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畫外之音(1 / 1)

韓熙載夜宴 吳蔚 9804 字 12天前

耿先生心頭卻莫名的沉重,難怪那差役梁尚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家——這裡所有人的關係都是微妙的,他們都在互相隱瞞著、欺騙著,情感上的糾葛如一團亂麻,連怨恨都是如此錯綜複雜,實非外人所能理解。卻說張泌與耿先生一早趕去韓府,出城中正遇到新科狀元郎粲在長乾橋(長乾橋:位於南唐金陵城南門外,正好跨越外秦淮河。)上徘徊。耿先生有意叫道:“狀元公,我們正要去韓府,一起去吧?”郎粲道:“啊……這個……”耿先生道:“咦,你站在這裡,不是正要去聚寶山麼?”郎粲忙道:“不是不是……我隻是路過這裡……不過,請問那個……典獄君找到凶手了麼?”張泌道:“你為何懷疑往金杯中下毒的是舒雅?”郎粲道:“他……噢,不是,我也隻是猜測。”耿先生冷笑道:“難道狀元公以為旁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你與王屋山……”郎粲當即漲紅了臉,暴怒道:“不可胡說!”張泌道:“我關心的是真相,隻在乎誰是凶手,對那些風流韻事沒有任何興趣。狀元公,請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不然的話,舒雅真是凶手,你便是知情不報,舒雅不是凶手,他可以反告你誣陷。對閣下而言,當下最要緊的還不是仕途前程麼?”這幾句話打中了郎粲的要害,他便如一隻鬥敗的公雞,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囁嚅半晌,才道:“我曾經聽屋山提到她撞見過李雲如和舒雅的私情,還握有實證……所以我懷疑是舒雅要殺屋山,結果卻誤殺了李雲如……”耿先生道:“你之前為什麼一直不說?”郎粲道:“這個……”張、耿不再睬他,自往聚寶山而去。山路泥濘難行,不多會兒張泌便滿腳是泥,耿先生的鞋襪卻甚是乾淨,隻有側邊粘有少許泥巴。到了竹林,正遇到正從韓府中出來的江寧府差役梁尚。梁尚一見二人,便喜滋滋地道:“二位來得太好了,小的這裡有件要緊物事要給張公看。”一揚手中,卻是一封信。張泌接了過來,信皮上並無一字,掏出來信紙打開,念道:“鶗鴂(鶗鴂(tí jué):亦作“鶗鴃”,即杜鵑鳥。)驚秋不住啼,章台回首柳萋萋。花開有約腸空斷,雲散無蹤夢亦迷。小立偷彈金屈戌,半酣笑勸玉東西。琵琶還似當年否,為問潯陽貧家女。”梁尚道:“這是小的在王屋山枕頭下發現的。”耿先生奇道:“你偷入女子的閨房了麼?”梁尚惶然道:“不是,絕不是……小的和薑聞二人奉典獄之命留在韓府,防止有人加害王家娘子,剛好昨晚小的當值下半夜,忽聽到她在房中喊叫,以為出了事,忙到門外問她有沒有事,她隻是叫喊,小的擔心她有事,就衝了進去,誰知道她隻是在發噩夢,所以小的又退了出來。出來時,剛好看見枕角下這封信,見她收藏得妥帖,估摸一定很重要,順手就帶了出來,或許對案情有用。”又問道,“這詩寫的是什麼意思?”張泌道:“似乎是哪家男子寫給李雲如的。”耿先生道:“嗯,這個好說,請韓熙載一看便知道是誰的筆跡。”其實她心中早已經猜到這詩是誰的,但作為物證,畢竟不能靠猜測。三人忙進來韓府,卻見前院中靈堂已經搭好,白幡、紙箔、香燭應有儘有,卻惟獨缺少了一具靈柩,當然也沒有屍體,由此顯得很是不稱。堂中恰好隻有韓熙載一人悶坐那裡,似在發呆,又似在打盹。梁尚正要上前叫他,耿先生見他精神萎靡,情狀十分可憐,忙止住梁尚,打了個眼色,領著二人走開。到了院外,張泌才道:“煉師是不忍心麼?”耿先生點頭道:“他已經如此淒涼,如果再讓他知道李雲如有外遇……”張泌道:“也好,不如乾脆直接去問寫信者本人。”梁尚奇道:“原來張公早已經知道是誰寫的了。”張泌點點頭。他們正欲往後院去尋人,忽見秦蒻蘭從複廊中逶迤而來,便忙向她打聽舒雅的情況。秦蒻蘭道:“舒雅是歙州人,雲如兄妹家貧,流落歙州時,恰好租住舒家的房子,多得舒雅幫助。後來雲如兄妹將他引薦給我家相公,相公愛惜他的才華,破例收了他做門生。”耿先生道:“李雲如當是潯陽人了?”秦蒻蘭道:“正是。”又問道,“怎麼,你們是懷疑舒雅麼?”張泌便取出那封信交給秦蒻蘭,她略略一掃,便驚叫道:“果然是舒雅的筆跡!”張泌問道:“舒公子現下人在哪裡?”秦蒻蘭道:“他與家明在花廳旁邊的廂房裡休息,我領諸位去。”耿先生見她麵色蒼白,滿臉疲倦,忙道:“娘子太過操勞,不敢再有勞,請自去歇息。”秦蒻蘭便不再堅持,道:“也好,各位請自便。”三人穿過複廊,卻見舒雅正穿過東麵石橋,往李雲如生前居住的琅琅閣而去。梁尚正要出聲叫他,張泌道:“不必,我與煉師自去找他。”舒雅卻隻在石橋上反複徘徊,始終不敢再往東多踏一步,仿佛心中有所畏懼。忽聽得背後有人問道:“你是內心有愧麼?”驀然回頭,隻見張泌與耿先生正站在橋下,其中一人的手中還舉著最要命的那封信,當即驚道:“這信……這信怎麼到了張公手中?”張泌道:“這信應該是公子寫給李家娘子的吧?”一邊很留意地觀察對方的反應。隻見一陣紅潮湧上舒雅那張靦腆溫和的臉,他遲疑了下,居九*九*藏*書*網然點了點頭,道:“不過這信……”張泌道:“但信卻落入了王屋山之手,而且她一直拿這封信來要挾你,對麼?”舒雅無奈地點了點頭。張泌道:“所以你一心想要殺王屋山滅口,往金杯中下毒,不料卻誤殺了李雲如。”舒雅驚道:“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想殺任何人……”張泌道:“你是預備去琅琅閣麼?”舒雅道:“嗯,想最後去看一眼……”語氣突然變得抑製不住的哀傷,“我本來是為了雲如才從歙州家鄉來到金陵,如今雲如不在了,我一刻也不想多留在這裡……”耿先生道:“如果你沒有下毒,難道你不想查出凶手為李雲如報仇麼?”舒雅絕望地道:“人都死了,查出凶手又有什麼用?能讓雲如活過來麼?能讓她肚子裡的孩子活過來麼?”他不願意再與二人多說,也不再去顧及張泌手中那封信,匆忙步下石橋,往花廳而去。張泌凝視他的背影,搖了搖頭:“不是他。”耿先生道:“嗯,他愛的女子死於非命,他的心中也仍然隻有愛、沒有恨,這樣的一個人,不可能是殺人凶手。”然而舒雅心中並非隻有愛、沒有恨,這兩天以來,他一直為李雲如之死哀傷難過,神不守舍,根本沒有力氣去思考過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凶手,不過適才張泌的質疑倒是陡然提醒了他一件事。他來到廂房中,李家明隻穿著一身內衣,埋頭正飲悶酒,半醉不醒,見舒雅進來,也不理睬。舒雅掩好了門轉過身,麵對李家明時卻又有些躊躇起來,半晌才道:“家明,我有些話想說……”李家明不耐煩地道:“有什麼話就快些說吧,我一直就看不慣你吞吞吐吐的那個窩囊樣兒。”舒雅猶豫道:“我想說……雲如……雲如……”李嘉明又飲下一杯酒,狠狠地瞪了舒雅一眼。出人意料的是,這一眼反倒給了他力量和勇氣,他飛快地將下麵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我和雲如一直有私情,曾經被王屋山撞見過。王屋山還拿到了我寫給雲如的一首情詩,一度威脅說要告訴恩師知道。我有些害怕,曾經跟雲如暗中商議,想逃回歙州老家,但雲如卻是不肯,說她自有辦法對付王屋山……”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看著李家明。李家明依然自顧自地飲酒,毫無異色,仿佛他早就知道這些事。舒雅壯了壯膽子,繼續說道:“所以我懷疑是雲如要殺王屋山,結果反倒是她自己在混亂中誤打誤撞地喝下了毒酒……”李家明將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頓:“你胡說什麼?”舒雅一下子膽怯了,囁嚅了半晌,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李家明怒道:“你再說一遍試試!”舒雅隻低頭不作聲。李家明大聲道:“我告訴你小子,雲如彈完琵琶下場後,一直坐在我和韓相公中間,不要說她根本沒有機會下毒,就算她要下毒毒死王屋山,以她的精明,怎麼會自己喝下親手下了毒的毒酒呢?”舒雅見他發了火,不敢再接一句。李家明又道:“小時候我們家裡窮,娘親又去世得早。雲如小小年紀就操持家務,她不會讀書也不會寫字,卻能記住複雜的賬目。通常她從集市上買了東西回來,種類再多,她也能分毫不差地說出它們的價錢,從未出過一點差錯。她這麼精明,怎麼會弄錯金杯呢?”舒雅聽他提起陳年往事,很是心酸,忙道:“我知道雲如不會錯,可是……”李家明道:“要說雲如真有什麼錯,就錯在一直對你舊情難忘!我真不明白,你有什麼好……”舒雅分辯道:“我和雲如彼此真心……”李家明道:“行了行了……你們那點事我比誰都清楚。我就不該把你介紹給韓熙載當門生的,你不來金陵,雲如說不定也不會死……”舒雅大氣也不敢出,畏畏縮縮了半天,終於還是說了出來:“雲如已經有了我們的孩子……”李家明一下子呆住了,愣了半晌,才道:“雲如肚子裡的孩子原來是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妹子是你師母,與她偷情是一回事,讓她懷上你的孩子則是另外一回事?”舒雅沮喪地點了點頭。李家明左手猛然抓起桌子上的酒壺,作勢要向舒雅砸去。舒雅驚叫一聲,嚇得抱住了腦袋。李家明稍一猶豫,狠狠地將酒壺砸在地麵上。忽聽見外麵有人道:“張公,王屋山已經醒了。”李家明這才意識到房外還有旁人,衝過去拉開門,見張泌與耿先生正站在廊下,眼睛望著自己這邊,各有驚詫之色。顯然,適才他太激動、嗓門太大,他說的話外麵的人都已經聽見了。張泌見李家明露出臉來,便朝他微微點頭,示意自己並不是有意偷聽,隨即側頭道:“我們去琊琊榭吧。”正欲往外走,差役梁尚忙道:“張公請這邊走。琊琊榭與花廳是連通的,須從裡麵走。”耿先生道:“看來王屋山在韓府姬妾中地位最高呢。”梁尚道:“不過她似乎人緣不大好,一直昏倒在床,也沒有一個人來看看她。”又道,“二位一路進來,有沒有發現人少了許多?”張泌道:“嗯。”梁尚道:“昨日典獄君一走,府裡好幾個侍女就收拾細軟溜走了,今日一早又聽管家說樂伎們也都跑了。老實說,小的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家,以前總以為豪門大戶吃好的、穿好的,天天過著好日子,這兩天親眼見到,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張泌道:“這就是了,高官位顯者未必真如意,粗茶淡飯者未必不快樂。”一邊說著,一邊穿過花廊,來到琊琊榭。另一名江寧府差役薑聞正在月台上等候,一見張泌,忙上前見禮,又道:“王家娘子就在裡麵繡房中。適才她醒了吵著要喝水,小的進去倒了一杯茶給她,她問小的是誰,小的回說是官府派來保護她的,出來後就趕緊叫老梁去稟告張公。”張泌道:“你做得很好,有勞了。”又道,“我們先等在外麵,免得人多驚嚇到她。”向耿先生使了個眼色,耿先生會意,推開閣門進去。王屋山正半躺在床上喝水,忽見一名女道士進來,不免驚詫萬分,坐直身子問道:“煉師是……”耿先生道:“貧道耿先生。”王屋山道:“呀,我聽相公提過你的名字,原來煉師這般年輕。”耿先生微微一笑,坐到床榻上,接過她手中的茶杯放到一旁,這才柔聲問道:“你感覺好些了麼?”王屋山臉色頓時極是難看,哽咽著,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耿先生最怕見人哭,忙勸慰道:“彆哭彆哭……哭花了臉就不好看了……”她雖是出家之人,卻是世事洞明,知道王屋山這類女子最在意什麼,果然很是有效,她立即止住了哽咽。耿先生道:“好了,你現在能告訴我,是誰想要往金杯中下毒殺你?”她絲毫不提陰陽兩隻金杯有可能弄混、凶手目標或許是韓熙載的話,而是徑直問王屋山,隻為看到她最本能的反應。王屋山本能地抓住了被子一角,臉九*九*藏*書*網有驚恐之色。耿先生溫言道:“貧道知道你很害怕,不過你放心,官府已經派了人在外麵保護你。”王屋山略略放了心,低聲道:“有勞。”耿先生道:“不過……如果你不說出實情,難免會再遭毒手。”王屋山又焦躁了起來,急道:“煉師剛才不是說官府要保護我麼?”耿先生道:“是說過。可是大家都知道凶手是你認識的人,能夠自由出入韓府,防不勝防啊。”王屋山對她的話絲毫不覺意外,隻是略略有所遲疑。耿先生勸道:“為了你自己的安全,你還是……”王屋山果斷地道:“是李家明。”耿先生大感意外,忙到閣門口叫張泌進來,介紹道:“這位張公,是典獄君的尊父。現下韓府命案由張典獄全權負責。你將實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張公,他才好幫你。”王屋山哪裡顧得上去理會誰負責調查命案,她隻是想趕緊將打開的話匣子全部倒出來,當即道:“我在被我家相公君收入韓府之前,本在教坊為舞伎,教坊副使李家明是我上司,我們二人一直……一直……”耿先生道:“一直有舊。”王屋山忙辯解道:“不過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是他自己一廂情願。我嫁入韓府為妾,其實主要的目的也是想擺脫李家明。原以為隻要我進入韓府後,我們便能理所當然分手。隻是他……李家明他……”耿先生道:“李家明卻始終不肯放手,一直對你糾纏不休?”王屋山點頭道:“正是。他總說……如果我不繼續聽他的話,他就要殺了我……我本來以為,他隻是說說而已……”張泌問道:“可李家明為什麼要在夜宴的時候下手?他平時應該有很多機會殺你。”王屋山道:“因為……那是因為……”耿先生道:“因為你真正喜歡的人是郎粲,而郎粲剛剛中了狀元,你正準備請韓熙載幫他在朝中謀個好官,他一旦得勢,李家明就更加無法接近你了。”王屋山驚駭地看著耿先生,不知對方為何能知道她心底深處的秘密,那可是除了郎粲外旁人都不知道的事。張泌道:“娘子,事情緣由真是這樣麼?”王屋山羞赧欲死,卻無可奈何,隻好點了點頭。耿先生心頭卻莫名的沉重,難怪那差役梁尚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家——這裡所有人的關係都是微妙的,他們都在互相隱瞞著、欺騙著,情感上的糾葛如一團亂麻,連怨恨都是如此錯綜複雜,實非外人所能理解。從琊琊榭出來,耿先生問道:“張公以為王屋山所言可信麼?”張泌道:“事關她自己性命,不由得她不吐實情。”又對一旁差役梁尚、薑聞交代說:“二位不必再在這裡空守,稍後便與我們一同下山吧。”梁尚大喜道:“太好了。”自覺失態,忙解釋道,“倒不怎麼辛苦,就是這家人全都吃素,小的已多時不吃魚肉了。”張泌道:“有勞二位再等一刻,下山後我請二位差大哥到金陵酒肆去喝酒吃肉。”梁尚、薑聞忙道:“不敢。”耿先生道:“我們現在是要去找李家明麼?”張泌點了點頭:“李家明既有動機,又有時機,按士師的說法,隻有他跟李雲如一直坐在臥榻上,金杯就在他眼前,隨時可以下毒。尤其可疑的是,夜宴當晚李雲如中毒死後,他一直憤恨不已,出言極衝,對韓熙載也不例外,但後來仵作到來,發現李雲如是死於金杯毒酒後,他再無之前激動言行,這種態度的轉化很可能是因為受了巨大刺激……”耿先生道:“嗯,他要殺死愛慕的女人,卻誤殺了自己的親妹妹,心情肯定不好受。”再來到花廳廂房,隻剩了李家明一人,渾身酒氣,醉醺醺地伏倒在桌子上。張泌一望桌腳,橫倒著兩個空酒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全喝了。梁尚上前叫道:“李官人!”見毫無反應,又推了推他,卻始終不見醒來,發愁地道:“看來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張公,現下要怎麼辦?”張泌道:“我來試試。”走過去將手撫在李家明背上,往下摸到肺俞穴位後,開始用力揉搓。見依舊沒有反應,又將李家明右手拿了起來,用點捏的手法按住他大拇指內側掌骨肥肉處的魚際穴(揉肺俞穴可以清肺,是最具中國特色的醒酒方法。按摩魚際穴能夠令人鎮靜。)。隻聽見李家明“哼哼”了兩聲,似乎醒了,但卻沒有抬起頭來。耿先生將嘴唇湊到李家明耳邊,輕聲道:“我們已經找到殺你妹妹李雲如的凶手了。”李家明一下子就站起身來,大聲問道:“是誰?”餘人驚訝地望著耿先生,她隻微微一笑。卻聽見李家明恨恨地道:“到底是誰殺了我妹子?”梁尚道:“咦,你明知故問,凶手不就是你本人麼?”李家明先是一呆,左手迅疾抓起桌上的酒杯,惡狠狠地向梁尚砸來。事出突然,梁尚嚇得傻了,渾然不知避讓。耿先生一個箭步搶上來,輕巧地將酒杯接住。正僵持間,外麵有人叫道:“張公在裡麵麼?”張泌聽出是江寧府差役封三的聲音,忙道:“你們先在這裡看住他。”出門一見封三滿臉是汗,卻是掩不住的喜色,料到案情已有重大進展,當即問道:“封哥兒辛苦,可是有了重大發現?”封三道:“正是。”上前附到張泌耳邊,低聲將西瓜凶手如何往瓜中下毒的法子說了。張泌道:“呀,竟是這樣。走,我們再去酒窖看看。”當下先去廚房找大胖要了把小刀,與封三再來到酒窖,卻見裡麵燈火明亮,舒雅正守在李雲如屍首旁垂淚。張泌這等心冷如鐵之人,見了也不免微微喟歎,隻是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也不睬他,隻仔細查看那四塊毒西瓜——張士師隻是隨後一切,瓜臍歪在了其中一塊上,果見瓜臍中部有個小小的凹眼,眼中尚填有未能洗淨的泥土;而老管家切開的血西瓜更是湊巧,剛好從瓜臍中間切開,瓜臍下的白芯有一道細微的土痕,越近瓜皮越是明顯。事情顯而易見,張士師所猜到的下毒方式正是凶手實際采用的方式。張泌忍不住歎道:“確是高明。”封三道:“誰說不是呢?不過張典獄真是聰明,竟然能想通凶手下毒的法子,可見還是俗話說得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呢。”張泌道:“嗯,毒西瓜案應該已經破了。”封三一呆,他與張士師分手時正要往積善寺而去,隻知道典獄突然想到了凶手往瓜中下毒的方法,後麵的事一概不知,正欲追問,忽聽得背後舒雅問道:“凶手是誰?”張泌轉身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是凶手。”回頭道,“封三哥,你去找人借個家什。”便不再多言,大踏步離開了酒窖。重新回到廂房時,李家明正坐在椅子上,交叉揉動著雙手,神色已然清醒了很多,但他的行動卻很是艱難吃力。耿先生饒有興趣地觀察著他,梁尚、薑聞則從旁虎視眈眈地瞪著他,生怕再有異動。見張泌與封三一道進來,耿先生問道:“可是典獄有要緊事?”張泌道:“毒西瓜案已經破了。”房內眾人一聲驚呼,就連李家明也抬起頭來,好奇地望著張泌。梁尚急不可待地問道:“凶手是誰?”張泌道:“我暫時還不知道,不過回衙門就知道了。”又道:“李官人,現在一切的證據都指向你,你有殺人動機,也有作案時間,就連王屋山都認為是你下的手。所以,對不住,我得把你帶到官府去,我們這就走吧。”旁人均以為李家明定會再次發怒,說不定還會拒捕,不料他隻是一呆,隨即順從地站了起來,左手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衣,預備穿到身上,他的右手似乎受過傷,很不得力,無法舉高。張泌道:“官人的腰有些毛病吧?”走過去幫李家明穿好外衣,他沒有拒絕,隻始終緘口不言。一行人未遇旁人,也不再去前院與主人招呼,直接出來韓府下山。他們太急於知曉毒西瓜凶手是誰,絲毫沒有留意到新科狀元郎粲正躲在竹林中,窺見他們走遠,才小心翼翼地走出來,跺了跺腳上的泥,朝韓府走去。張泌等人剛進城門,便見到一名金吾衛士騎馬躍過鎮淮橋,一邊飛馳一邊高喊道:“毒西瓜凶手抓到了!就是積善寺的德明長老!”封三等人大吃一驚,異口同聲地問道:“怎麼是他?”張泌與耿先生倒不覺意外,隻是心中也頗費解,德明為什麼要這樣做?前麵衛士剛過,後麵又奔來一騎,叫道:“最新消息,德明長老是宋人細作!德明長老是宋人細作!”張泌與耿先生交換了一下眼色,一切疑問都迎刃而解。當下先回江寧府,卻聽差役說府尹等人都在江寧縣,便又去了縣衙。到得大門,便聽說府尹正與典獄審問德明,張泌忙命封三將李家明收監關押。封三問道:“他果真就是金杯凶手麼?”張泌點點頭,又道:“不過他尚有官職在身,不必給他上枷鎖。”封三應了,押著李家明自去大獄。張泌又向梁尚、薑聞道:“今兒晚上我做東,請兩位差大哥喝酒。”二人原以為他隻是順口一說,慌忙推謝,張泌道:“說好的,晚上金陵酒肆見。不過,在那之前,我有件小事想拜托二位……”上前低聲說了幾句,二人忙道:“張公放心,包在我兄弟身上。”應聲而去。張泌這才對耿先生道:“煉師不如也隨我一道去看看府尹如何問案。”二人悄然進來大堂,隻見江寧府尹陳繼善高坐堂上,張士師和司錄參軍艾京各站在一側,另一側有孟光、宋江兩名書吏記錄,四下差役環伺,煞是可笑。德明也未下跪,隻雙手戴了一副木杻,站在案下陳說,正道:“貧僧確實就是北方大宋皇帝派來的奸細,著意打探南唐朝廷的動向。大宋皇帝聽說南唐國主篤信佛教、禮佛極誠,便派貧僧南渡到金陵,想方設法地見到了國主,與他大談人生和宿命之說……”陳繼善道:“反正就是引誘官家就對了。明人不做暗事,你繼續說,到底打探過哪些軍事機密、害死過哪些朝中大臣?你下毒是要害韓熙載麼?陳致雍是你殺的麼?”德明道:“嗯,這個……”張泌見陳繼善審案不得要領、夾雜不清,無心再聽下去,便向兒子打了個手勢,自己與耿先生又靜靜退了出去。片刻後,張士師也跟了出來,道:“有勞阿爹、煉師,不知那邊狀況如何?”張泌道:“你猜到的凶手下毒方法完全正確,我已經驗證過,詳細情形可讓書吏直接向封三筆錄,以作為重要物證。”張士師應了。耿先生道:“典獄是如何想到這處關節的?”張士師道:“我不敢掠人之美,這不是我自己想到的,而是他……”順手指了指堂內。張泌一愣,隨即歎道:“也不知道這人到底是真聰明、假糊塗,還是假聰明、真糊塗。”此刻正是午飯時間,張泌腹中饑餓難耐,估摸耿先生也是如此,便道:“你先進去辦正事,我與耿煉師在衙門西麵那家小館子等你。”又想起耿先生吃素,忙改口道:“還是去崇真觀吧,那裡安靜,說話方便。”張士師應了,剛進堂內,便聽見陳繼善一拍驚堂木,叫道:“先退堂,容後再審。”自捂著肚子退入後堂,也不知道是疼痛還是饑餓。司錄參軍艾京忙跟了上去。此刻案情正在審問中,主審官突然宣布退堂,眾人不免麵麵相覷,一齊望著張士師。張士師隻好解嘲道:“先退堂,府尹要吃飯,大夥兒也要吃飯。”眾人哄堂大笑,當下上前將德明帶去重監監禁。張士師向書吏宋江交代去找封三錄一份毒西瓜的證詞,又鑒於犯人非同小可,為避免再出現老圃事件,趕去大獄用封條親自將大門封了。一名獄卒笑道:“典獄父子真是厲害,不到兩天工夫,就破了血西瓜案,又破了金杯下毒案,這下可是要轟動金陵,連我們江寧縣也要跟著沾光了。”張士師大吃了一驚,心道:“金杯下毒案已經破了麼?為何適才阿爹絲毫沒有提起?”便忙問道:“金杯凶手是誰?”獄卒道:“李家明啊,正關在裡麵呢,典獄還不知道麼?是了,你剛才在審案……”張士師不待他說完,忙道:“我去趟崇真觀,有事就去那裡找我。”張士師即出衙門往崇真觀趕去,剛到宮城東便趕上了父親與耿先生二人,問道:“金杯案已經破了麼?凶手怎麼會是李家明?”張泌道:“不能算破了,因為還沒有找到確實的物證。”又大致講了到韓府問案的經過。張士師道:“既是如此,為何要將李家明捉到縣衙關起來?”張泌道:“方便我們去尋找更多的證據。”耿先生道:“或者說,讓真正的凶手放鬆警惕。”張士師道:“話是如此,可現下麻煩的是府尹要親自問案,倘若我們找不到物證,李家明堅持不肯承認的話,他多半就要用酷刑逼供。適才府尹就打算對德明長老用刑,幸好艾參軍提醒了他,方才作罷。”張泌道:“這世上不會有天衣無縫的謀殺案,也不會有完美無缺的凶手,一定有什麼線索,是我們忽視了的。”張士師道:“說起來,那毒西瓜案線索發現得確實僥幸。”當即說了韓熙載昨夜來訪縣衙、老圃夜半上吊自殺、自己正猶豫是要去聚寶山找韓熙載還是去積善寺找德明的時候,忽然為漁夫所引來到老圃瓜地,意外聽到了鐘聲,才知道積善寺原來就在老圃瓜地西側,往瓜中下毒是得到府尹陳繼善提示,而從爐中發現半瓶砒霜更是偶然。後來還不甘心,又再次去積善寺,想問清楚德明為什麼這樣做。德明還沒有承認事實的時候,府尹就帶著大批人馬到了,聲稱德明不僅有殺人嫌疑,還是北方宋人的細作,自己才知道德明下毒殺人的緣由。總之,這一切似乎有些太過順暢,令人覺得不可思議。耿先生道:“或者典獄暗中得高人相助卻不自知呢。”張士師道:“高人?煉師是指陳府尹麼?他一時精明,一時糊塗,還真是令人難以捉摸呢。”耿先生道:“之前朝中名將林仁肇曾向官家進諫,說德明是北方細作,但官家重文輕武,總是聽不進去。這一次,德明卷入韓府命案,細作流言適時而出,也算是為南唐鏟除了一個隱患,典獄功不可沒。”張士師道:“哪裡,不過份內之事,更無尺寸之功,煉師過獎了。”三人到崇真觀,吃了饃喝過湯,張泌說是晚上還有事,自去午睡。張士師心中仍是費解老圃自殺一事,請教耿先生。她想了很久,才道:“此事恐怕得先從北方客的身份著手,隻有去問韓熙載本人才能知道。”頓了頓,又道,“不過以他脾性之剛烈硬氣,除非是他自己想說,不然典獄怕是要一無所得。”告辭耿先生出來,張士師揣摩著倘若韓熙載無從下手,老管家或許會知道一些內情,畢竟他自小跟在韓熙載身旁,對北方舊事多少知道一些。正躊躇要不要現下趕去聚寶山,忽見那老宦官寇英又出現了,老遠便招手道:“典獄叫人好找!快些隨我進宮,官家要見你!”張士師一呆,雖然每日來回縣衙都要經過宮牆,他這輩子還沒有進過王宮呢,甚至從來都沒有想過王宮裡麵是什麼樣子。老宦官卻不容他發呆,揮了揮手,身後小黃門立即上前拖了張士師便走。崇真觀離王宮不遠,走東邊小門進去便是正宮門,門上築有高大的樓觀,南唐凡國主登基、改元、宣布大赦等均在此舉行禮儀。穿過門道,便是一條又長又闊的甬道,直通正殿。老宦官卻領著張士師往西而去,曲曲折折穿過幾道戒備森嚴的宮牆,又過了一個大花圃,終於來到一處樓閣前,上麵寫著“澄心堂”幾個鎏金大字。張士師先候在階下,老宦官進去稟報。外麵天氣雖然炎熱,宮中卻是林木陰翳,涼氣森森,絲毫不覺得難受。隻是等了許久,絲毫不再見人出來,隻隱約聽見裡麵有女子的嬌笑發嗲聲。又等了大半個時辰,笑聲漸悄,老宦官才匆忙出來,道:“進去吧。”跟隨老宦官慢慢走了進去,隻見一座金碧輝煌的大廳中,一名三十餘歲的文士正站在案桌前揮毫欲書,見人進來,忙放下筆,問道:“你便是江寧縣典獄張士師麼?”張士師道:“正是下吏。”老宦官一旁低聲提醒道:“這便是官家。”張士師隨意散漫慣了,突然見到本國國主,不免有些惶恐,正欲上前下跪行禮,卻聽見李煜道:“不必多禮。我今日召你前來,是想聽你講講如何破了那毒西瓜奇案和金杯毒酒案。”張士師心道:“官家的消息好快。”見他和顏悅色,一雙眼睛晶晶發亮(史載李煜豐額駢齒,一目重瞳子,即所謂的“雙瞳孔”。相術認為重瞳是異相、吉相,上古的舜、西楚霸王項羽都是重瞳。),又自稱“我”,而不是戲文中常聽到“朕”,人似乎相當親切,便直言道:“回稟官家,金杯毒酒案尚未勘破。”李煜奇道:“凶手教坊副使李家明不是已經捉拿到案了麼?”張士師道:“這隻是權宜之計,為的是找出真凶。”李煜道:“嗯,我明白了。那麼毒西瓜奇案呢?”張士師道:“這案子確實甚奇,之前無論如何找不到線索,但昨日從老圃瓜地打開口子後,一切結都自行解開了。”當即詳細講述了問案經過,隻是沒有提陳繼善從中提示一事。他愈說愈流暢,漸漸忘記了聽者是南唐至高無上的人,道:“我雖說未辱使命,卻總覺得自己在此案中沒有出什麼力,就好比……就好比瞎貓撞上了死耗子……”李煜“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嘴角露出了兩個好看的酒窩,道:“你是瞎貓,德明長老豈不成了是死耗子?”一語既出,才覺不妥,便轉換話題道:“典獄負責調查此案,想必與韓相公多有接觸。”張士師道:“是,打過一兩次交道。”心中隱隱猜到官家下麵要問的話才是今日之重點,當真問他對韓熙載的看法的話,他又該如何回答?卻聽見李煜悠然道:“韓府姬妾秦蒻蘭號稱‘江南第一美女’,當真美豔不可方物麼?”張士師萬料不到官家會問出這樣的話來,一時呆住,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見李煜招手道:“你過來瞧瞧。”走過去一看,案桌上擺著一幅美人站立像,骨清神秀,輕倩靈巧,不是秦蒻蘭卻是誰。李煜問道:“她本人美貌比起這幅畫如何?”張士師道:“當然美多了,畫中人不及其萬一。”李煜歎道:“果真如此。早聞秦蒻蘭天生麗質,雖畫工之妙,始終不得其神,那該如何是好?”張士師不明所指,不敢接話。李煜凝視著那幅畫,嗟歎了一回,才揮手道:“你去吧。”這一趟進宮,未免有些傳奇——傳說中仁厚文雅的國主召一個縣吏到王宮,大談江南第一美女的美貌——隻給張士師留下了莫名其妙的印象。他當然猜不到李煜背後想以美人計應付北方大宋的深意,以為不過官家本人垂涎秦蒻蘭美貌而已,多少有些替她擔心起來。出來宮門,正想著不如再走一趟韓府,突然從虹橋邊躍出來一人,一把拉住他,嚷道:“可讓我好等。”定睛一看,竟是江寧府司錄參軍艾京,忙問道:“艾參軍為何在此?”艾京道:“我奉尹君之命在此恭候典獄大駕。”不由分說,拉著張士師往江寧府而去。江寧府就在虹橋東南,距離王宮極近。進來正廳,陳繼善正一人踱來踱去,神情焦急萬狀,一見張士師便奔上來問道:“官家問了些什麼?”張士師揣度他是不願意旁人知道他暗中指點西瓜下毒一事,忙道:“官家隻略略問了案情。但教尹君放心,下吏並無半句提及尹君。”陳繼善這才鬆了口氣,眉開眼笑地道:“本尹就知道典獄是個聰明人,不枉我將你從句容調來江寧。”頓了頓,又問道:“官家提及德明長老了嗎?”張士師道:“提了,官家說下吏是瞎貓,德明長老是死耗子。”陳繼善哈哈大笑,道:“嗯,這個比喻倒也有趣得緊。典獄,如今這凶手都已經抓到了,隻需犯人招供便可以報刑部結案,咱們這就一起去江寧縣審訊李家明吧。”張士師忙道:“萬萬不可。”陳繼善奇道:“為何不可?”張士師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捉拿李家明隻是一種策略。正躊躇間,陳繼善卻自己失了興趣,看了一眼堂側的更漏,驚叫道:“呀,到時辰了!得趕緊去種珍珠了。”飛快地進了內堂,竟是比兔子還要快,隻扔下張士師一人。張士師愈發覺得此人難以琢磨,當真可謂深不可測。出來江寧府,已經日暮時分,今日無論如何都是不能再去韓府了。他又回了江寧縣一趟,重新檢查了大獄守衛、貼了門封,這才往崇真觀而去。回到觀裡,方知道父親已經出門去金陵酒肆去了,心中納悶,問道:“阿爹是要去那裡調查案情麼?”耿先生道:“張公派江寧府差役梁尚、薑聞去搜查李家明家,約了二人晚上在金陵酒肆飲酒。順便去打聽一下你三番兩次提及的那個神秘漁夫。”張士師道:“呀,這些事本該我來做的。”正欲趕去酒肆,耿先生一把拉住他,笑道:“張公交代了,讓你今晚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明日再去聚寶山會韓熙載。”張士師心想有理,當下在觀裡吃過晚飯,借了件道袍,從觀裡的老井中提了幾桶水起來,好好洗了個澡。正覺得遍體舒暢、舍不得從浴桶中出來時,耿先生在外麵叫道:“典獄君,顧府剛剛來人,說顧閎中顧官人已經畫好了你要的《夜宴圖》。不過因為天氣悶熱潮濕,墨跡不易乾透,暫時無法將畫作送來,你若是著急,便請你自己親自過去看。”張士師張眼一看,才發現外麵天色早已經黑透,隔門答道:“太好了,我馬上就去。”飛快地穿好衣服出來。耿先生笑道:“典獄君,這又不是去衙門,你不必再穿公服,該不是嫌棄那件道袍太差?”張士師見她臉含笑意,用手指了指鼻子,他這才恍然大悟,自己穿著這件公服在外奔波了兩天,早已經是汗臭熏天,忙重新進房換了道袍,又道:“等我回來再洗。”到得門口,顧府仆人已經離去另辦他事,隻留了地址。張士師剛走出觀門,又想起耿先生才智、見識遠在自己之上,叫上她一同前往大有裨益,忙重新折返回來。卻見耿先生正在院中替他洗那件公服,不由得大慚,忙上前道:“有勞煉師了。”耿先生笑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典獄回來,莫非是想叫上貧道一道前去觀畫麼?”張士師道:“正是。煉師聰慧過人,還請助我一臂之力。”耿先生也不推辭,將未洗完的衣服交代給弟子後,才與張士師一道出門,因顧閎中住在九西門附近,距離甚遠,便雇了輛大車,往西麵而去。此時已經是夜禁時間,城門封閉,內外隔絕,城內卻是熱鬨得很——一路過去,酒樓林立,人煙湊集,明角燈一盞接一盞,將大街照耀如白日。一直過了鬥門橋,人才慢慢少了些。如此繁華景象,又怎能想到如今強敵環伺,南唐為討好大宋左支右絀,不斷貢獻方物,早已經力殫財竭,空有一副花架子了。到得顧府門前下車,大門虛掩,叫了兩聲無人應門,正欲自己進去,忽有人拉開門,從裡麵跌跌撞撞地衝出一名漢子來。張士師忙道:“敢問顧官人是否……”那漢子驀然見到耿先生與張士師站在門口,大吃了一驚,拔腳便走。張士師見他神色慌張,不似顧府中人,上前一把扯住,喝問道:“你是誰?”那漢子道:“我……我是……”話音未落,便聽見顧府中傳來一陣嘈雜聲,有人高聲喊道:“失火了……不好了!畫室失火了!”一驚間,那漢子卻趁機掙脫,轉身就跑,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張士師心想救火要緊,來不及上去追趕,忙道:“煉師,煩勞你趕緊去西門叫金吾衛士來幫忙滅火,他們有防火大桶(古代靠手工汲水,一旦起火,大多隻能靠人手用簡單的桶、盆等工具來回提水滅火,因而有火災發生時往往無法有效控製火勢,會燒掉連片的住宅,損失巨大。唐律中對故意縱火的量刑有明確規定:凡官府廨宇及私家舍宅,無問舍宇大小,並及財物多少,但故燒者,徒三年。計贓滿五疋(pǐ 同“匹”,古代布帛長度單位,一匹為四丈,布帛當時可作為錢幣直接流通),流二千裡;贓滿十疋者,絞;因放火而殺人者,斬;傷人折一支者,流二千裡。甚至見到火起之人不參與救火,也要懲處:見火起,燒公私廨宇、舍宅、財物者,並須告見在及鄰近之人共救。若不告不救,“減失火罪二等”,謂若於官府廨宇內及倉庫,從徒二年上減二等,合徒一年;若於宮及廟、社內,從徒三年上減二等,徒二年;若於私家,從笞五十上減二等,笞三十。“防火大桶”為專門防火用的貯水桶,始於南漢劉。)。”自衝進去顧府救火。耿先生匆忙來到九西門,向城門衛士說明情由。那衛士隻吆喝了一聲:“失火了!”取出一麵鑼敲了起來。城中失火非同小可,頓時有一群人騷動起來,不知道從哪裡提了尖底水桶,一手一隻,奔過來亂嚷道:“在哪裡?在哪裡?”耿先生心想:“不是說有防火大桶麼?”不及思忖更多,忙道:“在這邊。”領著眾人朝顧府而去。未進大門,卻見顧府上空雖有火光映出,卻並不鮮亮,估摸火勢並不大。眾人一股腦兒衝進大門,隻往火光處而去。卻見失火之處原是一處單獨的石室,幾名仆人、婢女正用木桶汲取井水去澆火,也隻是杯水車薪。畫院待詔顧閎中正無可奈何地愣在一旁,女眷們站在他身後,各有驚惶之色,忽見飛速來了援兵,倒是大感意外。耿先生四下不見張士師,心中一緊,忙問道:“典獄君人呢?”顧閎中一指大火,道:“他說這場火是衝著《夜宴圖》來的,衝進去搶畫了。”耿先生跺腳道:“到底是畫重要,還是人重要?”話音未落,便見張士師灰頭土臉地從火中衝了出來,背上猶帶著火苗,先將手中卷軸扔到地上,這才脫下身上道袍扔在一邊。一名衛士提了桶水倒在那衣服上,“嗤”地一聲將火苗澆滅。耿先生忙扯住張士師退到一旁,問道:“有沒有受傷?”張士師嘿嘿一笑,道:“煉師放心,我衝進去前往自己身上淋了桶水,一點事兒沒有。”顧閎中脫下自己外套,過來為張士師披上。張士師道:“多謝。”他便走過去揀起卷軸一揚,道:“《夜宴圖》我可是搶救出來了。”顧閎中道:“二位請到堂內歇息。”張士師道:“這火……”顧閎中道:“這是處單獨的石室,燒不了多久便自會熄滅,又有煉師費心,及時叫了金吾衛士前來幫忙,二位不必憂心。”話雖如此,回頭凝視畫室烈火熊熊,知道許多心血已毀於一旦,還是忍不住一聲歎息。幾人來到正堂,顧閎中命人取了一套乾淨衣服與張士師換上,再將《夜宴圖》展開,用支架豎立支好。畫幅毫發無損不說,且因為大火的緣故,丹青顏色竟也乾透了。顧閎中安排妥當,才鄭重道:“我尚須處理失火之事,二位請自便。有什麼需要,請直接告訴仆人,千萬不要客氣。”張士師知道他掛念畫室,心中好生內疚,道:“抱歉得緊……”顧閎中道:“典獄言重了。何況未必是有人刻意縱火針對《夜宴圖》。隻願這幅圖果真能對案情有所幫助。”張士師道:“好,多謝。”轉頭一掃那《夜宴圖》,便即呆住。耿先生見他神色異常,問道:“典獄可是發現了什麼破綻?”張士師道:“這裡……”耿先生道:“看打扮、神色似乎是秦蒻蘭,不過麵容倒也不十分像。”張士師道:“這畫的正是秦蒻蘭,我在官家那裡見過一模一樣的一幅畫。”耿先生麵色頓時凝重起來,道:“典獄是說顧閎中還另外畫了一幅《夜宴圖》交給官家?”張士師忙道:“不是……我看到的那幅畫中隻有秦蒻蘭一人。”耿先生沉吟道:“貧道明白了,顧閎中、周文矩二人當晚去夜宴,並不是去試探韓熙載,而是為了秦蒻蘭。”張士師全然糊塗了,道:“我不懂,煉師可否說得明白些。”左右無人,耿先生還是刻意放低了聲音,道:“聽說北方宋帝貪慕美色,官家有意用美人計來緩解南唐危機。”張士師自是知道耿先生消息靈通,她的“聽說”,一定是十分可靠的來源,隻覺得內心一點點冰涼了下去,原來這江南三千裡江山、高高在上的國主、滿朝的文武百官,竟是要指望一個女子去拯救。耿先生知他心意,當即大聲道:“沒有任何燈燭的布景,卻能通過人物的手勢、眼神等動作,讓人感受到宴樂是在夜晚的室內進行,當真是又簡練又高明。”張士師一呆,問道:“什麼?”耿先生道:“貧道是在說這幅畫。典獄,這幅《夜宴圖》是你冒著生命危險搶救出來,請仔細看看吧。”張士師定了定神,勉力將目光從秦蒻蘭像上移開,大致看了一遍,問道:“煉師也認為這場火起得蹊蹺麼?”耿先生道:“畫室是間單獨的石室,位於花園正中,可見顧閎中極是看重,想來對防火也相當留意。這場火剛好生在這個時候,應該不是意外。”張士師點頭道:“我也認為是有人怕《夜宴圖》泄露什麼秘密,所以雇了人來放火。”耿先生道:“這個人應當就是真正害死李雲如的凶手了。”頓了頓,又歎道:“這一場火倒是減輕了李家明的殺人嫌疑。”張士師道:“確實,他人在監獄,無法與外麵通消息。可惜的是,剛才在顧府門前讓那漢子給逃了。”耿先生道:“若果真是有人雇他行凶,貧道倒有個法子可以引他出來。”低聲說了幾句,張士師道:“好,我這就出去請那些金吾衛士幫忙。”等張士師出去,耿先生便凝神觀摩《夜宴圖》。這圖共有兩幅,分彆為琵琶圖和綠腰圖,描繪了夜宴開場李雲如彈奏琵琶及第二場王屋山跳舞的情形,人物纖毫畢現,古樸傳神。惟有一點十分怪異,眾多人物中隻有朱銑與真人最像,與他本人一模一樣,而其他人倒也能分辨出誰是誰,但較之朱銑的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還是差了一些。耿先生心道:“或許這是顧閎中有意如此,在傳遞某種消息,他在委婉地暗示,朱銑就是金杯凶手?”正沉吟間,張士師重新進來,道:“我四下問過,確實有個仆人見到火起前有人在畫室附近遊蕩,他趕過去人又不見了,還以為是眼花,也沒有在意。我已經告訴了金吾衛士,請他們四下散布消息,說顧府失火隻是一場虛驚,畫室絲毫無損。”耿先生道:“嗯,咱們就守株待兔看看。”正要說朱銑畫像一事,忽聽見外麵顧閎中的聲音道:“文矩兄這邊請。”隻見顧閎中領著周文矩走了進來,向二人介紹道:“文矩兄聽說我先完成了《夜宴圖》,想來看看。”略微寒暄過,張士師問道:“不知道周官人的《夜宴圖》什麼時候能完成?”周文矩笑道:“我可不及閎中兄的快手,不過也隻差一點點了,明日就能給你們送來。”轉頭凝視《夜宴圖》,感歎道:“閎中兄的用筆著色是越來越高明了,設色既濃麗,又不失穩重,全畫工整精細,線條細潤而圓勁……”顧閎中道:“倒教文矩兄見笑。”周文矩笑道:“閎中兄,畫的事,我們出去再談,不妨礙典獄觀畫破案了。”頓了頓,又問道,“不過,不是聽說兩件案子都已經破了嗎?”張士師道:“嗯,我還是想仔細看看二位的《夜宴圖》,也許會有什麼遺漏。”周文矩道:“難得。”自與顧閎中出去閒談論畫。耿先生歎道:“這兩位畫院待詔倒是有趣,明明都是凶案的目擊者,顧閎中絕口不提案子,周文矩也是點到即止,好像都對命案毫不關心。”張士師道:“他們是畫師,畫師的身份要求他們當以超脫的態度來看待周圍的人和事。”耿先生道:“未必,典獄再看看這幅《夜宴圖》中的朱銑像。”張士師得到提醒,仔細一看,果然發現了端倪,又來回比較眾人像,才問道:“為什麼這朱銑畫得格外像他真人?莫非畫工畫人像否也要看對象麼?”耿先生道:“顧閎中是目識寫生大家,還分什麼對象不對象,貧道認為這是他在巧妙地向我們暗示:朱銑就是凶手。”張士師道:“我之前也懷疑朱銑,不過是在毒西瓜的案子上,隻因他湊巧在切瓜前離開。但是在李雲如的案子上,我始終沒有懷疑過他,以他的身份地位,沒有任何殺王屋山的理由啊。”耿先生道:“他沒有殺王屋山的理由,卻有為秦蒻蘭殺韓熙載的理由,向官家建議送秦蒻蘭去大宋以作緩兵之計的人,正是韓熙載。”張士師一時愣住,他自是知道朱銑愛慕秦蒻蘭,卻不知道愛她愛到這個地步,也想象不出韓熙載竟是如此冷酷!他一時全身無力,軟坐在椅中,隻死盯著那幅《夜宴圖》看。瞧了許久許久,突然有所領悟,既然王屋山上場前還用自己的金杯喝過酒,下場後奉酒給李雲如導致她中毒,那麼下毒時間就在這當中一段時間內,而那圖畫得非常清楚,李雲如彈奏琵琶的時候,朱銑正坐在她麵前的小肴桌旁,扭轉了頭觀她彈奏,到王屋山下場跳《綠腰》時,他則站在東側近門的地方,張士師後來更是親眼看到他移往秦蒻蘭身邊,與她低聲交談,這其間朱銑始終沒有靠近金杯所在的肴桌。若說他是在中途張士師離開花廳後溜到肴桌下毒,可當時臥榻上坐著李家明、李雲如兄妹,他們怎麼會沒有絲毫覺察?張士師當即將自己的想法對耿先生說了。耿先生道:“嗯,典獄說得對。當日典獄召集證人到韓府問案,許多人是不以為然的,如今有了這《夜宴圖》,兩下比照,便顯出典獄的遠見來了。”張士師道:“我哪有什麼遠見,不過瞎貓撞上死耗子罷了。”又想起官家之前的戲謔來,他實在太不像個一國之主。耿先生道:“典獄何必過謙。隻是繞了一圈,重點又回到李家明身上來了。按照這兩幅圖位置的變化來推測,隻有他才有機會往金杯中下毒。”張士師走到圖前,道:“還有一個人也有機會——郎粲。煉師請看,李雲如彈奏琵琶時,臥榻上隻有郎粲與韓熙載二人,他一直沒有動過,直到王屋山下場後,他才離開臥榻,改坐到離王屋山更近的椅子上。在離開臥榻的一刹那,他完全可以將毒藥投到金杯中。”耿先生道:“郎粲決計不會下毒殺人。”張士師道:“可他不是與王屋山有私情麼?殺了韓熙載,他就能與王屋山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耿先生道:“話是如此,可郎粲少年及第,名利心極重,對他而言,最要緊的是前程而不是美色。想來他與王屋山交往,也不過是要利用她,請她求韓熙載向官家推薦。官家雖不喜歡韓熙載,但隻要他所薦之人,無不加以重用。”張士師歎了口氣,道:“說起來,又隻剩下李家明一人了。”忽聽外麵有人接道:“李家明不是凶手。”隻見張泌穩步進來,張士師又驚又喜,上前道:“阿爹如何找來了這裡?”張泌道:“我在金陵酒肆聽見有人喊西邊顧府失了火,又有人喊說《夜宴圖》沒事,估摸這裡麵有點名堂,反正也隔得不遠,就走過來看看,沒想到你和煉師都在這裡。”耿先生問道:“張公派差役搜查李家明住處可是有發現?”張泌搖了搖頭。張士師道:“那阿爹如何斷定李家明不是凶手?”張泌道:“李家明是左撇子,腰有毛病,右背過分凹陷,因此連帶右手有殘疾,平舉起來都有困難。你們看這圖中,他坐在最東首,在李雲如的左邊,而兩隻金杯都在最右邊,恰好離他左手最遠。如果他往金杯中下毒,不單李雲如會留意,在場站在門口正對臥榻的人也會立即注意到。”仔細回憶起來,李家明確是一直在使用左手,而《夜宴圖》中的情形也證實他難以悄無聲息地往金杯中下毒。張士師道:“這麼說,我們連最後一個嫌疑凶犯都沒有了。”耿先生道:“還有一個人。”張士師道:“煉師不是已經排除郎粲的嫌疑了麼?”耿先生道:“貧道指的是韓熙載。”張士師當即會意過來:“是了,王屋山到場邊預備開始跳舞後,韓熙載回臥榻坐了一小會兒,當時那裡隻有他一人,隨後李雲如過去坐在他身邊,他突然說要親自擊鼓……”張泌道:“聽起來情狀確實可疑。韓熙載非常冷靜,完全有膽量在大庭廣眾下殺人於無形,可他有什麼一定要殺王屋山的理由呢?”張士師道:“或許他知道了王屋山嫁他的動機不過是為了擺脫李家明,現在郎粲高中狀元,王屋山有了新靠山,隨時可能離開他,所以他氣憤之下起了殺機。”張泌搖頭道:“有些牽強,這不似韓熙載的為人。”耿先生也道:“韓熙載向來不將女人當回事,你看他如何對待秦蒻蘭便會知曉。對他府中姬妾多有偷歡之事,他未必真不知道,不過是裝聾作啞罷了。”三人議過一回,最終確定韓熙載沒有明確的殺人動機,嫌疑可以排除,那麼,到現在真的是一個嫌疑人都不剩了。又說了放火燒畫室一事,張泌道:“想來這雇凶放火之人定是金杯真凶了。隻是你請顧、周二位畫《夜宴圖》一事,旁人並不知曉,凶手如何能得知?”張士師道:“這也正是孩兒費解之處。”正說著,顧閎中疾步奔進來,道:“等到了!果然如典獄所料,有人爬上圍牆窺測拙府。隻是……”張士師道:“難道又讓他跑了?”顧閎中忙道:“不是,隻是這人我們大夥兒原都認識。”回頭叫道:“帶他進來吧。”隻見兩名仆人押著一青年男子走了進來,那男子垂頭喪氣,低了頭,不敢看大家。張士師大驚道:“怎麼會是你?”原來那人正是他們剛剛排除了嫌疑的新科狀元郎粲。顧閎中不願意參與其事,隻將人帶進來,又領著仆人退了出去。耿先生道:“狀元公,你在這裡做什麼?”郎粲道:“我是路過……”張士師道:“你是想來看看《夜宴圖》到底燒了沒有吧?在那邊呢。”郎粲掃了一眼《夜宴圖》,道:“我隻是路過這裡,聽說顧府失火,想看個究竟。”張士師道:“可是以你狀元公的身份,可以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為何要不顧體麵地爬牆呢?”郎粲無言以對,乾脆緘口不言。張泌道:“狀元公你應該知道,我朝律法規定,放火燒私家舍宅者,至少流徙三年,若是被毀財物滿十疋,絞刑處死。顧官人畫室全毀,字畫價值加起來怎麼也超過十疋了,想不到我朝新科狀元剛剛登第,便要落個如此下場。”郎粲忙道:“不不,我沒有放火。”張泌道:“可放火之人說是受你指使……”郎粲驚道:“你們抓到他了?”其餘三人會心而笑,想不到張泌一詐,他便如此輕易露出了馬腳。張泌道:“狀元公今晚無論如何脫離不了乾係,不過……”郎粲正絕望之時,忽聽對方言語有緩和之意,忙問道:“不過什麼?”張泌道:“狀元公隻需將實情告訴我,我就當今晚沒有見過狀元公。”郎粲遲疑道:“那張典獄……”張士師見郎粲明明間接承認了是他雇人來放火,也就是說,他就是金杯案的真凶,突然又見父親與其約定,暗有放走他之意,不免十分吃驚,但料來必有用意,當即道:“阿爹說什麼就是什麼。”郎粲當下再無猶豫,飛快地道:“是王屋山叫我來放火,不過並不是要害人,隻是想燒掉顧官人新畫的那幅《夜宴圖》。”所有人大為意外,王屋山明明是受害者,怎麼會對一幅《夜宴圖》這麼緊張?張泌問道:“王屋山為什麼要這樣做?”郎粲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我說的是真話。我本來也不願意來,可她要挾我……”耿先生道:“王屋山怎麼能要挾到你?”郎粲知道時機稍縱即逝,一咬牙道:“我與王屋山一直有私情,她威脅說要向所有人公開我們的關係……她不過是個舞伎,聲名於她並不重要,可對我……”張泌道:“你當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麼?”郎粲跺腳道:“事到如今,我還怎敢欺瞞各位?”張泌思忖了片刻,點頭道:“好,我信你。士師,天色不早,不便多打擾,你去向顧官人求借此畫,我們回去再說。”幾人離開顧府出來,張泌便放了郎粲離開。張士師尚有所遲疑,問道:“阿爹真的信他的話麼?”張泌道:“此人是名利之輩,絕不會拿前程來冒險。”張士師見父親和耿先生都這般認為,自是再無異議。張泌又道:“不過我在金陵酒肆也不是全無收獲,今夜又有人從飲虹橋上掉了下來,掉的位置跟李雲如都一模一樣,我與梁尚、薑聞兩位小哥兒到上麵試了下,發覺橋頭因總無人行走,長了一大塊青苔,稍不留意就會從斜麵滑下……”張士師道:“阿爹是說李雲如是自己不小心摔下了飲虹橋?”張泌點了點頭,道:“李雲如掉下橋前,你不是聽她尖叫了兩聲麼?那第一聲當是她滑上青苔時叫出,第二聲則是她滑下橋時衝過了橋頭的矮欄杆、不由自主地往河裡倒栽過去時叫的。若果真是有人推她,應當長長的一聲尖叫。”張士師道:“可李雲如為什麼堅持卻說是有人從背後推了她?”耿先生道:“或許她也認為飲虹橋是一座鬼橋,多少有些疑神疑鬼,以為有人將她推下了橋。”當下無言,幾人趕回崇真觀,立即將《夜宴圖》展開,重點查看關於王屋山的所有細節:第一幅琵琶圖中,王屋山身穿天藍色舞衣,坐在李雲如麵前小肴桌的西首,雙手攏在袖中,瞪視李雲如的目光極為怪異;第二幅綠腰圖中,她表情含蓄嫵媚,從右肩上側過半個臉來,微傾頭,稍低眉,回望椅中的郎粲,雙臂背在身後,手腕微翹,露出光潔如玉的手指來。三人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沒有發現有什麼可疑之處。張士師道:“既是如此,不如明日以唆人縱火罪派人直接捉拿王屋山,一審便知。”張泌沉吟半晌,道:“還是我們去一趟聚寶山,我正有幾個問題想問問韓熙載。”議定後便各自回房歇息,張士師自往院中收取晾乾的公服,正撞上打水進來的小道士,險些弄翻了水桶。張士師慌忙道歉,又幫小道士將水提進去,出來才發現手臂在木桶上磕了一下,生生作痛。他突然想到韓府侍女吳歌做自陳筆錄時曾經提到王屋山下場時用手猛推了她一把,指甲上的尖護甲還戳在了她的手臂上。於是,他再回到靜室細看那《夜宴圖》,頓時明白了其中的訣竅。因耿先生臥房就在一旁,忙敲了敲牆板,叫道:“煉師,煉師,我知道誰是金杯凶手了!”耿先生根本未睡,忙過來靜室,張泌也聞聲趕到,問道:“是誰?”張士師道:“正是王屋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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