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1 / 1)

紅色密室 鯰川哲也 2261 字 1天前

除了洗澡、喝可可、聽音樂,還有旅行這些興趣之外,他的人生事實上相當寂寞。這次也是,為了花掉累積至今的十天假期,他提一隻行李箱出門旅行,若假期內剛好發生案子又能破案的話就太好了。雖說旅行要結伴,但若因此感到拘束,還不如獨自旅行來得自在。首先一路南下到熊本下車,想去拜訪在滿州國時代的老朋友,對方很不湊巧地到人吉出差去了。不過這就是獨自旅行的悠哉之處,他再回到車站拿縣內的觀光手冊,往南從八代換乘肥薩線進入人吉。從鹿兒島本線換乘這條支線之後,路上乘客的本地鄉音變得很明顯,他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也許有人的老家在這深山裡,他換乘肥薩線的時候,初次湧起近鄉情怯的感動。列車經過好幾個隧道,沿著球磨川的急流,氣喘籲籲地爬上斜坡。車窗看出去的景致正好與奧多摩的青梅線很像,意外讓他想起幾年前發生的一件難解的案子。在那案子裡,為了確認嫌犯巧妙設計的不在場證明,他搭青梅線到冰川,再從冰川搭巴士尋找小河內村;這條肥薩線沿路的風景,與記憶中奧多摩的印象非常相似。隻不過當時是連楓紅都褪儘的冬季,而現在他所見到的山腰上是一整麵的紅葉,沐浴在強烈的陽光下,宛如塗上一層膠似地閃閃發光。這個名為人吉的小城市,對他而言是個陌生的地名,不過根據導覽手冊所言,在《伊賀越道中記》裡曾出現“逃亡之地為九州島佐倉……”等句子,再不知道的話難免會被說是笨蛋。《伊賀越道中記》這本書,內容改編自荒木又衛門的複仇故事。遭受渡邊數馬追殺的河合又五郎,打算投靠人吉佐倉的藩主,卻在西下途中被伊賀之國追殺,於是佐倉侯為他蓋了一間小宅邸,等他抵達。那幢建築物被當地人稱為“又五郎屋”,不久之後房子和牆壁都崩塌了,儘管如此,基石仍殘留至今。列車經過那附近時,他往遺址可能存在的方向引頸眺望,但那一帶隻有成片的竹林,沒有看到像是朽壞的宅邸遺跡的東西。人吉是一個小小的溫泉鎮。他原本想搭出租車到警察署去,但連一台出租車都沒有。無計可施之下,他把行李箱寄放在車站,問了當地人該怎麼走之後就馬不停蹄地前往。奇妙的是,問當地人路該怎麼走之後,反而是對方向他道謝。都已經進入秋季了,頭頂上炙熱的南國陽光還是一樣強烈。但是人們的臉色卻意外地蒼白。他要拜訪的辛島警視因他的意外造訪感到高興,邀請他到人吉城址一遊。雖然明治初年一場火災燒毀了城樓,之後仍對外開放為市民公園。他們坐在石牆邊的長椅上,球磨川從腳下流過,昔日進城的侍衛們所走的長橋,曆經風霜依然架在河上。商家的土牆倉庫成排並列在對岸,倉庫雪白的牆壁在西下夕陽的籠罩之下,映照出暗紅色的光彩。“看上去,簡直像是廣重或北齋的版畫一樣。”“嗯。”警視深深點頭,“至少像這樣的鄉下小城市,還沒有受到近代機械文明影響。”他感慨地說。附近沒有人,隻有偶爾傳來伯勞鳥高亢的鳴叫。不過還有不知道哪邊的宣傳車上錄音機播放的歌聲,粗魯地攪亂了這古老小鎮的寧靜氣氛。在聊完久彆重逢的話題之後,辛島說出他到這小鎮出差的原因,並試著詳述發生在綠風莊的案子。即使是辛島,也不認為他的昔日友人有能力解決連星影龍三都束手無策的案子,但是現在連寄望的私家偵探都大發雷霆,完全看不出有破案的征兆,他多少有點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遠來的客人,在辛島說完之後默默地思考良久。然後就在警視開始後悔把自己的失敗談赤裸裸說出來的時候,對方以冷靜沉穩的聲音,開始述說自己的意見。“關於這位姓星影的先生的才能,之後再來談我對他的評價是否與你一致,不過他也有敏銳之處。舉例來說,美術學校的學生應該不會有色盲,他沒有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並從喝利口酒那一點就看破橫田在生理上的缺陷,若非星影先生是辦不到的。”“是啊。我當時也有觀察那些嫌犯的舉止,努力想找出誰才是凶手,但因為橫田的態度太不冷靜了,所以我想他一定就是凶手。可是,就算是現在我還是認為那也無可厚非,從表麵上看起來,不管是誰都會認為他形跡可疑,他應該也發覺到這一點,所以情緒才平穩不下來吧。”“不過啊,辛島,即便當時橫田是色盲這件事沒有被點破,我想我也可以指出來喔。”“這個啊,雖然我不太懂你的意思……”辛島老實地說:“我問過他們是不是色盲也可以進入藝術大學,似乎像雕刻科這種就比較沒那麼不方便。不隻是在入學時而已,每年學校都會進行身體檢查,但橫田好像都很巧妙地過關了。”“原來如此。”對方點了點頭。接著他以十分開朗的表情凝視著警視的臉。“對了,辛島,我的推理能力雖然很平庸,但這個案子其實很簡單。起承轉合不是都非常明確嗎?”“彆開玩笑了,鬼貫,連我和星影都掉進死胡同裡了,現在的狀況已經是一籌莫展。”辛島皺著眉頭說。“那不是你的錯,因為你的推理能力被某件事情給蒙蔽了。沒想到那會對凶手有利。”“喔?這麼說你已經知道,凶手到底是誰了?”“嗯,第一和第二件案子的凶手,我已了如指掌了。但是第三個案子,我還要再多調查一下每個人的動靜,不能妄下斷語。”鬼貫說話的語氣若無其事,辛島警視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說:“真、真的嗎?這麼說來有共犯吧?”“不,沒有共犯。可是也用不著這麼驚訝吧,你隻要換個角度去看,一切就會忽然之間豁然開朗了。”鬼貫突然不說話了,暫時沉默了一會兒,不久之後說:“對了辛島,你知道那個擴音器放的歌叫什麼名字嗎?”“唔,是不是一首叫作《黑色瞳眸》的俄羅斯民謠啊?”他不太懂鬼貫這個問題。“沒錯。你聽聽看那個歌詞,是男人讚美女人的黑色瞳眸。不過原本的歌詞是相反的。這本來是一首女人唱給有黑眼睛的男人的歌。”“咦……”辛島的表情變得愈來愈不知所謂了。“我要說的是啊,像‘Я увИДела’之類的,有歌詞的話馬上就可以知道了。我並沒有要向你講解俄語的意思,不過那個國家的語言裡,可以從過去動詞的語尾有沒有加上‘a’來分辨是男是女。因此,這首民謠的主角如果是年輕男子的話,我剛才所說的歌詞,就應該是‘Я увИДел’才對。”“喔喔。”“如果寫成英文,就一律變成‘I met’,性彆之差馬上就消失了。所以用英文版本重譯的作詞家,被陳腐的先入為主觀念所支配,歌曲主角就變成男人了。”“嗯。可是你到底——”“哎呀,我想說的是,因為透過英文的緣故,使得女人變成男人,這一點和這次的案子有相似之處。如果打從一開始隻有你一個人接觸這個案子的話,恐怕結果不會是這樣,但由於那位以天才私家偵探揚名的星影龍三先生的名聲完完全全影響了你,你透過他的眼睛來看這個案子,這就是錯誤的源頭。要說的話,應該直接從俄語翻譯過來才對。也就是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這個案子啊。”“嗯。總之,你是說星影的眼睛失常了嗎?”“是啊。”“可是他是有名的私家偵探耶。”“不對不對,這就是錯誤的開端。他的確是家喻戶曉的名偵探。可是你知道這個吧?當魔術師要把左手握住的東西藏到口袋裡去的時候,一定會把觀眾的視線集中到他的右手上。星影這個手法使得很成功。他常常拿成功的案子在大眾麵前誇耀,而失敗的案子就用左手悄悄放進口袋裡。最近的新興宗教不是也很常使用這個手法嗎?說是隻要每天誠心地清掃教祖的門庭,靈驗的神明,一定會把當事人的病治好。的確有長年胃疾患者被治好,但在台麵下,應該也有病情反而變重的結核病患。但是教祖大人一個勁兒把惡化的病患藏起來,隻專注宣傳因為貪吃而把胃搞壞的患者康複的事情。我所要說的是,星影先生絕對有充分的資格當新興宗教的教祖;另一方麵,你這麼簡單就被街頭魔術師騙到了,你和那些愚蠢的信徒也是五十步笑百步。”警視正想響應鬼貫的嘲諷時,聽到有咳嗽聲從長椅後麵傳來,接著看到一個背對著夕陽的長影子走近。辛島發覺那人是星影龍三,這下場麵變難堪了,他在心中“嘖”了一聲。星影龍三穿著精梳毛料製的單排扣西裝,頭戴紅色帽子,像之前一樣斜斜地靠著蛇紋樹,右手拿著石楠木煙鬥,左手摸著嘴唇上方的胡子,用帶有強烈敵意的視線看著鬼貫,然後轉向辛島警視。“我到署裡去拜訪你,聽說你到城址這裡來了。我剛才無意中聽見,這位男士說了些莫名奇妙的話。我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口說無憑,要眼見為證,我要把我所擁有的卓越推理能力以及觀察力顯示給你們看。”星影龍三用怒不可遏的語氣說了之後,把手杖前端伸到長椅下麵弄了一會兒,沒多久就用手杖撈起一條削得長長的蘋果皮。“好了。削這蘋果皮的人是怎麼樣的人,你們知道嗎?我可以清楚地說出來,就好像那個人在我眼前一樣。給我聽好了。削這條皮的人,是戰後突然致富的有錢人家太太,年紀大約四五十歲,沒什麼社會道德,是個很有耐心而且注意力很集中的人。左手靈巧是她最大的特征,不過她還是個右撇子。怎麼樣,你們明白了嗎?”星影龍三露出牙齒,哼哼地冷笑著繼續說:“如果認為我在胡說八道的話就未免太蠢了,就把理由說給你們聽吧。這個蘋果是金冠蘋果(Golden Delicious),金冠蘋果在南方是一種很貴的水果,窮人不可能吃得起。然後從皮削得非常薄這一點看來,這個人以前過的是很小氣的生活,而且以前的習慣到現在都沒有改變。這不用多說,就是新興的暴發戶了。這樣的有夫之婦,年紀也大約推算得出來。”“那,你怎麼知道道個人是女的?”辛島問。“這皮不是很窄嗎?因為是用女生用的小型刀子削的。從道蘋果皮並沒有被丟進垃圾桶這點,可以得知她是個無視公德心的人。再仔細觀察皮一開始的部分就可以知道是用右手拿刀;加上可以把蘋量削得這麼長,不難推測其個性。怎麼樣啊,那邊那位紳士。”隻差沒說出“你們懂嗎”,星影偵探轉過身去,把蘋果皮丟進旁邊的垃圾桶裡。“哎呀,真的是十分厲害呢。”鬼貫笑盈盈地說:“可是哪,我也可以做出差不多的推理喔。像是——來看看掉在這裡的這顆落花生好了,吃這顆花生的是怎麼樣的人,您知道嗎?”星影龍三皺著眉頭,一臉怏怏不樂的表情。“先聽聽你的看法。”“您希望的話我就說了。吃這花生的是個男子。年紀約五十一、二歲的日雇勞動者。右腳有點跛,戴著鴨舌帽,穿的是燈芯絨上衣——”“住口!”星影偵探擺出宛如佐藤賢了(佐藤賢了(1895~1975),日本陸軍中將,甲級戰犯。太平洋戰爭時期的陸軍軍務局長,人稱東條英機身邊的三奸四愚之一。1938年於國會上對退役陸軍大佐宮協長吉大吼:“住口!”,這就是往後為人所知的“住口事件”。)一般的強橫態度說:“彆信口開河!從區區一個花生殼就能說出那些事,這哪是推理。如果你堅持你不是胡說八道的話,就把推理過程說來聽聽。”他用蛇紋木手杖敲著地麵,氣勢洶洶地說。“哎呀,你氣成這樣我會很傷腦筋的。要是那根重要的手杖斷掉,不就糟了嗎?我不記得我有說過我要推理呀。我隻說您知道吃這顆花生的是什麼人嗎,如此而已。”“卑鄙小人!不準詭辯!不要瞎掰,你為什麼說那個人戴鴨舌帽還跛腳?快說啊,喂!”星影偵探像螃蟹一樣從嘴裡噴出泡沫。“因為我看到了。”鬼貫依然冷靜地說:“那個男的就在我眼前吃落花生,所以我才會知道得這麼詳細。”“你、你這個詐欺師!”“我是不是詐欺師,這件事一點也不重要。我想說的隻有這樣而已。我的方法無他,就是實證主義。也就是我不故弄玄虛。這雖然是個樸實又辛苦的方法,但一定會找到正確答案。”“這麼說來,你是指你可以解決那個案子嗎?哈哈哈哈,這小子真有意思。嗯,你就做給我看吧。但是可不要到最後哭了唷,哈哈哈哈哈。”在夕陽餘暉中,星影龍三的側臉染上褐色,狂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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