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發誓,她隻要能見到他就一定要把那仇恨的劍插進他的心臟,讓他的血流出來,去祭她身邊那些飄來飄去無處歸依的冤魂。高陽等待著。她堅信她複仇的那一刻終會到來。房家已開始見出了衰敗的端倪。曾經如日中天的老臣房玄齡一死,房府中就再沒有往日的輝煌了。加之令人毛骨悚然的玉枕事件,奴婢們數十人被拉出去斬殺,高陽公主和房遺愛無限期地被禁止人宮,房府的上空從此密布著陰雲。高陽開始裝神弄鬼。在這極其慘烈的事件之後,她覺得時時都有人要來謀害她。所以她每天都要燒香驅鬼,求助於巫術和神靈。高陽對房家是不是衰敗根本就沒有興趣。她認為房家的後代們不能光宗耀祖那是因為他們無能。兒子蛇無能其實就是老子的無能,敗局是無法挽回的,她決不痛心疾首。何況,她認為自己本來就不屬於房家。這個家族和她沒什麼關係。她是被她遭天殺的父親硬逼到這個家中來的。她不關心這裡的成敗枯榮。她繼續封閉著自己。經常是足不出戶。房家因這個被皇上遺棄了的大公主辱沒了他們房家一向高潔清正的門風,本來就心懷怒火,如今就更是沒人再去光顧高陽公主的院落了。他們不必再巴結這個頤指氣使又淫亂無度的壞女人。連皇帝都不要她了,他們房家何必還要敬著她呢?高陽公主在房家的地位一落千丈。若是一向寬厚善良的房玄齡還活著,也許他還能替高陽保存一份公主的尊嚴。高陽仿佛已被踩在了爛泥中。儘管沒有死於玉枕事件,但她的周身卻已經沾滿了那罪惡中的汙穢。高陽想不到在她大唐公主的生涯中還會有這一天。倒是房遺愛依然如故,日日對高陽儘著丈夫的名分和道義。這使高陽公主倍感驚異。家中遭劫之後,房遺愛竟然比以往更加殷勤,每日必向公主噓寒問暖。這自然使高陽十分感動。她想,所有的人都拋棄了她,到頭來想不到隻剩下了這條昔日的護門之犬。在大難之後,高陽公主同房遺愛慢慢地結下了一種同命相憐的友誼。那是因為高陽痛失辯機,遺愛痛失淑兒,而他們兩人又一道痛失了往日的尊嚴。於是他們在如此連坐的苦痛中空前地傾心了起來。他們時常互訴衷腸,同恨同愛,並且也時而上床。儘管高陽公主從來就沒有看上過房遺愛,但在他們近十年的相處中,高陽公主覺出了房遺愛還算是個可以信賴的人。雖然他不可愛,但他忠實。沒有房遺愛那謙卑的傻兮兮的愚忠,高陽就無法享有長達八九年的愛情。儘管這愛情最終還是被斷送,但那不是房遺愛的錯。所以她感謝房遺愛。至少,他多少年來始終做到了守口如瓶,還總是千方百計地為她提供機會。他敬畏她熱愛她而且順從她。而且,這敬畏這熱愛這順從不論庭前花開花落,不論天上雲卷雲舒,他總是表裡如一,前後如一。高陽甚至覺得,就順從這一點,房遺愛比辯機還要出色。辯機不聽話。他總是太有自己的理想和誌願。他總是太有罪惡感懊悔心和贖救靈魂的渴望。是那思想和心靈的屏障阻隔了他們。然而那阻隔的結局又是什麼呢?他不但斷送了他們的愛情,而最終還斷送了他自己的性命。高陽公主永遠不能理解的是,辯機何以要用他們兩人的幸福去交換那所謂的宗教的虔誠。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境界?那境界就真的那麼蠱惑人心嗎?然後是,仇恨不停地增長著。她覺得她此生真正仇恨而且是咬牙切齒仇恨的唯有兩個人。一個是她的親生父親,那個殺害了她親人的劊子手,那個至今仍坐在皇帝寶座上的李世民。她恨他。她日夜詛咒他,直到他死的那一天,那一天也不能停止她的恨;而她深恨著的另一個,就是至今依然住在房府中的房家大公子房遺直。竟也是一種徹骨的恨。那恨自從她走進房府就一直伴隨著她,並將綿綿無絕期。這就是高陽最恨的兩個人。兩個男人。她隻知道仇恨,卻不知道那仇恨其實是關乎愛緣於愛的,是愛得越深,恨得越切的那一種。高陽公主對房遺直的切膚之恨,是在辯機被殺之後,才一天天清晰起來的。自從辯機被關進弘福寺禪院內譯經,高陽公主便開始有了種無名的惱怒。但那時候,她覺得她的惱怒是對著辯機的。她怨他為了自己的誌向,就絕情拋下了她和她的兒子們。所以她認為一切痛苦的根源就是辯機。而辯機背後則是那可惡的宗教可惡的梵文的經典,是玄奘,是玄奘那討厭的西域之行。辯機搬進了弘福寺,她便是無論怎樣需要,都不能再觸到他了。她不再能撫摸他的肌膚,不再能被他摟在懷中,更不能得到他一次又一次的給予。她在無望中度日。但有一天,她迎麵碰到了房遺直。房遺直對視著她。房遺直看穿了她的無望。房遺直的目光中充滿了同情。同情?她要誰來同情?從此,那惱怒開始轉移。她隱約覺得那萬惡之源那罪魁禍首不是彆人而正是這個道貌岸然的房遺直。其實高陽早就開始不管場合地任意羞辱房遺直。她總是用最苛刻的語言刺傷他。她總是隨意在一件什麼事情上就開始發難。為了什麼?為他看穿了她的心。高陽恨這種太看透她的人。即是說,她的苦悶、她的失落,事實上都在房遺直的股掌中。他並且不明言他看穿的這一切。他沉默不語。他躲在暗處。高陽有時候許多天看不到他,但她無論走到哪兒,都總是覺得這男人的眼睛在窺視著她。那可惡的目光無處不在。後來,高陽慢慢地將他忘記。自從在玉華宮聽到父親對辯機的讚揚,她又徒然地燃起了對未來生活的希望。她寄希望於梵經終有譯完的那一天。而辯機也就終有回到會昌寺的那一天。那樣,也就自然會再有那舊時的黃昏,那肌膚之親,那驚心動魄。她熱烈地懷抱著那不滅的希望。然而她可憐的夢想竟毀在了一個小偷的手裡。就在高陽幾乎瘋了的時刻,就在她奔赴刑台之前,她在雨中瞥見了那個一直守候在走廊上的房遺直。仍是同情的目光。抑或還有心疼?她用得著有人來同情她心疼她嗎?雖然——她曾迷戀過他。她曾勾引過他。她曾給他下跪。她曾求他上床。她為此曾羞愧難當。特彆是當她在終南山的草庵中找到辯機之後,她更是懊悔不迭。她覺得她應當把自己的初夜交給同是初夜的辯機。她覺得她與房遺直的床笫之歡隻是任性和無知的驅使,根本無法等同她與辯機那純真高潔的愛。而她竟然還曾為房遺直的出走而難過不已。而如今辯機才是徹底地走了。就在剛才,在弘福寺的鐘聲裡,辯機已被屠夫砍作兩段。而這個房遺直,他居然活著。單單是房遺直依然活著,就使高陽公主無法忍受,何況這又是一個看穿了她的男人。於是,她恨這個驟然出現的家夥。他的可惡絲毫不亞於父皇李世民。高陽不希望有房遺直這種曾進入過她曆史的人生活在她的身邊。她不能容忍彆人看她的笑話。為著對兩個不共戴天的男人的詛咒儘快奏效,高陽特意招來了長安城外有名的巫師。她任憑他們在她的房子裡燒香跳神,鬼哭狼嚎,雲山霧罩。她確信這些都能夠靈驗,因為她確信老天有眼。但也有愛。那絲絲縷縷的思念。從此這世間不再有辯機了。這思緒纏繞著,勒緊了高陽的心。那胸中是剜心地疼。物是人非。灰飛煙滅。連靈魂也不知飛向何方。這就是死亡嗎?死亡就是那形體不再有,生命不再有,索取不再有,給予不再有,留下的唯有未亡人無儘的思念。總有這樣真實而虛無的碎片。跳來跳去地閃著。她不知道辯機還為她留下了什麼。思念。唯有思念。而思念卻又是一道永遠也翻不過去的坎。高陽公主有時候會突然坐上馬車,到所有曾有過辯機印跡的地方。她或是將馬車停在弘福寺高高的磚牆邊,或是停在會昌寺紅色的木門前,或是停在西市場的刑台旁,或是停在死囚牢獄的鐵窗下。然而她知道不再有辯機了。無論她怎樣地等待。隻要一想到這些,高陽心裡的疼痛就開始擴展,擴展到她周身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寸肌膚都疼。不能碰。沒過多久,高陽公主那儘心竭力的詛咒便終於有了一半的結果。竟然如此之快地靈驗,高陽公主禁不住暗自詫異。貞觀二十三年三月,一心想再次遠征高句麗、使大唐的疆土不斷東擴的唐太宗李世民感到身體不適。隨著那不適,各種疾病便驟然如洪水猛獸般向他虛弱的身體襲來。唐太宗的病情急劇惡化,很快便輾轉病榻,不能下地走路了。這一次病情的來勢之猛,使得隻想一逞霸業、對浩瀚疆域有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迷戀的太宗,終於不得不痛苦不堪地在心中向命運投降。這本是他最後的一片意誌的領地。一旦放棄他就似乎再也沒有要做的事情了。而就是這種徹底的放鬆,加速了他身體的衰敗。四月,實在撐不住的唐太宗終於決定,離開他日理萬機的太極宮,攜他的近臣和家眷到終南山上的離宮翠微官養病。那裡已是萬木爭榮的春天。然而,這位終生英勇的一代天子已病人膏盲,他再也難以指望朝不保夕的身體出現冬去春來的奇跡。這時,遠住在房府的高陽公主獲悉唐太宗病倒的消息後,她笑了。這是自辯機死後的半年多來,高陽公主臉上出現的第一次微笑。那微笑很複雜。似乎有很多的意味。很冷酷也很慘淡。她欣喜那巫術的神奇。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的複仇的一天就要到了。高陽請來長安城最好的工匠,為她鑄造了一把銳利的尖刀。那便是她的複仇之劍。她在伺機。她等待著最後的那個時辰。她想終會有那個時辰,她隻要是能接近她最恨的那個男人,她就一定要把那短劍毫不留情地插進他的胸膛。為此她很興奮,也很緊張。她一天天地等待著。而一天天衰敗下去的唐太宗李世民並不知曉高陽的詛咒,但這一次他已經預感到了自己的生命在飛速地抵達終結。從四月到五月,太子治始終守護在垂危的父親李世民的身邊。他總是流淚不止。他不忍看父皇那生命垂危的樣子。被病痛折磨著的李世民對治這軟弱的模樣既惱火,又無奈。他並不是不喜歡這個長孫皇後生下的最小的兒子,他隻是嫌他太善良又太無能。治根本就不是做帝王的材料。唐太宗並不憐九*九*藏*書*網惜治日後手握權杖時的那一份膽怯和孤獨。他憂慮的,是他出生人死打下的這大唐的江山。一旦諸侯叛亂,以治的羸弱,他能夠對付得了嗎?但多少令他欣慰的是,未來幸好還有國舅長孫無忌在李治背後的撐持。他想既然長孫無忌力排眾議,甚至不惜犧牲掉同是嫡出的長孫皇後的另外兩個年長於治的兒子承乾和青雀,硬是把這軟弱的晉王治塞進太子宮裡,必是有他的深謀遠慮。太宗相信長孫無忌。長孫是李治的親舅舅。儘管長孫無忌是理應不得重用的外戚,但太宗偏偏覺得偌大的一個朝廷,他唯有長孫無忌可以相信和依靠。他把未來的皇位交給治,實際上就是把未來大唐的江山交給了長孫。五月二十四日,一代英王李世民終於進入了彌留之際。這之前,李世民在他少有的清醒的時刻,抓緊做了兩件事。第一件當然是關於王朝的。他躺在翠微宮的龍床上,先後召見了他最信任的左右丞相長孫無忌和諸遂良。太宗流著眼淚。他說他知道他們也很蒼老了,但他要先於他們而去,他隻能將太子和大唐的社稷托付給他們。他說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已預感了他的死亡將至。他希望他們這些與他共同開創天下的老友能竭力輔佐太子,將大唐的基業繼承下去。老臣們在英主的囑托中連連叩首稱是。唐太宗做的第二件事,是他單獨召見了他本來一直想立為皇後的隋煬帝的女兒楊妃。其實楊妃一直守候在李世民龍床的屏風外。楊妃款款地走來,跪在李世民的床邊,把李世民的手按在她滿是淚水的臉上。李世民說,我是很對不住你們母子的……皇上,您不要說了,不要這樣說。李世民說,好多年了,他一直想告訴她,他是怎樣地想念他此生最疼愛也是最寄予厚望的吳王恪。他說很想在死前能再見上恪一麵。他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他了,自從恪遠赴江南。李世民說,扛南是個好地方,山青水秀,恪正好在那裡修身養性。他說他知道,在他所有的兒子中,最最配坐在皇帝寶座上的唯有恪。他像我。但他也像你,像隋煬帝。朝廷不容他。李世民說,他雖是一國之君,有時候卻不能左右朝廷。他希望楊妃能理解他的苦衷。他努力過。他想立楊妃為後其實就是為了恪。但事已至此,他希望恪能接受現實,遠離朝廷。朝廷是戰場。陰冷的太極宮裡充滿了刀光劍影血雨腥風……楊妃握著太宗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