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案發當時(1 / 1)

韓熙載夜宴 吳蔚 12938 字 12天前

聚寶山上場夜宴正是韓熙載被免去兵部尚書一職後,若說他有意借夜宴發泄心中不滿,倒也說得通。可如今局勢緊張,國主向北方大宋俯首稱臣,傾儘國庫,送金送銀,亦不能阻止趙家天子統一天下的決心,南唐已是危在旦夕。他韓熙載既是三朝老臣,名望又高,城中正傳聞國主李煜有意起用他為宰相來挽救危局,為什麼他要選擇這樣敏感的時機,開一場這樣盛大的夜宴?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另有玄機?張士師迎出來時,江寧府尹陳繼善正帶領司錄參軍艾京悠然步上石橋,數名差役隻站在橋下,並不跟上,好方便府尹儘情欣賞風景。陳繼善一見張士師,便招手叫他上橋,問道:“典獄君辛苦了。不知道案情可有進展?”張士師簡短說了是因為驗刀來到韓府,結果新發現西瓜與金杯中是兩種不同的毒藥,至於凶手是如何將西瓜落毒,尚不得而知。陳繼善聽得倒是認真,聽完了卻歎道:“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張士師一愣,問道:“什麼?”陳繼善道:“你看那裡。”順著手指望去,正見兩隻紅色大蜻蜓互相追逐著掠過石橋,沿欄杆飛下湖麵,在蓮葉上一閃便失去了影子。須臾,又見它們從蓮花後轉出,尾翼粘在一起,盤旋交纏。陳繼善又連連歎道:“哎,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張士師知道這位上司一向前言不搭後語,也不理會,當即道:“尹君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一件大事要請你幫忙。”陳繼善忙說道:“幫忙不敢當,不敢當,請典獄君吩咐便是。”張士師說了自己想法,原來他想讓陳繼善以江寧尹的名義召集昨晚參加夜宴的賓客再次來到韓府。陳繼善一呆,問道:“為什麼要來這裡?難道不該去江寧府大堂麼?”艾京忙道:“典獄可能是想再現案發情景。”陳繼善道:“典獄,我的典獄,你可知道,韓府夜宴的那些賓客非富即貴,好幾個都是官家眼前的紅人,他們哪會聽你的?彆說聽你的了,就是我這三品江寧尹的話,他們也未必會聽。”張士師正要說話,忽聽見耿先生在背後道:“他們一定會聽府尹的。”陳繼善見到她上橋,驀然現出一絲靦腆的神色來,叫道:“珍珠……”隨即又改口道:“煉師也在這裡。煉師的意思是……”耿先生道:“往金杯中下毒的凶手就在賓客中間,這些人個個絕頂聰明,當然知道如果不來的話,就表示心中有鬼。”陳繼善道:“是,是,煉師說得極是。來人,馬上照典獄說的去辦。”張士師忙將負責傳話的差役叫到一邊,低聲囑咐了幾句,那差役即應命而去。陳繼善擦了一把頭上的汗,勉強朝耿先生微笑了一下,側頭吩咐道:“艾參軍,回去趕緊抄幾份夜宴賓客的單子,一份放在我案頭上,其他送我私邸門房處。這些人無論如何都不能再來往了,搞不好一言不合就要送命的呀。”艾京道:“是。”陳繼善這才朝耿先生拱拱手,道:“改日再去煉師觀中拜訪。”轉頭又道:“艾參軍,你熟知律法律令,就留在這裡協助典獄問案吧。”艾京忙道:“典獄尊父張縣尉在此,何須下官班門弄斧。”陳繼善心想有理,道:“也好,那我們走了。”絲毫不提去案發現場看看,領人揚長而去,似是他此來隻想瞧瞧傳說中的聚寶山韓府,誰知也不過如此。張士師瞧著他背影,不免露出鄙夷之色來。不過話說回來,韓熙載又能比他好多少呢,在其位不謀其政,虛有大名,頂多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回頭見隻有耿先生跟上橋來,其他人都留在岸邊,也不見父親張泌,忙問道:“家父人呢?”耿先生道:“張公還留在酒窖中,有仵作和秦家娘子陪著,他讓你先按自己的想法去辦案。”張士師又驚又喜,問道:“家父真這麼說?”耿先生點點頭,道:“這案子錯綜複雜,又牽涉到政治,無人敢碰。若不是典獄有心,許多證據怕是留不到現在了,真相從此湮滅不說,人與人也會陷入無窮無儘的猜忌當中。”張士師隻覺得她話中有話,似有深意,一時不能領會,便問道:“現在我們該如何做?”耿先生道:“先去凶案現場看看吧。你不是正計劃將所有人重新召回那個地方麼?”張士師道:“正是。我現在有原始筆錄在手,若是能再次在原地問案,也許能發現凶手的破綻,比如前後不一致的地方等。”耿先生道:“這確實是個極好的法子。”步下石橋,張士師忽想起了什麼,問道:“煉師是不是之前認識仵作楊大敞?”耿先生道:“嗯,貧道以前卷入過命案,正是這個楊大敞誤驗酒水有毒,才使得我身陷牢獄,飽受皮肉之苦,若非張公明察秋毫,發現了真相,隻怕貧道早就身首異處了。”張士師隻是大略知道父親在上一任國主在位時破過一件皇宮奇案,救了無辜蒙冤的耿先生一命,但具體事務一概不知,此刻聽說原來與楊大敞有關,不免十分驚訝。但見耿先生隻四下環顧,料其不願舊事重提,也不好多問,心下卻想道:“楊大敞被稱是金陵資格最老的仵作,原來也有犯錯的時候。”又想到當時自己誤斷茶水的情形來,雖覺慚愧,但心中依然疑惑未解:當舒雅被冤枉下毒時,為何他會是那樣的反應——不但不為自己辯解,還露出追悔莫及的內疚來?那明明是初次犯案的凶手的常見表情,他心中到底在後悔什麼?不知不覺已然來到花廳,依然是一番原貌,就連肴桌上的酒壺、酒杯也還是原來的樣子。眼前的淩亂冷清,再比較於昨夜的門庭若市、濟濟一堂,不免頗生物是人非的淒涼。聽說李家明本來想在這裡為妹妹設置靈堂,但棺木難以通過複廊運到這裡,不得不改在了前院,也幸得如此。耿先生見那陽文金杯果然與之前見過的陰文金杯十分相似,一時陷入了沉思。張士師問老管家道:“王屋山是否有什麼仇家?”老管家道:“她一個小弱女子,能有什麼仇家?不過……”他有“韓和尚”的外號,脾氣極好,從不在背後說人壞話,是以遲疑了下來。張士師追問道:“不過什麼?”小布接道:“不過王家娘子為人刻薄,人緣不好,這裡的人都很討厭她。比較起來,李家娘子都要比她好許多,至少表麵和和氣氣。”張士師心想:“一個能跳出柔美靈動舞蹈的女子,名聲卻是如此不好,唉。”老管家忙道:“當然絕不會討厭到往金杯中下毒的地步。”小布道:“那倒是。”頓了頓,又問道,“典獄君,剛才在酒窖中,你是說金杯和西瓜中是兩種不同的毒藥,對嗎?”張士師道:“對,西瓜中是劇毒的砒霜,金杯中是藥性慢一些的斑蝥。”小布道:“如果有兩種毒藥,金杯凶手要害的自然是我家主人,那西瓜凶手到底是想要害誰呢?我一直在想,這世上會不會有天生有毒的西瓜?要不然哪會有人一下子想害這麼多人。”尚有不少江寧府差役跟進堂來,預備聽候調遣。他們既與張士師不熟,又不知他何以能一飛衝天,因而一直都小心翼翼、屏聲靜息,忽聽得小布這孩子稱什麼“金杯凶手”、“西瓜凶手”,又問西瓜會不會天生有毒,忍不住都大笑了起來。小布見眾人發笑,不服氣地道:“那樹上還會結毒果子呢。”眾人不免笑得更加厲害。張士師心道:“慚愧,其實我自己也有過跟小布一般的疑問。”他見耿先生死盯著那盞金杯出神,不免很是奇怪,上前叫道:“煉師。”耿先生倒是嚇了一跳,凝神片刻,歎道:“這金杯,倒是叫貧道想起一樁舊事來。”牽了張士師的手到一旁僻靜處坐下,開始低聲講給他聽。原來南唐開國國主李昪原名徐知誥,是徐溫(徐溫,字敦美,海州胊山(今江蘇東海)人,本為唐末淮南節度使、吳王楊行密帳下右衙指揮使。楊行密死後,長子楊渥繼立。楊渥好擊球飲酒,荒淫無度,猜忌手下將領。徐溫聯絡其他將領發動政變,殺死楊渥,獨攬大權後,逐步翦除了楊氏舊將勢力。徐溫生有六子知訓、知詢、知誨、知諫、知證、知諤,但才乾計謀均不如養子徐知誥。徐溫死後,徐知誥奪取大權,由此建立南唐王朝,並改名李昪。)養子。為了從徐氏手中奪取軍政大權,徐知誥曾預備以毒酒毒殺徐溫親子徐知詢,親自用金杯奉酒道:“願弟弟能活千歲。”徐知詢猜到酒中有毒,故意取了另一盞金杯,將毒酒一分為二,道:“希望和兄長各享五百歲。”堅持要與兄長各飲半杯。徐知誥臉色大變,環顧左右心腹,始終不肯接酒。兄弟二人正當眾僵持時,伶人申漸高假裝貪戀金杯精美,上前奪過兩杯酒一同喝下,揣金杯入懷退出大殿,片刻便頭顱潰爛而亡,可見毒藥藥性之烈,而此刻徐知誥派來解救他的人還在半路上。雖然毒殺未能成功,卻嚇得徐知詢逃離京師,徐知誥由此奪取大權。這件事於南唐不是什麼光彩之事,因而少有人提起。張士師知道耿先生博古覽今、精通典故,之前聽到她講荊軻刺秦的故事,此刻又聽到如此驚心動魄的金杯毒酒故事,不免懷疑她另有深意,問道:“煉師是懷疑這兩件事之間有聯係?”他又想了一想,聯係到近日不斷聽到的國主李煜將拜韓熙載為相以挽救南唐危局的傳聞,猜道:“莫不是徐知詢後人有意複仇,聽到官家將拜韓熙載為相,刻意謀害韓熙載,以使南唐無人可用?”耿先生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大概很為他的想象力意外,旋即搖了搖頭,道:“自古以來,最殘忍的莫過於戰爭與政治,那可比毒藥還要厲害萬倍。”她頓了頓,又道,“你大概也聽說了韓熙載是個人物了。”張士師雖然不懂政事,但親眼目睹韓熙載周旋於聲色當中,甚至親自下場為姬妾擊鼓,很有些瞧他不起,心中一直懷疑他是否真有力挽狂瀾的本事,當即道:“嗯。不過我倒覺得他隻是虛名在外,跟陳繼善一樣,都是在其位不謀其政之徒。”耿先生歎了口氣,道:“一個胸有甲兵,一個富可敵國,若不自汙自毀,如何能得保全自己?昔日宋齊丘稱古今獨步,於南唐有開國之功,江淮繁榮景象亦全賴其勸農上策,到最後還不是落了個被逼自縊的下場。”張士師對這些話半懂不懂,正想問問她提這些是否與毒藥案有關,忽見秦蒻蘭陪著老父親緩步走進廳來,忙起身迎上前去,道:“有勞阿爹,有勞娘子。”又說了已用江寧尹名義再召夜宴賓客到場一事。張泌麵色沉鬱,僅一點頭,也不置可否。秦蒻蘭極善解人意,知他父子必有案情要商議,當即在隔壁尋了一間雅室,請張泌父子與耿先生三人進去歇息,奉了茶,便自行先退了出去。這房間,正是昨晚張士師向賓主單獨訊問案情之處——幾案竹桌竹椅,清涼愜意,上麵鋪有古錦斑斕的絲墊,悠然意遠;兩邊四座書架,隨意擺放著一些金石、彝鼎、書籍、法帖,縱橫層疊,詩風雅韻;桌子正中擺放著隻青釉花瓶,內插一支白色的蓮花,淡雅純淨,與這房間的陳設相得益彰。耿先生問道:“張公可有什麼發現?”張泌搖了搖頭,道:“我猜凶手也許會用細管注毒入瓜,再在外皮用軟蠟封上,但適才仔細找過,瓜上並無任何注孔痕跡。”耿先生道:“會不會真有軟蠟封住的注孔,但切瓜時刀鋒湊巧切在了孔上?”張士師嚷道:“天底下哪裡會有這麼湊巧的事?何況韓老公開的是第一個瓜,我開的是第二個瓜。”張泌道:“煉師說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辦案決計不能心存僥幸,而是要將所有的可能性都考慮到。”耿先生道:“原來張公早已經想到此節了。”張泌點點頭,道:“不過無論如何,總該留下蛛絲馬跡,我跟仵作設法將西瓜重新拚好了細細察看,確實沒有任何注孔痕跡。”又歎道,“這西瓜如何落毒確實難倒我了,尤其那玉盤中的西瓜還雜有人血……”耿先生訝然道:“是人血麼?”張泌道:“嗯,這其中蹊蹺我也想不通。”張士師見父親也一籌莫展,便大著膽子道:“小布適才無意中說過一句話,孩兒很受啟發……”轉述了小布引來眾人發笑的那句話。張泌皺眉道:“你是想說這西瓜是天生有毒嗎?”張士師忙道:“當然不是,是小布說的這句‘哪會有人一下子想害這麼多人’提醒了我。想來這往瓜中落毒的人,如小布的叫法——西瓜凶手,他必定有一個主要目標,其他人不過是附帶的犧牲品。既然西瓜和金杯都無從著手,也許我們可以努力去找有殺人意圖和動機的人,範圍也不大,無非在數名賓客當中而已……”張泌一直垂著眼簾,若有所思,聽到這裡,抬頭望了兒子一眼,問道:“嗯,你打算怎麼找?”張士師心下頗為惴惴,見父親“嗯”了一聲,心中一喜,接著道:“這個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記得阿爹說過,世間命案的動機不外乎七種:仇殺、情殺、謀財、酗酒、政治糾紛、爭權奪利以及神智失常。”張泌道:“噢?我怎麼不記得跟你說過這個?”張士師見父親麵色和悅,大著膽子嘻嘻一笑,道:“是有一次阿爹向阿爺討教案情時我偷聽來的。”耿先生道:“張公尊父十餘年前已經去世,典獄那時不過是個孩子,竟能有這般記性。”張泌道:“記性是不錯的,就是性子散漫,不愛讀書。”耿先生笑道:“書讀多了,未必就是件好事,貧道倒是極欣賞典獄這種隨性。”張士師喜上心頭,問道:“真的麼?”張泌瞪他一眼,道:“接著說。”張士師道:“是。酗酒和神智失常不適合本案,謀財顯然也說不通,因而隻剩下仇殺、情殺、政治糾紛、爭權奪利。隻要將這四種意圖挨個往賓客名單中套,不難發現端倪。”一邊說著,一邊將筆錄掏出來,“我始終覺得太常博士陳致雍最為可疑,他似在韓府做什麼見不得光的事,這點不難佐證,我已經命人去找韓曜……”耿煉師道:“你是指韓曜曾見到陳致雍與可疑人在茅廁外交談一事麼?”張士師點點頭。張泌道:“韓曜本人沒有嫌疑麼?”張士師道:“他是韓熙載幼子,而且除了被我扭送進來的那次,他一直沒有進過花廳。”正說著,忽聽得秦蒻蘭在門外道:“典獄君,舒公子和李官人回來了,他們想見見你。”張士師忙道:“好,讓他們進來吧。”耿先生不便參與其事,起身道:“貧道四下去逛逛。”打開門,見秦蒻蘭正陪著舒雅、李家明站在廊下。秦蒻蘭問道:“煉師是想隨意走走麼?請隨我來。”耿先生見這女子如此蘭質蕙心,好感大生,上前挽住她的手:“有勞。”李家明搶先進房,氣急敗壞地問道:“現下是典獄主持我妹子的案子,果真如此麼?”不待張士師回答,又道,“典獄之前問案錯誤百出,還說茶水有毒,冤枉了舒雅。難道我南唐朝中無人,竟要由你一個縣吏主持審案麼?”儘管張士師早料到會有類似的質疑,但他當著父親的麵斥責,多少有些難堪。轉向父親望去,卻見他似毫不以為意,照舊在翻看那一疊筆錄。張士師這才道:“主持本案者是江寧府尹,在下隻是從旁協助。官人若對下吏資曆有所疑問,可直接去江寧府請求府尹更換人選。”李家明冷笑道:“哼,你當我不知道麼,陳繼善這糊塗官必定又回家種珍珠去了……”舒雅忙上來拉他到一旁,放低聲音勸道:“既是官家欽命,吵鬨無益。何況若真在陳府尹和張典獄二人中選擇,你更願意讓誰來問案?”他熟知李家明脾性,最後一句詰問極是奏效,李家明昨夜親見張士師作為,心道:“這笨小子縱然有千般不對,卻還是有長處的,他一個小小縣吏,竟然對朱銑、陳致雍這等高官也毫無懼色,任氣敢言,僅這一點,滿朝文武百官也找不出來幾個。妹子中毒雖是誤殺,但總得找他出來為妹子報仇,凶手下手對象既是韓熙載,背景絕不簡單,除了眼前這糊塗小子,大概也無人敢接了。”當即哼了一聲,不再言語。舒雅這才上前問道:“典獄有勞了,不知雲如的案子可有了眉目?”李家明忽又插口道:“典獄怎麼不問問我,我覺得是誰殺了我妹子?”張士師道:“李官人應該已經知道,凶手要殺的不是你妹妹李雲如,而是王屋山。你妹妹不過是湊巧喝了王屋山那杯毒酒而已。”頓了頓,又道,“如果要問,就該問——李官人覺得是誰想殺王屋山?”李家明一愣,想了想,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張士師道:“我知道官人會這樣回答,所以一開始就沒打算問。”李家明這才啞口無言。舒雅遲疑道:“典獄認為凶手的目標果真是王家娘子麼?我還以為……”張士師道:“如果我問你們二位,夜宴的客人中有人想殺韓熙載,你們覺得會是誰?”其實自驗出金杯有毒後,許多人早已經猜到凶手即在夜宴賓客當中,但卻不敢往深處想,此刻由張士師問了出來,不免心頭一陣涼意,就連李家明與舒雅對視的目光也各自帶上了審視與猜疑的意味。舒雅先慌亂起來,收回目光,低下頭,答道:“這個……恩師的仇人不少,不過卻不知道賓客中……其實我自己也是賓客身份,不該在人背後妄自揣測……”一旁張泌忽問道:“閣下便是舒雅舒公子麼?”舒雅道:“正是舒某。”見張泌一身布衣,卻旁若無人地穩坐一旁,不明對方身份,不覺一怔。張士師忙道:“這是家父。”舒雅恍然大悟道:“原來是張公!久仰大名。”又轉向李家明道:“張公在此,找出真凶指日可待。”李家明卻沒有他那般喜色,隻道:“但願如此吧。”又道:“李某得去前院張羅我妹子後事,先行告退。”雖然依舊神色冷冷,但已經不再似適才進來時那般敵意濃厚。舒雅見李家明憤憤而出,忙道:“小生也不敢繼續打擾……”張泌道:“舒公子且慢,這裡麵為何沒有你自陳的筆錄?”舒雅驚愕問道:“筆錄?什麼筆錄?”全然不明究竟。張士師聽了卻是大喜,他早已暗中問過差役封三,得知自己擅自在韓府問案是很大的越權行為,且隻有主審官員在公堂審案召證人作證時一旁有書吏記錄,從來無人在案發現場要求證人做所謂的自陳筆錄,本以為父親會深怪自己莽撞,此刻卻似有讚賞之意思,且對自己再次召集證人到韓府並無任何微詞,不免又得意起來。張士師當即說了筆錄時的狀況,共有五人未做自陳:仆人小布和大胖二人當時在前院守候,未得空隙;石頭是個啞巴,又不識字,無法書寫,無法自陳;韓熙載一直守在李雲如屍首旁,形如枯木,一時未能忍心催促;而舒雅則是正被冤枉成往李雲如茶水中下毒的凶手,拒不開口。儘管後來江寧縣書吏孟光和江寧府仵作楊大敞到來後起了變化,但事情發展得太快,再也沒有機會提起筆錄這件事。張泌聽了究竟,道:“原來如此。”頓了頓,又道,“不知舒公子現在是否方便做個自陳?”舒雅微有遲疑,隨即道:“這個當然。”張士師忙道:“我去叫書吏進來。”張士師出來廂房,走過廊下,即進花廳之時,遠遠見到秦蒻蘭正陪著耿先生在花蔭下遊覽,二人似相處融洽,正交談甚歡,心道:“她那樣的女子,任誰也會喜歡的。”忽然腳下一磕,差點被門檻絆倒。一名差役正站在門邊喝茶,見狀忙搶過來扶住,笑道:“到底是大戶人家,門檻也高一些,典獄君可要小心了。”張士師一眼瞥見他手中茶杯,正是自己從李雲如房中取來的那隻,不由得大吃了一驚,問道:“你手中這杯子哪裡來的?”那差役名叫朱非,道:“這是剛才老管家端出來的茶水,小人隨意挑的一杯。”忽想到韓府死的姬妾正是飲金杯毒酒而死,訝然道:“莫非……莫非茶中有毒?”張士師忙道:“當然不是,我隻是見過這隻杯子而已。”張士師急進來花廳,果見端給眾差役茶水的茶壺正是他從琅琅閣取來的那隻,當即叫書吏宋江先去隔壁廂房,自己又來到廚下尋到老管家和小布,二人正在忙著張羅茶水。張士師問道:“老公,為何堂內其他酒壺、酒杯都絲毫未動,偏偏要收拾李家娘子的茶壺、茶杯呢?”老管家尚未聽明白,小布卻道:“那茶壺茶杯是舒公子自己收拾洗淨了放在廚下的,今兒府中人多,我見壺杯不夠用,想著反正李家娘子……她也不會再用了,就順手……”張士師道:“舒公子是什麼時候收拾茶壺茶杯的?”小布歪著腦袋想了想,道:“就在客人們散去後。”張士師忙趕回廂房,卻見張泌還未開始詢問舒雅,忙道:“阿爹其實不必等我的。”張泌道:“我隻是旁聽,你才是主審。”張士師道:“那好,舒公子,我先問你,你為何急於將茶壺和茶杯中的茶水倒掉?”舒雅先是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大概料不到竟會有人留意此事,好半晌才訕訕道:“那茶水……仵作已經驗出那茶水是沒有毒的。”張士師道:“既然茶水沒有下毒,舒公子為何那麼著急倒掉茶水呢?”舒雅遲疑道:“我隻是不想……不想……”他飛快地思索,卻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本不是什麼老練之人,一時間漲紅了臉,額頭漸有汗珠冒出。恰在此時,耿先生突然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口,招手叫道:“張公。”張泌走上前去,耿先生附耳說了幾句。張泌眼睛陡然睜大,眉頭緊蹙,露出一種極為古怪的表情來。張士師忙問道:“出了什麼事?”耿先生卻是不答,隻是拿眼望著張泌,意在等他示下。張泌想了想,回頭交代兒子道:“你繼續照你的想法做,我得與煉師下山一趟。”頓了頓,又道,“還須帶上仵作。”張士師道:“那你們……”張泌也不解釋,揮了揮手:“就這麼辦。”頭也不回地與耿先生一道走了。張士師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般行色匆忙,料到耿先生必有重大發現,何以她出去逛了逛就會有如此結果?又為何不告訴自己究竟?明明一切證據都在聚寶山中,證人或是凶手也都即將到達韓府,問案正要進入最關鍵的時刻,他二人為何遽然離去?心中疑惑極多,真想跟上去問個明白,可此刻自己卻是萬萬走不開。又擔心出什麼意外,忙出去叫差役朱非帶一人去追父親,聽候差遣,隨時報信。一切安排妥當,這才重新進來坐下。舒雅的神色已經緩和多了,不待他發問,便主動說道:“回典獄剛才的問題,我隻是因為曾被典獄冤枉過,不想再看到那茶水,所以才想早些倒掉。”時間給了他緩和的機會,他終於找到了理由。儘管從無審訊犯人的經驗,張士師也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逼問出真相的最佳時機,歎了口氣,心道:“也算長了個教訓,問案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被打斷,不然很可能前功儘棄。”於是,張士師隻好讓舒雅自陳他昨日如何來到韓府、行蹤如何。舒雅始終隻說宴會前在石橋上徘徊,並不承認自己進過琅琅閣。書吏宋江均如實記錄下來,再讓他具名畫押。問完舒雅,又分彆叫大胖和小布進來。大胖跟李家明采辦喪葬品回來不久,又累又困,嗬欠連天,說話前後夾雜不清。小布倒是精神得很,口齒伶俐,隻是他所講述的對案情並無幫助。張士師又想起小布領自己出韓府時曾見到舒雅步上石橋,似是欲往琅琅閣而去,然而小布亦見到了舒雅後,立即扭轉了頭,快步奔入複廊,好像生怕舒雅看到他一樣。當即試探問道:“你一點異常情況都沒發現麼?”小布道:“也不是沒有……昨天最異常的就是李家娘子平白無故彈那曲琵琶了,典獄你當時也在場啊,殺氣騰騰的,讓人害怕。”張士師也懶得繞圈子,便直接問他為何回避舒雅一事。小布果然慌張起來,道:“那個……我是真沒看見。”張士師厲聲道:“小布,你明明看見舒雅了,為何要裝看不見?會不會是你和舒雅有所勾結……”小布忙道:“不是不是。我是看見了舒公子往琅琅閣而去,可我必須得假裝看不見。”張士師道:“這是為什麼?難道你害怕舒雅?”小布支吾道:“這個……不是怕舒公子,是怕李家娘子……”張士師愈發糊塗,還待發問,一旁宋江早已經會意過來,見典獄不通世故,忙附到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張士師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舒雅與李雲如早有私情,府中下人皆知,但不知怎的畏懼李雲如,不敢聲張不說,還隻能視而不見。她能有這種手段,諒來心計也不簡單。問完小布,隻剩了啞巴仆人石頭和韓熙載,石頭既無法詢問,便隻剩了最後一人。張士師出來廂房,正尋思要如何找韓熙載時,恰見秦蒻蘭正站在廊下,似正在等他出來,忙上前問道:“娘子有事麼?”秦蒻蘭道:“張公與煉師何以匆匆離開?”張士師道:“我也不明究竟,隻知道耿煉師匆忙進來,叫走了家父。娘子適才一直與煉師一道,可是因為她有什麼發現?”秦蒻蘭奇道:“沒有啊,我們當時隻是在閒話,她讚這裡的花草樹木養得極好,我告訴她這並非人力,而是全靠這聚寶山的靈氣……”一語未畢,突然驚叫了聲,“呀!”張士師道:“娘子可是想起了什麼?”秦蒻蘭忙道:“沒什麼,是我失態了。”頓了頓,又道,“小女子得去前院張羅雲如後事,先失陪了。”張士師不便再問,隻得任憑她去。張士師在金陵酒肆初見秦蒻蘭時即驚為天人,那時候想即使能再見她一麵也是好的,哪想到還能有麵對麵與她說這麼多話的一天,內心洋溢著小小的滿足。此刻見她躑躅離開,腳步沉重,原本就瘦削的身體更加弱不禁風,怒氣頓生,轉身進得花廳,一把抓住小布問道:“韓相公人在哪兒?”小布見他不明來由地怒氣衝衝,錯愕異常。張士師催問道:“快說,韓熙載人在哪裡?”小布道:“就在樓上……”張士師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小布忙叫道:“典獄君,樓梯口在臥榻這邊。”張士師大踏步走到臥榻後,才知道那樓梯設置在帷幔後,頗為精致隱蔽。眾差役猜到他要上樓向大名鼎鼎的韓相公問案,均想跟去看熱鬨,忙去叫書吏宋江,嚷道:“典獄問案,你還不趕緊跟去從旁記錄?”推推攮攮,一窩蜂地哄了上去。樓梯盤旋上來並無回廊,直接是一間正廳:上首隻一套極大的烏木桌椅,樣式古樸簡潔,案桌上隨意擺放著筆墨、硯台、燭台等物;一縷輕煙嫋嫋,正從香爐中扭捏而出,芸香拂拂,花氣融融,彆有一種灑灑之致;南首靠窗放著一把湘妃竹躺椅,那韓熙載正和衣斜躺在上麵,因背對著樓梯口,看不清麵容如何。除此之外,廳中彆無他物,極是爽朗空闊。張士師憤然上樓,本有問責韓熙載之意,他既名動天下,又是一家之主,如何能在出了這等事後全然撒手不顧,將一切壓給秦蒻蘭這樣一個弱女子?然眼前所見,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不過是一可憐的孤寡老人而已,哪裡有半分傳說中神仙中人的氣派。後麵差役久聞韓府夜宴燈光酒色、紅綠相映,花廳雖然一片狼藉,但依稀可窺見夜宴豪華氣派,蜂擁上來後,本以為既是主人臥房,布置陳設定當精美絕倫,更勝樓下,不料卻如此素淡,亦不免大失所望。正不知該如何開口、又如何進退之時,那韓熙載忽然開了口,頭也不回地問道:“有事麼?”到此地步,眾目睽睽之下,張士師少不得要硬著頭皮問案了,他終於問出了他最想問的問題:“韓相公,你為何要開這場夜宴?”他在酒窖時已經從秦蒻蘭口中得知,聚寶山上場夜宴正是韓熙載被免去兵部尚書一職後,若說他有意借夜宴發泄心中不滿,倒也說得通。可如今局勢緊張,國主向北方大宋俯首稱臣,傾儘國庫,送金送銀,亦不能阻止趙家天子統一天下的決心,南唐已是危在旦夕。韓熙載既是三朝老臣,名望又高,城中正傳聞國主李煜有意起用他為宰相來挽救危局,為什麼他要選擇在這樣敏感的時機,開一場這樣盛大的夜宴呢?張士師其實並無心探究韓府隱秘,但總覺得下毒凶手既然意在毒殺韓熙載,定是已經籌劃多日,為何韓府剛好就在這個時候大開夜宴?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另有玄機?他一張口問出的這個問題不僅嚇了差役們一跳,就連韓熙載本人也大感意外,他緩緩起身,彆過臉來,瞪視著張士師,也不知道驚愕的是來人還是問話本身。張士師忙道:“相公可能還不知道,兩個西瓜與陰文金杯中分彆是不同的毒藥,也就是說,昨夜賓客當中,有兩名凶手分彆欲對相公下手。若是相公能告知開宴會的目的,下吏便能弄清楚參加夜宴的賓客是為何而來,才能找出潛伏的凶手。”韓熙載呆得一呆,問道:“這案子現下是由典獄主持麼?”張士師道:“本案重大,由江寧尹主持,下吏隻從旁協助。下吏不才,多有莽撞之舉,還望相公不要見怪。”韓熙載道:“甚好。”凝視張士師片刻,又道,“極是高明。”大約是在讚歎選中張士師問案之舉,又慢慢扭回頭去,重新躺下。張士師等了一會兒,不見他發話,便朗聲道:“相公既是身上不大方便,下吏先行告退。好讓相公得知,江寧尹已再召昨夜來過韓府的賓客到此,希望能弄清案發當時的具體情形,一會兒就都該到了,到時還請相公移步下樓。”韓熙載“嗯”了聲,問道:“這是你的主意,還是令尊張公的主意?”張士師不知其意,答道:“是下吏的主意。”不再見韓熙載回答,便往樓梯退去。韓熙載忽叫道:“典獄請留步。”張士師料他有話要說,卻不願意旁人聽到,忙命書吏宋江與差役們先下樓去。等到樓梯間再無聲息,這才得離躺椅近些,問道:“相公還有何差遣?”韓熙載坐直了身子,側頭問道:“典獄看這樓上陳設如何?”張士師不知道他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心想:“現下有多少要緊事要辦,怎麼還婆婆媽媽地問這些?”但對方言語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氣,他四下略掃了一眼,答道:“挺空的。”韓熙載又問道:“比起樓下如何?”張士師道:“嗯,差彆挺大的,倒像是兩戶完全不同的人家。”韓熙載道:“嗯,我已經回答了典獄剛才的問題了。你還有彆的問題麼?”張士師一愣,不明所以,但他估計證人將會陸續抵達,來不及再去糾纏這些夾雜不清的事,當即直截了當地問道:“相公可曾與人結怨,抑或有利益關係?我是指在昨夜那些賓客當中。”韓熙載抬起頭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張士師心道:“要他去懷疑身邊的親朋好友,確實有些為難。不過昨夜看來,他那些朋友也不過是些酒肉朋友,一有事發生,大多急於保全自己。”忽聽得韓熙載緩緩答道:“我實在想不出有誰能在殺我一事中獲利。”張士師很驚訝他的語氣,他所說的“誰”,自然是指昨晚夜宴上的賓客,他提及的時候卻仿若陌生人一般,完全不帶什麼感情。不過他既這麼說,便是否認了與人有怨,仇殺與爭權奪利的動機均可以排除,剩下的無非情殺和政治糾紛而已。既然韓熙載身為三朝元老,政敵眾多,政治糾紛當然最有可能,西瓜下毒尚不明時間地點,那往金杯中下毒分明是發生在夜宴當中,即使是政敵有意加害韓熙載,也需假手昨晚能出入韓府之人。莫非是政敵事先收買了某位賓客,可是以這些人的身份——中書舍人朱銑、新科狀元郎粲、太常博士陳致雍、教坊副使李家明、畫院待詔顧閎中、周文矩、長老德明、舒雅——又如何能被收買?比較起來,隻有舒雅還有可能,他是韓熙載門生,二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他性情懦弱,還與恩師姬妾有染,也許由此被人抓住了把柄作為要挾。他記得王屋山自陳做筆錄時曾經提過,宴會開始前,她先看見了舒雅自琅琅閣方向出來,隨即他緊隨韓熙載進了花廳,等到她與李雲如進去時,舒雅正為韓熙載斟酒,而且錯將王屋山的陰文金杯當作了韓熙載的陽文金杯。一念及此,張士師忙將懷中的筆錄掏出來,翻到王屋山那一頁,大略一看,果是如此。莫非舒雅當時已經在金杯中下了毒藥,要向韓熙載下手,隻是湊巧被王屋山奪走?可這也說不通,難道之後夜宴那麼長時間,王屋山始終未喝一口她金杯中的酒?韓熙載見他眉頭緊鎖,問道:“典獄心中可是有什麼疑問?”張士師便問道:“在李家娘子誤喝那毒酒前,韓相公可曾經見到王家娘子用過她自己的那盞金杯?”韓熙載沉吟道:“嗯……屋山上場跳舞前,我還見到她用她自己的金杯飲酒……”張士師道:“王屋山既沒有中毒,她下場時即與李雲如相撞,特意用金杯斟酒賠罪……”韓熙載道:“所以,往金杯中下毒的時間,隻可能在屋山上場到下場之間。”張士師有些驚訝地望著韓熙載,這一刻,他渾然變了一個人——昨日在複廊初見之時,他心事重重,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後來再見他是王屋山跳《綠腰》之時,他正親自擊鼓伴舞,為老不尊,頗有幾分輕浮浪子的味道;再後來血水西瓜驚現,他麵色嚴峻,倒露出了幾分威嚴;直至李雲如慘死,他意色慘沮,瞬間變成了一形單影隻的可憐老人;此時見他握緊了拳頭,氣勢憾人,臉上隱隱有光華閃爍,生動了許多,昔日名士風度終於再現些微底色。韓熙載道:“怎麼,我說得不對麼?”張士師忙道:“不,韓相公所言,正是下吏所想。隻是不湊巧的是,下吏在舞蹈開始後才與老管家一道進來堂內,中途又離開,再進來時已經是發生血水西瓜一事了。若是我當時不尾隨陳博士離開,或許……或許那凶手有所忌憚,不敢往杯中下毒,唉。”他心中隱隱約約將李雲如之死當作了自己的失職,不免深以為恨。韓熙載歎了口氣,道:“如今像典獄這樣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張士師一愣:“什麼?”韓熙載道:“這事怪不到典獄頭上,你也不必自責。先去忙吧,我稍後就下來。”張士師不便再問,隻得道:“是。”隨即退了出去。剛下樓梯,便見老管家端著茶水站在那裡,一見他忙問道:“我家相公怎樣了?情形可好?”神色極是焦慮。張士師知道他關心主人,忙道:“韓相公很好,說一會兒就下樓來。”老管家這才鬆了口氣:“沒事就好。”又嘟囔道:“還從沒見過相公這樣子呢!他從來沒有將這些女子放在心上過,怎麼人死了反倒這般在意起來了?”張士師大奇,問道:“韓老公是說韓相公從來不在意李雲如、王屋山這些人麼?”老管家淡淡地回道:“嗯。”似不願意多提,轉身往外走去。張士師心念一動:若是韓熙載從來沒有在意過這些姬妾,那麼也不會在意這些女子各自有入幕之賓一事,舒雅亦沒有殺韓熙載的動機。他心頭疑惑甚多,隻覺得這韓府一家子全然不是外表所看到的那樣,忙跟了出去,一邊陪著老管家往廚下而去,一邊問道:“老公可知道李家娘子跟……跟那個……”一時遲疑,不知道該不該明問。老管家道:“典獄是想問李雲如與舒公子吧?”張士師訥訥道:“原來老公早就知道了。”老管家道:“我還是聽相公說的呢。”張士師大吃了一驚,道:“什麼?”老管家道:“我家相公絲毫不介意,反正他從來也沒有將這些人當回事。”張士師默然半晌,才問道:“那為何李家娘子和王家娘子還有互相爭寵之意?”老管家道:“她們真正想爭的不是我家相公的寵,而是地位、財富、權勢。你看府中這些侍女,原本在相公落職後都離開了,但如今一聽說相公要封侯拜相,立即爭相回來。李雲如和王屋山若不是知道相公藏有兩顆價值千金的夜明珠,恐怕也跟這些侍女一樣,早就飛了。”張士師道:“那會不會有人為了想要得到夜明珠而起歹意,預備往韓相公金杯中下毒?”老管家立即會意他言中所指,想了想,才道:“這個不大可能。王屋山不會弄錯自己的金杯,李雲如工於心計,決不會在傳聞相公要拜宰相的時候下手,她還一直指望相公給舒雅謀個一官半職呢。”張士師頓在當場,心中忖道:“看來舒雅的嫌疑全然可以排除了。郎粲是新科狀元,雖是第一次參加夜宴,但昨日見到王屋山不嫌擁擠也要去看他遊街,大概二人暗中早有私情,郎粲既是有跟舒雅類似的處境,因而他的嫌疑也可以排除。李家明喜怒形於色,毫無心計,不像是能籌劃這種事情的人。剩下的還有朱銑、陳致雍……莫非是陳致雍?他本是閩國大臣,與南唐有滅國之恨,也許他不過假意投降,暗中卻在等待時機報仇雪恨。此刻聽說韓熙載即將拜相,立即下手加害,即使不能複國,也要讓南唐亡於北方大宋。而且他舞場半途離開,又與人竊竊私語,說不定那人正是來接應他之人。最為可疑的是,當仵作楊大敞驗出金杯有毒後,是陳致雍最先叫道:‘這不是熙載兄的金杯麼?’”思慮至此,他轉身往花廳趕去,正遇到韓熙載披衣而出,忙上前訕訕問道:“韓相公怎麼看陳博士這個人?”韓熙載突然笑了起來,這還是張士師頭一次看見他發笑,正莫名驚詫時,卻聽他道:“典獄懷疑陳博士,莫非因為他是降臣的緣故?”張士師見對方瞬間就能猜到自己的心思,不免驚歎不已,正遲疑間,韓熙載又道:“典獄應該知道,韓某的故國也不是這裡,而是在北方。按照典獄的推斷,韓某跟陳致雍一樣,也是人在曹營心在漢,對南唐圖謀不軌,伺機北歸。現下不正是有這種傳聞麼?”言語頗有淒涼無奈之意。張士師驚道:“竟有這種傳聞?”韓熙載卻是冷笑不答。即使張士師對政事再木訥,也終於明白了過來,難怪城中始終隻有傳聞、不見任命,原來官家尚在疑慮當中,也難怪要派細作到韓府來監視。現在他也知道為什麼陳致雍能成為韓府的座上賓,僅僅是因為他跟韓熙載一樣,有著同病相憐的境遇。如此看來,陳致雍的嫌疑也可以排除,從政治糾紛的動機來看,案情又進入了死胡同。凝思間,一老一少已慢慢盤桓出庭院。韓熙載忽一指南麵:“典獄懷疑過那兩個人麼?”張士師循指望去,差役封三正領著畫院待詔顧閎中、周文矩步出複廊,心中頓時一驚,想道:“呀,我怎麼沒有想到?顧閎中、周文矩二人不請自來,莫不是正是為政敵所收買的下毒者?”他也不拐彎抹角,徑直問道:“韓相公是不是覺得他們二人嫌疑最大?”韓熙載嘿嘿一笑,將嘴唇湊近張士師耳邊,悄聲道:“我告訴你,他們正是官家派來監視韓某的人。”張士師意外之餘,又有了恍然大悟之感,果真如此,便一切都說得通了——顧閎中、周文矩匆匆離去,是因為韓府出了命案,得趕緊回宮向官家回報,他二人身懷特殊使命,因而即使是夜禁時分也可以隨意進城,不過,二人也沒有了行凶嫌疑。正想問韓熙載心目中可有嫌疑人選時,韓熙載又道,“據韓某推測,也正是他二人向官家力薦,由典獄來主持此案。”張士師不知道他足不出戶何以能猜到此案已經由官家欽命交由自己主持,又聽說是顧閎中、周文矩向官家推薦自己,不免大為驚訝。此刻二人距離極近,張士師分明可以看到韓熙載眼中晶晶發亮,閃爍著懾人的光芒。一呆間,卻見他已然轉身,往庭院走去,又恢複了那種步履蹣跚的老態。那一刻,張士師恍然有些明白過來——他的表麵,未必是他的真實,正如他家花廳樓下樓上風格迥異一樣。此時,卻聽見封三遠遠叫道:“典獄君,顧官人與周官人到了。”張士師忙迎上前去,道:“有勞二位多跑一趟。”寒暄幾句後,張士師歉然道:“我交代須得保持堂內原貌,此刻進去,也是不大方便就座。”周文矩道:“有什麼打緊?那邊花架下不有幾個石凳麼?”當即過去坐下。顧閎中問道:“案情可否有了進展?”張士師適才聽韓熙載說是二人向官家力薦自己後,已暗中將對方當作知己,忙老實說了兩種不同毒藥的狀況。賓客當中,顧、周最早離去,當時仵作楊大敞尚未到來,害死李雲如的凶手已經確定為舒雅,二人猶不知道後來之事,此刻聽到又出現了這麼多轉機,當真是比作“山重水複”也不為過,不免駭異得呆了,麵麵相看了好一刻,顧閎中才道:“這麼說,是兩起獨立的案子?”張士師道:“正是。毒西瓜一案叵耐難明,隻有毒酒一案可以確認落毒時間,這一點,我正想請二位幫忙。”當即說明自己在落毒時間內剛好不在廳內,無法知道內中詳細情形,想請二人畫一幅《夜宴圖》,以助破案。他心下揣測,二人既是畫師,以擅畫人物知名,觀察力定比平常人要強許多,又是奉國主之命來刺探韓熙載動向,絕對不像旁人那樣隻知道沉迷酒宴,會更多留意觀察宴會上的細節,說不定他們所畫下來的那些細節,正是破案的關鍵。顧閎中和周文矩聽完,驚訝地交換了一下眼色,一時各自沉默不語,似在考慮。半晌,周文矩才先吞吞吐吐地道:“如果能有助典獄破案,那自然是好的……”張士師心道:“明明是以江寧尹的名義傳他到此,他連已經確認李雲如茶水無毒、舒雅不是凶手的事都還不知道,卻直接說‘典獄破案’,可見確實是他向官家推薦了我。”此時,又聽見周文矩續道,“周某也十分樂意……隻是昨夜場麵混亂,那血西瓜出現後,不怕典獄笑話,周某自己都嚇得呆了,哪裡還能顧得上旁人,因而未必能畫得完整。”張士師忙道:“二位隻須畫下你們留意到的畫麵、人物,記不起來的也不必勉強。”周文矩道:“如此甚好,那周某就儘力而為吧。”顧閎中忽然問道:“典獄是想讓我們一人畫一幅麼?”張士師原本是讓二人合力畫一幅圖,聽後心念一動,暗道:“各人畫各人的也好,這樣可以互相補充。”忙道,“正是。有勞了。”他眼角餘光瞥見正有兩名差役帶著韓曜往小島而來,當即站起來道:“下吏還有事要辦,二位請自便。”周文矩道:“典獄不是要所有證人到花廳問案麼?那我二人……”張士師道:“二位官人並無嫌疑,願意留下也好,願意離去也可。”周文矩道:“我們當然想……”顧閎中搶著道:“當然想快些離開了,也正好可以早些完成典獄的交代。”周文矩尚在遲疑中,顧閎中卻一把扯住他衣袖,道:“老周,趕緊走吧。你瞧這天,今晚非下大雨不可。”周文矩隻好朝張士師一笑,道:“告辭。”張士師道:“有勞。”又招手命封三送二人出去,心中卻道:“瞧那老鄉周文矩的神色,並不大願意離去,莫非官家派了他二人來韓府,從旁監視我問案?嗯,定是如此,所以他二人才來得最快。既然如此,那顧閎中為何又如此匆忙要離去?”抬頭看天,火熱的太陽公公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不見,換作了烏雲翻滾,看來果真如顧閎中所言,有一場大雨要來呢。卻見差役推攮著韓曜來到麵前,張士師這才發現他的雙手被繩索捆在胸前,忙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差役道:“這小子不老實,死活不願意上山,隻好將他的手綁住。”張士師點點頭,揮手命差役退開,將韓曜按到石凳上坐下,一邊為他解開繩索,一邊問道,“你既是不願意來聚寶山,為何昨晚還要翻牆入內?”韓曜傲然道:“你憑什麼問我?”幾次照麵後,這才認出對方臉熟,驚道,“你……你不是昨日那個賣瓜的麼?”張士師道:“是送瓜的,不是賣瓜的。”忽有差役來報道:“新科狀元郎粲和朱銑朱相公都已經到了,正在前院與李官人他們說話。封三哥讓小的來問,要不要立即帶他們過來?”張士師道:“等人齊了再叫他們到花廳也不遲。”那差役道:“是。”應聲飛奔而去。韓曜見張士師衣著不過普通青衣小吏,卻是氣派甚大,一時不明對方身份,隻沉默不語。張士師問道:“那兩個有毒的西瓜,是你下的毒麼?”韓曜道:“我?是說我麼?”張士師道:“這裡還有旁人麼?”韓曜冷笑道:“我又沒有碰過那西瓜,怎麼下毒?”張士師道:“可你母親碰過,我在鎮淮橋遇到你們母子的時候,令堂可是摸了好一陣子西瓜……”韓曜頓時如火燙一般站了起來,怒道:“家母怎麼會往瓜中下毒?碰碰西瓜就能下毒,你不是還將西瓜從北城運到南城麼?其中有多少下毒的機會!”張士師哈哈大笑,他早知道韓曜並無下毒機會,在兩起落毒案中都是個局外人,但他偷入韓府後,一直在四周遊蕩,肯定看到過什麼不尋常的事。可這小子桀驁難馴,對他父親都是一副不尊不敬的樣子,料來直接問他必定不吐真話,得另外想個法子套出實情來。當即笑道:“果真是我下的毒,你又待如何?”韓曜冷笑道:“我就知道是你!那西瓜運來韓府不過兩三個時辰,就洗淨了端上堂,這裡的人雖未必在忙正事,卻是人人在忙,誰能有那麼充裕的時間往瓜中下毒?”張士師驚道:“呀,我怎麼沒有想到。”他這才明白過來,西瓜在到達韓府之前定然是早就已經下過毒的,之前他在瓜地,老圃親口說過這幾個西瓜是韓府預定過的,下毒的人定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早就有所準備。父親和耿煉師匆忙下山,多半也是想到了此點,往城北老圃瓜地去了。現下雖然還不明白西瓜凶手是如何往瓜中落毒,但時間總算可以確認,因而西瓜凶手必定不在夜宴當中。想通了這一點,心中壓力頓時減輕了不少,當即道:“我知道你沒有下毒,我也沒有下毒,我是江寧縣典獄。你告訴我,你昨夜進府後看到些什麼。”韓曜反問道:“我憑什麼要告訴你?”張士師道:“你應該已經知道,除了西瓜凶手外,還有金杯凶手,李雲如就是喝了毒酒而死。我猜那凶手本來要害的人是令尊,不過弄混了金杯,誤將毒藥下在了王屋山的金杯中。”韓曜昨晚被張士師扭進花廳後,雖表麵滿不在乎,心中也憂懼不知該如何收場,幸好眾人注意力轉移到那肴桌的毒西瓜上,他趁機溜了出去,當時李雲如還未出現,他也不知道李雲如中毒而死,隻一路溜下山,在城外客棧過了半夜。第二天一早進城時才聽到傳聞紛紛,說是頭天夜裡有韓府姬妾七竅流血而死,他以為不過是誤食了那有毒的西瓜而已。今日他一直躲在房中不敢出門,直到江寧府差役找上門來。直至現在,他才知道有所謂金杯毒酒一事,不免驚詫萬分,問道:“既是王屋山的金杯有毒,為何死的是李雲如?”張士師道:“李雲如是誤打誤撞喝了毒酒。你現在也該猜到,凶手就在令尊的客人當中,若是你不能幫我找他出來,說不定令尊還會再次身陷險境。”韓曜道:“可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在花廳外偷聽到你們說西瓜有毒,還覺得是有人開玩笑呢。”張士師想起他窺測秦蒻蘭時的惡毒表情,問道:“你昨夜來這裡,隻是想瞧熱鬨麼?”韓曜半晌才道:“嗯。”張士師知道他恨這個地方,不過這是人家的家事,他也無力乾涉,便問道:“你昨晚真的沒有看到任何不尋常的事兒?”韓曜想了想,道:“沒有。”張士師道:“那你伏在樹後偷聽陳致雍陳博士與人談話是什麼道理?”韓曜冷笑道:“他有什麼好偷聽的,不過是我想要出去,他湊巧站在那裡對啞巴仆人說話……”張士師一驚,問道:“你看見陳致雍在跟石頭說話?”韓曜奇道:“原來他的名字叫石頭?這倒真是名如其人了。”張士師陡然警覺到什麼,一回頭,正見石頭從身後不遠處花叢中穿過。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忙起身,微一凝思,躡手躡腳地追過去,距石頭僅數步時,猛然大喝了聲,石頭卻似毫無知覺,照舊木然前行。倒是這一聲將正在樹蔭下打盹的小布叫得現了形,他揉了揉了眼睛,茫然問道:“典獄君,出了什麼事?”張士師忙招手道:“正好想問你件事。”便向小布打聽府中仆人的身世來曆,他有意不先提石頭,讓小布從老管家說起。原來老管家是十歲就開始跟著主人,也是韓熙載從北方南逃時惟一的從人,小布和大胖也都是在韓府裡長大,隻有石頭是半年前才來的新人。當時他不知怎的就來到府門前乞討,老管家給了他幾文錢,他卻是死活不走,還是秦蒻蘭憐憫他又聾又啞,收留了他在府中乾些粗活兒。他人倒也勤快,因為是個啞巴,無法多嘴多舌,姬妾們都特彆喜歡差遣他。張士師心想:“若石頭早有異圖,確實沒有什麼比裝作聾啞人是更好的掩護了。他在這裡走來走去,人們絲毫不會提防到他。”又思忖石頭會不會有作案時間,他自己是在《綠腰》開始後不久與老管家一道進來堂內,並未見到石頭。但後來他追陳致雍出去,在茅房外遇到過石頭。又記得秦蒻蘭筆錄中提到過她與小布、大胖、石頭各抱著西瓜和酒壇進花廳時,正遇到李雲如出去,那當是王屋山下場後了。如果果真是石頭往金杯下毒,當是在王屋山上場到張士師進來的這一段,時間並不長,但下個毒卻是足夠了。可若真是他下毒,他混進韓府已經半年,無論是想害韓熙載還是王屋山還是李雲如,平日有的是機會,何必非要等到最人多眼雜的夜宴一刻?所以最大的可能是,他是某人出於某種目的派來韓府潛伏的,而陳致雍脫離不了乾係,他即便不是某人,也必定是某人的同夥。目下如果直接去審問石頭,他定然還會繼續裝聾作啞,看來隻能想辦法先從陳致雍身上下手,取得實證。小布說完,又問道:“典獄問這些有什麼用?該不是懷疑我們這些人吧?”張士師道:“石頭真的又聾又啞嗎?”小布一愣,答道:“當然了……”此刻彤雲密布,天陰沉得厲害,一道細長的閃電驀然劃破了大半個天幕,大地被瞬間點亮。張士師轉過頭去,正見封三正領著李家明一群人越過石橋,內中包括德明長老與金陵酒肆少店主周壓。他知道,人終於齊了,問案的關鍵時候到了,可父親和耿先生還遲遲未歸,他一個人能做好麼?空中陡然一聲霹靂,好響的一個炸雷,嚇了眾人一大跳,亦包括張士師在內。眾人進來花廳時,雖有差役遍布,然見陳設一如昨夜,肴桌及其下地毯上尚有血西瓜的明顯汙跡,回想起昨夜,猶有肉跳心躍之感。最奇的是,韓熙載正坐在原先那把椅子上,他腳下不遠處,正是愛妾中毒倒斃之處,地麵上尚有幾點斑斑血跡。而他本人竟似毫不避諱地坐在那裡,依舊是那種懨懨不快的神情,似在玄思,又似在發愣,也不起身與眾人招呼。倒是韓曜進來後,看了父親好幾眼,似有意上前拜見,卻又頓住。仆人、侍女們也都被叫了進來,隻有王屋山當堂昏暈過去,迄今未醒,看來確實嚇得不輕。張士師目光先落在了石頭身上,他卻恍然不察。一時間,張士師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判斷錯誤,對方確實是個真正的啞巴,要不然何以能毫無破綻?看來一個人若是麵具戴得太久,麵具就會逐漸長到他的臉上,融為一體,再想輕易揭下他的麵具已屬不易,除非傷筋,動骨,扒皮。正在張士師暗自沉吟要如何拆穿這假啞巴的麵具時,舒雅忽問道:“張公如何不在這裡?”張士師答道:“他與耿煉師去了城北老圃瓜地。”郎粲道:“莫非毒西瓜一案已經有了眉目?”張士師道:“嗯。”並簡短說明了西瓜與金杯中毒藥不同,西瓜在送來韓府之前就已經落毒。郎粲訝然道:“我本來以為是連環落毒案,凶手往瓜中下毒謀害不成,又往金杯中下毒……”一邊看了韓熙載一眼。雖然之前有各種猜測傳聞,但直到此時,最關鍵的細節才正式披露了出來。人人大概知道了究竟,但一想到竟然有兩個使毒的凶手,其中一個就在自己身邊,不免驚懼又生。張士師朗聲道:“都到齊了嗎?”環視一圈,立即人群中發現少了秦蒻蘭與陳致雍——一個是他傾心關注之人,一個是個急於問案之人——問起封三,才知道剛剛有城中店鋪送喪葬用的幡幢、帳輿等物上山,秦蒻蘭還在前院清點,陳致雍一踏入大門就捧著肚子進了茅廁,說是完事會自己到後院來。張士師正想著是要等人齊了再開始,還是先行問在場的人時,德明忽問道:“外麵天快黑了,馬上又要下雨,典獄是打算如昨夜一般,再問一晚上案情麼?要知道,這裡大多人可已經是擔驚受怕過一夜了。”言語中明顯有嘲諷之意,就連韓熙載也被驚動,抬起頭來重重看了他一眼。張士師昨夜訊問德明時,雖反感其人,到底還是尊重他長老身份,隻任他自己陳述,未多發問,此刻聽他語出譏誚,怫然不快,當即道:“就從長老先開始吧,隻須問完幾句話,長老便可以自行離去。”德明道:“典獄請問。”張士師也不再客氣,道:“長老是方外之人,為何會如此熱衷塵世中的燈紅酒綠?難道不會有礙修為麼?”他這個問題極其尖銳,卻問出了大多數人心中所想,眾人一陣嘩然,齊向德明望去,想聽他如何回答。德明毫不變色,坦然道:“修為自在我心,典獄君眼中自見燈紅酒綠,於貧僧則如遊蓬戶。”回答得甚有機鋒。張士師又問道:“長老昨晚很少說話,想必是用了更多的精力去留意旁人,不知道有沒有看到什麼異常情況?”德明道:“眼前一切於貧僧如浮雲。”張士師冷笑一聲,道:“那就是說,長老看見的也等於沒看見了?”德明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正是如此。”稍一交鋒,張士師已經知道對方綿裡藏針,絕不是個好惹的主兒,看來能成為國主的座上賓,也確實有幾分辯才。他不願意耗費時間去與這老和尚鬥嘴皮子,當即道:“王屋山上場跳舞之時,到她跳完下場,長老人在哪裡?”德明道:“貧僧人一直在這裡,並未離開過半步。”張士師道:“我是問長老當時人在這間屋子裡的具體方位。”德明一時愣住。張士師道:“長老當時必定是在觀王屋山跳舞,是坐著,還是站著?具體在什麼地方?期間有沒有挪動過?身邊都有些什麼人?”德明想了想,道:“當時貧僧並沒有觀舞……”眾人不由得大奇,沒有觀舞,又在做什麼,正以為他又要說出什麼高明的話來,卻聽他說:“貧僧一直站在韓相公的身側,看他擊鼓。嗯,貧僧的前麵,坐著郎粲郎公子。具體的方位嘛,就在這裡。”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站在花盆鼓與椅子旁側。張士師問道:“長老原先坐在哪裡?我是說,舞蹈開始前……”德明道:“這個……貧僧昨晚到得最遲,直到李家娘子琵琶曲奏完後才進堂內,未有機會坐下。”張士師道:“嗯,我問完了,長老隻須去書吏那邊具名畫押,便可以離開。”張士師記得自己進來時確實看到韓熙載身邊站著個和尚,當時還驚了一下,雖不知德明到底為何而來,不過他一身僧衣,如此與環境、氣氛不協,稍有異動定會有人留意。惟一可疑的是,他進來時尚且神色自若,此刻為何又有焦急之色,急於離去?忽見站在近門處的郎粲朝他招手,神色頗見詭秘。張士師不明究竟,微一遲疑,還是走過去問道:“狀元公有何要緊事?”郎粲一把將他拉出門外,輕聲道:“典獄不覺得長老很奇怪麼?”張士師道:“嗯?奇怪在哪裡?”郎粲道:“他剛才一進堂內,跟韓相公一直暗中眉來眼去,現在又急不可待地要走……”他忽然住了口,卻見德明跨門而出,見到二人,略施一禮,即快步離去。郎粲道:“典獄不打算留住他麼?”張士師不願意再在旁枝末節上費力,道:“長老既與韓相公眉來眼去,可見二人已有默契,為何還要殺他?”郎粲道:“他?是指韓相公麼?呀,典獄,你又弄錯了!”張士師道:“噢,怎麼又錯了?”郎粲道:“典獄隻想著凶手是想殺韓相公,弄錯了金杯,可萬一凶手要殺的人本來就是屋……王家娘子呢?”張士師一時愣住,這一點他確實沒有想過,自從一開始仵作楊大敞驗出金杯有毒、陳致雍喊出那是韓熙載的金杯後,人人都以為凶手目標是韓熙載,儘管後來知道金杯是王屋山那盞,也認為不過是凶手弄混了杯子而已。現下聽郎粲說出此節,細細一想,確實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可誰想殺王屋山呢?按照府中下人們的說法,與她矛盾最深的人當然是李雲如,可偏偏被毒死的是李雲如本人。王屋山既是公認的人緣不好,會不會是府中的仆人、侍女?他們剛好是來來往往於夜宴中最不容易引起懷疑的一群人。卻聽見郎粲試探問道:“典獄不覺得舒雅很是可疑麼?”張士師道:“舒雅?為什麼是他?”忽見秦蒻蘭正步過月門,望這邊而來,腳下遲緩,神色很是疲倦,忙道:“回頭再問你。”張士師便舍了郎粲,迎上前去,問道:“娘子還好麼?”秦蒻蘭道:“嗯,我沒事,剛送走送貨的店家夥計,多謝典獄。”又問道,“我適才遇見德明長老匆忙離去,典獄已經問完了麼?”張士師正要答話,猛地又是一個炸雷,狂風平地而生,大作肆虐之態。他忙拉起秦蒻蘭衣袖,奔進廊下,隻覺得她身子極是輕飄,柔若無骨,似乎稍一鬆手,便要禦風而去,心中甚是憐惜,道:“娘子若是累了,可自去歇息,不必理會這裡。”秦蒻蘭道:“我家相公他……”張士師道:“他正在堂內。”秦蒻蘭再不說話,轉身跨門進去。張士師愣在當場,手上似還有她的餘香。不知為什麼,他每次看到秦蒻蘭疲累不堪時,便忍不住要怪罪韓熙載,可當他麵對韓熙載時,怒氣又自行消散了。一旁郎粲望得真切,知他為秦蒻蘭絕世容光所迷,暗道:“就你這小縣吏,難道還想癩蛤蟆要吃天鵝肉?”麵上卻若無其事,叫道:“典獄!”張士師道:“嗯……你適才說舒雅可疑,可有什麼憑據?”郎粲道:“典獄想想看,最想殺屋……王家娘子的是誰?”他已有幾次差點叫出“屋山”來,張士師心下更是確定他與王屋山有私情,此刻見他躲躲閃閃地指認舒雅,不免有些鄙薄其為人,當即問道:“你認為誰最想殺王屋山?不妨直言。”郎粲道:“李家娘子。”張士師道:“你是說,李雲如往王屋山的金杯中下毒,預備毒死她,結果倒是自己喝了毒酒?”郎粲道:“當然不是……”隻聽得“嘩啦”一聲,雨點如豆子般滾落下來。那雨來得好急,起初尚是粒粒分明,轉瞬便轉成水線,形成了一幅絕妙的雨幕。張士師卻突然明白了郎粲的意思——李雲如與王屋山相鬥不止,舒雅或許會心疼李雲如,往金杯中下了毒,決意毒死王屋山,不料陰差陽錯下反倒害死了情人。他頭一次害人,心有餘悸,一看見李雲如的茶杯就有所聯想,臉色大變,後來被張士師力指為凶手,他自己知道茶水無毒、金杯有毒,李雲如到底還是被他害死的,所以才是一副追悔莫及的表情。如此推斷,他有意圖、有機會,細節都合情合理,完全說得通。郎粲還以為他不懂其意,忙道:“我的意思是……”張士師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道了。”進得堂內,正見秦蒻蘭正附耳韓熙載說些什麼,韓熙載也不答話,隻略略點頭,不免有些異樣感覺,當即咳嗽了聲,問道:“陳博士為何還沒有到?”封三聽問,忙自冒雨趕往前院去催。張士師道:“我們先開始吧。我知道各位都不想多惹麻煩,但如果都像德明長老那樣,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或者是說謊話那都是很愚蠢的。叫大家到這裡來,是因為這裡是案發現場,更容易回憶起案發當時的情形。”他有意不突出舒雅,隻挨個兒問在場所有人自王屋山上場跳綠腰舞到她跳完下場都在什麼方位,本來事先想不到要如此問法,全然是被德明逼成了這樣,牛刀小試,覺得很是不錯。大致的情形是:曼雲等樂伎們早就一排站在東麵,手持樂器預備伴奏,她們遠離肴桌,伴奏從始至終,完全沒有任何往金杯中下毒的機會;賓客大多站在東西兩邊,有坐有立;因肴桌擺在北麵上首臥榻前,距離場中稍遠,臥榻上又坐得有人,仆人、侍女們隻能站在東西賓客身後或是南首門處;郎粲與韓熙載本一直坐在臥榻上,德明長老到來後,韓熙載離開臥榻迎接。郎粲則在王屋山站在場邊後離開了臥榻,坐在花盆鼓旁的椅子上。稍後韓熙載又回臥榻,李雲如跟過去坐下,韓熙載脫下外衣後走去鼓邊伴舞,李家明便陪著妹妹坐在臥榻上。這些是能明確案發當時位置並有旁證。隻有朱銑說不大清楚到底站在哪裡,張士師曾親眼見到他慢吞吞挪到秦蒻蘭身邊,因他是遠離肴桌,並無嫌疑,也懶得說破。舒雅稱自己一直站在韓熙載旁側,後來去臥榻邊找李家明說過幾句話,這當是發生在張士師追蹤陳致雍出花廳後了。尤其舒雅說到這裡的時候,李家明驚奇地望了他一眼,張士師立刻知道他在撒謊,多半他去是找李雲如說話。可李雲如在案發時間內一直坐在臥榻上,未離開半步,當真是舒雅下毒的話,她如何能毫不覺察、後來還喝下了那杯毒酒?推算起來,更準確的下毒時間當是在王屋山飲完酒離開肴桌到李雲如坐上臥榻之前,那時自己剛好不在堂內,可按眾人描述看來,不是隻有坐在榻上的郎粲和韓熙載才有機會麼?但這兩人都不可能殺王屋山。看來一定還有彆的人到過肴桌旁,隻不過他太普通,眾人習慣他的進進出出,沒有多留意他罷了。正將目光投向石頭之時,封三濕漉漉地闖了進來,全身上下都在滴水,嚷道:“不好了,陳博士逃走了。”原來陳致雍從茅廁出來時,正遇到秦蒻蘭送店鋪來送貨的幾名夥計出府,不知道為什麼,他非要跟出去看看,他畢竟是朝廷官員,守門的差役不好阻攔,隻好任他去了。哪知道秦蒻蘭回轉韓府許久後,依舊不見陳致雍身影,派人出去尋找,剛進竹林就下起了瓢潑大雨,眼睛都無法張開,隻好折返回來。事情突然變得有趣起來,現下官府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陳致雍就是凶手,他為何要逃走?那樣不是不打自招麼?就連韓熙載也露出茫然之色,似是無法理解。張士師卻始終惦記陳致雍與石頭密談一事,問韓曜道:“你昨晚果真看見陳博士在與石頭交談麼?”秦蒻蘭這才看到韓曜也在場,道:“阿曜,你也來了。”韓曜卻看都不看她一眼,隻道:“當然。”石頭正站在大胖身後,忽見大夥兒目光一齊投向自己,一時左顧右盼,不知所措。他這種死撐到底的反應張士師早已經料到,要揭掉他的麵具,非用到陳致雍不可,可陳致雍偏偏不顧身份和體麵逃跑了,著實不可思議。好半天,秦蒻蘭才愕然問道:“典獄是說石頭跟陳博士說話?石頭……石頭不是個啞巴麼?”張士師冷笑道:“至少要裝成個啞巴。”眾人一陣嘩然,各自遠離了石頭幾步。石頭見道道目光不離自己,自己卻不明情由,焦灼萬狀,忙向老管家做了幾個手勢。老管家向石頭比劃了幾下,石頭連連搖了搖頭,“呀呀”連聲,似表示沒聽懂,又似表示跟自己無關。韓曜忽然笑了起來,道:“原來你們就這點微末本事,隻會欺負一個啞巴呀。”張士師道:“不是你親口說陳博士與石頭在茅房外交談麼?”韓曜道:“我的意思是說,陳博士在對石頭說話,石頭沒有回答呀。他是個啞巴,耳朵也不大好使,不過大點聲音說話,運氣好的話,他還是可以聽見的。哈哈哈……”張士師這才知道自己一開始就會錯了意,韓曜卻一直有意不說,自然是為了看他出醜。他狠狠瞪了韓曜一眼,道:“韓哥兒請去書吏那邊具名畫押,然後請自便。”韓曜故作驚訝道:“咦,這裡又不是公堂,你憑什麼趕我走?大夥兒還不知道吧,這處宅子地契可是記在江南第一美女秦蒻蘭名下的,她是主人,都沒趕我走,你憑什麼呀?”張士師知他有意搗亂,可他確實說得在理,自己沒有權力趕他走,不由得朝秦蒻蘭望去,她顯然不想趕韓曜走,可又不想讓張士師為難,猶豫不決。張士師心想:“隨他去好了,何必讓她這般躊躇。”便不再理會韓曜,繼續問案。這一次,他不再讓大夥兒回憶各人自己在什麼位置,而是儘可能多地說出王屋山上場前到舞蹈開場這段時間看到其他人在哪裡,但夜宴時間這般長,他所提的時間這般短,又是一個混亂的場合,彆說旁人了,就連自己在哪兒都無法確定。一圈環問下來,心頭頗為沮喪,他已經明白,今日注定是要無所斬獲了。起初,他用江寧尹的名義將眾多證人召來韓府,本意是想還原案發現場的情形,哪知道推斷出來的下毒時間偏偏是他不在堂內,證人們既無人留意到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即使有零散的口供,他也無從驗證。正自沉吟,卻見一名差役奔來道:“典獄,外麵大雨已經停了,要不要現下派人下山去找陳博士?”張士師不及開言,一直沉默寡言的朱銑忽插口道:“典獄預備什麼時候結束問案?昨日大夥兒已經折騰了一夜,怕是……”他有意頓住不說,言下之意卻很是明顯。張士師見諸人俱有疲憊之色,韓府的人又還有一場喪事要忙,他久久不見差役回報,又擔心父親與耿先生那邊,忙道:“既是如此,今天就到此為止,各位便請自便吧。”此刻雖然天色開始放晴,但臨近日暮,萬一錯過夜禁,便又無法進城,各人即刻紛紛辭彆,雖然料知下山道路泥濘,也巴不得早些離開這個地方,隻有舒雅、李家明自願留下來操辦喪事。老管家因廚下缺人的緣故,請周壓留下來幫手。周壓因之前留在韓府看過夜宴,回城報官幾次不成更是傳為全城笑談,日間已有無數人爭相趕往金陵酒肆打聽究竟,酒肆生意一飛衝天,他自知全然得益於韓府命案,若是多留一晚,少不得明日會有更多人來酒肆找他打探各種內幕,當即欣然同意。隻有那韓熙載一直無話,等到張士師一說要散,便又立即起身,往臥榻樓梯口而去,既不送客,也不張羅李雲如後事,似打算繼續蟄伏樓上。張士師正感怪異,秦蒻蘭走過來歉意道:“典獄彆怪阿曜,他不過是想引起他父親注意罷了。”張士師這才發現韓曜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然離開了,一時不明白秦蒻蘭的意思,她又續道,“隻是他不知道,現在的相公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人了,一切都不在他心上。”微微歎了口氣,自去門口送客。因有差役在一旁,張士師不便多問,當即領人出來。卻見郎粲正站在月門一旁,張士師料他有話要說,徑直問道:“狀元公還有什麼事?”郎粲道:“沒什麼緊要事。我隻是想提醒典獄,既然凶手的目標是王家娘子,他前番失手,說不定還會再次下手。”張士師知他這話無非是在暗示主動留在府中的舒雅即是凶手,冷笑道:“你倒是對王屋山關切得很。”郎粲微微一愣,隨即道:“人命關天,任誰都會關心的。”張士師道:“好教狀元公放心,這凶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說明他處心積慮,策劃了很久。即使他要再殺王屋山,也不會這麼快再下手。”郎粲很是不快,又不便說破,隻好道:“我可是提醒過典獄了。”他瞪了張士師一眼,這才轉身去追朱銑,一邊叫道,“朱相公,等等我。”張士師沉吟道:“封三哥,你怎麼看?”封三道:“雖則凶手未明,但總還是早提防些好。”張士師尋思有理,便分派兩名差役留下,名為幫手,暗中則交代二人要特彆留意湖心島二樓韓熙載及西麵琊琊榭王屋山的情形。安排妥當後,這才出來庭院,雨後初晴,四周飄著涼爽清新的氣息,一道彩虹掛在天際,明豔無比。張士師心頭本來沉悶,意甚怏怏,見美景如斯,也不由得精神一振。出來韓府大門,圍觀的人群早已經散去,那大門上貼著的“擅入者殺”字幅亦不見了,大約是被人順手牽羊當作墨寶帶走。剛步下台階,忽見韓曜一身爛泥,狼狽不堪地疾跑出竹林。眾人尚在驚愕中,他已經奔將過來,一把抓住張士師雙臂。他力氣奇大,張士師掙了一下,竟沒有掙脫,喝道:“你小子做什麼?快些放手!”封三忙叫差役將韓曜拖開,差役們卻嫌韓曜全身泥濘,不願意動手,隻紛紛喝道:“快放手!快放手!”韓曜全身抖抖簌簌,始終說不出話來,隻拿眼睛去望背後竹林。張士師心中一動,問道:“是不是竹林中出了什麼事?”韓曜點點頭。張士師使勁將他的手甩開,怒道:“還不趕快帶我們去!”韓曜一呆,這才鬆了手,轉身指了指前麵,往竹林走去。一進竹林,韓曜不走林間那條好走些的碎石子小道,卻往東鑽入竹林中,腳下難走不說,這一處竹子生得茂密,稍有晃動,頭上即不斷有積水落下,狀比淋雨。眾人苦不堪言,正待嗬斥,卻見前麵光線漸亮,潺潺水聲越來越大,韓曜突然停了下來,一指前麵道:“就在那裡。”遠遠望去,正有一人躺在竹林邊上,趕將過去一看,正是陳致雍,仰天躺在積水中,渾身濕透,雙目圓睜,嘴巴張大,猶見怒氣,卻已經氣絕多時。一案未結,又出了新的命案,死的還是朝廷大員,差役們無不麵麵相覷。張士師也一時茫然,不知道陳致雍為何從府中溜出來,又莫名其妙地死在了這裡。封三道:“偏偏仵作被張公叫走了。不過,依小人看來,陳博士應該是被人掐死的,他項上肉中有明顯的指爪痕。”眾人一望,果是如此。又見四處並無拖動痕跡,陳致雍屍首近身處泥濘不堪,卻並無任何腳印,當是在大雨之前便已經被殺,凶手痕跡也被大雨徹底衝刷掉。張士師沒有絲毫頭緒,問韓曜道:“你是怎麼發現的屍首?”韓曜臉色蒼白,嚇得不輕,隻說適才雨停即出了韓府,突然想來泉水邊坐望彩虹,不料一出竹林,就看見了一具屍體。張士師心想:“陳致雍遇害當是在他莫名出來韓府到下雨這一段,時間極短,且當時我所能想到的人都在韓府裡麵,看來凶手另有其人。隻是不知道他的死與之前的兩起落毒案是否有關聯。”封三見張士師神色甚是委頓,忙道:“典獄,現在天色不早,大家夥兒也都累了,不如先將屍首帶回衙門,向府尹上報,請仵作詳細驗過再說。”眾差役生怕今晚回不了家,要耗在這又陰又濕的竹林中,也紛紛附和。張士師隻得同意。當下也不再回韓府去煩勞主人,差役們自用腰刀斬斷幾根竹子,用隨身帶的繩索綁成一簡易擔架,將陳致雍抬了上去。張士師本不喜歡此人,但此刻見他橫死竹林,還是不忍見他暴屍,當即先將外麵公服脫了,將自己的單衣脫下來蓋在屍首臉上,光著膀子直接穿好公服,命韓曜自行回家,不得隨意外出,到問案時自會有差役上門喚他。俗諺說:“上山容易下山難。”何況又剛下了一場暴雨。一路下山極其辛苦,雖然如此,畢竟是做公的,腳力還是要快些,剛好在山腳趕上了朱銑、郎粲。二人不知道差役抬著什麼人,更不知道是死人,見那擔架粗陋,也不以為意。直到差役越了前頭,朱銑才遲疑問道:“那人……是不是陳博士?”張士師點了點頭。朱銑道:“他怎麼了?”張士師簡短地道:“死了。”朱銑、郎粲異口同聲地驚叫出聲:“什麼?”忽見一匹快馬“得得”馳來。眼尖的差役已經認出馬上之人正是同伴朱非,之前為張士師派去跟隨張泌和耿先生下山。近得跟前,朱非勒住馬頭,不待躍下馬,便興奮地大叫道:“典獄,典獄,老圃瓜地裡挖出了一個死人!”這才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見震撼之處,平地又聽驚雷。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