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1)

高陽公主 趙玫 2125 字 12天前

大慈恩寺的譯經伽藍院中不再有辯機的房間。辯機就像一顆流星,在黑夜中匆匆劃過。在那麼明亮地閃爍之後,迅疾地墜落,最後成為了那冰涼的隕石。辯機轉瞬即逝。後來的僧人們不再知道他。而一直與辯機共同苦其心誌的那些譯經的綴文大德們,卻都覺得辯機的幽魂也隨他們來到了慈恩寺。因為不再有辯機的房子,那幽魂便不停地在大慈恩寺內的院子裡徘徊。徘徊著不去。徘徊在所有的角落,徘徊在所有經文的字裡行間。總有輕輕的腳步聲。總有人在不停地掀動著經書。日日夜夜。那是個多麼淒慘的無家可歸的孤魂!後來在綴文大德們的要求下,玄奘法師在譯經的伽藍裡又專門辟出了一間經房。那房是空的。沒有人住,但卻擺滿了經書。從此,那孤魂像是有了皈依。一切平息了下來。高陽公主隻看到了那血。那親人的血。血被雨水衝刷著,順著西市場那肮臟的石板路,婉蜒地流淌著。高陽公主的馬車飛快地奔馳著,濺起了一路的血漿。那車繞著剛才行刑的高台,轉了一圈又一圈。西市場上看熱鬨的人已散去大半。秋天的冷雨依然細密地下著。然後那馬車停了下來。那車輦很華麗,鑲著各種玉片和金墜的裝飾。人們認識那馬車。幾年前,常常會在會昌寺的紅牆下見到那華麗的馬車,也常常會看到一位美麗的貴婦從馬車上下來,走進會昌寺。那時人們隻以為她是個虔誠的教徒。那很多的黃昏。人們猜測著。因猜測使那個不知名姓的女人變得更加神秘。但是,終於有了謎底被揭穿的這一人。“玉枕事件”不脛而走,很快成為街頭巷尾的流言主題。而辯機的被斬殺又使種種猜測得到了證實。人們終於確知,那個總是乘坐著豪華馬車來會昌寺的神秘的女人,就是傳說中異常美麗的高陽、當朝天子的女兒。人們在這灰蒙蒙的清晨,冒著雨趕往西市場,不僅僅是想親眼目睹那個與公主通奸的和尚,也想看看那公主在地的情人被她的父親殺死時,是不是也會趕來為她的情人送行。公主沒有出現。人們覺得辯機在被斬殺前,也一定等待過。否則他的眼睛為什麼始終在望著遠方。那一定是他在期盼著什麼。但是公主沒有來。辯機終於被斬殺。會昌寺的信徒們收了辯機的屍體。雨依舊下著。人們知道那個狠心的把她的情人送上刑台的女人是定然不會來了。人們竊竊私語,在竊竊私語中罵著高陽。然而在這雨和血的早晨,在弘福寺一陣一陣飄來的鐘聲裡,終於還是有人等到了那輛馬車。她來遲了。儘管她來遲了,但她還是英勇地來了,在眾目睽睽之下。馬車那麼急切地奔馳著。單單是那奔馳的絕望的氣勢就已經使人們不敢妄加評判,更不敢譏諷嘲弄了。沒有熱鬨。人們呆站在那裡。人們眼看著那輛馬車踏著血漿,繞著行刑的高台轉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都是感天動地的悲哀。每一圈都是撕心裂肺的絕望。人們等待著。人們不知道那個國色天香的公主會不會從馬車裡走出來。後來那馬車停了下來。停在了街角。馬在大雨中喘息著。馬的閃亮的皮毛上也濺滿了辯機的血。人們不肯走。想看到天生麗質的公主。但那車上的門和窗都被遮蓋得嚴嚴的。人們什麼也看不到。那輛馬車就停在那裡。守候著。直到黃昏。那寧靜的淒慘的莊嚴的姿態,就仿佛是一座碑,矗立在辯機的刑台前。人們原本是等著看熱鬨的。但是人們不再能笑出來。那是種悲壯。淒慘而執著的悲壯。那悲壯持續著。直到黃昏。黃昏時,雨依然下著。於是,原本打算來看熱鬨的人們散了。大街上不再有人願陪著那輛雨中的馬車過夜。他們也不知道那輛馬車究竟要在刑台前守候多久。然後是暗夜。第二天清晨人們再來的時候,西市場已空無一物,誰也不知道那馬車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整整一個晝夜的雨,終於洗淨了辯機的血。那刑台旁的十字街口,又如往日般熱鬨。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人們很快忘了辯機。乾嗎一定要記住這個犯禁的和尚呢?人們隻是把辯機和高陽公主的浪漫故事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也隻有一段時間。談資總有新的話題替代。後來這故事也慢慢銷聲匿跡。西市場那棵古老高大的柳樹依然蒼綠。唯有它見證著永恒的悲哀。高陽公主是在深夜回到房府她的庭院的。她從馬車上走出來,竟沒有人來服侍她。她叫醒了房遺愛。她要他立刻給她找來幾個奴婢。她的奴婢已全軍覆沒。連淑兒也沒有了。她一想到淑兒就心裡發酸。她說,你去把房遺直那院裡的三房四妾全都給我調過來,他的女人們隻配來伺候我。高陽公主已經幾天幾夜沒睡了。她睡不著。她整夜整夜睜大著眼睛。她不知道她的腦子裡想過些什麼。她總是忘記。忘記她想過的那些東西。她的思維不能連貫。腦子裡亂極了。但總之她覺得快瘋了,快熬不住了。她已經到了極限。她像是丟失了什麼。一件最最重要的東西。生命裡的。她不知自己在刑台前日夜守候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哭。其實她的心裡是想哭的,隻是無論如何卻哭不出。那是種欲哭無淚的悲哀。那悲哀是絕頂的。她不知此刻辯機已去了哪裡。她午夜時分依然坐在馬車裡守候,就是想要等到辯機的靈魂。她想要問問漂泊無定的辯機從此要去哪裡。她已經有整整三年沒見到他了。直到他被攔腰斬成兩段她也沒能見到他。也許她可以去見他。到牢獄中,到刑台前,隻要她努力大約是能夠見到他的。但是她沒有。又為什麼直到最後的時刻她才發瘋地跑向刑台?可已經晚了。她知道已經晚了。她是在已經晚了的時候才意識到她是多麼想見到他,哪怕是最後的一麵。從父皇拒絕見她的那一天起,她就意識到是出了什麼事。然而那隻是種預感。從此她呆在家中。等待著。她把自己鎖起來,鎖在一個人的焦慮和恐懼中。她怎麼也想不到是因為玉枕。然而很多天來沒有人找過她,詢問過她,審問過她。他們把她晾在了一邊。他們小心翼翼地繞過她。不讓她解釋也不聽她訴說。她就那樣躲在一旁躲在她的房子裡,每天膽戰心驚地等候著最終總會到來的宣判。在那驚恐的等待中,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到了辯機。即或是想過辯機她也全都忘記了。他們已整整三年天各一方。他們已陌生。她覺得她已經忘記了辯機的樣子,也忘記了舊往的那些年中,他們是怎樣鍥而不舍地一次次地親吻和撞擊,忘記了那微笑那眼淚那海枯石爛的誓言。她的目光變得呆滯。唯有她自己才真正知道她日日夜夜是怎樣地驚恐和不安。然後,皇上的那一紙詔書終於下來。那是最終的審判。那個暴君!殺人的劊子手!皇上是誰?皇上是她的父親。他明明是她的父親,她的血管裡電明明流淌著他的血。但是他卻將她視若路人。他竟然讓那蠻橫的太監把她拒之門外。難道她不是他的女兒嗎?難道她不是他身上的一塊肉嗎?她終於得知那玉枕所斷送的是一個她所深愛的男人的性命。她於是等候著皇帝對於她的性命的剝奪。既然是連辯機的性命都無足輕重那麼她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她終於不再恐懼不再焦慮。她坦然地等待著對她的宣判。她勇敢了起來。她想無論是生還是死,隻要是能有機會讓她再靠近她的父親,她就一定會殺死他,讓他碎屍萬段。她想到了那個荊軻刺秦王的故事。她想她就是荊軻。他奪走了她的愛人奪走了兒子們的父親,那麼,他還能是她的父親嗎?然而,她等來的結局卻是那樣無情,從此她永遠不得進宮,永遠不能靠近那個真龍天子,永遠不能親手殺了他。直到此刻,高陽才真正地暴怒起來。她不再跪聽宣旨,而是跳了起來,去搶那朝官手中的詔書。她歇斯底裡,把那詔書撕成碎片,踩在腳下。她大罵皇帝。她詛咒他早晚有一天會進地獄。她甚至詛咒大唐的滅亡。99lib?她絕望至極,卻沒有眼淚。不見她的辯機,已長達三年。她隻能把每個清晨弘福寺傳來的鐘聲當作是辯機對她的問候。她實在不知道,還要她為這本來就令人腸斷的愛情再去做怎樣的犧牲。她已經放棄了那個男人。她以玉枕相送,無非是一個紀念。他們畢竟有過。她隻是不想讓他忘記。還要她怎樣?她已經近乎傷殘般地抑製了她自己。而以她大唐公主的心性她怎麼能抑製自己呢?她本來就有為所欲為的特權,但是她舍棄了,還不行嗎?還得把辯機送上刑台,並居然處以腰斬的極刑。讓他一個文弱青年在光天化日下接受眾人嘲弄的歡呼,讓他受到比死亡更為可怕的屈辱,這是個怎樣該遭到誅殺的暴君。就是要辯機死,難道就不能秘密地將他賜死嗎?他羞辱了辯機也就等於是也羞辱了她。那他何不把她也拉到那眾目睽睽的刑台上剝光衣服,斬成兩段呢?他是想讓她活著受辱。他對她更狠毒凶惡。早知會有今日,他們又何苦做出犧牲,三年裡苦苦地壓抑著自己呢?他們何不踐踏著宗教的戒律皇室的尊嚴夜夜交歡呢?她要這些。作為一個女人,她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欲望。她需要心中喜歡的男人永無休止地撞擊她。然而,她把辯機獻了出去,她讓他如苦行僧般日日夜夜辛苦勞作救贖靈魂直至慘死於她父親的屠刀之下。她想辯機是為了她而死的。辯機愛的女人倘不是她這個皇帝的女兒他斷不會遭此厄運。她已經什麼都不怕了,不怕羞辱也不怕被砍殺,她已經被她的父親拉出去示眾,已被牢牢地釘在了恥辱柱上。但是他卻不讓她死。歹毒地讓她恥辱地活著。這算是什麼父親?人麵獸心的魔鬼!隻許他後宮有享用不儘的女人,卻不許帥身邊有一個相親相愛的男人。這是什麼王法?她知道她的禽獸不如的父親已經把事情做絕了。而就在她日日夜夜睜大眼睛等待著那個英勇出擊的時刻,在那個斬殺辯機的前一天早晨,她突然又聽到本來死寂一片的院子裡騰起雞飛狗叫的喧鬨。怎麼啦?她走過去打開門。竟是朝官帶人在追捕她的奴婢。她們東躲西藏哭成一團。高陽公主站在那裡。依舊國色天香。她默默不語但卻無比威嚴。她推開門走出來的時候,竟使那些朝廷的走狗們為之一驚。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淫亂的女人,而這淫亂的謎一般的女人又是如此的令人眩暈。高陽公主就站在那裡。沉默威嚴。她就那麼冷漠地看著這群狗仗人勢的東西是怎樣在掠奪著她的財產,這些她的婢女。她隻是冷冷地站在那裡,任憑著他們搶奪。侍女們哭成一片,那麼淒慘地。她們無望地請求著高陽公主救救她們。但是高陽已無能為力。那是皇帝的旨意。他要斬儘殺絕。他要用無數無辜的生命,去換回皇室的尊嚴。什麼狗屁尊嚴。用血和生命積累的尊嚴還算尊嚴嗎?她們這些可憐的奴婢有什麼罪?她們的罪隻是跟隨公主多年,隻是忠實於她高陽罷了。難道她們還有彆的選擇嗎?現在是比她們的主子更高一層的主子來捕殺她們了。她們在公主的院子裡躲閃迫兵奔來跑去就像是一群任人宰殺的羔羊。連淑兒也不放過。他們竟連淑兒也不放過。高陽眼看著房遺愛是怎樣緊緊地抱住了淑兒,而淑兒又是怎樣地被從房遺愛的懷中搶走。房遺愛竟奴顏婢膝地跪了下來。一個堂堂的駙馬。他哭著乞求把淑兒還給他。淑兒慘烈地喊叫著,公主,淑兒不能再侍候你了。淑兒被押走時,扭轉頭看著公主的那最後的目光,令高陽心如刀絞。高陽公主緊咬著牙關目睹了這一切。麵對著這無情的一切,她心裡已築起一道血的誓言。那所有的仇恨,刻骨銘心。從此,高陽公主每天的唯一功課,就是詛咒她罪惡的父親。她永遠不能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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