?可劉娥出身微寒,年紀又還這麼小。況且晉王妃的人選素來由官家親自決定,晉王自己並不能做主,官家已經下旨,預備聘故淄州刺史李處耘的次女為新晉王妃。””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不過晉王心意一向高深難測,他也不敢過多揣測,隻問道:“大王是交代安習去辦這件事?”趙光義道:“不錯,但至於鬼樊樓什麼的本王可是毫不知情。你認為該如何向張詠當麵解釋這件事?”高瓊道:“張詠不過是個平民百姓,大王何等身份,何須向他解釋?”趙光義道:“你下令綁他,不就是想要救他麼?”高瓊一時躊躇,不敢接話。趙光義道:“那好,本王下令,你這就去殺了張詠,提他人頭來見我。”高瓊垂首道:“屬下不敢奉命,請大王恕罪。”趙光義道:“本王就知道你不肯動手。你預備如何救張詠?”高瓊道:“屬下有個法子——屬下以前就認得龐麗華,她對屬下也有些好感,這些張詠他們都知道,不如說是龐麗華求屬下帶她回蜀中老家,屬下拒絕了她,所以她羞憤難當,獨自出走晉王府,至於後來如何被人綁架,則不是我等所能知道。”趙光義道:“嗯,原來你跟龐麗華是舊識,這倒確實是個好主意,那麼你自己去向張詠等人解釋清楚吧。本王還要去靈堂為過世的王妃守靈。”高瓊道:“遵命。多謝大王開恩。”出院護送趙光義到靈堂,才趕來地牢,命人放出張詠,道:“抱歉了。”張詠倒也不生氣,道:“你是怕我直言觸怒晉王,惹來殺身之禍,這我不怪你。但今晚的事情若真跟晉王有關,除非殺了我,不然我不絕不甘休。”高瓊道:“安習是晉王屬下沒錯,可晉王絕不知情。”當下將晉王原話照貓畫虎地告知,又將編造的自己拒絕了龐麗華的故事說了出來。張詠不免愕然,道:“你是說麗娘是因為你拒絕她才自殺?”高瓊道:“這我可不知道,不過……”花叢後忽然閃出一名小女孩,正是劉娥,上前抱住高瓊大腿,叫道:“叔叔,你怎麼老不來看媽媽?媽媽天天念你的名字,天天流淚呢。”張詠問道:“你媽媽人呢?”劉娥道:“媽媽說要帶我回蜀中,後來她就自己走了,今天一天都不見了。”幾名侍女追過來,一人上前抱住劉娥,告道:“小娘子可彆再亂跑了。”劉娥甚是乖巧,一邊招手,一邊叫道:“叔叔改天來帶我玩啊。”高瓊道:“是。”張詠心中再無疑慮,歎道:“麗娘投火這件事,還是由你親自告訴英娘吧。”高瓊沉默許久,才道:“好。正好也到了我該向英娘履行諾言的時候了。”二人出了晉王府,先來到開封府,高瓊以晉王名義命當值官吏調發吏卒去追捕安習、宋行父子。再回到汴陽坊時,已經過了四更,向敏中等人均未歇息,唐曉英正為諸人更換茶水,見到高瓊進來,轉身便走。高瓊微一遲疑,即追了過去。張詠將事情經過告知諸人。潘閬連聲道:“呀,你怎麼能讓高瓊自己去跟英娘說?”張詠道:“他們之間有難解深仇,高瓊早晚得過這一關。”忽聽得有拔刀出鞘之聲,忙趕來後院查看究竟。但見人影映窗,唐曉英正挺刀向高瓊刺去。刀徑直入體,高瓊身子卻隻晃了兩下,始終屹立不倒。潘閬跺腳道:“這就是你想看到的,讓英娘殺了高瓊報父母之仇?”張詠不答,心道:“你看不出來麼?高瓊喜歡英娘,英娘卻恨其入骨,與其讓他受這種痛苦折磨,還不如讓他死在喜歡的女人手裡。”潘閬正待搶進房中看高瓊還有沒有救,忽見唐曉英跪倒在高瓊麵前,連連磕頭。高瓊也並沒有死,俯身扶起了她。眾人無不看得目瞪口呆。潘閬問道:“這兩個人到底在搞什麼鬼?怎麼事情倒過來了,英娘反而要向高瓊磕頭?”向敏中道:“咱們還是走吧,他們的事,留給他們自己解決。”回堂來等了一會兒,高瓊捂著肩頭默默出來,將桌案上的茶水連飲而儘,便往房間走去。張詠叫道:“喂,你不打算跟我們交代清楚麼?”高詠搖搖頭,道:“我隻需要向英娘交代,不需要向你們幾個交代。”言語中大有見外冷漠之意。張詠向潘閬討要了一些金創藥,追進房丟給高詠,道:“雖說你傷勢不重,最好還是敷好傷口再上床,可被弄汙了我的床。”他雖極想知道高瓊和唐曉英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料想逼問也不會有任何結果,隻能就此悶悶睡下。次日眾人還未起床時,門前便有開封府的吏卒大聲叫門。張詠先披衣趕出來,才發覺日頭已上三杆,他們因昨夜睡得太晚,竟是睡過頭了,忙問道:“差大哥有事麼?”吏卒道:“昨晚禁軍從馬車中搜捕一些婦女,程判官派小的來叫張郎去開封府認人。”張詠問道:“可有捕到安習等人?”吏卒道:“隻在宋家捉到了老仵作宋科。”張詠不免有些失望,先到房間依次叫醒各人,道:“大夥兒一塊去吧。”來到開封府大門時,忽見許多禁軍朝前麵不遠處的都亭驛趕去,那裡麵正住著遼國和北漢使者。張詠立即意識到發生了大事,心中一沉,再也顧不得開封府近在眼前,拔腳朝驛館趕去。餘人不明所以,也一齊跟在後麵。來到都亭驛門前,卻被禁軍舉刀擋住。高瓊忙出示腰牌,問道:“出了什麼事?”軍士道:“驛館的使者全部中了毒,正在等大夫來搶救。”張詠進來飯廳一看,果見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不少人,各個口吐白沫,歐陽讚、劉延郎均在其中,忙回頭叫道:“潘閬!潘閬!”潘閬道:“倒一盆熱水來。”一旁驛卒早嚇得傻了,動都不敢動,還是張詠自己奔去廚下,自灶台上的甕缸中掏出一大桶熱水提來。潘閬將身上的解毒藥丸儘數倒入木桶中,道:“快給這些中毒的人一人喝上一碗,能暫時延緩毒性。”寇準幾人便一齊動手,端著碗挨次去喂那些中毒的人。潘閬又開了個方子,叫進來一名禁軍軍士,命他速去最近的藥鋪將所有的藥全部買來。那軍士略識幾個字,見方子上的藥極是奇怪,要麼發熱,要麼催吐,要麼利泄,全部是猛藥,不由遲疑道:“這些藥能行麼?還是等宮裡派禦醫來的好。”潘閬兩眼一翻,怒道:“等禦醫來,他們就是一堆死人了。使者就死在你眼皮下,你也得跟著殉葬。”軍士心道:“說得有理,如果這群人吃了你的藥最終還是死了,正好可以趁機推到你身上。”慌忙騎了馬,奔去買藥。禦街是東京最繁華的街道,都亭驛斜對麵的大相國寺就有好幾家藥鋪,一刻後軍士就帶了一大包回來。潘閬早命人在廚下生火燒水,當下將藥材全部倒入鍋中,灶下不斷添火,水一開就派人盛入碗中喂中毒者服下。那些人被逼著喝了兩碗熱湯藥後,忽覺得胸口發熱,喉嚨奇癢無比,再也忍不住,各自低頭,朝地上吐了起來。飯廳一時腥臭彌漫,難聞無比。潘閬捂住鼻子道:“好了,他們的毒性減輕了,暫時死不了,這下可以等禦醫來了。”張詠見中毒者中並沒有昨晚那受傷的韓官人,忙問過驛卒,趕來房中,果見他人躺在床上,雖昏迷未醒,卻是呼吸均勻,傷勢已大有好轉。當即掩門退了出來。寇準道:“看來是有人往食物中投了毒,到飯廳吃早飯的人全中了毒,隻有韓官人人未清醒,逃過一劫。”張詠轉頭問道:“向兄懷疑是他麼?”向敏中點點頭。寇準問道:“你們說的是誰?”張、向二人均不回答,趕來驛廳問驛長道:“昨晚和今天早上可有什麼可疑人來過?”驛長哭喪著臉,道:“官家曾經派人囑咐過下吏,所以下吏這幾日格外注意驛館安全,命當值驛卒要記下每個進來驛館的人。這裡有名冊。”向敏中一眼留意到昨日一欄的末端有宋行的名字,忙問道:“宋行來這裡做什麼?”驛長道:“不過是閒來逛逛。浚儀縣離驛館不遠,宋典獄無事時常常進來轉轉的。”張詠道:“一定是宋行下的毒了。”不免十分懊悔,道,“我真是糊塗,先是得過程判官提示,隨即親眼見到安習命頭領來找宋行議事,到晚上又知道了安習是晉王的人,早就該想到……”忽見向敏中朝自己連使眼色,這才意識到高瓊尚在一旁,忙住了嘴。寇準卻已然會意過來,驚得張大了嘴巴,半晌才訕訕問道:“難道是晉王指使宋行下毒?”他公然將話挑明說了出來,眾人儘皆呆住,張詠也不例外。忽聽得背後有人問道:“你說是晉王指使宋行下毒麼?”驚然回頭,卻見殿前司指揮使皇甫繼明和侍禁田重正雙雙領兵站在驛廳門口。驛長驀然大叫了一聲,連聲道:“下吏耳朵不好使了,什麼都沒有聽見,什麼都沒有聽見!”雙手捂住耳朵,匆匆奔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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