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最終,她一見到父親對她充滿慈愛和信賴的樣子,她就不敢再說了。她怕再傷了父親那顆脆弱的心。她不忍破壞她在父親心目中的那完好的形象。這樣日複一日。然而高陽並不知道,就在她和父親共享那最後的天倫之樂的時候,禦史台正有一折奏文悄無聲息地擺放在唐太宗李世民的案台前。然而唐太宗和高陽公主父女對此卻渾然不覺。那已是很深的秋末。那一天高陽還來看過李世民。唐太宗李世民在送走女兒的時候一無所知。他還特彆囑咐高陽,一定在閒暇之時常來看他。他說隻要你來,我不論遇到了什麼都會很高興。他說就像你小時候那樣,隻要你一來,就有陽光照進這陰冷的大殿。你就是我的陽光。你是我最最疼愛的女兒。其他的人都令我失望。特彆是那些兒子們,他們彼此殺戮,仿佛王位就是戰場。這一切太可怕了。一朝一朝。一代一代。我厭倦了。也許真的該退出曆史舞台了。我老了。今後隻想同你同外孫們在一起……高陽離開的時候,隻知道她的老爸對她滿懷了一腔的深情,卻不知禦史台告發她的那奏折此時已被她的父皇展瀆。高陽並不覺得她的生命中有什麼過失。她是懷著與辯機的希望掙紮在這險惡紛亂的塵世中的。幾天後,高陽公主如約再來探望父皇時,竟被父親的太監很蠻橫地擋在了門外。為什麼?皇上說了,他不見你。他不見我?你這是假傳聖旨。父皇不會這麼說。他是希望我常常來的。幾天前……幾天前和今天不一樣了。公主請回吧。皇帝是定然不會再見你了。你肯定?千真萬確。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沒錯。他是永遠不會再見你了。不,不,怎麼會?出了什麼事?你回家去等著詔旨吧。什麼詔旨?我怎麼啦?高陽絕望了。她被皇宮的大門擋在了門外。門外是飄零的落葉。天很淒冷。那預感驟然回到了高陽的心頭。但是她卻不知父皇這態度究竟是為了什麼,更不知此時的唐太宗李世民早已被那案台上的奏折氣得病倒了。其實除了房玄齡家的幾個公子,一些親近的下人,以及高陽公主的十幾個奴婢,並沒有什麼人知道高陽公主與沙門辯機那隱秘的愛情故事。而且那些知情者對他們的主子也是絕對忠誠的。他們被認真地調教過。既然他們是奴才,他們就必得對這宮闈的秘事守口如瓶。九*九*藏*書*網否則不要說飯碗,就連他們的小命也沒有保障。何況,公主的事早已過去,誰都知道,至少有三年高陽公主沒有和弘福寺的沙門辯機聯係過了。他們從沒有見過麵。而公主也一直好端端地過著她本分的日子。想不到,高陽公主和辯機的隱私竟敗露在長安街頭一名小偷的身上。那是夏末時分。一名正在行竊的小偷被當場抓獲。本來,一個小偷的被抓在一座形形色色的城市中實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貪心的人到處都有。以不正當的方式獲取財產的人更是比比皆是。而這一次稍有不同,查獲的贓物之中,竟發現了一個有著金銀裝飾、垂著玉片流蘇、豔麗奪目的豪華玉枕。這是稀世珍寶。一看就不是從普通人家偷出的東西。於是,衙役們來了精神。他們覺得這其中必有奧妙,說不定能破獲幾個大家夥。於是他們把小偷帶上來。那小偷自是一副鬼鬼祟祟神頭鬼臉的樣子。還沒有等到一場臭揍,小偷就自然如實招出。他說,這不是從什麼大戶人家偷出的東西,他更不敢攀越皇室的高牆。他說他知道那是要犯死罪的。他雖然窮,但還不想跟自己的腦袋開玩笑。那玉枕是他潛入弘福寺禪院,從一個沙門的房間裡偷出來的。沙門?這不可能。沙門怎會有這種東西?千真萬確。小偷說,我確確實實是從那沙門的櫃子裡偷出來的。小偷憑著記憶,交待出那沙門房間的位置。很快查清,那就是辯機的房間。於是,玉枕事發。主管皇室治安的禦史台介入了此案。儘管佛門弟子在官場人們的眼中並無分量,但他們也知道這辯機絕非一位普通的和尚,乃弘福寺禪院著名的九名綴文大德之一,亦是唐玄奘的得力助手。而唐玄奘更不是等閒之輩,是連皇上也頗為賞識的社會名流。事情變得複雜。既然玄奘是通天的人物,那玉枕會不會是皇上賜與的呢?而皇上又為什麼要賜給一個和尚這種珍貴的女用枕頭呢?推敲再三,禦史台的官吏還是決定把辯機招來。正全身心投入譯經的辯機,被突然招到一個與他毫不相乾的地方,不覺莫名詫異。他一個清高超群的碩學之士,怎麼能和這些禦史台的人打交道呢?朝官拿出玉枕,直截了當,要求辯機講出這件稀世珍寶的來曆。辯機一時有些發愣。其實辯機一看那玉枕就知道那是他的東西。他怎麼會不認得這高陽送給他的紀念之物呢。他困惑是因為他並不知道玉枕已經丟了,更不知道玉枕是怎樣落到了這些朝廷小吏的手中。他已經有好久沒看到這玉枕了。他不看是因為他經曆譯經這項神聖事業的提升,已經慢慢地將自己那曾經撕心裂肺的心態調整了過來。何況歲月如逝水。已整整三年,他從未見到過高陽。他已慢慢地將這逝去的愛情埋在心底。他把玉枕這愛的信物收藏起來,壓在了櫃子的最底層。他不再去看那玉枕,不再去想那愛情,他隻是把玉枕當作往日的一個記錄留在了那裡。他對那玉枕不聞不問,還要他怎樣呢?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玉枕已經丟失,又被轉移到了這禦史台的桌子上。辯機麵對著玉枕愣在了那裡。他也被那玉枕的不翼而飛弄得莫名其妙。他有點驚異地問朝官:它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這麼說這玉枕是你的了?辯機點頭。是偷兒從你的房間竊去的。有小偷進了我的房間?你大概是太用功了。能說說這東西是哪兒來的嗎?你們問這乾嗎?我們覺得你一個和尚,怎麼會有這種東西?禦史台朝官的態度開始變得蠻橫。那蠻橫的背後,還有一重羞辱的味道。辯機突然間覺得很憤怒。他站了起來,我不回答你們的這種問題。你不要惱羞成怒。你坐下。這不是你們和尚的禪院,你想怎麼就怎麼。你必須回答。你從實說吧,玉枕是哪兒來的?這跟你們沒關係。要不就是你偷的。這可就不得不和我們有關係了。玉枕就是我的。你怎麼會有這樣珍貴的東西?這明明是皇家的用品。你快老實招吧,是誰給你的?不,投有誰。玉枕是我的。辯機本能地意識到,他必須沉默。他既不能在朝官麵前敗露他作為佛僧的那鮮為人知的罪過,又不能因此而牽扯上堂堂的高陽公主。沉默並不能救他。辯機被毫不留情地關押了起來。禦史台的朝官轉而提審小偷。經不住拷問的小偷交待出了江湖上的朋友、一個做筆墨生意的商人。商人又被捉拿。在嚴刑拷打之後,商人坦白出當年為辯機和高陽公主傳遞字條和玉枕的事。他的交待繪聲繪色。所有的細節,包括高陽公主怎樣流著眼淚,求他把玉枕再度送還給辯機,作為他們愛情的永恒的紀念。朝官們聽得津津有味又目瞪口呆。此事牽涉到當朝的大公主,而這位大公主又是聖上最寵愛的女兒,對她可以忽略不究,不過,辯機的罪是逃不掉的了。辯機算什麼。說到底不過一介和尚,竟敢同皇上的愛女偷情?禦史台的官吏們認為,這沙門辯機的罪惡至少有三重:第一他違犯了教規;第二他欺淩皇帝之愛女;第三他霸占了宰相的公子之妻。辯機被正式收押入獄。辯機入獄的消息傳來,禪院裡所有譯經的和尚無不大驚失色。一向賞識辯機的德高望重的玄奘法師為之扼腕歎息。他們誰也不會想到一個如此沽身自愛、如此認真勤奮、如此學識淵博、如此和他們朝夕相處的沙門辯機,竟會是如此有辱佛門的下作之徒。這是佛門的不幸。禪沉默了。李世民是在無意之中打開禦史台那奏折的。那奏折在李世民展讀之前已在案台上擺放了好幾天。好幾天李世民都沒去碰那奏折。而每一天那奏折都會重新擺放到案台中最最顯眼的部位。沒有人稟報。那事關高陽公主的案件是難於啟口的,特彆是在李世民的麵前。後來,李世民終於打開了那奏折。他讀。他頓時火冒三丈。那奏折將“玉枕事件”前前後後的每一個細節都描述得十分詳儘。連同那一次次的終南山之戀,一次次的會昌寺之媾和,那種種的種種,凡是禦史台所了解到的……唐太宗在看著那些的時候簡直是觸目驚心。他的心怦怦地跳著。那奏折中披露的倘隻是個小花和尚的雞鳴狗盜便也罷了,而奏折中繪聲繪色描述的與那個和尚通奸的女人,竟是他堂堂大唐天子最最寵愛也是最最美麗的女兒高陽公主。或者如果單單是高陽公主便也罷了,他可以以皇帝的名義讓那和尚還俗,賜他一個朝廷的閒職,再把自己這不爭氣的女兒給他。然而,他的這個與和尚私通的女兒卻早已是彆人的妻子。一個當朝宰相的兒媳竟和一個和尚私通,這簡直是天大的醜99lib?聞。無疑高陽公主辱沒了他皇家的榮譽與尊嚴。唐太宗李世民在看完奏折之後氣得渾身發抖。他覺得仿佛有人在一層一層地扒著他女兒身上的衣服。一層一層地把她扒光,把她赤身裸體地拉出來示眾。他不敢睜開眼。不敢和他的朝官們一道看他被扒光被鞭笞的女兒。扒光了他的女兒就等於是扒光了他。他的女兒犯罪就等於是他犯罪。他無地自容。他恨他沒有廉恥的女兒。他更加恨那個和尚。他恨不能乾刀萬剮了他。把他撕成碎片。沒有他,朕怎麼會蒙受今天這樣的奇恥大辱。因為此案牽涉到高陽公主,非同小可,所以最後的處置,禦史台還要等皇上親自裁奪。禦史台的人就一天天地等在政務殿的門外。他們不動聲色地等著。李世民憤怒異常又悲哀異常。這個桃色案件丟儘了他大唐皇帝的麵子。他甚至有了當初西楚霸王無顏見江東父老的心情。而項羽無顏的是他英雄霸業的失敗。他是什麼?是他女兒的所作所為,是他女兒幾乎儘人皆知的寡廉鮮恥。唐太宗覺得,皇室裡嫡出的庶出的子嗣們為了王位的繼承權而用儘心機喪儘天良互相傾軋彼此殺戮,儘管也殘酷淒慘,令人齒寒,但那是傳統,是權力轉移時的必然,所以沒人恥笑。而後宮裡的女人們,那皇後嬪妃各色美人們為了爭得寵幸而相互嫉妒甚而也彼此廝殺也是傳統,也被認可,不會遭人恥笑。而唯有一個公主的不甘寂寞,與一個花和尚之間的所謂愛情,簡直是荒天下之大唐。高陽是不可以被寬恕的。這是李世民在受到重創之後所得出的唯一結論。還知道這世上有羞恥二字嗎?他們居然相愛。什麼叫相愛?唐太宗從來就不相信這世間還有什麼相愛的事情。沒有相愛。那就是淫亂。就是罪惡。犯罪者必須誅殺,沒有任何商量。禦史台等候皇上最後裁決的人,日夜等在政務殿的門外。像在逼迫著什麼。唐太宗恍然了悟,那日在玉華宮內當高陽公主發現那本《大唐西域記》時為什麼會欣喜萬分,愛不釋手。他也明白了高陽為什麼要反複問他是不是喜歡《大唐西域記》。他還記起了高陽曾很多次欲言又止的樣子,好像她懷了多大的委屈。禦史台的人依然候在殿外。唐太宗想,這些酷吏們都是混蛋。他大唐天子的名聲竟丟在禦史台酷吏們的手中,他隻有仰天長歎。他不管高陽怎樣辯機又怎樣,他更不管什麼勞什子的愛與不愛。他大唐王室的榮譽才是最最重要的。為了這至高無上的榮譽,他隻能大義滅親。不過是一個公主。不過是一個高陽。他怎麼能考慮高陽會怎麼痛苦怎麼哀傷呢?於是唐太宗下詔,將和尚辯機處以腰斬的極刑。高陽公主的奴婢數十人因知情不舉均處以斬刑。房遺愛為同案犯,與高陽公主一道將永遠不得進宮。詔書下到政務殿。此刻又有朝官啟奏皇上,說法師玄奘特來求見,為辯機說情。此刻就等在宮外。玄奘在呈給皇上的求情書中說,辯機縱有千般罪惡,但他到底是佛界難得的人才。那部皇上非常喜歡的《大唐西域記》,倘不是有辯機傾其心血的執筆撰寫,是根本不可能麵世的。且辯機自移居弘福寺,三年來從未與公主謀麵。他進入譯場之後,格外潔身自愛,嚴於律己。他不舍晝夜專心譯經的態度,如苦行僧般。他對佛門的虔誠絕不是虛偽的。他誠心誠意地在譯經中改過懺悔贖罪。三年來,他除完成了《大唐西域記》十二卷本的撰寫,還翻譯了三十卷《瑜伽師地論》的經書。他對佛學的研究也頗有建樹,這標誌著他已贖救了自己罪惡的沉淪的靈魂。在未來的生命中,相信他會更加努力地懺悔和贖救。所以乞望皇上能念其佛學成就,從輕發落,弘揚我祖釋迦牟尼之寬宏大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