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能理解這一切。她從小生在皇宮,自然就更加懂得這朝廷的殘酷。她說她能同皇上有恪這個值得驕傲的兒子就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了。她還說,恪也會理解這一切的。恪會馬不停蹄地飛快趕來的,會趕上向皇上……楊妃沒有說出“告彆”兩個字來。她不忍說這兩個字,她還不想同皇上告彆。她緊緊抓著李世民的手,泣不成聲,淚如雨下。昏迷中的李世民又突然醒來。他支撐著抬起頭,看見了正跪在床邊哭泣不已的楊妃。他費力地躺下。他說,若是我見不到恪了,告訴他我愛他。不過,我要等他,要等……那時候,恪已登上趕赴長安的征途。兩天之後的那個清晨,翠微宮的上空突然飛來一群又一群的烏雀。那些黑色的鳥漫山遍野,遮天蔽日,終日聒噪不休。鳥落在山林中、樹權上、房簷邊。趕也趕不走。終南山被這突然而至的黑色的鳥覆蓋著。那鳥群不停地發出淒切而慘烈的叫聲。一個時辰接著一個時辰。在最後的時辰,彌留之際的太宗令褚遂良起草遺囑。然後,一切都完成了。沒有什麼再需要牽掛的了。太宗此刻的意識就要散去,他在將最後的心智聚集的那最後的一刻,看到了那個美若天仙的高陽正從遠方向他飄來。他想這是他的女兒,他曾經是那麼愛她。他多麼想走過去抱抱她。但他的腳無論怎樣也抬不起來。他伸出了手臂。他要他最愛的這女兒回到他的懷中。他這樣伸張著手臂等待。他很累,但是他卻堅持著。他看見了他的女兒款款地走向他。她離他越來越近,甚至已能看見她臉上的微笑。能有如此的微笑相伴,他覺得連死也不可怕了。當他就要合攏手臂抱緊女兒時,她突然又扭身逃走……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重新麵對著他的女兒竟變了一副臉孔。滿臉的怒火和仇恨。然後是冷笑。她突然間高舉起一把短劍。那劍朝向他。一步一步地逼近。他再也看不見女兒的臉。他竭儘全力大喊著,不——為什麼?他已經記不起曾在什麼地方虧待過這個女兒。他拚命地想。想得很累。他想不起來。他終於不再思想,惡夢結束,他重新陷入更深度的昏迷。從此,他再沒有醒來。就在這個清晨,早已同兒子有染的父親的才人武兆,在終南山的叢林中與太子李治匆匆告彆。他們淚流滿麵,難舍難分。天空是嗚叫著的悲哀的鳥雀。治把武兆緊緊地抱在懷中。這位未來的皇帝親吻著武兆。他悲痛欲絕。那是雙重的悲痛。他知道他不僅就要失去父親,而且也就要失去武兆了。他愛這個女人。全身心地無限投入地愛著。他愛她甚至超過了愛他的王位。他不知日後是不是還能見到武兆。按照宮中的規矩,皇上駕崩之後,凡是同皇上睡過的後宮的女人全都要被送進長安城外的感業寺,削發為尼,苦度餘生。李治知道那是種怎樣的苦難。苦難不僅僅是屬於武兆的,也是屬於懦弱的他的。他把武兆約到這山林中來就是想告訴她一定要等他。他發誓,他絕不會把她孤零零地丟下,遲早要把她接出來,接到他的後宮裡。李治緊抱著武兆。在那個清晨的終南山的叢林中。他親吻著她的脖頸她的乳房。他喘息。流著熱汗。他們不管他的父親是不是已經奄奄一息……繼位後的唐高宗李治並沒有食言。很快就將他深愛的這個已削發為尼的女人接回了後宮。不過,在終南山與武兆難舍難分地告彆時,他並沒有想到被接回後宮的武兆一路上披荊斬棘,很快就坐上了皇後的寶座。他更不可能想到,在他體弱多病的龍體駕崩之後,竟是這個武兆踩著他兒子們的屍骨在則天門稱帝,讓大唐江山落到了她武氏的手中。江山在高宗手中失守,全緣於他對一個女人近乎瘋狂的愛戀。終於,貞觀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巨星隕落,太宗辭世。此刻長安城中的高陽公主,正迷戀在咒語之中。冥冥的昏暗裡她仿佛突然感到了什麼。她驟然爆發出一陣狂笑,使在場的巫師們全都莫名其妙。她說靈驗了靈驗了。你們走吧。他死了。他咽氣了。高陽公主笑過之後又淚如泉湧。她一邊大哭一邊說,那個老混蛋,他為什麼要死?為什麼不讓我親手殺了他?巫師們訕訕地離開高陽公主的房間。他們不懂她為什麼又哭又笑,更不懂她說的是些什麼。她像是比巫師還巫師。所以巫師們對她反而心存恐懼。終南山上陰風四起。鋪天蓋地的鳥雀黑鴉鴉地滾滾而來。黑色的雲翻卷著遮蓋了整個天空。太子治對皇帝的駕崩茫然無措。他隻有抱住父親的屍體大聲哭泣,他隻覺得天崩地陷,世界已到了末日。原本也十分悲痛的老臣長孫無忌和諸遂良在悲痛欲絕的太子李治麵前反而鎮定了下來。現在還不能隻是一味地發泄情感,關鍵是怎樣度過這段易主的非常時刻。他們決定,對太宗去世的消息,暫時秘而不宜。太子治當即跪在唐太宗的屍體前,在終南山的翠微宮中,宣誓繼位。一個時代結束了。五月二十七日,唐太宗的屍體運往長安。從終南山返回長安的隊伍浩浩蕩蕩。這支宮廷隊伍在穿越秀麗的白鹿平原時沿途都是特意趕來為大唐皇帝送行的布衣百姓。那一路儘是不絕於耳的哀哀的哭聲。穿著白色孝服的新皇帝李治騎著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麵。他身後排列著全副武裝的四千名皇家禁衛軍,接下來便是皇帝的靈車,緊隨著靈車之後的,是緩步而行、神情肅穆的朝臣的隊伍。再往後,是皇帝後宮的嬪妃和奴婢們。隊伍悲壯而淒婉。所有的人都懷著他們自己的那一份哀傷。隊伍在悲傷中緩緩前行。他們整整走了一個晝夜,到二十八日的清晨抵達長安城內太極宮。唐太宗李世民終於回到了他日夜操勞、勤理朝政的大殿。二十九日,待太宗入殪之後,新帝高宗李治向天下宣布國喪。國喪曆時近三個月。此間在地方的各親王及全國的都督刺使,皆以快馬趕回京師吊喪。吳王李恪亦遠從江南趕回。恪很傷痛。他終於沒能在父親死前見他一麵。三個月後,待人們終於訴儘了他們對先帝的懷念,李治下詔,在八月十一日的大葬典禮之後,將先父太宗的棺槨送往醴泉縣的昭陵與母親長孫皇後合葬。在這段漫長的炎熱的令人斷腸的日子裡,高陽公主也被繼位的皇帝、她的九哥李治解禁,允許她和她的夫婿房遺愛進宮為父親服喪。高宗李治的一紙詔書,不知引發了高陽公主的多少感慨。她大哭。她滿心的傷痛,但決不是為了李世民。她感慨她的詛咒終於沒有背叛她。高陽也曾想過違抗新帝的旨意。她為什麼要進宮?為什麼要為她切齒仇恨的那個人服喪?又有誰為她愛的人服喪了呢?她苦思冥想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進宮。這是她平生第一次遇到事情時的猶豫和遲疑。她很想找個人來商量。她是大唐的公主,是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可以不受他人指揮的。然而,當她所深深恨著的那個人終於死掉,當她被允許去與那個死掉的人告彆,她反而惶惑,反而不知該作出怎樣的選擇了。她醒著。整個的夜晚。她看著雕花的房梁,窗外的星月。這樣,在清晨,高陽公主終於作出了她的決斷。她要給新帝一個麵子。為了日後。她也到底要看一看死後的那個仇人。高陽公主穿上了白色的絲裙。她也特意帶上了那把她磨過千遍萬遍的短劍。那是負載仇恨的生命之劍。然後,她通知房遺愛,我們進宮。他們驅車直往太極殿。酷熱的夏的氣浪中仍有朝臣源源不斷地從四麵八方趕來吊唁。高陽公主獲準進宮為先帝服喪,一時間被傳為新聞。半年前唐太宗的那一紙禁令大家還記憶猶新。人們自然是更記得高陽和辯機和尚的那場故事,記得辯機被攔腰斬斷的下場。無論是太極殿大門外的民眾,還是宮內的皇親國戚,此時都想一睹半年來深居簡出的高陽公主在那場災難之後的風采姿容。高陽一身縞素。她儀態萬方地走進宮門。人們驚異地發現,經曆了痛苦和磨難之後的高陽公主竟依然冰清玉潔、絕頂美麗。她似乎成熟了很多。那種神經滄海的深邃。同過去那個熱情活潑而又任性嬌氣的皇家公主簡直判若兩人。她坦坦然然地美目流盼,毫不介意宮門外圍觀的人們那竊竊私語。她昂著頭走進來。仿佛她才是當今的皇帝。她的那種冷漠的氣勢足以壓倒一切。她緩步地向太極殿的殯宮走著。在穿過了無數針一樣刺過來的目光之後,高陽公主突生一種十分奇異的感覺。一種如魚得水,倌馬由韁的騰越。她想是因為這裡原本就是她自己的家。也許還因為她正在步人一種極致,她已經在最底層。她什麼也不必怕了。此刻高陽的嘴角禁不住泛出了一絲冷酷的笑意。其實所有的人都已經在高陽公主的臉上看出了某種凶惡。她走向守在殯宮門外的她皇家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們。那所有自以為是的貴族們。她最先拜見九哥李治。這個藏書網當今的高宗皇帝。她知道這個李治一向仁愛,但生性懦弱,是斷然理不好朝政的。這大唐的帝國在李治手中焉能不凶多吉少。她並沒有謝李治。她對她今天能夠進宮並沒有多大的興趣。她一個一個地見過那數十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姊妹們。她想,這麼多的人竟都是躺在那個大棺槨裡的男人的種,他們的身上都流淌著那個人的血。但是他們彼此是親人嗎?高陽匆匆地走過那些連路人也不如的兄弟姊妹們。她走在他們中間心不在焉,她又似乎在專注地尋找著誰。驟然之間,她終於在眾多的兄弟姊妹中發現了她真正想要尋覓的那個人。那個男人。那個最最英武的男人。那男人是那樣的出類拔萃。那男人使她的眼睛為之一亮。她把目光停留在那個男人的臉上。她甚至看見了那男人臉上黑色中夾雜著很多白色、金色的胡楂。她頓時覺得心裡湧過數不儘的辛酸。她痛恨歲月如逝水。已經多少年了?他已是她在人世間還能夠為之疼痛,為之動心,為之動容,為之動情的那唯一的人了。三哥!高陽撥開眾人不顧一切地走到吳王恪的麵前。在眾兄弟姊妹的目光下。他們四目相視。他們不知道這樣四目相視有多久。仿佛有一千年一萬年。然後高陽扭轉身。她離開人群,依照程序走人殯宮,接近了那個躺在巨大棺槨中的曾經擁有無上權力的逝者。高陽要登上台階才能看到那個已永遠沉睡的男人。她站在高處看著他,審視著她緊閉雙眼的生身父親。這個享年隻有五十二歲便匆匆死去的父親竟顯得如此衰老,如此疲憊和憔悴,與她半年前見到的那個氣宇軒昂的皇帝簡直判若兩人。這還是她的父親嗎?她已經認不出他采。一個毫無光彩的弱者。高陽公主差點兒就動搖了,心中閃過一絲憐憫。但那閃念轉瞬即逝。彆在她腰間的那把她磨過千遭萬遍的短劍提醒了她。是的,她有太多的仇恨。那殺了她的親人的仇恨。她是來複仇的。她是要向這死人討還血債的。那是血仇和血恨。就是死了也要討還。否則高陽還是高陽嗎?她從腰間拔出了那把短劍。她做出很悲哀的模樣,做出伸手去觸摸父親的樣子。終於,她把那短劍奮力地插進了李世民的胸膛。然後她拔出那劍。那劍上竟投有血。她把那劍扔在碩大的棺槨裡。她讓那劍就躺在那兒。躺在她的仇人的身邊。高陽公主此刻不知悲哀為何物,但她卻在眾兄弟姊妹眾朝臣卿相的麵前,做出嚎啕大哭狀。她大聲地哭著。那不過是一種哭的聲響罷了。那聲響並且很空洞。所有在場的人全都聽出來了。史書上曾準確而又簡潔地記載了高陽公主在悼念亡父時的那情景:“主哭而不衰。”哭而不哀是一種怎樣的境界?那不哀的背後又是什麼呢?在“哭而不哀”之後,高陽公主又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了太極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