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 / 1)

高陽公主 趙玫 1967 字 12天前

高陽的臉色陡然蒼白,她的心像是被捏緊了。很疼。她喘不過氣來。她認得那字體。她知道那是辯機寫的,而辯機是她的親人。高陽公主拿起了那本書。唐太宗說,這是一本很有意思的書,我一直在讀。我很喜歡。你很喜歡?是的。這是由西域歸來的玄奘大法師口述,據說是個叫辯機的年輕僧人撰寫的。寫得很好。聽說這位辯機是一位稀世俊才。可惜我不曾與他謀麵,否則我會勸他到朝廷裡來做事情的。你要他還俗?隻是說說罷了。他們佛家的人總是誌向高潔,不願沾染塵世的凡俗,而且又總是很頑固。當初我也曾勸過玄奘,但被他懇辭了。對於他們這種人,隻能是由他們去了。父親,你真的喜歡這本書?當然。為什麼喜歡?這本書中有很多關於西域的知識,而且文筆高雅,有獨特的韻味。怎麼,你對這書也有興趣?不,不,我隻是聽說有這本書罷了。我想,這書一定很有意思吧,既然是連父皇都喜歡……你若喜歡,可拿去看看。不,我不看。我對那西域沒什麼興趣,我隻是……高陽把那書放回到唐太宗的枕邊。她已經沒有什麼心思再和父親聊天兒。她推說有些頭疼,便匆匆告辭。她在明麗的月色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想,這實在是太殘酷了、她想不到父親所欣賞的那個僧人,竟然就是她那麼深愛但已棄她而去的那個男人。然而她卻什麼也不能說。她很難過。她流淚。她以為她對他已經淡泊。但是沒有。她依然深愛著他依然朝思暮想地掛念著他。但是他們卻不能相見。水生永世地不能相見。高陽想,這個男人若是死了便也罷了。然而,他卻依然活著,依然在著書立說甚至引起了父皇的關注。但她卻不能與他相見。這是為什麼?這不公平!這生離亦是死彆!是比死彆還要殘酷淒慘的生離。高陽再度悲痛欲絕。是那《唐西域記》起的。她在那悲痛欲絕中仇恨。她恨命運對她的不公,恨自貞觀十九午初玄奘返國,她便沒有過成一天好日子。整整三年,高陽再沒有見到過她的辯機。她的辯機是被玄奘掠走了。他為他賣命,為他寫,《西域記》為他譯《伽師地論》三年中,他當牛做馬地為那個玄奘做了多少事。他做的那些事情換了彆人怕是畢生也做不完。然而辯機在做,他不單單是靠著聰明才智,而是靠著超凡的信仰,靠著心血甚至生命的奉獻。三年了。整整三年,高陽不知道她是怎樣熬過這沒有辯機的日子的。有時候她等待,有時候她乾脆把辯機當作已經死去。一開始,她隻要一聽到遠遠傳來的弘福寺的鐘聲,就會傷心落淚。但是弘福寺的鐘聲天天會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而三年是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當鐘聲響到一千次的時候,公主的心也麻木了。她覺得她好像已經不記得這世間還有過辯機這個人。她也再沒有上過終南山。她知道那草庵早已消失,灰飛塵滅。她認為那一切並沒有存在過,不過隻是一場虛幻的夢。唯有她朝夕相處的那兩個慢慢長大的兒子有時候會提醒她那往事。特彆是他們睜大藍色的眼睛望著她時,那種她那麼熟悉的神情。但她想她的這兩個兒子不是哪個男人而是上天、是大自然恩賜給她的。他們沒有父親。他們的父親在天上。是神。那神也許存在,但卻是任何的凡夫俗子都看不見也摸不著的。然而就在這玉華宮裡,在她父親的枕畔,她卻看到了那神的筆觸。她確確實實是觸到了它們,但她丟下了那本《大唐西域記》。她很慌亂。她不願承認那書、那筆跡同她有著切膚的聯係。《大唐西域記》卻像於柴一樣燃起了高陽公主的欲望。在那一刻,在玉華宮,在她父親的身邊,高陽公土的內心萌生出一個確信,那就是辯機不是神,而是一個真實的存在。他就在不遠的高牆內。他確曾與她有過肌膚之親。她的兒子們也不是天神的賜予。他們有父親。他們的父親是連皇帝也要稱讚的博學之士。於是,在玉華宮中高陽公主轉悲為喜。她覺得她不必像現在這樣行屍走肉般地、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她是有希望的。她想她該等著辯機。她想終會有譯完佛經的那一天。哪怕那一天很遙遠。但是她要等著他。高陽走進來。她的腳步很輕。那是午後,房間裡沒有人。高陽靜靜地走過去。她來送一些水果。她是第一次主動地、單獨地來看房玄齡。她聽到禦醫說,房玄齡已不久於人世了。所以她來。被一種其名的感情驅使著。她想是因為她很同情這位病中的老人。把她嫁給並不愛的房遺愛畢竟不足這位老人的錯。高陽看著瘦弱蒼老的房玄齡躺在那裡。這是她第一次認真地看那老人。她覺得他雖然病著,但是他臉上的線條仍很慈愛和柔和。他白發蒼蒼。眼窩和臉頰深陷。他的呼吸顯得很費力。他的額頭上是滲出來的一層細密的汗珠。他睡著。實際上已經昏迷。高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醒,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該走過去幫他擦掉他額頭上的那些汗水。她猶豫著。她覺得她和他很陌生。她記得她自從來到房家幾乎投同他講過多少話,更沒有這樣單獨同他呆在一起過。她是在他的彌留之際來到他身邊的。她覺得此刻睡在邯裡的房玄齡就像是她的爺爺。他是那麼蒼老。而他的呼吸又已是那麼微弱與艱難。於是高陽還是走了過去。她輕輕地拿起房玄齡枕邊的汗巾去揩抹他額上的汗水。她並不是想儘什麼孝道,她隻是很同情這個老人罷了。她不忍那汗水總是在那裡侵擾著他。很炎熱的午後。就在高陽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她身後有人在呼喚她。孩子……那麼微弱的嘶啞的。高陽知道那是在叫她。她扭轉身。她看見了那老人已經睜開了他的眼睛。那目光很渾濁但卻充滿了期待。老人甚至伸出了一隻枯瘦的手臂,他是想讓她靠近些。高陽站在那裡。她很遲疑她是不是該靠近那生命垂危而對她來說又十分陌生的老人。她甚至有點害怕。她站在那裡。後來她又聽到了老人充滿了期待的呼喚。高陽走過去。她坐在了床邊的那把椅子上。她遲遲疑疑地把她的手遞給了老人。她讓那隻布滿了青筋和黑斑的枯瘦的手抓住了她。然後她聽到了老人斷斷續續的微弱的聲音。她伏下身子,把耳朵湊到老人的嘴邊,她仔細諦聽著。孩子,謝謝你來。有些話我一直想對你說。後來我想我這些話隻能是帶到墳墓裡去了。我一直很心疼你。嫁到我們房家委屈你了。我在這裡向你道歉。我知道遺愛是個沒有出息的孩子。我也知道你根本就不會看上他。當初皇上選定他,我就知道未來肯定是一場悲劇。但我不能違皇上之命,就像你也不能違父親之命一樣。我們隻能接受這個現實。看著你一天天地在房家受苦,我心裡也很難受。但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理解你,也理解你現在的處境。弘福寺譯經儀式的那天,我看到了辯機。我看得出他也很痛苦,但又有什麼辦法呢?這一切都太苦了。我們誰也無法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孩子我隻能囑咐你好自為之。我沒九-九-藏-書-網有任何好的主意。我不能幫你。我隻能是囑咐我的孩子們對你好。我要求他們能體諒你的苦衷。這也是我這個老父親所能做的了。孩子,你去吧。終於能對你說出這些,我便也死而無憾了。高陽公主淚如雨下。她緊緊地抓著房玄齡那隻冰涼的僵硬的手。她難過極了。她想不到這些年來她的老公公競能如此理解她。她也知道他一直在默默地保護著她。否則她和辯機的戀情怎麼能延續到今天。他們從沒有為難過辯機。其實他們本可以有一萬個理由置辯機於死地。孩子,你去吧……高陽緩緩地站起來。她再度為房玄齡擦去額頭上那一層一層滲出來的細密的汗水。她覺得她此刻終於找到了一位能真正寬容她並理解她的知音。她想不到這難覓的知音竟是她的老公公。她更不願想到的是,理解她的這位老人在幾天之後便撒手人寰,告彆了這個無法選擇自己生存方式的塵世。貞觀二十二年七月,在盛夏之中,一代老臣房玄齡在玉華宮的側殿裡謝世。在房玄齡的葬禮上,高陽公主哭得最為哀傷。誰也不能理解她何以會如此哀傷。房家從玉華宮返回京城長安。長安一片平靜。平靜的盛夏,然後是秋季。秋季涼爽的日子到來之後,唐太宗李世民也攜家眷回到了長安。他終於未能一抒宏願,實現他關於疆土的夢想。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他已經力不從心了。那一年的秋季來得很早。很早長安城內就刮起了冷風。天高雲淡。淒淒的衰草匆匆地由綠轉黃,在秋的冷風中搖曳。長安墟狹窄的巷子中,鋪滿了一層層枯黃的秋葉,很淒涼的景象。自從房玄齡死後一直躲在深宅大院中的高陽,很少到城裡去,但她從她的院子裡感覺到了那滿目的衰敗。那是種怎樣的蒼涼。她為此而感到不安。不知道要發生什麼。隻是種預感罷了,而那預感卻不停歇地困擾著她。或許是關於父親?關於父親的預感使高陽更加不安。玉華宮的和解使高陽對父親又重新滿懷了愛。那愛甚至更深刻更強烈。她為父親一天天急劇地衰老而焦慮不安。她每一次見到父親後都覺得既辛酸又悲哀。父親的生命正在一天天地變得脆弱,她很怕有一天連父親也會棄她而去。那樣她在這世間就是真正地孤單了。高陽覺得,自從房玄齡死後,父親似乎也一瞬不振。他已沒有了雄才大略,言談話語顯出了萎頓。他對日後大唐的基業似乎也不抱什麼希望。太子李治儘管善良,但卻天然不是做帝王的材料。他最最欣賞的吳王李恪又因為不是嫡出而遠在扛南,不能委以大唐之業。高陽想,如今父親在長孫一族的挾持下一定也是很悲哀的吧。悲哀而且無奈,而且力不從心。於是,自從父親從玉華宮回到長安,高陽便常常去探望他。慢慢地,他們父女之間的感情又和好如初。其實他們邡成了所依靠的人。所以他們需要彼此相依。高陽很怕有一天父親會死。到那時她真不知她還能依靠誰。隻要是父親活著一天,高陽就有一天的安全感。高陽與唐太宗無話不談。他們談朝廷,談家族,談兄弟姊妹。這中間,他們談得最多的是吳王李恪。他們都共同想念千裡萬裡之外的那位男子漢。有很多次,在談到佛教的時候,高陽想鼓足勇氣把她和辯機的事情告訴父親。她會對父親說,那不是一般的淫亂那是很深很深的是刻骨銘心的感情。是愛。甚至是比愛還要深刻的東西。她會向父親解釋。她想父親是一定會像房玄齡那樣寬容她並原諒她的。有很多次。她想說。她鼓起了勇氣。這需要怎樣的勇敢。需要怎樣的勇敢才能夠承受的怎樣的罪惡。有很多次。她鼓起勇氣。她每每在來父親寢殿的路上,都這樣鼓舞著自己:說吧說吧,父親不會生氣的……有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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