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日暮蒼山(1 / 1)

韓熙載夜宴 吳蔚 8026 字 12天前

踏上了長乾橋,終於要進城了,金陵城就在眼前。以往雖有不少苦難的日子,但至少她還相信,幸福即使不在路上,也一定會在路的儘頭。而如今她已經清楚地知道,路的儘頭,將是黑暗的牢獄。她突然回過頭去,朝身後的樊若水歉然一笑,隨即縱身躍入了秦淮河中……次日清晨,張泌父子與耿先生徑直雇了車出城來到聚寶山,到琊琊榭時,王屋山正收拾細軟包袱,預備溜之大吉,見三人進來,忙將包袱藏在床頭,遲疑了一下,問道:“三位一大早到此,有何貴乾?”耿先生笑道:“王家娘子,你好聰明啊。這韓府裡麵,沒有一個人是省油的燈,但最聰明的人卻是你。老實說,貧道這一輩子見過的聰明人不少,但像你這樣心計如此深沉的女子,貧道還是第一次見,佩服,佩服。”嘿嘿了兩聲,也不知道是讚美還是嘲諷。王屋山驚道:“煉師此話何意?”耿先生道:“咦,你下毒殺了人,難道還要裝做不知道麼?”原來張士師昨晚意外發現《夜宴圖》中王屋山跳舞的時候手指並沒有戴尖護甲,然而下場的時候卻突然戴上了,這樣的場合尖護甲隻會礙事,沒有絲毫用處,除非是裡麵另有玄機。她下場後故意撞到李雲如,再假裝賠禮道歉,拿金杯來斟酒,趁機將尖護甲中預藏好的毒藥下在了酒中,再將毒酒奉給李雲如。李雲如礙於情麵,不得不接了過來,根本就不知道喝下的是毒酒。因為毒下在王屋山自己的金杯中,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以為是有人要殺王屋山抑或是韓熙載,結果卻誤殺了李雲如。誰又能想得到,王屋山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一切都是她事先精心策劃好的局。她偶爾聽到江寧府差役梁尚與薑聞在門外議論《夜宴圖》一事,也聽說過顧閎中有過目不忘之能,擔心他的畫會泄露自己的機密,就要挾郎粲去燒畫。郎粲自己不敢做,又出高價從街上雇了個閒漢,他則躲在顧府附近等待消息,後來聽說火沒有燒起來,一時來不及去找到那閒漢興師問罪,自己爬上牆想看看情形到底如何,不料卻被守在暗中的顧府仆人抓了個正著,由此供出了王屋山。不然的話,張氏父子無論如何都懷疑不到王屋山身上。這本是個比毒西瓜更天衣無縫的殺人計劃,無懈可擊,若不是王屋山自亂陣腳,即使有《夜宴圖》在手,旁人恐怕也很難發現破綻。王屋山卻還要強辯,道:“你們是說我殺了李雲如麼?不不,絕對沒有,我絕對沒有殺人。”耿先生道:“嗯,那貧道便直說了,雖然你王家娘子愛的人是郎粲,但你因為某種原因,並沒有打算離開韓府,所以當你看到李雲如越來越得到韓熙載的寵愛時,便動了殺機……”王屋山的臉色刹那間變得甚是難看。張泌走到梳妝台前,拉開首飾盒,果見裡麵有一隻尖護甲,拿過去交給耿先生。耿先生聞了聞,道:“嗯,是斑蝥,正是金杯毒酒中的毒藥。”張士師也找出了藏在床頭的包袱,揚了揚,道:“是不是怕陰謀敗露,正預備逃跑?”王屋山頹然坐倒在椅子上,沮喪道:“我知道她懷了孩子後,生怕……生怕……”耿先生道:“你是怕李雲如從此地位牢不可破,就想精心策劃、下毒殺她?”王屋山急忙辯解道:“不不……我沒有要殺她!我往金杯中下的隻是墮胎藥,不是毒藥。你們說的什麼斑蝥,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麼。你們不信可以去銀行懸壺醫鋪問問,我就是在那裡買的藥。”三人大感意外,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耿先生歎道:“李雲如的孩子,並不是韓熙載的。”王屋山十分驚訝,道:“不是相公的麼?難道……難道是舒雅的?呀,早知道,我又何必……”又忙道:“我真的沒有下毒,一定是另外有人在我酒杯中下了毒藥,想要毒死我……”臉上露出了驚懼的神色。三人見她如此害怕,便信了她的話,隻交代她不得輕易離開韓府。出來琊琊榭,一時無語,這案子案情真可謂山重水複,本以為見到了曙光,卻又出現了一重厚厚迷霧。商議了幾句,預備先下山驗證王屋山的話。張士師道:“阿爹不是還想見見韓相公麼?”張泌點點頭。不料尋過去,老管家卻說韓熙載天還沒亮就下山了,也沒有說要去哪裡。三人隻好就此下山。耿先生忽道:“典獄,韓熙載會不會又去了大獄去找德明?”張士師道:“煉師放心,我人未到,封條未揭,誰敢開門?”口中這樣說,心中還是有些打鼓。慌忙回到江寧縣衙,見獄門封條尚屬完好,這才放心開了封條,吩咐獄卒一定要嚴加看守。張士師又取了那金杯證物,三人一齊來到王屋山提到的懸壺醫鋪,說明情由。那店主名叫留一刀,五十餘歲,詢問他買家姓名他總推說不記得,但卻爽快地接過金杯,略略一聞,便道:“沒錯,是我這裡賣的墮胎藥。”耿先生是個道士,自幼出家,並不知道斑蝥也是可以用來墮胎的,忙問道:“可這斑蝥不是毒藥麼?”留一刀雙眼一翻道:“不毒怎麼墮胎?”張士師道:“難道你就不怕毒死人麼?”留一刀見他一身公服,忙道:“差大哥可千萬不要話中有話,用斑蝥做墮胎藥墮胎,可是民間流傳了好幾百年的藥方。”頓了頓,“再說了,墮胎本來就是有風險的,誰也沒逼著她墮呀。”張士師道:“那你知道有人為了墮胎吃了墮胎藥後被毒死的事嗎?”留一刀道:“隻聽說女人有難產死的,從來沒聽說吃墮胎藥中毒死的。”張泌道:“瞧這懸壺醫鋪的名字,料來閣下也有懸壺濟世之心,藥本該用來救人,閣下卻賣墮胎藥隻求漁利,豈不是有違醫德?”留一刀重重看了他一眼,肅色道:“大約一年前,一名叫小蘭的年輕女子持一對金釧來店裡買墮胎藥,被我嚴詞拒絕。過了一日,她又添了兩枝貴重珠花,隻為求藥,也被我趕走。過了幾月,已經是冬天,某晚小蘭再來店中時,身孕已成,她哭斥如何命苦,為一老年男子所迷,又指責是我戕害了她母子性命,我還未及反應,她便衝了出去。次日,有人在飲虹橋下發現了她的屍體。”張士師詫道:“原來她就是半年前跳飲虹橋自殺的女子。”留一刀道:“正是。這件事我後來仔細思量,小蘭自殺無非是奸情敗露,為家族所不容,當初我若是同意賣藥給她,她墮下胎兒,猶可以活命。我本欲成全那胎兒之命,結果反害了母子兩條性命。敢問老公,換作你,要如何做才不算有違醫德?”張泌默然無語,良久才道:“冒犯了。”轉身走了出去。張士師卻突然想起一事來,又問道:“店主剛才說這墮胎藥放入酒中可用銀針驗出有毒,若是放入茶水中呢,還能用銀針驗毒麼?”留一刀道:“咦,看不出你小哥兒倒是個行家。墮胎藥放入茶水中,銀針插進去變黑,皂角水一擦就掉了,無法驗出有毒,但卻有一股奇特的味道;若是放入酒中,氣味是沒了,銀針卻可以驗出毒來。”張士師大喜過望,忙謝過店主,出來告訴父親道:“原來之前我並沒有冤枉舒雅,他往李雲如的茶水中下了墮胎藥,墮胎藥放入茶水和酒水中,銀針的反應是不同的。”耿先生道:“呀,那不是他自己的孩子麼?”三人免不了又歎息一回。張士師道:“王屋山沒有說謊,這金杯毒酒原來並不能致人死地,可李雲如到底是如何中毒而死呢?”張泌道:“隻有一個法子能知道,重新驗屍。”張士師道:“可之前韓熙載與李家明聯名寫下請文,申請免驗李雲如屍首。若要重新驗屍,須得二人同意,恐怕要再費一番周折。”張泌道:“現下韓熙載不在府中,李家明也被關在大獄裡……”張士師道:“孩兒明白了。”招手叫過街頭一閒漢,請他去江寧府傳話,自己先與父親、耿先生再往聚寶山而去。耿先生問道:“毒瓜案德明招供了麼?”張士師道:“隻承認了他是宋人細作。對於毒西瓜案,他的話總是模棱兩可,不承認也不否認,加上府尹總是胡亂發問,恐怕這案子要審上好一陣子。”驀然從“毒瓜案”中得到了提示,眼前一亮,問道:“煉師,最初談及如何往西瓜中下毒,你提到了荊軻刺秦的故事,煉師當初的本意是要提醒我或許西瓜無毒、玉刀有毒,但我現在卻突然想起來了,或許李雲如並非飲毒酒而死,而是中了什麼有毒的利器。”張泌頓時醒悟,道:“說得極是。”三人重新回來韓府,也不驚動諸人,悄然來到酒窖中。李雲如冷冷清清躺在角落裡,儀態頗為安詳。雖說酒窖陰涼,但畢竟還是夏天,屍體已經開始有濃重異味。張士師靈機一動,取了一壇酒開封,潑到地麵上。濃鬱的酒香掩蓋了部分屍臭和腐爛的西瓜氣味,總算不那麼難聞了。張泌大致檢驗了麵、頸、手、腳等裸露在外的部位,一無所獲,才道:“怕是要有勞煉師了。”耿先生道:“張公何必客氣。”本來公人驗屍不必忌諱男女,但既有女眷在場,自該儘量尊重死者,當下父子二人退出酒窖,留耿先生一人在裡麵尋找外傷傷口。過了一盞茶工夫,裡麵還沒有動靜,張士師不免著急起來,道:“要不要孩兒下去看看?”張泌道:“煉師是個仔細人,再等一等。”正乾等時,望見江寧府差役封三正領著數人穿過石橋。張士師驚道:“怎麼來了這麼多人?”張泌道:“閒人傳話往往誇大其詞,這還是好的,至少你想要的仵作到了。”忽聽到底下耿先生叫道:“張公,典獄,快下來,找到了!”二人忙步下地道。耿先生鬆開李雲如裙裾腰帶,略朝下拉了一下,露出一截腰身來,指著右腰處道:“全身都驗過了,就那裡有一處傷口,是個針眼。”偏頭一看,在李雲如右腰偏後的位置,果見有一個針眼,針眼四周暈成一個一寸見方的紫黑斑。封三等人也奔了進來,隻聞見窖中酒氣熏天,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張泌道:“仵作,我們剛發現李雲如喝的金杯毒酒不過是下了墮胎藥,並不致命,這裡有處外傷,請你上前看一下。”楊大敞聽得案情離奇轉變,不由得大奇,上前一看,道:“這麼小的傷口,四周的肉成這樣的顏色,這毒藥厲害,似是烏頭。”張泌道:“烏頭(烏頭因發毒快是古代標準軍用毒藥,用以塗抹兵器、配置火藥。《三國演義》中關公刮骨療毒療的就是烏頭的毒。)?那不是軍中專用毒藥麼?”楊大敞道:“正是。死者中了這麼厲害的毒藥,毒氣直接通過血液攻心,會迅速斃命。”張泌道:“這麼說,李雲如是死在她換好衣服、重新走進花廳的時候了。”張士師道:“我知道顧閎中為什麼要在《夜宴圖》中暗示朱銑是凶手了,朱銑當時離李雲如最近。其餘人當時都在留意毒西瓜,是聽到朱銑說了句‘李家娘子,你怎麼了’才回過頭來,發現李雲如正慢慢倒在屏風前。”張泌道:“這隻是顧閎中的看法,我想不出朱銑有什麼理由要用這種手段殺死李雲如。”頓了頓,道,“書吏,你將適才的情形全部記錄下來。我們再回去看看《夜宴圖》。”封三忙道:“小的出來時,周文矩周官人又送一幅《夜宴圖》,說是要交給典獄。小的聽說昨天顧府失了火,有人想燒掉顧官人的《夜宴圖》,怕再出意外,特意將畫留在江寧府中了。”張士師道:“太好了,正好可以兩幅圖比照來看。”一行人正離開之時,韓府某處突然傳來一陣琵琶聲,有人和著音樂唱道:“好姻緣,惡姻緣,奈何天。隻得郵亭一夜眠,彆神仙。琵琶撥儘相思調,知音少。待得鸞膠續斷弦,是何年?”頗有淒涼之意。張士師心道:“這不是秦蒻蘭的聲音麼?原來她唱歌這般好聽。”餘人也認為不過是韓府歌伎一時興起,隨口唱上一曲。惟有張泌和耿先生深為震撼,因為這正是昔日韓熙載派秦蒻蘭色誘大宋使者時陶穀為她填的相思詞。此時此刻,秦蒻蘭突然再唱此曲,莫非也在憂懼官家要將她獻給大宋皇帝?電光火石間,張泌又想起一件事來。進城後,張士師怕府尹又來胡攪和,便請父親與耿先生先回崇真觀,自己到江寧府衙去取周文矩的《夜宴圖》,才到江寧府門口,便見本縣獄卒郭見匆忙趕來道:“典獄,我有急事找你。”張士師料來一時不得脫身,便請封三取了周氏《夜宴圖》送去崇真觀。郭見將他拉到一旁,道:“有兩件事,一是早上積善寺的小和尚來給他師傅送飯,被我擋了,他哭哭啼啼死活不走,說了許多夾雜不清的話,不過他無意中提到韓熙載一早就去了他們寺,到德明長老房中四下尋找,不知道在找什麼東西。我聽了格外留心,悄悄去了積善寺……”張士師道:“結果你遇到韓熙載了?”郭見道:“倒是沒有,隻遇到一位奇奇怪怪的漁夫……”張士師道:“又是那漁夫。他也在找東西麼?”郭見道:“正是。不過他一見到有人來就跑掉了,我叫他也沒叫住。”張士師心想:“此人總在關鍵時候出現,行蹤神秘,必有蹊蹺。”忙問道:“你知道他叫什麼嗎?”郭見道:“問過小和尚,說是叫樊若水。”張士師道:“樊若水,嗯,這倒不像個漁夫的名字。”又問道,“你說有兩件事……”郭見忙道:“第二件事是我回衙門後不久,韓熙載就來了,說是要見德明,當時典獄來過衙門開了封剛走,我當然不肯放他進去,他就怒氣衝衝地走了。”張士師道:“你做得好。”郭見笑道:“這前一件事足可以將功補過了吧?”張士師知他是指老圃上吊自殺一事,拍了拍他肩頭,笑道:“當然。我還有事要忙,回頭閒了請你喝酒。”郭見道:“一言為定。”眉開眼笑地去了。張士師心想:“不知道德明藏了什麼重要的東西,韓熙載和那漁夫都在找,少不得下次審訊德明時要好好問一問。”正躑躅時,封三飛一般跑過來叫道:“典獄君,尹君急召你。”張士師見他手中拿著個卷軸,問道:“這便是周文矩的《夜宴圖》麼?”封三道:“正是。小的去崇真觀送畫,請典獄君快些進去,尹君看上去十萬火急。”張士師道:“知道了,我這就去。”心中卻道:“他能有什麼急事。”進來大廳,陳繼善正伏案翻看一堆書本、信劄,見張士師進來,忙揮手命差役退出,等到再無旁人,才招手叫張士師到案桌旁,將一封信交給他道:“這是從德明房中搜出來的信,你看看。”張士師心念一動:“莫非這就是韓熙載與那漁夫在找的東西?隻不過他們不知道府尹已經搶先拿到了手。”忙拆開信,隻見開頭寫道:“叔言如晤……”忙問道:“請教尹君,叔言是誰?”陳繼善道:“是韓熙載的字,咳。”一把將信奪過,道,“還是本尹來告訴你吧,這信是韓熙載好友李穀病重時寫給韓熙載的,大概意思是希望臨死前能再見韓熙載一麵,並說已向宋朝皇帝推薦韓熙載為相,望他見信後立即隨同信使返回北方,有玉扇墜為憑。”張士師道:“原來被老圃殺死的北方客就是李穀信使,隻是這信如何落入了德明長老手中?”陳繼善道:“當然是老圃殺死北方客後交給他的,老圃不識字,也想弄明白死者身份。”張士師開始覺得不對勁兒,德明長老是宋朝細作,既然早得到了這封信,無論是交給韓熙載本人,還是交給南唐國主李煜,都隻會對宋朝大大有利,為什麼反而把這樣一封關鍵的信藏起來長達一年之久?陳繼善見他不言不語,急得直跺腳道:“典獄,你到底明白過來沒有?德明是宋人細作不假,但卻不是往瓜中下毒的凶手。”張士師道:“是。德明長老要殺韓熙載,無須下毒,隻須將信公開,自有國主來殺他。”陳繼善道:“你小子總算聰明了一回。”張士師道:“可下吏還是不明白,德明長老為什麼要將信藏起來?”陳繼善道:“你是不是男人?知不知道什麼叫惺惺相惜?”張士師道:“就算如此,德明長老也該將信交還給韓熙載呀。”陳繼善道:“德明是不想讓韓熙載再次處於兩難的境地,換作本尹,也會這麼做。”張士師問道:“那尹君要下吏如何行事?”陳繼善氣道:“呀,此時此刻,你還要問本尹如何行事?笨死了,還用問嗎,當然是繼續找西瓜凶手了!”張士師道:“是,下吏這就去。”方欲退出,陳繼善叫住了他,道:“你把這信拿去還給韓熙載,悄悄的,可彆再讓旁人知道了。”張士師大為意外,一時愣住,陳繼善怒道:“怎麼,你還想要本尹親自去跑腿送信麼?”張士師道:“下吏不敢。隻是……想問問尹君,為什麼要把信還給韓熙載?若他見信後果真投奔大宋,不是於我南唐不利麼?”陳繼善道:“你小子還真是笨,韓熙載多年前曾出使北方,他心向北人的話,早就留在那裡不回來了。”張士師道:“剛才尹君還說也會學德明長老,要將信藏起來的呀?”陳繼善道:“這信是一年前的事了,當時李穀病重垂死,韓熙載為了老友或許會心動,但目今李穀已死,北方對他再無意義。”張士師此刻才真正領教了這位府尹的精明與見識,心中暗服,忙道:“尹君高見!”又道,“下吏不是奉承,是真心這樣認為。”陳繼善道:“比起你這個笨頭笨腦來,本尹當然是高見了。”轉眼間又恢複了洋洋自喜、自鳴得意的老官僚姿態。見張士師望著自己發呆,忙喝道,“還不快去送信!”出來江寧府,張士師正犯愁該上哪裡去找人,卻見韓熙載正朝他走來,心想:“這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忙上前道:“韓相公,我正要找你。”韓熙載道:“韓某也正要找你。張典獄,我想見見德明長老,請你通融。”他口中說“通融”,卻是一副命令的口氣。張士師道:“韓相公但有所命,下吏不敢不從。”韓熙載在江寧縣大獄被擋了駕,去找江寧縣令趙長名,也未見到人,又憤憤來找江寧府尹陳繼善,不想先遇到張士師,順口一提,對方竟是一口答應,不由得大感意外。張士師道:“不過我也有件小事想問問韓相公,相公前晚到大獄私見老圃,不知道跟他說了些什麼,促使他上吊自殺?”韓熙載冷冷道:“是他自己要死,關韓某何事?”張士師道:“嗯,韓相公是做大事的人,除了相公自己,原也沒有將旁人的性命生死放在眼裡。”韓熙載臉上閃出一絲慍色,道:“典獄是在怪罪韓某麼?”張士師道:“下吏不敢。這裡有封給韓相公的信。”韓熙載森然看了他一眼,勉強接過信來,隻一看信皮,臉色立即大變,道:“這不是……”張士師道:“信是從積善寺找到的,現歸還給相公,旁人並不知曉。還有那塊玉扇墜,相公也可自去縣衙證物房取回。”韓熙載飛快地掏出信來,雙手顫抖,嘴唇翕張,顯是極為激動。張士師卻始終對這個男人沒什麼好印象,隻因他對秦蒻蘭的冷酷,當即道:“下吏先回縣衙為相公安排。”走出幾步,卻聽見韓熙載在背後叫道:“典獄……多謝了。”張士師心道:“你該謝的人是陳繼善。”也不答話,甚至都沒有回轉身去。回到縣衙,張士師先命人將李家明放了出來。李家明道:“已經找到害死我妹子的真凶了麼?”張士師道:“還沒有,不過我們剛發現你妹妹不是死於金杯毒酒,而是腰間中了毒針。”李家明略微一呆,也不再多問,迅速離開了縣衙。張士師又命人將德明鬆了戒具,帶到抄案房等候。剛剛安排妥當,便見韓熙載匆忙趕來,直接讓人領他進了抄案房。一見韓熙載進來,德明便雙手合十道:“貧僧實在有愧相公。”韓熙載道:“長老不必如此,不過是各為其主……”頓了頓,又道,“提到這個‘主’字,韓某更該汗顏了。”德明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韓熙載道:“長老果真是韓某知己。”德明微歎一聲,道:“阿彌陀佛,知己不敢當,不過貧僧跟相公一樣身處夾縫當中,感同身受……”忽揚聲道,“典獄,請進來吧。”張士師一直躲在外麵偷聽,見被識破,隻好走了進來,隨口搪塞道:“我隻想來問問德明長老,你到底有沒有在西瓜中下毒?”德明道:“貧僧本方外之人,卻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光顧夜宴,內心早已經有毒。”張士師道:“那陳致雍呢?是長老殺的麼?”德明道:“不是。”張士師道:“長老是不是還有幫手?比如漁夫……”他心中一直對那漁夫有所疑慮,韓熙載到積善寺找信尚情有可原,那漁夫找這信何用,莫非也想挾製韓熙載?張士師正要說出樊若水的名字時,忽聽到有人在外麵叫道:“張典獄,幾位請出來吧。”聲音又尖又細。張士師聽出這是那老宦官寇英的聲音,忙趕出來,問道:“大官有何差遣?”老宦官道:“官家有命,請典獄立即釋放德明長老。”張士師一愣,心想:“官家這麼快就知道德明不是真凶了?不應該呀,府尹那麼精明,絕不會透露信件一事。”卻聽見老宦官對德明道:“長老,官家有命,請你即刻出城過江,不要再來我們南唐國土了。”張士師心道:“原來是驅逐德明出境。國主果然懼怕宋人,明知道德明是細作,卻還是要放他走。”張士師心中多少有些沮喪,兩麵便不再理會諸人,自往崇真觀而去。一進靜室,便見到東西各擺放著兩幅《夜宴圖》,顧閎中那幅他早已經見過,周文矩那幅人物則要寫實得多,場麵也有所不同,比顧氏要細膩很多。張士師不見父親,忙問道:“阿爹呢?”耿先生道:“張公與封三去了懸壺醫鋪。”張士師奇道:“為何還要去懸壺醫鋪?”耿先生道:“懸壺醫鋪的店主留一刀托人帶了張紙條給張公,上麵寫了一句詩——‘抽刀斷水水更流’。”張士師道:“抽刀斷水水更流?店主想說什麼?”耿先生道:“這我們也沒有猜透。張公說那店主既然叫留一刀,很可能留有關鍵一刀,所以就親自趕了過去。”張士師大奇,正困惑間,耿先生又道:“倒是這裡確實有件要緊事——典獄適才不在,貧道與張公仔細比照了這兩幅《夜宴圖》。你過來看,這周文矩的圖分三幅,琵琶、綠腰兩幅與顧閎中的差不多,不過視角有所不同,周圍環境細節更多些,但第三幅審案卻是顧氏所沒有,是非常好的補充。”張士師道:“嗯,這是發現西瓜有毒後我當眾推問案情時忽然發現珠簾外有黑影的情形。”耿先生道:“不錯,典獄正回頭看著珠簾,表情非常生動。根據筆錄來看,典獄出去抓到韓曜、帶他進來後不久,李雲如便從屏風後出來,倒地而死。”張士師道:“正是如此。我帶著韓曜進來後,全廳人加起來也就說了不到五句話,李雲如就突然從屏風後冒出來七竅流血而死。”耿先生道:“所以說周文矩這幅《夜宴圖》價值重大,你看,時間這麼短,又有這麼多人在場,有這麼多雙眼睛,凶手應該不會長距離移動。”張士師眼前一亮:“對,殺死李雲如的凶手應該就站在屏風附近。”看著圖道,“那麼,有朱銑、韓熙載、德明三人。”耿先生道:“還要算上周文矩自己,你看這幅圖,韓熙載、朱銑均是背對屏風,視角恰是自屏風前看到的花廳的一切。”張士師道:“這四個人中,隻有韓熙載還勉強可以說有殺李雲如的動機,也許他知道了她肚子裡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其他三個人,根本跟李雲如毫無關係。而且就算韓熙載要殺李雲如,機會太多了,為什麼要選夜宴這樣的場合,又剛好選擇李雲如換好衣服回來的時候動手?”耿先生道:“這確實說不通,所以張公推測凶手應該是迫不得已才會出手。”張士師道:“迫不得已?”耿先生道:“李雲如從屏風後出來時,正好是站在眾人的背後,也許她看見了什麼她不該看見的東西,所以才被殺了滅口。”隻聽見門外張泌的聲音道:“凶手最初的目標並不是李雲如,一石不能殺二鳥,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邏輯。”張士師愣了好半晌才會意過來,道:“這麼說來,無論是凶手,還是目標,都在朱銑、德明、韓熙載、周文矩這四人當中?”張泌道:“正是。”張士師道:“嗯,周文矩是不請自來,不會是目標。除了韓熙載外,大家也都不知道德明要來,他不是目標,也不會是凶手。”耿先生道:“那就隻有四種可能性——朱銑要殺韓熙載、韓熙載要殺朱銑、韓熙載要殺周文矩、周文矩要殺韓熙載。”張士師心道:“結論顯而易見了,果然是朱銑,我就知道他會忍不住憤恨下手。”殺死李雲如的凶手終於浮出水麵,忍不住長長舒了口氣。又想起毒西瓜案,忙道:“忘了告訴大家,已經有新的證據證明德明不是毒瓜凶手。”見並無外人,便詳細說了事情究竟。不料張泌、耿先生均不感意外,張士師奇道:“阿爹和煉師早知道德明不是西瓜凶手了麼?”張泌道:“說他是凶手不是意外之事,說他不是凶手也不是意外之事。”張士師不明所以,耿先生又問道:“那漁夫果真叫樊若水麼?”張士師道:“是,我覺得這漁夫十分可疑,準備派人找他來問話。”耿先生笑道:“樊若水可不是漁夫,他是與舒雅一道被除名的進士。”原來樊若水曾與舒雅參加了韓熙載主持的進士考試,該榜取中九人,舒雅高中狀元,樊若水也一舉及第。當年大周後周娥皇尚在世,還準備將親妹妹周嘉敏——也就是現在的小周後許給樊若水。但後來落第士子聯名拜橋,指責韓熙載取中的九名進士中有五名跟他熟識,事情鬨大後,還是國主李煜出麵,取消了韓熙載認識的五名進士的資格,舒雅、樊若水均在其中。張士師大驚失色:“原來韓熙載認識樊若水。”張泌道:“這就是關鍵。我已經讓封三派人去找樊若水了。”張士師道:“呀,阿爹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樊若水的?”張泌道:“買魚,從知道秦蒻蘭向他買魚開始。”又道,“我們走吧。”張士師道:“去哪裡?”張泌道:“聚寶山。我已經讓封三通知所有人趕去那裡,真相大白就在今日。”此時早過了午飯時間,三人又簡單吃了些東西,隻是出來後走了一路都沒有雇到大車,隻好一路步行出城。三人到達韓府花廳時,除了陳致雍、德明及個彆侍女、樂伎外,參加過夜宴的人物都已經到場,甚至連江寧府尹陳繼善、江寧縣令趙長名都聞訊趕來。王屋山縮在屋角,低著頭不敢看人,郎粲則遠遠站在門邊,現出一貫高傲的姿態來。張士師道:“有勞大家再次到場,現在請各位聽我指揮。朱相公、韓相公,請你們二位站到屏風這邊來。”二人依言走過來。張士師道:“朱相公請站在這個位置……韓相公你站這裡……站好了不要動。嗯,還缺德明長老,封三哥,請你過來站到這裡……就站在朱相公右首……好,你現在是代替德明長老的位置。”又叫道,“阿爹。”張泌便也走過去,站在韓熙載左首。周文矩不解地問身旁的顧閎中道:“典獄這是要做什麼?”顧閎中搖了搖頭,示意不知。隻聽見張士師道:“各位,當下正在再現殺人時的現場。殺死李雲如的凶手就在各位當中,我們要把他找出來。”李家明終於急不可待地嚷了起來:“殺死我妹子的凶手到底是誰?”張士師道:“彆著急,請大家看好了,看著屏風那邊,李雲如換好衣服出來了……”眾人聽說李雲如出來,驚叫一聲,一齊望過去,卻見出來的隻是耿先生,笑道:“貧道是代演李家娘子的角色。”張士師道:“大家再請看我阿爹……”隻見張泌從袖中取出一根針,慢慢靠近韓熙載,正要將針去戳韓熙載的腰,突然回頭,發現了耿先生正走過來,於是飛快地退後幾步,將針戳在耿先生的腰上,隨即迅速退回原位。張士師道:“朱相公,現在請你回頭。”朱銑回頭一看,耿先生正痛苦地雙手緊捂腹部,不禁一呆,問道:“煉師怎麼了?”張士師道:“現在大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嗎?”眾人尚不明所以,未完全會意過來,顧閎中突然走上前來,道:“典獄是說張公扮演的凶手本來要用毒針殺熙載兄,結果被剛換衣服出來的李雲如發現了,凶手為了掩飾自己,不得已殺了李雲如滅口……”張士師道:“正是。”又放低聲音道:“官人現在也知道了,朱銑並不是凶手,本來我也一直懷疑是他。”顧閎中竟然點了點頭。舒雅忍不住地問道:“雲如不是死於金杯毒酒嗎?怎麼……又變成毒針了?”張士師看了一眼牆角的王屋山,她正驚懼地看著自己,不免心想:“王屋山在金杯中下墮胎藥,舒雅在茶水中下墮胎藥,一個嫉妒情敵不惜加害無辜小生命,一個為了聲名甚至可以戕害自己的親生骨肉,這世道也不知道怎麼了。”不願意再多談這些人心險惡之事,隻簡單道:“酒中的毒並不致命,真正導致李雲如毒發的是刺在她腰間的毒針,她是中了烏頭的劇毒而死。”李家明狠狠地盯著張泌,道:“凶手是誰?”張泌道:“不是我,我隻是臨時串演一下,就跟耿煉師扮演李雲如一樣。真正的凶手……就在你旁邊!”李家明扭頭一看,旁邊竟然是秦蒻蘭,訝然道:“是你?”秦蒻蘭茫然反問道:“是我?”張士師忙道:“錯了,李官人,凶手在你的另一邊!”李家明轉頭一看,另一邊站的人恰是周文矩。所有的人都愕然呆住,驚得張大了嘴巴。周文矩自己也是瞠目結舌,半晌才道:“我與韓相公素無交往,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殺他?”一旁江寧縣令趙長名聽說張士師幾日來大出風頭,想到他不過是自己手下一小小屬吏,不免很有些不忿,有心小露一手,以免讓人看輕,當即插口問道:“既是素無交往,周待詔為何又冒昧來到韓府參加夜宴呢?聽說周待詔是不請自來,豈非彆有所圖?”又斜睥了顧閎中一眼,雖沒有明說,那意思卻分明是暗指他有幫凶嫌疑。周文矩道:“趙明府有所不知,我與閎中兄是奉官家之命……”他明知道不該說出自己與顧閎中來到韓府是奉國主之命來窺探,可如果不解釋清楚,實在難以洗脫嫌疑,便有意略微一提“官家”即刻頓住,旁人立即明白過來,心想:“難怪總有人說官家想重用韓熙載,卻又不能完全信任他。”趙長名慌忙道:“原來如此,得罪了。”心中懊惱得要死,後悔實在不該插嘴。眼見就要冷場,陳繼善重重咳嗽了聲,道:“張公,周官人說他與韓相公素無交往,無冤無仇。”張泌道:“素無交往是真,無冤無仇倒也未必。”周文矩笑道:“韓相公,你自己倒是說說,我與你有何冤仇?”韓熙載乾脆地搖了搖頭,道:“半點糾葛也沒有。張公,還請你明說,周官人為何要殺我?”張泌道:“因為周官人的小妹周小蘭。”周文矩這時才真真正正大吃了一驚,不知道張泌如何能知道自己小妹這等隱秘之事,卻見他又轉頭問道,“韓相公,你認識周小蘭嗎?”韓熙載自己也頗為吃驚,仔細想了半天,搖頭道:“不認識。”周文矩勃然大怒,道:“我小妹因你而死,你竟然說你不認識她?”他這樣說,就等於親口承認自己是凶手了。眾人正駭異地望著他,卻見李家明衝過來扭住他撕打起來,罵道:“原來是你殺了我妹子!我要殺了你……”張士師忙命差役上去將二人拉開。李家明被按坐在椅中,猶自氣喘籲籲,朝周文矩怒目瞪視,憤恨不止。周文矩甩開差役,整了整衣衫,冷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不承認,確實是我殺了李雲如。我本想利用官家派我來赴夜宴的大好機會,用毒針殺死韓熙載,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正要下手之時,被李雲如撞見,我不得不殺她滅口。”張士師道:“後來我誤斷舒雅往茶水中下毒,以為找到真凶……”重重看了舒雅一眼,心道,“其實也算不上完全是誤斷,不過你在茶水下的是墮胎藥而已。”舒雅似猜到他已知曉真相,一時赧顏,慌忙垂下了頭。張士師續道:“顧官人提議大家不如就此散去時,周官人卻刻意提到毒西瓜一案,應當是想留在韓府,繼續找機會向韓相公下手吧?”周文矩道:“典獄猜得不錯。”陳繼善道:“可你到底為什麼要殺韓熙載?”周文矩道:“我要殺他,自然有他該死的理由。”眾人見他神色之間自有一股大義凜然的堅毅,無不心想:“莫非真是韓熙載犯下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卻聽他道,“我小妹周小蘭肚子裡懷了韓熙載的孩子,為長輩不容,被迫跳飲虹橋自殺,她才二十歲……”韓熙載風度才華為無數女子所迷戀,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他府中姬妾如秦蒻蘭、李雲如、王屋山等均是萬中之選,然則畢竟都是出身教坊的風塵女子,此刻忽聽他染指良家女子的奇事,無不驚愕異常。周文矩恨恨道:“韓熙載,你一大把年紀,為老不尊不說,府中又蓄養了這麼多美麗的女子,為何還要來招惹我小妹?”韓熙載冷冷道:“韓某從來不招惹女人,隻有女人來招惹韓某,況且我根本不記得認識周小蘭這個人。”周文矩道:“我小妹長相普通,你自然是不記得。女人於你隻是一件衣裳,用完了要麼扔掉、要麼送人,就連你府中這位江南第一美女,不也是如此下場麼?”秦蒻蘭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層紅暈,隨即低下頭。韓熙載似是被戳到了痛處,眼中閃爍著咄咄逼人的光芒,提高了聲音,肅色道:“周文矩,我可以明白告訴你,韓某一生中確實有過很多女人,也辜負過很多女人,但隻要是我韓某的女人,我都會記得很清楚。如果小蘭真有了我的孩子,我絕對不會讓她去死……”周文矩冷笑道:“韓熙載,你還真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適才還說不記得周小蘭這個人,這會子又叫上小蘭了……”一旁陳繼善早就聽得索然無味,忙叫道:“來人,快將周文矩押下去!彆讓他們在這裡婆婆媽媽地爭女人、孩子什麼的,一朝大臣,成何體統!”周文矩道:“陳府尹,韓熙載害了這麼多女子,若是其中一個是你妹妹,抑或是你女兒……”不及說完,便被差役們蒙住嘴巴拉扯了出去。陳繼善道:“嗯,耳根總算清淨多了。典獄,李雲如的案子破了,毒瓜案呢?”秦蒻蘭驚道:“毒瓜案不是早就破了,德明長老就是毒瓜案的凶手麼?”張士師道:“娘子有所不知,德明長老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走到門邊,叫道:“帶他進來吧。”隻見兩名差役押著一名漁夫打扮的人走了進來,此人正是那神秘的樊若水。雖然多年不見,舒雅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驚道:“樊兄,你……你怎麼這身打扮?”張士師道:“他叫樊若水,就是西瓜凶手。”秦蒻蘭驚道:“怎麼會是他呢?典獄不是說他在飲虹橋救過雲如麼?”張士師道:“那是因為若是李雲如落水淹死,當晚夜宴就開不成了,他的精心計劃亦無法實現,權衡利弊,他當然要先救人。”頓了頓,又道,“樊若水,若不是你急不可待地到積善寺找東西,我們本也懷疑不到你。”韓熙載大為意外,問道:“你還在懷恨當初是因為韓某才落榜麼?”樊若水昂然道:“不錯。我本滿腹才華,也憑自己的本事名中金榜,僅僅因為之前拜會過你幾次,便受你牽累被除名。”韓熙載看了秦蒻蘭一眼,心道:“樊若水是你同鄉,當初是你將他引薦給我,我知道你隱有讓我暗中關照他的意思,這是你第一次求我,所以亦如你所願。以他的文章水平,他真以為能高中進士麼?”他不願意當眾說穿此事,自揭任人唯親之短,隻輕蔑一笑,也不答話。舒雅忙道:“樊兄原來是因為此事懷恨恩師,可這件事怎麼能怪恩師呢,分明是政敵暗中指使人興風作浪……”樊若水冷笑道:“若非韓熙載張牙舞爪、四處樹敵,又怎會牽連我被除名?舒雅兄,你自己也是受害者,為何還替他說好話?”舒雅道:“這個……”陳繼善道:“罷了罷了,你們自己的恩怨回頭慢慢再說。樊若水,你先說你到底是如何下毒的?”樊若水傲然道:“這有何難?我時常到老圃瓜地送魚,偶爾還會代他看瓜,有一次聽說他留了兩個大瓜給韓府,覺得報仇的機會來了,就問了是哪兩個瓜,用細杆插入瓜臍,注入了砒霜毒藥。”毒瓜案自一出現便十分詭異,凶手如何往瓜中下毒也困惑了眾人許久,此刻聽到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許多人不免心想:“原來下毒害人如此容易,以後吃東西前可要好好用銀針驗過啊。”張士師尚不明一事,問道:“那你為什麼要嫁禍給德明長老?”樊若水道:“我沒有想嫁禍給德明長老,隻是砒霜沒有用完,想找個妥當的地方藏好。我借住在積善寺,當然知道積善寺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雷音堂了,所以趁左右無人的時候,將瓶子塞進了香爐灰裡。”陳繼善道:“太好了,毒瓜案總算破了。書吏,快拿供詞給樊若水簽字畫押,回去就可以結案了。”張泌忽道:“不,這案子還沒有破。”陳繼善道:“凶犯都自己招供了,怎麼還沒破?”張泌道:“真正的主謀還沒有找到。”眾人頓時開始不自然起來,有些驚訝,又有些惶恐,心下忍不住要懷疑揣度他人,到底誰才是主謀。就連張士師也不知道尚有彆情,大惑不解地看著父親。陳繼善皺眉道:“還有主謀麼?”張泌道:“毒瓜殺人案籌劃周詳,主謀之所以選擇西瓜,一定是想親眼看到韓相公將毒西瓜吃下去。”郎粲驚道:“這麼說,主謀也在夜宴當中了?”張泌道:“當然,她人現在就在這裡。”便將目光緩緩投向秦蒻蘭,問道:“秦家娘子,你自己說,這毒瓜案到底破了麼?”秦蒻蘭飛速看了樊若水一眼,毫不遲疑地道:“沒有。”慘然一笑,才從容不迫地道,“張公真是好眼力。隻是不知張公是如何懷疑到小女子身上的?”頓了頓,又道:“嗯,應該是我適才太心急,忍不住出聲為若水辯解,提到他曾經主動下河救雲如妹妹。”張泌道:“不錯,這是個很大破綻,小兒士師隻向娘子提過李雲如落水後為一漁夫所救,並沒有說就是你向他買魚的漁夫,那渡口靠近魚市,來來往往的漁夫多不勝數,你卻是立即知道救人者是樊若水,可見你與他熟識並暗中通過消息。不過,這隻是其一,娘子即使適才不開口,我也是早就知道了。”歎息道:“娘子的為人跟容貌一般無懈可擊,我本來從來沒有懷疑過娘子,相信在場所有人都沒有懷疑過娘子,說起來純屬僥幸,隻是我偶然聽到差役說韓府全家自半年前就開始全部吃素,突然想起來,起初小兒士師在金陵酒肆初見娘子時,娘子不是正在向漁夫買魚麼?既然吃素已久,買魚便隻是個遮掩,娘子與漁夫二人都有問題。再說西瓜一事,我也是後來才想通的,大瓜並非老圃主動預留、而是早被娘子預定,想來這預留之計,也隻是預先埋伏的棋子,好讓樊若水往裡麵下毒。另一件可疑之事便是陳致雍之死,陳致雍分明已經進了韓府,看到娘子送店鋪夥計出府後,又非要跟出去看看。這‘看’自然不是看熱鬨,而是他看到了可疑的人和事。我猜想當時樊若水正在竹林99lib?中等候,娘子假稱送人,不過是要去竹林與其相會。你二人發現陳致雍跟蹤後,自然要殺他滅口……”樊若水忙道:“是我殺了陳致雍,與蒻蘭無乾。蒻蘭離開竹林後,我發現有人跟蹤,一時心急,就上前扼住他脖子,防他叫喊,等他死了才發現是陳致雍。”朱銑聽他直呼“蒻蘭”,顯見二人關係非同一般,心中又是失望又是難過。卻聽見秦蒻蘭道:“一切都是我主使,與若水無乾。”陳繼善忙道:“不必相爭,兩人都有份。來人,將他二人都拿下了!大功告成,準備回府。”差役們忙應聲上前拿人。張士師早就驚得呆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心中反複道:“怎麼會是她?怎麼會是她?”卻聽見韓熙載道:“等一等。”他走到秦蒻蘭麵前,急遽問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秦蒻蘭一字一句地反問道:“你說呢?”目光如刀鋒般掠過他臉上。他看得出來,她還愛著他,隻是,她的愛比死亡更冷酷。眼見差役要押人出門,朱銑追上前來,不顧眾目睽睽,一把扯住秦蒻蘭,不甘心地問道:“你……你原來是打算連我一塊兒也毒死麼?”秦蒻蘭不露聲色,隻淡然看了他一眼,隨即掙脫了他,昂然跨出了門檻。陳繼善走過來拍了拍韓熙載的肩頭,饒有深意地道:“老韓,今晚你終於可以高枕無憂了呀。”韓熙載猛然撥開了他的手,轉身就走。陳繼善道:“哎,本尹可是好意,你何必衝我發火,你當真以為這些女子都是上世欠你的,該任憑你擺布?”韓熙載仿若未聞,隻朝臥榻走去。陳繼善見耿先生怔在一旁,似是感慨無限,忙走近去,低聲道,“珍珠,如今你總算明白,我比這韓熙載要好許多了吧。”耿先生道:“嗯,你很好。”陳繼善登時喜上眉梢,樂滋滋地道:“那我回府種珍珠去了。你……要與我一道下山麼?”耿先生道:“你先走,我等典獄。”扭過頭去,張士師正失魂落魄地站在屏風前,承擔著深沉而痛徹的複雜情感,尚未從發覺秦蒻蘭就是毒瓜凶手的巨大震撼中回過神來。韓熙載飛奔上二樓,趕到窗口,隔著窗棱凝視著秦蒻蘭瘦削躑躅的背影,目送著她走上石橋、進入複廊,遙遙聆聽著廊中回響的腳步聲,無限的哀傷騰升而起。他再一次感到失去的悲哀——一彆兩隔,一彆生死,刻骨銘心。突然間,從來不肯流淚的他竟有一種落淚的衝動。那一刻,他終於知道,有時候——災難並非不請自來,而是咎由自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聽見有人走上樓來,回過頭去,原來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韓曜,忍了許久的老淚終於潸然而下。殘陽燒紅了晚霞,暮靄中帶著紫色,聚寶山也被妝點得格外奇幻華麗。眾人押著犯人們下山,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心頭百般沉重滋味,隻有如血的夕陽將各自身影拉得老長老長。自踏出花廳那一步,秦蒻蘭始終沒有再回頭,但卻慢慢開始留戀一路流淌的無儘蓮香與風光。到得山下,終於還是忍不住地回望聚寶山,那處宅邸已經被叢林遮住,完全看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跡。長久以來,她一直想著會有離開的一天,可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她的心仍然隱隱作痛。踏上長乾橋,金陵城就在眼前,終於要進城了。以往雖有不少苦難的日子,但至少她還相信,幸福即使不在路上,也一定會在路的儘頭。而如今她已經清楚地知道,路的儘頭將是黑暗的牢獄,命運就是這般捉摸不定。她突然回過頭去,望著身後的樊若水——她要是長得沒這般美貌,定不會被家人賣入教坊,亦該早已嫁給了這位青梅竹馬的同鄉,或許可以小家小戶地過著賢良安寧的日子,種種花草,養養雞鴨,偶爾抬頭看看雲淡風輕,人生豈不完美?哎,實在可歎呀,生是如此偶然,死又是如此必然。歲月往複,多少歡樂,多少憂傷,多少酸甜,多少苦辣,都將過去——她朝兒時夥伴歉然一笑,陰鬱蒼白的麵龐上突然漾開了兩朵燦爛的紅花,寫滿了純樸天真的童年往事,隨即縱身躍入了秦淮河中。樊若水急忙排開差役來攔住她,卻隻拉到了一片衣角。心愛之人就此從他手中溜走,情意毒酒的杯盞終被砸碎,剩下的隻有冰冷塵世中的一腔絕望與怨恨。差役怕擔負失職之罪,欲跳下河救人。陳繼善忙上前喝斥道:“還救什麼?你救她便是害她。”差役一愣,陳繼善又催道:“還不快走,可彆耽誤了本尹回府種珍珠。”差役又上前去推樊若水,他卻死活不肯動,差役們費了好大勁才將他從橋上拖走。遠遠落在人群後麵的張士師聞聲趕到橋頭時,河中早不見了人影,甚至沒有留下一點漣漪——舒緩從容的水麵泛湧著夕陽的波光,粼粼閃爍,搖弋有致。不知是何處畫舫又有女音唱道:“泛泛淥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隨風靡傾。芙蓉含芳,菡萏垂榮。朝采其實,夕佩其英。采之遺誰?所思在庭。雙魚比目,鴛鴦交頸。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知音識曲,善為樂方。”蕩漾河心,兩岸渺茫。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風不著意,水卻含情。往者已逝,來者猶傷。長乾橋從此籠罩了一縷淡淡的憂懷感傷,成了一幅鐫刻在張士師心中無法磨滅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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