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的上書中倘不提及佛祖,也許唐太宗尚且可以重新考慮。佛祖、譯經的被提起,無疑就更加深了唐太宗的憤怒。是他唐太宗在玄奘的百般請求中恩準組織人馬在弘福寺譯經的。想不到在譯經的和尚中竟會有曾和自己女兒勾搭成奸的如此敗類。他倘若寬恕了辯機,免他一死,那朝廷的文武百官會怎麼看待他呢?那些禦史台的混蛋們會怎麼看待他呢?說他一個堂堂的皇帝竟庇護女兒的奸夫,那他的百姓們又會怎麼看待他呢?何況,在大唐帝國蒸蒸日上的時候,他對佛教在民間的盛行流傳,已開始心存疑慮。本來在一個盛世王朝之中,人們隻信奉一個天子就足夠了,現在又來了一個什麼佛祖,那麼他的臣民們是聽佛的還是聽他的?唐太宗拒絕了玄奘。這個虔誠的法師被擋在宮門之外。詔書立刻下達。禦史台一直候著的酷吏們如獲至寶,他們即刻開始安排各種行刑的程式。高陽公主便是在此時來看望父親而被凶狠的灰衣太監擋在門外的。那時李世民確實病了。他也確實發誓將永生永世不再見這個讓他丟儘了臉麵的女兒。他沒有殺她。他覺得沒有殺她就已經是夠寬厚了。他留給了她一條生命。一條從此無望的生命。那生命將使高陽陷入永恒的痛苦中。李世民最後就是作出了這樣的裁決。很快,在那個秋的陰暗的早晨,在長安西市場的那棵古老的大柳樹下,辯機被攔腰斬斷,施以極刑。還有那些可憐的無辜的奴婢們。案結之後一個月,凡參與調查此案的禦史台朝官和長安獄吏們,無一例外以莫須有的罪名問斬或是發配遠方。辯機是在被關押的牢獄中接到那亡命詔書的。在行刑前的晚上,他又被關進死牢。他拖著沉重的鐐銬,一步又一步地向死囚的牢房走去。他文弱書生的軀體似乎無法承受那鐵鐐的沉重。他於是走得很慢。但他很鎮靜。其實他早就預料自己必死無疑。死囚的牢房很小,很深暗。辯機靠在那陰濕的壁上。他穿的衣服很少,胸膛裸露著。在生命的最後一個夜晚,在不見天日的牢獄中,辯機想了很多。他想他為什麼會走到今天的這一步,為什麼會成為被鎖銬的階下之囚。他還很年輕。前途無量。他本不該死的。他的三十幾歲的生命在這塵世間匆匆走過,轉瞬即逝,這都是為了什麼呢?那個女人?是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一直在騷擾他。永不停歇地騷擾著。她不肯放過他。她追逐他。很多年她一直盤踞在他的生活中。離他那麼近和他那麼親,成為了他想甩也甩不掉想忘也忘不掉的那個親人。然後他愛她。他彆無選擇他隻能愛她。很多年她就始終那麼明媚豔麗地照耀著他。他不知道,在此之前她也如太陽般照耀過她的父親,照耀過那麼闊大而陰冷的太極宮。她就那樣無可抵禦地走進了他本很清白的——而且如果沒有她——今後也會很清白的人生。辯機靠著那冰冷的牆,他總是銘記著九年前那個黃昏時發生的事。他總是禁不住回憶。他覺得他是不是去死,那個傍晚都是很動人的。那女人牽著他的手。那是他第一次觸到一個女人的手。那麼柔軟而細膩的。她被晚風吹得抖動的身體,像山林間晚風中飄浮的一片樹葉。辯機在她的請求下不能不去抱緊她。那也是他平生第一次那麼接近一個女人的身體。那麼快地。像他生命中的一個閃電。他在抱住了那身體的時候聞到了那肌膚中散發著的馨香。他在抱緊她的那一刻覺得周身的欲望都在向上湧。那也是第一次。然後,那女人要他吻她。他吻了她嗎?在那片山林之中。他吻了她。那也是第一次。他吻了她冰涼而柔軟的嘴唇。他至今仍記得那甜絲絲的感覺。然後,他觸到了公主的那更加柔軟的舌頭。他們的舌頭攪在了一起。那仍是第一次。他們在這樣親吻著的時候,他隻能是更緊地抱住她。他已不再能控製他跳蕩的欲望。他很粗魯。他發瘋地吻著公主的嘴唇公主的眼睛公主的脖頸公主的胸膛。然後在黃昏的暮靄中,他向下透過公主開得很大的衣領看到了那堅挺而豐滿的乳房。那乳房高高地聳著,朝向他,然後他被震撼。依然是第一次。他彎下腰去,他親了那乳房。他拚命地吸吮著。不顧一切地。他覺出了公主在他懷中的扭動。那麼投入地。他記得公主不停地說著,親我親我。彆離開。彆停下。然後他便不停地親她親她,他也不能夠停下來。他覺得公主吊在他脖子上的那兩條胳膊慢慢鬆軟。公主大聲地喘息著動人地呻吟著。她說,太好了。他清楚地記得她不停地說,太好了,太好了。然後她徹底地倒在了他的懷中,那麼輕柔地,他們飄浮了起來……難道怪那個黃昏嗎?辯機想,不。那麼又該怪誰呢?是誰把他們帶到了這個不幸的今天?或者,應當怪那個無能的房遺愛?他本是高陽公主名正言順的男人,卻將自己的妻子拱手相讓。他名為高陽的丈夫,而實為公主的奴仆。公主雖是他的妻子,但更是天子的女兒。他對天子的女兒隻能是百依百順。房遺愛一生中最大的悲哀應當說就是娶了高陽這個出身顯赫的女人;而他辯機的悲哀呢?也恰恰是他成了這出身顯赫的女人手中的獵物。但此刻,辯機雖已臨近最後的時辰,他反而覺得他是多麼深愛著這個女人。他甚至想,早知會有如此不幸的結局,三年之前又何苦分開,何苦各自獨守身與心的苦痛呢?有過了這樣的一段愛,辯機覺得此生已死而無憾。他已無所謂自己生命的結束,但他卻牽掛那個可憐的女人。所以辯機在接受死刑的詔書後,很大膽坦然地問那宣讀詔書的朝官,皇上是怎麼處置公主的?你自己明天就死了,還管什麼公主?我當然要管她。我愛這個女人。什麼是愛?這叫淫亂。你犯下的就是淫亂的死罪。我請求你,以我將死之僧的心靈請求你,告訴我皇帝究竟是怎麼處罰公主的?讓我知道這些吧,否則我會死不瞑目。朝官看著辯機。朝官的心原本很堅硬。但是辯機執著而絕望的目光,使他不得不感動。朝官說,好吧,讓你知道這些又何妨,皇上沒有怎麼處罰她,隻是無限期地禁止她和駙馬進宮……阿彌陀佛,她免了一死!射謝你。辯機說,那是吾皇的仁慈和寬厚,我便死也無所牽掛了。辯機確乎是死而無所牽掛了。他想隻要是高陽公主能活著,那個美麗熱烈的女人能活著,他就能夠坦然地麵對死亡了。他已不在乎皇帝是不是處他以極刑。他以佛僧之身與公主的愛情,不僅侵犯了皇帝的尊嚴,也為佛法所不容,所以罪該當誅。他知道明天一早,他就將被押到長安城的西市場,當眾被屠夫攔腰斬成兩段。他知道這實際也是一種羞辱,羞辱他的人格他的感情和他的學識。而他即或是被羞辱被砍成兩段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呢?他此生畢竟是轟轟烈烈地愛過了一場。他不是被誣陷,他確乎是曾經很多年同高陽公主日夜交歡。他記得他們都曾說過,為了那瞬間的快樂,他們寧可當時就死。然而他們當時並沒有死,他們已捱過了這許多年。這許多年中,辯機終於又做了很多的事情。他斷絕了他最愛的女人後,便一心侍奉佛祖。但他一直覺得他在苟且偷生。他總有一種時間不多了的預感,所以他很焦慮,也很匆忙。他仿佛每天都在和時間賽跑。他總是想做更多的事情。他知道他做一天就會少一天。他希望能在這有限的生命裡,儘量贖清他不可饒恕的罪惡。他的內心很矛盾,他既深愛著那個他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女人,又一邊為著他的愛而懺悔不已。他被撕扯著。破碎了的身與心。其實自從這個女人走進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就從來沒有完整過。辯機覺得,在他這短暫的就要結束的一生中,他最最對不起的就是玄奘法師了。他辜負了高僧玄奘對他的信任、推祟和讚美。他想他隻有在天國繼續報答法師了,他隻有把佛祖的經典帶到極樂世界,在那裡做更多的善事,以引渡那眾多的戴罪的魂靈。辯機靠在陰濕的牆壁上。在這樣的夜晚,他沒有睡意。很多很紛繁的思緒。在夜半更深之時,他沒有睡但卻像被驚醒一般。他聽到了一些細碎的聲響。很輕。有光緩緩地移過來,照亮了牢獄陰暗而死寂的走廊。死牢的門被嘩啦嘩啦地打開了。那燈光刺著辯機的眼。他抬起手臂遮擋住雙眼。是清晨到來了嗎?是他將要被押送去西市場了嗎?在一陣響動之後,死牢的門又被關住了。陰暗而潮濕的牢房裡很靜。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感。辯機甚至不敢睜開他的眼睛。他不知此刻還要他麵對什麼。悄無聲息。悄無聲息的寧靜。辯機緩緩地睜開眼睛。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他將看到的是什麼。玄奘法師閉目合掌坐在他的對麵。辯機心中猛地翻江倒海起來,他想說什麼,但卻最終什麼也沒有說。他慢慢覺出正有某種法力在超度他的靈魂。他的靈魂被什麼帶走了。那靈魂飛升著。向著一個他很陌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