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又不知不覺地到了老圃瓜地,卻隻是一片綠油油的空曠與寂靜。以往老圃西瓜名譽金陵,總有人來瓜地裡偷瓜,所以瓜季時老圃吃住總在瓜地裡,就是為了防人偷瓜。如今主人已去,滿地的西瓜卻是再無人敢偷半個。血水西瓜的故事一夜之間已經傳遍全城,在人們看來,這瓜地裡不知道埋藏多少邪惡,西瓜的結局已經可以預料,無非是在地中自行乾癟、爛掉。這西瓜的罪惡陰影,到底還要在金陵人頭上籠罩多久?話說張泌、耿先生帶著仵作楊大敞匆忙離開韓熙載府邸,差役朱非、霍小岩又追了上來,五人一道下山。張泌始終不說要去何處,朱非等雖覺詫異,也不好多問。中途陸續遇到差役帶上顧閎中、周文矩、韓曜、郎粲等人上山,亦有不嫌麻煩趕去韓府看熱鬨的好事者。到得聚寶山山腳,之前載過張氏父子的車夫竟然真的還在山腳下等待,張泌、耿先生與仵作楊大敞上車先行,朱非問起要到何處會合時,張泌隻說了四個字:“老圃瓜地。”一路上,張泌、耿先生始終不發一言,楊大敞不知情由,竟也能忍住不問一字。隻有那車夫格外失望,豎起耳朵都未聽到車內隻言片語。他猜車內之人當有意如此,不過既是要去老圃瓜地,又有仵作跟著,必然是跟老圃有關,隻有鐵了心跟在後麵,必然能知道真相,明日他就是這金陵城最受歡迎的車夫了。天悶熱得厲害,黑雲壓頂,似一場暴風雨將要來臨。到了北門,車水馬龍,人流如潮,都是些一大早到玄武湖避暑賞玩的金陵人,甚至還有不少權貴,因擔心下雨,匆忙從城外趕回。見一時不得通過,張泌三人便下了車,預備步行出城。車夫叫道:“喂,你們還沒有給車錢呢。”三人腦海各自盤旋著案情,早就忘了此事,聽了車夫喊話,才會意過來。張泌忙一邊賠罪,一邊上前付錢,車夫見是鐵錢,委實不願意接受,不過瞧在韓府怪案的份上,也勉強收了。一出城門,便望見偌大一片瓜地籠罩在水氣當中,像是蒙上了一層輕紗。老圃正一人站在瓜地最南邊的李子樹下,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再走得近些,便看到他手中提著把鋤頭,眼睛一會兒望望大道上的人流,一會兒看看自己腳下,神色極是張皇。張泌遠遠望見,歎道:“看來煉師所料不錯,這裡果然是有問題。”楊大敞忍不住問道:“煉師認為是老圃往瓜中下毒麼?”他雖然是問話,言語中卻有全然不能相信的質疑。耿先生道:“老圃世代賣瓜,若說他往瓜中下毒,想來誰也不信。”楊大敞一時愣住,不知道她是真的這樣想,還是故意在說反話。三人小心地走進瓜田,老圃麵向李子樹、背對眾人,注意力又全在他自己腳下,竟是絲毫沒有留意。稍走得近些,便見到他身上那件無袖開襟小褂子背上已完全濕透,似是水洗過一般。耿先生叫道:“老圃!”老圃本能地橫起鋤頭,轉過身來,見到三人,駭異得呆住,愣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將赤著的雙腳來回交叉摩挲,仿佛剛被蟲子盯過。張泌也不理他,回頭道:“還請仵作驗一下李子樹下的土壤是否有毒。”楊大敞和老圃均大吃了一驚,異口同聲地問道:“什麼?”原來秦蒻蘭陪耿先生四下逛時,無意中提到韓府花草樹木生得好全在於滋養了聚寶山水靈氣,耿先生突然想起曾聽過有人用墨汁澆地,養出黑色的牡丹,由此得到提示——想那毒西瓜會不會是有人不斷用砒霜水澆地,日積月累,毒藥慢慢滲進了生長中的西瓜,正如小布所言,成為了一個“天生有毒的西瓜”?她將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對張泌說後,張泌竟也信以為然,二話不說,便徑直往瓜地而去,因要檢驗土壤毒性,所以又帶上了仵作。楊大敞也是經驗老道之人,一驚之後便即會意過來,無需張泌再多作交代,雖然半信半疑,還是打開竹籃,取出一個空碗,自水袋倒進半碗水,又要借老圃的鋤頭。老圃呆若木雞,渾然沒有反應,楊大敞自己上前奪下鋤頭,皺眉道:“老圃,你鋤頭鋤刃缺了一角,怎生也不重新打一把新的?”老圃期期艾艾,也不說話。張泌一指那最粗的瓜蔓,道:“那裡便是摘下那兩個大瓜的地方。”楊大敞走過去鋤起一撮土放入碗中,等那土完全泡散了成了一碗稀泥水,才取出銀針,如法炮製地檢驗。正忙碌中,忽聽得背後有人陰惻惻地問道:“看來是老圃有問題。”眾人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那載過張泌等人的車夫,不知道什麼時候溜到了瓜地裡來看熱鬨。未及回答,半空中一聲驚雷響,瓜地邊的馬匹受了驚嚇,自行拖著車狂跑。車夫再也顧不得看熱鬨,慌忙扭身去狂追馬車。然則楊大敞驗出來的結果卻是土壤無毒。張泌大感意外,沉吟許久,才道:“煩勞再驗一下那瓜蔓。”勘驗之後,瓜蔓也是無毒,看來“天生有毒的西瓜”並不成立。張泌一言不發,隻反複在李子樹下徘徊。那老圃站在一旁,死瞪著張泌,汗水淋漓而下。耿先生喃喃道:“看來有場大雨。”又溫言問道,“老圃,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老圃也不回答,雙眼卻是半分不離張泌。耿先生道:“瞧你神色,也不是什麼大事,不妨說出來聽聽,貧道或許可以幫上忙。”老圃失聲道:“都死了人了,還不是大事麼?”張泌目光如電,瞬間掃到老圃臉上,問道:“死的是什麼人?”老圃道:“是……”那一瞬間,他看到了張泌眼睛如刀鋒般銳利冰冷,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立即改口道,“死的不是韓相公家的女人麼?”猛隻聽見頭頂又是一聲驚雷,陡然狂風大作,塵土枯葉亂飛,眼睛迷得幾無法睜開。忽又聽得“呼啦”一聲巨響,瓜地邊那小小瓜棚竟被大風吹塌了。老圃跺腳道:“咳。”忙回身往瓜棚趕去。張泌奇道:“這老圃明明心中有鬼,又是緊張又是害怕,為何我卻瞧不出這瓜地中的端倪?”耿先生道:“嗯,看情形當是陣雨,不如我們先去城門那邊,一邊避雨一邊盤問老圃,也許有所發現。”張泌點頭,當即往北城門而去。路過倒塌的瓜棚時,老圃正在一堆亂物中不停地摸索,耿先生忙叫道:“老圃,趕緊先去避雨,回來再找。”老圃“呀”了一聲,似是摸到了什麼要緊的東西,站起身後,見大雨即下,無處容身,也隻得跟去門洞避雨。剛進門洞,雨點便滾滾而下。水柱滂沱,如蛟龍得水,隻在片刻之間,天地間就成了白茫茫一片。耿先生見老圃手裡緊緊攥著塊石頭,一端還拴著根灰撲撲的細繩,大概是他剛從瓜棚中搶出來的物事。那繩子不過是街頭常見的一文錢可以買上一大捆的紅繩,但他手中那石頭卻是綠光盎然,雖塵土難掩本色,顯然是塊上好的玉,忙問道:“老圃,你手裡拿的是什麼?”老圃驚道:“呀!”慌忙將那石頭藏到身後。他很快意識到這不過是徒勞無用之舉,又將手伸出來攤給耿先生看,道:“是塊玉扇墜。”耿先生接過來仔細一看,叫道:“呀,你這扇墜是從哪裡得來的?”老圃扯起衣襟去擦頭上的汗,這才發現褂子早已經汗濕透了,隻好用手往臉上抹了一把,才道:“是彆人付的瓜錢。”語氣變慢了許多,聽起來有些小心翼翼。這位老圃一直被認為是個精明的人,臨大事時才知道不過是個瓜農,著實稱不上精明,他那些刻意的掩飾,反而使得自身陷入更加深重的嫌疑之中。耿先生道:“這個‘彆人’,不會湊巧是秦蒻蘭吧?”外麵雨霧如幄、雨聲若鼓,還不時有雨滴潲(潲(shào):風吹得雨點斜灑。)進門洞來。老圃一時沒有聽清,問道:“煉師說誰?”耿先生又大聲說了一遍。北門門洞深達十餘米,尚有其他人避雨,一聽到有人議論“秦蒻蘭”,不免有些好奇,朝這邊多看了幾眼。幸好這些都是遊人,尚不大清楚震動金陵的韓府命案,不然早就一窩蜂地圍過來了。老圃訝然道:“秦蒻蘭?”隨即搖頭道,“不是她,是個……”耿先生道:“貧道倒是見過韓熙載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玉墜,還以為韓府入不敷出,是秦蒻蘭將它當作瓜錢典給了你。”她說得若無其事,旁人聽了都大吃一驚。張泌驚望她一眼,她點點頭,表示確有這麼回事。張泌心道:“除了西瓜外,這是另一件將老圃瓜地與韓府連接起來的物事,想來必有來曆。”不免極想聽聽老圃如何解釋。卻見他連連擺手道:“不、不,我這塊玉墜絕對跟韓相公無關,是個北方客……”突然呆住,麵露驚懼之色,似乎想到了自己以前從來沒有關注過的事情,頓了片刻,才訥訥道,“原來……”一語未畢,忽一身材高大的人影風風火火闖了過來,嚷道:“原來你們也在這邊避雨!”定睛一看,竟是德明長老。老圃忙雙手合十行禮道:“長老。”神色之間甚是敬畏。張泌與耿先生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在下山時曾遇見德明長老上山,因差役介紹得以認識,之前僅聞其名而已,隻是不知道他為何又下了聚寶山,腳力還在朱非、霍小岩二差役之前,這種“巧遇”定然不是偶然。像眼前這樣的瓢潑大雨,在外麵打個轉便會全身濕透,他的僧衣上卻隻有少許雨點,顯是在大雨前就已經到達門洞,既隱忍一旁,為何又偏在這個時候出現?張泌隻向德明微微點頭招呼,雖然明知道已經喪失了最好的機會,還是不得不問道:“老圃,你適才說這塊玉墜是北方客的?”老圃鎮靜了許多,點點頭,十分肯定地道:“是個北方客給的瓜錢。”耿先生確實記得曾經見過韓熙載手中有這樣一塊扇墜,不過事隔多年,許是其中出了變故也說不準,這個倒不難對質,回頭找韓熙載一問就清楚了,一念及此,將墜子還給了老圃,笑道:“這玉墜至少價值萬錢以上,老圃,你這瓜可賣得夠貴的。”老圃驚道:“是麼?原來值這麼多錢?早知道就……”忽轉頭看了德明一眼,見對方正注視著自己,慌忙垂下頭去。張泌瞧在眼中,知道這個德明必有蹊蹺,可在一個崇佛的國度,他既身份特殊,又是國主的座上賓,不容旁人去懷疑,便乾脆不再問話。德明見張泌明明有所懷疑,卻始終不來問自己,不由得很是佩服對方的定力,正想要主動上前搭訕,卻見耿先生突然拉著張泌走到門洞另一邊。二人不斷竊竊私語,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見如此情狀,他自不好再上前插話了。這場暴雨持續得並不長久,但對被困在門洞中的人們來說,卻是一段漫長而難熬的時間。待雨一停,避雨的人們紛紛離去。楊大敞見張泌與耿先生尚在密密交談,忙過去問道:“雨已經停了,我們是要回衙門麼?”張泌道:“再去瓜地看看。”回頭卻見老圃和德明都已經不見了,忙問道,“老圃人呢?”楊大敞道:“雨一停就匆忙走了。”張泌道:“去看看。”他們便忙往瓜地趕去。到瓜地邊上時,隻見那老圃竟然還是站在南邊的李子樹下,手中舉著鋤頭,手忙腳亂地在挖著什麼。楊大敞失聲道:“呀,老圃果然有問題。”他自小就吃老圃的西瓜,本來一直不相信老圃會有什麼問題,認為張泌等人懷疑土壤有毒是異想天開,完全不是做公的正常作為,此刻親眼見到老圃三番兩次失態,不免疑慮頓生。卻見耿先生匆忙越過張泌,急朝老圃趕去。一場暴雨過後,瓜地遍地泥濘,極其難行,她卻行走如飛,身手敏捷,渾然不似個嬌弱女子。楊大敞又開了一回眼,歎道:“耿煉師果真有仙氣呀。”張泌道:“什麼仙氣?是真氣。”忙緊隨過去。到了跟前,才發現老圃不是在掘地,而是在將那片土填平夯實,已經成了半個泥人。他一見到耿先生過來,忙放下鋤頭,立在當場,有些慌亂,有些茫然。此刻天氣涼爽異常,他卻依舊滿頭大汗,用手一抹,泥又糊上臉,更是狼狽不堪。耿先生道:“老圃,你又在做什麼?”老圃道:“沒……沒做什麼……”耿先生道:“你剛才就舉著鋤頭站在這裡猶豫半天,現在你又正好在這裡忙碌,如果貧道沒有記錯的話,這裡就是你摘下那兩個大瓜的地方,而那兩個大瓜偏生是你為韓熙載韓相公夜宴預留的,湊巧裡麵有砒霜劇毒。這一切,應該不是巧合吧?”老圃結結巴巴地道:“什麼?砒霜劇毒?不……不……不關我的事,我可沒有下毒……”耿先生道:“嗯,你家世代種瓜賣瓜,貧道也覺得下毒的不會是你。”老圃忙道:“對對,我怎麼會往自家西瓜下毒?決計沒有的事。”剛鬆了口氣,又聽見耿先生問道:“不過你總站在這裡,是不是想要掩飾什麼?”老圃道:“啊,這個……”張泌和楊大敞這才趕了過來,各人滿腳是泥。張泌望了一眼老圃腳下,問道:“下麵有什麼?”老圃慌道:“沒有……什麼都沒有。”張泌道:“嗯,那挖開看看無妨。老圃,借鋤頭一用。”老圃極其驚駭,畏畏縮縮地直往後退。張泌上前一把奪過鋤頭,正要往下挖,忽聽得有人叫道:“不勞張公動手,讓我們來。”卻見朱非與霍小岩趕了過來,雨下時這二人正到達江寧縣衙,於是就近進衙門避雨,雨停了才趕過來,隻晚了一腳工夫。張泌便將鋤頭交給朱非,指定挖老圃腳下那塊地。霍小岩忙將老圃拉到一旁,他臉上儘是沮喪之色,仿若失魂落魄一般,卻是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天剛剛下過雨,瓜地土壤極其鬆軟,用力扯開瓜蔓竟然沒有扯開,隻好用鋤頭鋤斷,拔開瓜蔓枝葉,猛地兩鋤頭下去,便聽見一聲脆響,似是碰到了什麼硬物。楊大敞突然道:“大家夥兒有沒有聞見一股子腐臭味兒?”用力吸了吸鼻子,又道,“嗯,是死屍的味道。”朱非聽說,忙收斂手勁,挖得小心了許多,片刻後,地麵露出了一個死人頭顱,麵孔已經爛透。眾人一齊“呀”了一聲,張泌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老圃額頭汗水涔涔而下,腳下一軟,癱坐在泥地中。過得一盞茶工夫,朱非已經將屍體四周泥土全部挖開,死者仰天橫躺,半掩在泥土當中,肉身和衣服都已經腐爛,完全無法分辯原來的麵目。張泌道:“有勞仵作驗一驗。”楊大敞走上前去,圍著那屍體轉了好幾圈,又蹲下來仔細看了看,道:“從屍首腐爛及周圍土壤情形來看,這人大約死了近一年……”一旁老圃竟然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霍小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楊大敞續道:“是名男子,大約四十來歲。”張泌問道:“老圃,屍首是從你瓜地裡挖出來的,你怎麼解釋?”老圃有氣沒力地道:“我也不知道。”楊大敞冷冷道:“你一向親自看守瓜地,怎麼會不知道?”他向來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此刻惱恨因老圃的緣故弄臟了新靴子,也忍不住要出口嗬斥。張泌道:“你若是不知道究竟,就不會三番五次地拿著鋤頭站在這個地方了。”老圃連連搖頭,就是不肯承認與死者有關。耿先生勸道:“老圃,現下韓相公府上出了命案,你送去的西瓜有兩個都有劇毒,若是你再不將這屍首的事說清楚,官府肯定會認為是你在瓜中下毒。到時上了公堂,刑具加身,不由得你不開口,就算不是你做的你怕也認了。這些貧道都親身經曆過,不如你將實情告訴張公,有他在,你當不必受公堂荼毒之苦。”老圃自是知道耿先生曾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一事,聽她這般說,不由得心動起來,遲疑了半晌,終於道:“這北方客是……去年夏天,他跑來到小老兒的瓜地吃瓜,正吃著吃著,突然倒在這裡就死了。我想他是大概中了暑氣,得了急病,怕惹麻煩,就順手將他埋在了瓜地裡……”耿先生道:“你那玉扇墜,便是得自此人身上麼?”老圃道:“是。他沒給瓜錢,反正人也死了,我就自己留下了。”一邊說著,一邊將扇墜重新遞給了耿先生。耿先生心想:“此人來自北方,非商非旅,身上又有跟韓熙載一模一樣的玉墜,看來事情並不簡單,或者是北方的信使也說不準。”當即問道,“這人身上還有其他東西嗎?”老圃道:“沒有。他說是在渡江時被黑心的船家搶走了行囊,衣服、乾糧、盤纏全沒有了,好不容易才到的金陵。”張泌一直蹲在屍首旁,忽插口道:“北方客不是因中暑得了急病,是被人殺死的。老圃,你在說謊!”老圃大吃了一驚,道:“你……怎麼知道?”張泌一指屍體頭部左側,道:“這裡是鈍器打擊留下的創口,表明他的頭部受過重擊。傷口不淺,說明你當時肯定非常氣憤,所以下手很重。”老圃慌忙辯解道:“這創口跟小老兒無關,說不定是他原來就有的。”張泌重重看了老圃一眼,又看了看朱非尚握在手中的鋤頭,不再多說,隻俯低身子,拂掉那死人頭顱上的土,右手探入,小心地取出一小塊物事來,起身拿給老圃看,問道:“這是什麼?”老圃見那東西似鐵非鐵,不解地搖了搖頭。張泌向朱非要過鋤頭,倒拿起來,順手摘上幾片西瓜葉,將那鋤頭上的泥巴抹去,露出鋤刃來,再將從頭顱中取出的物事拚到鋤刃上,正好補齊了鋤刃上的缺口。眾人一齊驚呼,朱非道:“原來這鋤頭就是殺人的凶器。老圃,這下你可無從抵賴了。”老圃也料不到竟會有這樣的證據,愣在了那裡。一直不動聲色的楊大敞第一次露出了欽佩的表情。張泌忙叫霍小岩回城去向府尹稟告,再派些人手來,好將屍首、證物、人犯一並帶回衙門。又讓朱非去聚寶山通知韓熙載前來認屍,他跟耿先生一般的想法,此人雖然死於非命,必定跟韓熙載有所關聯,他的年紀不足以成為韓熙載的故交,但極可能是故交派來的信使。等朱非二人飛一般地去了,張泌這才扭頭問老圃道:“死者到底是誰?你為什麼要殺他?”老圃無助地看著耿先生,耿先生道:“老圃,事已至此,推諉無用,這是你最後的說實話的機會。”老圃知道再也蒙混不過去了,這才結結巴巴地講述了事情經過。原來去年夏天最熱的一個晌午,突然有人闖進瓜地,一張口卻是北方口音,衣服、鞋子全破了,好像走了很遠的路。他自稱到南方來做生意,行囊在渡江時被人偷走,一路乞討才來到了金陵,因天熱口渴,想求個瓜吃,瓜錢日後會加倍奉還。老圃人最小氣不過,又見對方衣衫襤褸,不是本地人,無論如何都不肯答應。那北方客求瓜不成,隻好無奈走開。老圃這才回到瓜棚,不料還未躺下,便聽見外麵有動靜,趕出去一看,那北方客正在瓜地裡抱起一個西瓜,藤蔓都不顧扯斷,便徑直往地上摔開,揀起裂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他急忙提著鋤頭趕過去,嚷道:“好你個偷瓜賊!”北方客見主人來了,急忙把剩下的西瓜往口中塞,籽也顧不上吐。老圃奔近一看,氣不打一處來,原來那北方客剛好砸了他最大最好的瓜,怒上心頭,順手拿起鋤頭,向北方客揮去,還罵道:“叫你偷瓜吃!”沒想到北方客哼也不哼,倒在了地上。老圃還見他嘴巴塞滿了帶籽的瓜瓤,以為他是故意如此,上前用力踢了幾腳,叫道:“快起來……跟我去見官!”北方客一動不動,直到看到鮮血從腦袋上汩汩流出,老圃才驚呆了。他不懂律法,不知道自己犯下多大的罪,以為錯手殺人要抵命,見四周無人看見,便將屍首埋在了瓜地邊的李子樹下,想就此瞞天過海。起初他也時常憂慮,擔心死者會有親人來做苦主討命,幸好隻是個北方客,竟然始終沒有人知道,就連他自己,也慢慢忘記了這件事,還時常將從那北方客身上得到的玉墜拿出來把玩,公然宣稱是旁人付的瓜錢。直到今日有人趕來瓜地,告知說是韓府一個女人吃了西瓜中毒死了。老圃不知究竟,卻記得韓府的瓜摘自李子樹下,這才重新想起埋跡北方客的事來,懷疑他是陰魂不散,借西瓜索命,恰好應在了韓府人身上。越想越是害怕,有心將那屍首挖出來運走,可官道就在不遠處,人來人往,極易被人發現,正猶豫要不要等到晚上動手之時,張泌一行就到了。張泌道:“忘記並不代表消失。你來看……”順著他手指望去,那北方客嘴巴張得老大,內中填滿了泥土,那被朱非鋤斷後剩下的一截瓜蔓恰長在他口中,情狀甚是詭異。耿先生一望便明白了過來,道:“原來那個大西瓜就是從屍體口中長出來的,難怪會出現血水西瓜。”張泌道:“正是。”楊大敞訝然道:“張公是說那西瓜中的血水是這北方客的?”張泌道:“嗯。血者,神氣也,血受氣的推動運行全身、營養臟腑,肝受血而能視,足受血而能步,掌受血而能握,指受血而能攝,口受血而能食。那北方客正吃瓜時頭部受重擊而死,又被徑直埋在土中,口中聚集的血脈和營氣無法散去,湊巧他口中瓜瓤中留有瓜籽,沾染土氣後生根發芽,他的血氣也隨著瓜蔓一道生長,最終進入了西瓜中。這瓜受人血供給,又受人屍濡養,當然要比尋常西瓜要大許多。說起來,夜宴上的人都要感謝這北方客呢。”他話中之意十分明顯,若不是這北方客的血氣滋養了西瓜,就不會發生夜宴上刀光下血水飛濺的一幕,也不會有人發現瓜中有毒,那麼昨晚死於夜宴上的就不僅僅是李雲如一人了。耿先生卻道:“若隻是普通人家買去,就算發現是個血西瓜,不過罵幾句扔掉而已,偏偏自這北方客口中長出,生得奇大,被韓府看中預留給夜宴,而湊巧韓府昨夜又發生命案,我們最終順著西瓜的線索追蹤到這裡。若非如此,這北方客隻怕莫名埋屍於此,永世無人知曉。”張泌歎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聽起來,倒像是這北方客想方設法在為自己複仇一般。若不是親眼見到,實在是難以相信天下竟然會有這麼巧的事,可驚可怖。尋常百姓最懼因果報應一說,再見老圃,雖是臉如死灰,卻已經是死心塌地地服罪了。卻聽見楊大敞道:“張公請讓一讓,讓我來驗驗這北方客的體內是否有中毒跡象。”張泌心念一動,暗道:“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若是這北方客事先中了砒毒,毒入血脈,也有可能是他的毒血養出了毒西瓜。”忙讓到一旁。楊大敞先從竹籃中取出一柄拂塵,先將那屍體從頭到腳泥土拂淨,這才仔細勘驗。他因是專業仵作,即使沒有書吏在一旁,也依舊有邊驗邊報的習慣,道:“死者鹵門骨無紅暈浮出……牙齒、牙齦黃白色……胸部龜子骨、手指、足趾骨尖黃白色……”驗完骨骼,起身道:“砒霜中毒,骨殖應呈青黑色,死者全身骨骼發白,看起來並無中毒跡象。不過,最關鍵的還是要看喉嚨部位。”從竹籃中取出一隻木勺,先將那屍體喉部泥土掏乾淨,再調了一碗皂角水,倒入喉部衝洗,見顏色黃白,起身告道:“死者生前沒有中毒。”張泌道:“毒藥殺人,無非通過血脈遊走全身,最終毒氣攻心,有沒有可能他所中毒藥都隨著他的血氣進了西瓜?”楊大敞沉吟道:“有這個可能,如果這樣,就必須用蒸骨法勘驗,我得帶屍首回去衙門。”正盤算間,隻見江寧縣書吏孟光帶著數名差役趕來,還帶著一副專抬死人的擔板。張泌奇道:“來得好快!”楊大敞抬頭看了一眼,道:“他們是江寧縣衙的人,就在北門邊上,咫尺之遙。”原來霍小岩回城路過江寧縣衙時,正好遇到書吏孟光回家,順口提了瓜田挖出屍體一事。孟光一聽,踴躍地要求前去相助,因為主持本案的張士師是江寧縣的人,霍小岩自是無所謂。孟光便自行回縣衙,因縣令趙長名得了重病,稟告縣尉後,調了全部當值差役,徑直趕來瓜地。孟光一踏進瓜地,距離尚遠,便大聲叫道:“張公!”隻顧著招呼,卻忘了正走在爛泥中,腳下一滑,摔了個屁墩,幸好也不甚疼,隻是一身衣裳不免全臟了。張泌並不認識孟光,見他一身裝束,料是刑房書吏,當即請他仔細觀察現場,以便將來記錄。孟光素聞張泌不苟言笑、辦事周密,也不敢多說,當即應了。收拾好瓜地事宜,一行人便押著老圃、抬了北方客屍首進城。張泌見耿先生有意落在眾人後頭,知她有話要說,頓住腳步,等她過來,問道:“煉師可是認為那北方客絕無可能先中砒毒?”耿先生道:“張公既已知道幾無可能,何以還要同意仵作蒸骨?”張泌道:“想那西瓜自生根、發芽,到結瓜長成,其中有多少變數,怎生偏偏就到了韓府夜宴上?”耿先生恍然大悟地道:“原來張公是認為如此巧合,不是人力所為。”張泌歎道:“若果真是人力所為,我們將麵對一個令人敬畏的凶手。”剛到江寧縣衙門口,便見到張士師率另一撥人趕回。兩邊見對方也抬著一具屍首,不由得異口同聲地問道:“死者是誰?”張泌這邊隻是個橫死的北方客,張士師那邊死的卻是夜宴賓客之一。張泌這等老辣之人,聽說陳致雍被人扼死在韓府竹林外後,也驚得眼睛老大,上前瞪視陳致雍屍首良久。當下將兩具屍首抬入衙門驗房,由仵作驗屍。孟光已經聽到差役暗中議論縣令病重是裝出來的,為的是將這案子推給江寧府,自己竟又帶著張氏父子及兩具屍體回來縣衙,回頭縣令知道,肯定要給自己穿小鞋。他不敢再參與其事,領著張氏父子與耿先生到抄案房(抄案房:書吏記錄、謄抄訴訟文書、審訊口供證詞、批詞判決等公文的地方。)休息,便找借口退了出去。幾人在抄案房邊喝水邊等待結果,幾個人忙活了半天,確實渴壞了,一大壺水很快就見了底。張士師先向父親追問詳細情形,得知血西瓜是這般離奇的來曆後,隻驚歎道:“天下竟有這樣的事!”又向父親敘述了自己在韓府審案的結果是一無所獲。張泌道:“你太過注重出奇製勝,這本沒什麼不好,將證人帶到案發現場問案是一招好棋,然則你審案之前便有了局限,拘泥在時間與位置當中。其實夜宴環境渾雜難辨,單以證詞來確認各人什麼時辰在什麼位置並不準確。而問案前,你又事先透露了關鍵細節,不然應該不是這個結果。”張士師奇道:“關鍵細節?”張泌道:“肯定是你說了什麼,德明長老才飛快地離開。”又說了在門洞避雨遇見德明一事。張士師道:“呀,當時舒雅問阿爹為何不在,孩兒猜到您與耿煉師定是去了老圃瓜地,順口就說了出來。”耿先生奇道:“典獄怎麼會猜到?”張士師便說了得到韓曜提示一事——西瓜運來韓府不過兩三個時辰就端上了桌,韓府中無人有充裕時間往瓜中下毒——他本人一路送瓜到聚寶山,旁人無下手機會,那麼往瓜中落毒當是在瓜地之時,他猜父親與耿先生倉促離開,定是已經想到了此節。耿先生道:“嗯,貧道也是偶然得了提示,因不能肯定是否真有其事,所以沒有將細節告知典獄。本來隻是個一冒而過的念頭,幸得張公當機立斷,徑直趕去瓜地查看,不然……”張士師道:“不然的話,老圃定在今晚將屍體移走,就近拋入玄武湖中,這血水西瓜終將成為無頭懸案。”幾人一邊議著,均覺得在瓜地發現北方客屍體一事太過僥幸,老圃在城北種了幾十年西瓜,金陵人人認得,老圃西瓜更是名動金陵,無論是血西瓜還是毒西瓜,均無人往他那裡懷疑。若不是他自己自亂陣腳、言行可疑,再加上那場大雨,就算張泌等人趕到,也未必能發現瓜地埋屍一事。正說著,楊大敞進來稟告,說是北方客骨頭蒸完後呈現綿白色,看上去並沒有中毒跡象,而陳致雍是被人扼住咽喉窒息致死。雖然早就在意料之中,幾人還是一時陷入了沉默中。還是楊大敞先道:“小人事務均已經完成,不知道是否可以回家了?”張士師道:“當然,當然。楊大哥,今日辛苦你了。”忙出門命封三讓不當值的差役都回家休息:道:“大家夥兒辛苦了,都回家睡個好覺,明日一早再來審問老圃不遲。”封三應了,正要走時,又回轉身低聲道:“典獄,你也趕緊陪張公回家,讓他老人家換身衣服,好好睡上一覺。”張士師回頭一望,才留意到父親下半身全是泥,倒是一旁的耿先生身上乾淨得很,隻布鞋上有少許泥濘,忙進屋提出先回家休息一晚。耿先生笑道:“一切都典獄說了算。”三人正要離開,卻見封三又匆匆進來。張士師奇道:“封三哥還有事麼?”封三一指後麵,壓低聲音道:“宮裡來人了。”一怔間,卻見上次在江寧府見過一麵的老宦官寇英帶著個小黃門進來,一踏進門檻就皺眉道:“典獄辦案,為何不在江寧府?”江寧府就在王宮邊上,而江寧縣衙卻要遠得多,張士師猜他是埋怨多走了一段路,忙說明是因為城北瓜地挖出了屍體,才就近去了縣衙。老宦官也不置可否,眼波一轉,落在耿先生身上,當即笑道:“原來煉師也在這裡。”耿先生道:“許久不見,大官彆來無恙?”老宦官道:“托福,托福。”又轉向張士師道:“自家奉官家之命,來問問典獄案子查得怎樣了。”張泌與耿先生聽說,便退出抄案房。張士師當即請老宦官坐下,將今日在韓府問案及老圃瓜地的發現講了一遍,這其中關節甚多,尤其兩種不同毒藥、陳致庸在竹林中被人扼死、瓜地挖出無名屍體、北方客口中生出血西瓜等均極儘曲折,但老宦官卻始終波瀾不驚,倒是那小黃門幾次驚呼出聲,後來乾脆用手捂緊了嘴巴。聽完經過,老宦官隻道:“甚好。”再無他話,起身便出門去了。張士師一時莫名其妙,當張泌進來叫他才反應過來。三人出來江寧縣衙時,正值夜更開始,忽聽得衙門西牆內一聲鑼響,過得一會兒,又是一聲鈴響,再過得片刻,又是一聲梆響。耿先生奇道:“這鑼啊鈴啊的是做什麼用的?”張士師笑道:“好不容易有件耿煉師也不知道的事了,這是我創製的巡夜法。”耿先生道:“巡夜法?”張士師道:“嗯,我任句容典獄時,監獄地方大、獄卒少,換班都不夠用,便想出了這個法子——每更派三名獄卒同時巡邏,監房內一人提鑼,監獄內一人提鈴,監獄外牆一人用梆,每走十步打一次,先鑼、後鈴、次梆,互相呼應。這樣,隻需三名獄卒便可巡視整座監獄。”耿先生道:“貧道想起來了,這便是陳繼善調你來江寧縣的原因吧?”張士師點點頭,又道:“不過人人都說江寧尹糊裡糊塗,也沒準兒他調我來京師,隻是一時興起。”耿先生道:“典獄也認為陳繼善糊塗?他是有很多壞毛病,可絕對不糊塗。”張士師聽她口氣,似與陳繼善很是熟悉,不免有些好奇,正待再問,耿先生卻將話題輕易轉開了:“典獄如何看待老圃?”張士師知她是想問老圃會不會就是往瓜中下毒之人,當即道:“老圃殺北方客一事解釋了血西瓜,但還是解釋不了毒西瓜。我認為應該不是老圃下的毒,他種了幾十年西瓜,實在沒必要自毀名聲。不過,會不會是韓熙載的對頭收買了老圃?”張泌道:“那樣風險太大!老圃不過是個普通的種瓜老漢,遇事即慌,若政敵買通他下毒害韓相公,怕是他將西瓜交給你就已經敗露行跡了。”以老圃今日表現看來,這種推斷論證確實是極有力,其餘二人聽說後也深以為然,於是排除了老圃下毒的可能性。但正如張泌所言,那西瓜自生根發芽,到出蔓膨瓜,再到最後瓜熟蒂落,其間三四個月時間,不可謂不漫長,會有多少未知,如何能確保那毒西瓜必定送到韓府夜宴上,需要一個極為周密的計劃,以及相當長的時間來實施,而以老圃看守瓜地之嚴密,下毒者必定是一個經常出入瓜地而不被留意的人,譬如每日清晨都需到瓜地摘瓜的瓜販,因而這毒西瓜的關鍵,最終還要落在老圃身上。當然,下毒者絕不會是一個瓜販,他到底是誰?又為什麼要殺韓熙載?張士師道:“無論這個人是誰,肯定非常了解韓熙載,知道他愛吃老圃西瓜,所以才事先在西瓜中下毒,意圖謀害,隻是人算不如天算,最先開的大瓜恰好是個血西瓜。”張泌突然問道:“煉師,以你來看,政敵謀害對手一般會如何進行?”耿先生道:“曆史上這種事可是不少,手段無非兩種而已:一是聘請武功高強的刺客行刺,二是買通對手身邊下人往食物茶水中下毒。不過,像這種在完好西瓜中下毒、再送去對頭府上的事,倒是第一次聽說。”張泌道:“這殺人計劃確實變數太多,需要很好地控製每一步驟,能製定出這樣計劃的人,絕不是個普通人。凶手事先處心積慮,也必定要親眼看到結果。”耿先生道:“張公的意思是,西瓜凶手也在夜宴賓客當中?”張士師聽她也學小布,稱“西瓜凶手”,忍不住偷笑。張泌道:“正是。不過除了懷疑賓客外,韓府的人也不能排除嫌疑。”張士師道:“石頭?石頭最可疑了。”張泌道:“如此精密周全的毒西瓜謀殺絕不是石頭這樣身份的人能籌謀得了的。”頓了頓,又道,“女人也做不到,凶犯一定是個男子,秦蒻蘭、王屋山等姬妾、侍女的嫌疑都可以排除。”張士師道:“所以我才說石頭可疑,他來曆不明,無人知道他的身世。”張泌道:“石頭要殺韓相公的話,早就有許多下毒機會,又何須忍氣吞聲多等待半年時間?”張士師道:“也許他的目標不一定是韓熙載。我們這樣來想,如果是韓府的人要殺韓府的人,比如——我是說比如——石頭要殺韓熙載,他確實沒必要選在昨天晚上,所謂毒西瓜事件,除非是韓府的人要殺參加夜宴的客人,或者是夜宴的客人要殺韓府的人,又或者是夜宴的客人要殺夜宴的客人。”張泌道:“你到底想說什麼?”耿先生道:“貧道明白了,典獄的意思是——凶手和目標應該是在昨晚的夜宴上才能遇到,比如石頭不可能殺韓熙載,因為他們平日就能遇到;但朱銑有可能殺韓熙載,因為他們在昨晚的夜宴上才能遇到。”張泌一時愣住。張士師喜道:“我正是這個意思,還是煉師說得透徹明白。”張泌道:“不過照你的道理,石頭更加沒有嫌疑。他若有心殺夜宴的客人,應該想方設法混入目標人物的家中為仆,而不是蟄伏韓府。”張士師仔細想了想,才道:“的確如此。那麼,石頭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頓了頓,又問道,“煉師適才為何要舉例說朱銑有可能殺韓熙載?”耿先生道:“典獄果真細心。”張士師道:“我就知道煉師不是隨口一說。是不是因為切瓜前,朱銑恰好離開了花廳?”耿先生道:“並非如此,即使朱銑沒有離開當場,貧道依舊認為他嫌疑最大。最初聚寶山夜宴賓客如雲,人人以能成為座上賓為耀,自韓熙載被官家罷官,情況則大不相同,朝中達官顯貴都要刻意與韓熙載保持距離,以免觸怒官家,如徐鉉、張洎之輩曾為夜宴常客,如今早就絕跡聚寶山。你再看昨夜夜宴賓客,除了新科狀元郎粲大概是圖個新鮮外,餘人要麼是出自韓熙載門下,如舒雅,與韓熙載一榮共榮,一損俱損;要麼本就是孟浪之徒,如李家明,與韓熙載還是姻親;要麼是降臣,如陳致雍,南唐人看不起他,他閩國家鄉的人也怨恨他。這幾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在本朝並不得誌。反觀朱銑則不同,他是江南書法大家,如今任紫薇郎,極得信任,因而他在夜宴上顯得最為奇特。”頓了頓,又道,“之前典獄說過,曾聽到朱銑告訴秦蒻蘭說官家派了細作到韓府監視,既然是他親口說出,他自己當不會再是這細作……”張士師忙道:“細作是顧閎中、周文矩。”又補充道,“是韓熙載親口告訴我的。”耿先生點頭道:“貧道也這般認為,如此才能解釋顧、周二人不請而至。朱銑既非官家所派,他性格謹慎,與韓熙載差彆甚大,二人完全算不上什麼至交,他為何逆向而行,堅持要參加夜宴?這其中動機實在可疑。以朱銑目前的身份地位,權勢財富唾手可得,韓熙載也無力與其爭鋒,惟一可吸引他到聚寶山者,隻有美麗的女子……”張士師心中“咯噔”一下,已然猜到耿先生下麵要說的是誰,正訕訕地翕張著嘴唇,猶豫著要不要念出這個名字,張泌卻突然問道:“煉師說的可是那江南第一美女秦蒻蘭?”耿先生道:“正是。”又道:“貧道這也隻是推測,朱銑為秦蒻蘭參加夜宴完全說得通,但要說為了她毒殺韓熙載,這個……”她仔細斟酌著合適的詞語,以免誤導旁人,“實在有點讓人費解。”張泌“嗯”了一聲,不再言語。繞過宮城時,那百尺樓上隻亮著幾盞長明燈,再無平日時時聽聞的笙樂之音,大約那沉醉於聲色才藝的官家,也終於有所煩惱了,正在深宮中等候老宦官的回報。相比於不尋常安靜的宮苑,金陵的民間則照舊是一派熱鬨景象——夜幕剛一降臨,大街上立即開始騷動起來,賣涼茶、賣果子、賣熟菜、賣點心的都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各自掛著燈、挑著擔子、推著車子,爭相要占個路口的好位置,人語喧嘩,一掃白日沉悶的頹勢。這才隻是相對冷清的北城,南城秦淮河邊要繁華許多,槳聲人影,華燭閃爍,徹夜不眠。三人見已近住處,便在街邊隨意找了家麵攤,張泌父子各要了一碗陽春麵,耿先生則要了一碗素麵,其實就是白水麵。張士師幾下吃完,又要了一碗,腹中饑餓稍解,這才道:“起初我得韓曜提醒,以為西瓜凶手事先落毒,其人並不在現場,如今既然可以斷定他也在現場,會不會西瓜凶手與金杯凶手就是同一人,他見毒西瓜敗露,又往金杯中下毒,因為刻意用了兩種毒藥,我們才會以為是兩名凶手?”張泌道:“那得先確認凶手的目標到底是誰。”耿先生道:“難道不是韓熙載麼?”張士師道:“毒西瓜針對的肯定是韓熙載,凶手知道他愛吃老圃西瓜。不過金杯毒酒倒是未必,我今日在韓府問案時,狀元公還特意來提醒我,說金杯凶手的目標其實是王屋山。”耿先生道:“你說郎粲提醒你?”張士師點頭道:“不僅如此,他還不斷暗示說舒雅就是往金杯中下毒的凶手,而且還會再次下手。我雖然並不相信他的話,但還是特意留了兩名差役在韓府。”張泌道:“郎粲所言真假不難判斷,隻要跟王屋山談一談就能知道。”頓了頓,又道:“案情複雜,線索糾結,還是當作兩件案子來處理,且須分頭行事。士師,你想選哪一件?”張士師一時猶豫不決,從理智上而言,他當然想選毒西瓜,這是個狡猾而高明的凶手,有著深不可測的心機,但從情感上而言,他又想選金杯案,這樣明日他再去韓府訊問王屋山時,便又可以見到秦蒻蘭了。正躊躇間,卻聽見父親道:“你明日一早還要審問老圃,就毒西瓜案吧,金杯案交給我與耿煉師。”張士師隻得道:“是。”心中想道:“明日韓熙載要來縣衙認屍,說不定秦蒻蘭也會一起前來。”定了定神,又問道:“那陳致雍被人扼死一案怎麼辦?”耿先生道:“陳致雍是閩國降臣,在南唐絲毫不受重視,他偏偏在這個時候被殺,會不會與‘騎馬來,騎馬去’的讖語有關?”張士師奇道:“什麼叫騎馬來、騎馬去?”耿先生便低聲做了解釋:原來閩國開國國主在唐代光啟二年開始了對福建一帶的統治,六十年後滅亡,剛好是一甲子,因為起始、終止的年頭都是丙午年,剛好是馬年,所以朝野流傳著王氏是“騎馬來,騎馬去”。最後一任閩國國主王延政雖然早已經去世,但其子王繼沂、王繼昌均在南唐朝中為官,而明年是庚午年,剛好又是一個馬年,時值南唐國勢日衰,閩台民間盛傳王氏子孫謀劃在馬年複國,即所謂再次“騎馬來”。張士師之前也曾經懷疑過陳致雍,疑心他是假意投降南唐,暗中伺機報仇,聽說官家想起用韓熙載挽救危局,立即予以加害,但那隻是一冒而過的念頭,他也不知道“騎馬來,騎馬去”的故事,沒有聯想更多,始終覺得這些政治上的權謀爭鬥與他距離甚遠。又聽見耿先生道:“不過閩國滅亡已久,陳致雍此人也不似那種一直心懷故土、意圖複國之人。”張泌忽然問道:“韓熙載來南方四十載,日子可比陳致雍久遠多了,煉師認為他還會向著北方麼?”耿先生道:“當然不會,北方多次易主,韓熙載所謂的故國如今早已經不是他原來記憶中的樣子了。”張泌道:“可韓府中住處的名字都是叫琅琅閣、琊琊榭,又怎麼說?”耿先生一時默然,許久才道:“貧道明白張公的意思了,韓熙載能如此,陳致雍或許也會如此。如今貧道才知道,這人心原來是難以揣摩的。”張士師卻是另一種想法,若是果真如耿先生所言,陳致雍被殺是因為他意圖謀反,那麼能從殺死陳致雍一事中獲利的人隻有南唐國主,至少是有利無害,而這樣的考慮,他實在想都不該想的。張泌顯然也考慮到了,果斷地道:“官家為人寬厚,決計不會因為某種流言就派人暗殺陳致雍,果真要殺,也當明目張膽地派人賜死,以儆效尤。”耿先生道:“嗯,還是張公洞見深刻,倒顯得貧道有些小人之心了。”張泌道:“煉師當年身陷宮廷陰謀,對政治之險惡有切身體驗,考慮得自比我等要周全得多,又何必自謙。”頓了頓,又道:“陳致雍的被殺,肯定與韓府命案有關,他多半參與了其事,所以才在問案前離開韓府,逃離的可能性很小……”張士師道:“若是逃走就不會走到泉水邊的竹林了,那是條死路。”張泌點頭道:“他應該是到竹林中跟什麼人碰麵,或許正是下毒凶手,不料卻被殺人滅口。”張士師道:“阿爹不是說血水西瓜案和金杯落毒案的凶手都在夜宴當中麼?陳致雍被殺時,所有人都在韓府中呀,這豈不是自相矛盾?”張泌道:“果真是所有人都在府中麼?你再好好想想,有誰中間離開過。”張士師仔細回顧,突然反應過來,道:“啊,我知道了,原來是他。”張泌道:“你先不必急著直接找他,可以試著從老圃身上下手。”張士師道:“孩兒明白了。”他們當即吃完麵結了賬回家。崇真觀恰在張士師住所旁邊,耿先生先到,分彆時特意道:“典獄若有不便之處,可帶著張公來貧道觀中將就幾宿,客房都是現成的。”張士師不明白回家睡覺能有何不便之處,隻曼聲應了,見父親一言不發,知他在思忖案情,也不打擾,當下一前一後朝家中走去。剛到巷口,一片漆黑中,忽聽得有人道:“回來了!”登時火燭齊明,隻見許多人頭一窩蜂地圍了上來,有左右街坊鄰居,也有城中好事少年,爭相要張士師講出韓府凶案究竟。張士師這才明白耿先生的先見之明,忙道:“我得趕緊回衙門。”不由分說,拉著父親衝出人群,徑直來到崇真觀,拍開大門,如躲瘟神般避了進去。開門的小道士笑道:“觀主剛剛交代,說二位再過一盞茶工夫就會到來,哪知道來得這般快。”張士師回想剛才情形,也忍不住發笑。耿先生早安排好了房間,又命小道士送來茶水和觀裡自己蒸的饃饃。張士師拿起來吃了半個,實在困得厲害,倒下去便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刻,忽然有人一邊推他一邊叫道:“士師!士師!快醒醒!”他睜開眼睛一看,外麵早已經天光大亮,又見父親站在床邊,麵上儘是焦急之色,忙一骨碌坐起來,問道:“我可是遲了?”張泌道:“你趕緊去縣衙,老圃昨夜在獄中上吊自殺了!”張士師驚叫道:“哎喲,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慌忙穿好鞋子,朝外奔去。張泌在後麵叫道:“我和煉師還是照計劃去韓府。”張士師道:“知道了,孩兒會派封三哥來跟你們會合。”他匆忙步出觀門,江寧縣獄卒郭見正等在門口,哭喪著臉,不斷地搓著雙手。他與張士師關係不錯,平日私下裡常常稱兄道弟,一見麵就道:“張哥兒,可不關我的事!我第二遍過監房時,老圃他人還好好的。”他昨夜當班監房,負責看管的犯人死了,這是“疏於防守”之罪,按律要交刑部察議,最後的結果肯定是“革役”,丟了公職不說,還要挨一頓大板子。張士師皺眉道:“這是二更(更,是中國古代夜間用來計時的單位。一夜分為五更,每更約等於一個時辰,大致相當於現代的晚上七點到九點為一更,九點到十一點為二更,午夜十一點到一點為三更,淩晨一點到三點為四更,淩晨三點到五點為五更。)時候的事?”按照他的巡夜法,自夜更開始,每一更過一遍,郭見既然說第二遍過囚室時老圃還沒事,當是發生在二更時分了。郭見道:“是。我三更巡視時發現他上吊死了,立即進去解救,可還是來不及。”張士師道:“三更既已發現,為何現在才知會我?”郭見道:“還說呢,我一發現出事就趕緊出來找你,哪知道你不在家,你房公老何還說你去了衙門,我以為跟你錯過了,又跑回縣衙找你,見你不在,又以為你去了江寧府衙,來來回回好幾遍,哪知道你老兄竟躲在道觀裡。”張士師見他神色極是倦怠,料來確是奔波了大半夜,歉然道:“昨夜也是怕街坊鄰居追問案情,臨時躲來了觀裡,郭哥兒真是辛苦了。”郭見道,“現下出了這麼大的事,辛苦又有什麼用?張哥兒,你可一定要幫兄弟向明府和尹君求情。”張士師道:“那是當然,監獄是小弟管轄之所,犯人在獄中上吊自殺,小弟也難辭其咎。”郭見聽他這般,才略微放了心,抱怨道:“這老圃肯定是畏罪自殺,自己死了不算,還把我們哥倆都給連累了。”張士師隻隨口應著,心中卻想:“我自覺管理監獄甚是周密,老圃如何能上吊自殺?”二人趕到江寧縣衙,大獄位於縣衙西側,進大門往左便是。這是個獨立的院落,圍牆又高又厚,黑漆的大門緊閉,兩扇門葉上,各有一隻狴犴(狴犴(bì àn):又名憲章,相貌似虎,威風凜凜,因其平生好獄訟之事,古人習慣將其刻鑄在監獄門上。《天祿識餘·龍種》:“俗傳龍子九種,各有所好……四曰狴犴,似虎有威力,故立於獄門。”後常常借指牢獄。)模樣的銅環。張士師一見那門上並無自己親筆封條,不禁一拍腦門,叫道:“壞了!”原來按照南唐製度,監獄大門到晚上須得封上典獄親筆花押的封條,次日一早才由典獄本人親自驗封開門。前日他提早離開縣衙時,還特意寫了封條留給當班的獄卒,而昨日一早他因人在韓府,未來縣衙驗封,定是由當班獄卒代勞了。可昨晚因事情太多,他自己竟是完全忘了封條一事,若是認真追究起來,他也逃不了“失責”一罪。上前拍門,裡麵獄卒從門窗見到是典獄到來,忙開了門。一班獄卒正聚集在獄廳(獄廳:獄卒辦公的場所。)內竊竊議論,當班的、不當班的都有,見頂頭上司進來,忙住嘴不說。張士師未到大獄不過兩日,此刻竟有恍然隔世之感。穿過獄廳,便是一個坐西朝東的院落,南、北各一排監房,南麵為輕監,關押罪行相對較輕的犯人,北麵為重監,專門關押重罪、死罪囚犯,均是朝院內的一麵敞開,外有粗木柵欄擋住。張士師一進來院落,就發現南麵第一間監房大開,裡麵有個人仰天躺著,估摸那便是監禁老圃的地方,問道:“為何不將老圃關在北監?”北監不僅牆更厚、柵欄更粗,也沒有窗戶,防範更加嚴密。郭見訕訕道:“我想老圃不過是錯手殺人,殺的又是個偷他西瓜的北方客,不是什麼大罪……”他隻知道瓜地挖出屍體一事,尚不清楚老圃與韓府命案有關聯。張士師卻以為縣衙人常去瓜地吃瓜,多半是郭見看是熟人,想賣個人情,搶進監房一看,果見老圃手足都未上戒具,問道:“為何沒有給老圃上枷杻?”隻聞見一股惡臭,當即用手捂住了鼻子。郭見道:“我想大家都是街坊鄰居……”張士師跺腳道:“犯人不戴戒具,才方便上吊自殺。老圃牽涉韓府命案,如今朝野矚目,你可是又多了一條大罪了。”郭見失聲道:“呀,那要是加重議處,非判流刑不可了。我怎麼這麼倒黴啊,一時好心……”張士師不再理會郭見,隻低頭去看老圃,他還是昨日那身裝束,上身無袖短褂,下身粗布短褲,光腳上滿是泥濘,依然是昨日大雨的痕跡。他的麵目扭曲,似是十分痛苦,雙眼緊閉,舌頭伸出,脖子上有一道明顯的深紫色勒痕。張士師心道:“之前我們早就議定老圃並不知道毒西瓜一事,正如郭見所言,他的罪名不過是錯手殺了個北方客,罪名遠不至死,他連一個西瓜的蠅頭小利都要斤斤計較,這樣一個人,怎麼會突然上吊自殺呢?會不會是有人殺人滅口,然後有意裝成上吊自殺的樣子?可這大獄如此密不透風,閒人如何進得來?”一念及此,回頭問道:“叫仵作了嗎?”郭見一愣:“仵作?沒有。老圃不過是自殺……”張士師道:“快去叫仵作來。”郭見道:“可仵作請病假回鄉下去了。”張士師道:“去江寧府請楊大敞。”郭見道:“楊大敞?他蠻橫得很,我可請不動他。要不然還是典獄……”張士師道:“你隻要說老圃死了,他準保飛一般地趕來。”他早已經看出楊大敞也對這樁案子饒有興趣,這是老公門的稟性。郭見尚在半信半疑,卻經不起張士師催促,隻得去了。張士師見監房的鐵窗高處結著根腰帶,窗下溺桶滾落一旁,惡臭陣陣,這裡應該就是老圃上吊的地方。可這麵牆外就是南大街,窗戶也是臨街,正因為如此,南監才隻用來關押輕罪犯人。若是有人從外麵搭長梯爬近窗口,老圃隻需將溺桶倒覆在窗下,再站在溺桶上,仰頭便能見到窗口外人的臉。若是那人吸引老圃與他說話,再趁其不備,用腰帶勒住老圃脖子後吊在窗棱上,一樣可以造成自殺假象。他忙趕到監獄外牆勘探,因為地處大街,昨日又下過雨,牆根下有許多淩亂的腳印,無從查證。正回縣衙時,忽見到一名衣蓑荷笠的漁夫正站在不遠處,心念微動,卻也沒有多加理會。回到獄廳,張士師查了昨夜當值的獄卒名單,見當班監獄外牆的李勝尚在獄廳,問道:“你昨夜巡視外牆時,是否見有可疑人出現?”李勝心想:“老圃自殺明明是郭見一人的責任,我人都不在大獄內,休想把我也扯上。”忙道:“沒有,彆說可疑人了,就連人影都沒有見到半個。”江寧縣衙西側即是清化市,是北城最繁華的大市集,專門交易大米和酒,南大街則是必經要道,而李勝竟然說半個人影都沒有見到,張士師不免懷疑起來,問道:“你果真一個人都沒有見到麼?”李勝這才意識到自己太過誇張,反而露出了馬腳,隻好道:“隻見過一些商販往市集運米運酒,都是時常遇到的熟麵孔。這裡人來人往,晝夜不停,又是官府衙門,哪裡能有什麼可疑人出現?”頓了頓,又道,“不過仔細想想,倒還真有一個人挺可疑的……”張士師忙道:“是不是有一個扛著長木梯的人?”李勝訝然道:“扛著長木梯?沒有,我說的是韓相公,我一更巡視完他剛好進來,二更巡視完他正好出去,不久後老圃就自殺了……”張士師驚道:“韓相公?你說的可是韓熙載?”李勝道:“不是他還能是誰?”張士師道:“那你說他進來、出去是說大獄麼?”李勝忙道:“可不是我放他進來的。”張士師道:“現在是追究誰放人進去的時候麼?哎,這個郭見,怎麼不早說?!”他便急忙找相關人等了解究竟。原來昨晚張士師離開衙門後不久,韓熙載就獨自一人來了縣衙,稱是來認屍。本來縣衙已經下班,當值的差役不敢得罪他,便帶他去了驗房,韓熙載先見到陳致雍的屍體,嚇了一跳,沉默許久,後來再見那北方客一具骸骨,更是良久無言。差役問他是否認識那北方客時,他也不答,隻徑直去了大獄叫門,要求見老圃一麵。按照規定,監獄隻準獄卒及管理監獄的官吏進出,即使是同一衙門的差役、書吏及其他官吏一概不得出入。但韓熙載神色冷峻,竟讓人無法拒絕,正好當晚典獄沒有用封條封門,當班獄卒心想不如賣個人情給這位未來的宰相,反正不過是與老圃說幾句話而已。哪知道韓熙載這一進去就呆了足足一個時辰,旁人也不敢催他,隻能任他自來自去。張士師聽說了事情經過,心道:“李勝說得對,南大街地處繁華,縣衙大門晝夜有人看守,若有人要從臨街窗口對老圃下手,風險實在太大。老圃是自殺還是他殺,仵作來了自可確定,可若真是自殺的話,那韓熙載必定跟老圃說過些什麼。”他走到大門口,正猶豫要往何處去,忽見江寧府差役封三領著數人趕來,還歉然道:“抱歉來得遲了。小人正要出府時,突然被尹君叫住去幫他續木(續木:古稱“椄(jiē)”,即木本植物的嫁接。)了。”張士師家鄉句容那邊經常將桑上續木上楊梅,這樣結出來的果子不酸,他隻聽說府尹愛種珍珠,還不知道也有續木的愛好,隨口問道:“是續木果樹麼?現今都六月了,怕是太遲了些。”封三道:“不是果樹,是葫蘆。小人也是第一次見呢,就是將十根葫蘆莖用布捆綁在一起,外麵用泥封住。這樣,幾天後這十根莖就長成了一根,結出來的葫蘆也比原來的要大上十倍。”張士師道:“嗯,尹君雅興真是不淺。”封三嗬嗬笑了幾聲,也不知道到底是嘲諷還是其他意思,又道:“仵作楊大敞的孫子病了,得晚些才能趕來。”張士師道:“噢,無妨。”正漫說著,忽見適才見過的那漁夫仍然留在街角,正朝這邊張望。張士師驀然靈光一現,想起來那人正是前日在飲虹橋賣魚給秦蒻蘭、又跳進秦淮河救起落水的李雲如的漁夫。這一發現,頓時讓他又驚又喜,之前也曾經找到此人問問前日發生在飲虹橋上的事,他很可能是李雲如被人推落水的關鍵證人。一念及此,忙叫道:“喂……”不料那漁夫一見張士師叫他,迅疾將鬥笠壓低,轉身就走。張士師本能地拔腳就追,封三忙問道:“典獄要去哪裡?”張士師也不知道要去哪裡,隻想追上那漁夫問個清楚,便道:“封三哥你跟我來,其餘人先留在這裡。”那漁夫見有人追趕,竟不顧叫喊,越走越快。張士師本來隻想問他幾句話,見此情狀,卻越來越覺得他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謀殺李雲如未遂的飲虹橋,第二次見他則是在老圃自殺的監獄外,這是不是有點太過偶然?雙方一前一後,距離甚遠,那漁夫腳下甚快,很快出了北城。封三道:“呀,我們又來老圃瓜地了。”張士師一見,果真是又不知不覺地到了老圃瓜地,卻隻是一片綠油油的空曠與寂靜。以往老圃西瓜名譽金陵,總有人來瓜地裡偷瓜,所以瓜季時老圃吃住總在瓜地裡,就是為了防人偷瓜。如今主人已去,滿地的西瓜卻是再無人敢偷半個。血水西瓜的故事一夜之間已經傳遍全城,在人們看來,這瓜地裡不知道埋藏多少邪惡,西瓜的結局已經可以預料,無非是在地中自行乾癟、爛掉。這毒西瓜的罪惡陰影,到底還要在金陵人頭上籠罩多久?封三道:“那漁夫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他到底是什麼人?”張士師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忽然,有一陣渾厚的鐘聲傳來。張士師問道:“這附近是有寺廟麼?”封三道:“是啊,典獄還不知道麼,瓜地過去就是積善寺,寺裡的住持典獄原也是見過的。”張士師道:“呀,是德明長老。”昨晚他與父親和耿先生商議案情,已經將德明列為重大嫌疑犯,倒不是因為彆的,而是問案前他一聽到張士師說了父親與耿先生去了老圃瓜地後就匆忙離去,恰好在他出府後發生了陳致雍被扼殺事件,後來又在門洞“巧遇”張泌等人,恰到好處的出現剛好阻止了老圃說出關鍵信息,這些事情前後一旦聯係起來,就知道絕不是巧合。他本來打算一早審問老圃,問出他與德明的關係,再去找德明對質,哪知道老圃昨夜自殺,漁夫將他引來這裡,他更是意外得知德明主持的積善寺原來就在老圃瓜地邊上,有著地利之便。張士師問了封三,得知抄近道穿過瓜地後即是積善寺後門,忙往鐘聲方向趕去。他走得太急,幾步便被瓜藤絆了一個跟頭。封三忙道:“典獄腳下小心了。”電光火石之間,張士師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問道:“封三哥說尹君是特意叫你去續木麼?”封三道:“是啊。”又不好意思地道,“這還是尹君頭一次叫小人去辦私事,挺怪的。”張士師手舞足蹈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封三不明所以,隻是一邊茫然望著。難怪張士師如此興奮,他想明白了這幾天一直困惑他的問題——續木無非是利用植物的自愈能力,那西瓜凶手往西瓜中落毒也是如此,他隻需在西瓜未完全成熟前,用中空的細管自瓜臍處紮入,將毒藥灌進去,再從外麵用泥抹上,等到西瓜成熟時,瓜臍上的細眼已經完全愈合,不露絲毫破綻。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會意過來為什麼昨日在韓府石橋上陳繼善有意說了兩遍“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當時他還以為府尹不過是觸景生情,隨口念兩句白居易的《長恨歌》發泄一下,這些文人不總是愛莫名其妙地吟詩抒懷麼?現在他方才知道,陳繼善早已經看出西瓜下毒的訣竅,有意在提醒他,不過他未明白過來而已——所謂“連理枝”,正是民間所稱的“木連理”,是說兩個枝乾彼此摩擦損傷後,會發生自然愈合,連結生長在一起。陳繼善大概見他始終猜不透,今早又有意叫封三去續木葫蘆,再次提示。難怪耿先生總說府尹不糊塗,他何止不糊塗,簡直是絕頂聰明。隻是他為何不直接告訴張士師,而要采用如此隱喻的法子呢?也許他是不想聲張?張士師當即將自己想到的下毒方法告訴封三,卻絲毫不提陳繼善,封三當然也猜不到是“續木”的提示,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張士師突然有此重大發現,不由得想立即趕去韓府驗證,那毒西瓜因為條件所限,無法保留,因而還留在韓府酒窖中。可他此時也能夠肯定德明多少與這件事有點兒關係,可到底要先顧哪一邊呢?正躊躇間,封三問道:“可這凶手如何能保證下了毒的西瓜一定會被送到韓府夜宴上?”張士師道:“所以說老圃是關鍵,凶手一定用了某種法子在他身上,可惜他人已經死了。”深歎真該昨日就該連夜提審老圃的。又道,“可否勞煩封三哥再辛苦一趟,到韓府將凶手往西瓜下毒的法子告知家父,請他老人家暗中驗證一下。”封三道:“張公去了聚寶山麼?無妨,小人這就趕去。”張士師道:“不過此事切不可透露給第三人知曉,我想讓凶手以為我們始終沒有找到他下毒的法子。”封三一呆,不明典獄為何如此,但料來必有深意,隻應道:“是。”重新折返瓜地,往北門而去。張士師繼續往西,穿過瓜地便是一大片竹林,清幽冷峭,與毫無遮擋物的瓜地仿若兩重天。走了半盞茶工夫,眼前豁然開朗,一座院落出現在眼前。院牆厚實高大,一色青磚碧瓦,後門也是紅色鎏金,奢華宏崇,竟是比江寧縣衙的正大門還要氣派。南唐國主信佛,寺廟也全部由朝廷奉養,為此花費不計其數。張士師心道:“難怪耿煉師總說南唐庫府的錢一半奉給了大宋、另一半則送給了寺廟。”他見那後門緊閉,正想著要繞去前門,隻聽見“吱呀”一聲,那後門竟在此時打開,一名十二三歲小沙彌手執笤帚走了出來,大約是預備清掃門外的枯枝敗葉。張士師忙上前道:“小師傅有禮,在下江寧縣典獄張士師,有事想求見貴寺德明長老。”小沙彌頓住笤帚,上下打量著,奇道:“你便是那位正查探韓府命案的官人吧?”張士師心道:“連這麼個小和尚都知道了,還談什麼方外之人、清淨之地,德明肯定有問題。”當即道:“正是在下。”小沙彌道:“師傅交代過,說官人早晚會找來這裡。請隨我進來。”張士師點點頭,德明之前可疑行為太多,他自己應該心知肚明,能預料到官府會找來積善寺也不足為奇。見那小沙彌年紀甚小,便問道:“小師傅怎麼稱呼?”小沙彌道:“小僧善生。”張士師道:“小師傅知道竹林那邊有塊西瓜地吧?”小沙彌道:“當然知道了,種瓜的老圃時常來給師傅送瓜呢。”張士師道:“那老圃一定跟你師傅很熟悉了?”小沙彌點頭道:“那是自然。”當下穿過垣廡,來到一處佛堂,上寫“雷音堂”。小沙彌請張士師進去堂側廂房坐下,道:“師傅還在前麵香積殿做早課,請官人在此稍候。”施了禮出去,一會兒再進來,奉上一盞茶和一碟筍脯豆(明朝初年,南京北門(時稱金川門)建有積善庵。因庵後長有大片竹林,每到春天竹筍茂盛,庵內眾尼便挖出鮮筍,加鹽煮熟,再上籃曬乾成筍脯,然後將黃豆浸泡好,加適量醬油、糖煮熟,一樣攤開曬乾後,再與之前曬好的筍脯混合,裝進瓷壇貯藏,由此得名“筍脯豆”。曆久不壞,需要吃的時候,隨時自瓷壇中取出。因味道鮮美,善男信女都專門到寺裡來討要品嘗,民間也紛紛仿做。後積善庵雖被毀,筍脯豆卻流傳了下來,清人袁枚《隨園食單》對其製作做法有詳細記載,至今仍是南京家常小菜。),由退了出去。張士師吃了幾粒筍脯豆,隻覺得鮮美可口,遠過金陵酒肆的味道,吃了半碟,還不見人來,左右無事,便站起來四下打量,來到正堂,隻見上首菩薩天人之像,設纓益床,嚴飾之具,均極為精致華美。像前桌案上擺有兩個紫金銅爐,積了大半爐香灰,略略掃了一眼,便立時留了心——右邊爐灰堆尖撮起,左麵的卻是平的,明顯留有人指撥過的痕跡。他心念一動,伸食指入去,未探底便觸到一件物事,忽聽得門外小沙彌道:“師傅回來了。”急忙將手縮了回來,將公服上抹了兩下,飛快地退回了廂房。卻見德明昂首進來,雙手合十道:“典獄,我們又見麵了。”張士師道:“在下冒昧打擾清修,還望長老恕罪。”德明道:“不敢。典獄請坐。”又問道,“這筍脯豆也算是本寺特產,典獄嘗來味道如何?”張士師道:“嗯,味道不錯。長老,我想跟您談一樁正事,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德明道:“事本無正無反,是典獄的心強行將它分了正反。典獄請說。”張士師反感他總是故作高深,明知對方身份特殊,卻再也不願意跟對方客氣,當即道:“正事也好,反事也罷,長老為何一早就交代了善生小師傅,說是官府早晚會找來這裡?”德明愣了一下,顯是沒有料到對方如此開門見山,半晌才道:“貧僧隻是有所預料……”張士師道:“預料到我們會從老圃身上順藤摸瓜吧?”德明忙問道:“貧僧聽說官府昨日將老圃捉走了,他現下如何了?”張士師道:“老圃麼?他很不好。”德明驚道:“莫非你們懷疑老圃跟毒西瓜有關聯,對他嚴刑逼供?嗯,貧僧一直以為典獄不是那種靠刑罰來審案的人呢。”張士師道:“在下若想嚴刑逼供,早該將參加過夜宴的所有人拘禁起來嚴刑拷打,若是如此,想必現在已經問出凶手是誰了。”德明道:“那典獄說老圃不好是何意?”張士師道:“老圃死了。”德明大感意外,沉默了一會兒,才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再無之前泰然神色。張士師道:“長老不問問老圃是怎麼死的麼?”德明道:“典獄是官府中人,心中早有公論,又何須貧僧多問?”頓了頓,又喟然歎道:“想不到連老圃這樣一心享受世俗生活快樂的人,都逃不掉罔罟之苦。”張士師冷冷道:“我隻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長老請好自為之。”他已經料到無法從德明那裡問出更多有用的話,但對方與毒西瓜案、陳致雍被扼殺案有牽連是確認無疑的事實,除非有鐵證,不然很容易被反告。況且到目前為止,他始終想不出德明卷入這些殺人案的意圖何在。按照公門老行尊的說法,沒有動機,就沒有嫌疑,除非他是瘋子,但德明能成為國主座上賓,顯然並不是瘋子。他也不待德明回應,疾步奔出廂房。趕到正堂,見左右無人,將手往爐灰中一掏,卻是個小小的瓷瓶,飛快地收入懷中。方欲離開,又想起那筍脯豆的美味,頗為不舍,想了一想,乾脆重新回到廂房。德明依舊悄立原地,陽光透過窗棱射到他臉上,塗抹了一層黯淡的橘黃。張士師取出汗巾,將剩下半碟筍脯豆儘數倒入包好,才道:“多謝長老款待,在下告辭。”德明緘口不語,隻默默地看著他離去。張士師走出雷音堂,不能肯定後門尚且開著,便乾脆從正門出去。積善寺建築很新,林樹不多,大約是當今國主登基後才興的土木。由於建製頗大,行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前麵有人語聲。過去一看,隻見一名灰衣僧人正領著兩名小沙彌在正殿前麵派發開光佛像。擺放佛像的桌案前麵,竟還糊著張麻紙,上麵寫著“不收鐵錢”四字。大約二十來名善男信女排著長隊等在階下,手中各自握著錢袋,每聽見灰衣僧人叫道:“下一位。”便依次上前,將錢交給右首的小沙彌,然後自左首的小沙彌手中捧過佛像,神色極是虔誠。張士師忍不住搖頭,這大殿叫“香積殿”,不如改叫“銅錢殿”好了,如此濃厚的銅臭味,實在是有辱佛門清淨之地。他曾聽耿先生提過一些寺廟利用國主尊崇佛教大肆聚斂財物,今日親眼得見,方知確實不虛。離開積善寺上了官道,他迅疾從懷中掏出那從香爐灰中取來的小瓷瓶,打開封塞,裡麵裝有小半瓶白色粉末,他心下已經隱隱可以猜到這是什麼東西,忙往江寧縣衙趕去。剛近大門,便見江寧府差役朱非正在四下翹望,忙招手叫道:“朱哥兒過來。”朱非忙迎過來道:“典獄君可回來了!仵作已經到了,正在大獄裡驗屍呢。”張士師道:“嗯,我馬上就進去,不過有件事想先問明朱哥兒。昨日你到韓府去請韓熙載來縣衙認那北方客的屍首,可有什麼特彆之事?”朱非撓了撓頭,道:“沒有啊。”張士師道:“請朱哥兒詳細敘述一遍經過。”朱非見他神色嚴肅,料來必有緣故,邊努力回憶邊道:“我昨日奉張公之命去聚寶山知會韓相公,離開老圃瓜地後先到江寧縣衙借了匹馬,然後出城,在山腳遇到典獄君你們一乾人,分彆後我徑直上山,因路滑難行,馬就留在了山下。一到韓府,就聽見前院有人在爭吵……”張士師道:“爭吵?誰與誰在爭吵?”朱非道:“是李家明與舒雅。聽起來好像是為了棺材板的事,昨日一場大雨後,山路難行,韓府為李雲如訂的楠木棺材好幾日將無法送上山。舒公子好像是嫌天氣熱,怕屍首壞了,希望李家娘子早日入土為安,想將就用一副韓府現成的棺材,李官人卻嫌那棺材板太薄,不配他妹子,兩人就吵了起來。”張士師心道:“舒雅這樣性格怯懦的人居然也會跟李家明吵架,可見他確實急著想將李雲如下葬。嗯,這事有點兒可疑。”又問道:“後來呢?”朱非道:“後來一見我進去,他們就不怎麼吵了,隻告訴我說韓相公人在後院,我尋到了他,告訴他瓜地挖出了一具屍首,想讓他去認認看,他隻冷冷問:‘那與我有何關係?’於是我告訴他,老圃從那人身上得了塊玉扇墜,我還沒有來得及說耿煉師發現了那塊扇墜與他手中那塊一模一樣,他飛快地站了起來,問是什麼扇墜。我大致描繪了樣子,他便立即道:‘走,我隨你下山去看看。’我見時已近夜更,他又住在城外半山,進出多有不便,就勸他明日一早再去縣衙不遲。他當時考慮後也答應了,我便自行下山,騎馬回城,正好趕上關城門,之後到江寧縣衙還了馬匹,便回家去了。”張士師聽了,推測韓熙載應當是夜更之後才入的城,至於他如何能在城門關閉後進城另待它說,他等不到次日,自見耿耿難寐之情,那北方客對他而言一定十分重要,以他為人之犀利,定然惱怒老圃害死了北方客,前往大獄興師問罪。如此推斷起來,老圃他殺的可能性倒是小了許多,若說這世上有人能不動聲色地就置人於死地,那一定隻有韓熙載能做到了。趕回大獄,仵作楊大敞正搭著梯子在查看鐵窗高處的腰帶,一旁自有江寧府書吏宋江記錄。隻聽見他喝報道:“是死結,很結實。打結處朝著街外,應當是老圃親手所結。”張士師道:“這麼說,可以肯定老圃是自殺了?”楊大敞道:“嗯,是的。”從梯子上下來,又道,“老實說,我也不相信老圃這樣的人會上吊自殺,不過勘驗結果確實如此。他頸中勒痕在左右耳後交會,雙眼緊閉,嘴唇張開,兩手緊握,牙齒露出,口中的舌頭抵住了牙齒,胸前尚留有涎水滴的痕跡,臀後有糞便露出,這些都是自縊的跡狀。”張士師道:“若是有人從牆外登高到窗棱處,突如其來地勒死了他,再偽裝成自殺,會是怎樣的情形?”楊大敞道:“若是如此,勒痕當是平的,不會在喉嚨下相交,且顏色極深,不會是現在的深紫色,而是黑色。”張士師疑惑全解,當即道:“如此,便以老圃自殺結案。”見本縣獄卒郭見尚哭喪著臉縮在一旁,便叫道,“郭哥兒,你既不當班,也不必苦守在這裡,老圃自殺一事,責任首先在我,不關郭哥兒的事。”郭見擔驚受怕了半天,終於等到了這一句,心下感激,哽咽著低聲道:“多謝典獄。”張士師道:“麻煩你回家歇息時順便去知會老圃家屬一聲,請他們來領取屍首。”郭見應聲道:“是。”正要離去,張士師突然想起德明歎息的那句“想不到連老圃這樣一心享受世俗生活快樂的人,都逃不掉罔罟之苦”,有所感悟,又道:“就彆讓老圃過拖屍洞(照古代監獄規矩,死在監獄中的人不得從大門出,隻能走所謂的拖屍洞(在圍牆上開的一個僅容屍體通過的洞,類似狗洞)。死者親屬若不想受此侮辱,隻能交一筆吊子錢,用天秤(類似打水的桔槔)將屍體從圍牆上吊出來。)了,回頭架天秤的吊子錢我來出。”郭見忙道:“哪敢要典獄君出錢。”說完後,自出去辦事。張士師又將從德明那裡取來的小瓷瓶取出,交給楊大敞道:“麻煩仵作給驗一下這裡麵是什麼。”楊大敞接了過來,隻略略一看,便皺起了眉頭。張士師忙問道:“是不是……”楊大敞飛快地打斷道:“還不能斷定。”又自他那寶貝竹籃中取出銀針,插入瓷瓶中,見銀針變成了黑色,才道,“果然是砒霜。”張士師忙道:“不是還沒有用皂角水擦洗麼?”楊大敞瞪了他一眼:“粉末無需擦洗。”又問道:“這砒霜典獄是從哪裡得來的?”張士師歎了口氣,道:“積善寺雷音堂。”楊大敞先是愕然,隨即再不發一言,默默收拾了竹籃出去。張士師知他畏懼德明身份,不敢多言,在場差役、獄卒要麼不明白究竟,要麼也沉默不語。出來大獄,不由得有些惆悵滿懷。到目前為止,張士師已經基本上破獲了詭異的毒西瓜一案,案情水落石現,可他卻一點也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總覺得心裡沉甸甸地難受。正要回江寧府向府尹稟告案情,又突發奇想,交代差役們先回府,自己決意再去一趟積善寺,打算直接向德明問清楚為什麼要這樣做。對於得道高僧行凶殺人這一點,不僅常人難以相信,就連他也覺得實在難以說通,他太需要一個理由了。張士師照舊抄瓜地小道來到積善寺後門,卻見曾領他進去的小沙彌善生正等在門口張望,當即上前問道:“小師傅是在等我麼?”小沙彌點了點頭。張士師訝然道:“你怎麼知道我還會再來?”小沙彌道:“是師傅交代的。”張士師點了點頭,不再多說。再來到雷音堂廂房,德明正端坐在椅上,閉目念經。張士師一時不敢驚擾,隻默立一旁。大概被這種靜穆的氣氛所感染,他此刻的心態,較之前趟來時的咄咄逼人,突然平和了許多,就連他一直反感的德明長老,突然也變得沒那麼麵目可憎了。過了許久,德明才睜開眼睛,問道:“典獄再次大駕光臨,當是胸有成竹了。”張士師道:“不敢。在下之前多有得罪之處,還請長老恕罪。”德明道:“你孤身一人前來,是想問貧僧為什麼麼?”張士師道:“正是。長老是出家人,慈悲為懷,高潔出塵,為什麼會卷入這等俗世凶殺呢?”德明歎道:“典獄君無心功名利祿,率性而為,自然不知道這恰是凡世的困惑,豪傑俊秀出眾,卻往往比常人更無奈。唉,貧僧真是罪孽深重,愧為佛門中人。”張士師不明所指,正待細問,那小沙彌善生突然驚慌失措地跑進來嚷道:“不好了,師傅!府尹派了許多人來到寺外,說師傅是北方大宋的奸細,還下毒殺人,要捉拿師傅。”張士師心道:“來得好快!定是朱非他們幾個回府後告訴了府尹說積善寺發現了砒霜。不過這德明是北方大宋奸細的事,我怎麼還是頭一次聽說?”一刹那間,他已經想明白所有的緣由——大宋奸細,這確實是德明下毒殺人的惟一動機,長老的身份隻是他的掩飾和偽裝,所以他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王宮,理所當然地住奢侈豪華的寺廟,甚至明目張膽地出現在韓府夜宴這樣的靡靡場合,不為彆的,隻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細作,他的真實身份需要他刺探南唐的軍國大事,需要他大肆消耗南唐的國庫,需要他出麵除掉韓熙載這樣號稱能挽救危局的大人物。他聽說韓熙載即將在南唐拜相後,擔心對宋朝不利,於是起了謀殺的心思,恰好積善寺與老圃瓜地有著地利之便,韓熙載又酷愛吃老圃西瓜,他便精心挑了兩個大瓜,特意交代老圃留給韓府,再往瓜中注毒,預備將韓府人一網打儘。夜宴當中,他有意姍姍來遲,無非是要有意造成與下毒事件無關的假象。若不是那個枉死的北方客口中長出了血西瓜的話,這幾乎就是個天衣無縫的殺人計劃。他腦海正飛快地盤旋間,德明已經黯然走了出去,隻聽見外麵人語嘈雜聲漸行漸近,一個宋人的細作生涯眼見就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