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美麗的溱港河畔涼風習習,河堤兩側的彩燈閃爍出各種絢麗的圖案,靠近大橋有兩段三裡多長的木板人行道,外出散步的人們走在上麵既鍛煉身體,又能欣賞到沿河風景,可謂明月清風儘在眼中。大橋北邊向東是一道斜坡,下去兩百多米便是在郭川頗有名氣的夜市排檔……阿根廷烤肉館,每當夏季的晚上,主戰場一直延伸到河堤,長凳、啤酒、烤肉,幾個朋友就熱鬨起來了。若逢世界杯或其他重要足球比賽,這裡更是顧客盈門,不時傳出叫好或歎息聲。烤肉館再向東大多數門麵是不做夜市的,光線就有些黯淡,河堤邊垂柳下、苗圃旁邊佇立著竊竊私語的情侶,與不遠處喧鬨的場麵一動一靜,構成都市夜生活的獨特風景。離烤肉館20多米處木欄杆上坐了個年輕人,戴著耳機,手裡緊緊握著一根魚竿,眼睛聚精會神盯著平靜的河麵,泥塑般屹立不動,仿佛與河堤、與周圍景物融為一體。周圍漫步的情侶們熟視無睹經過他身後,甜甜蜜蜜說著悄悄話,哧哧地笑著。“齊哥,再來一杯,哎,就剩小半杯還不喝下去……”烤肉館對麵河堤平台上一夥人慫恿中間那人仰頭乾了杯,哄然叫好,又替他滿上。中間那人腰粗臂壯,緊緊抿著的嘴唇邊透出強悍和倨傲,金絲眼鏡後麵是掩飾不住的草莽氣,一看就是道上混過的人物。“齊哥,這幾天好像有心事,說來聽聽,或許小弟們能敲敲邊鼓,打打下手?”有人試探道。“是啊,打牌、喝酒、泡澡、玩女人,平時都是您齊哥的強項,現在一樣都不沾,就是這頓烤肉還是硬拖著過來的,到底怎麼回事?”齊哥眉頭鎖成“川”字,眯著臉深深吸了口煙,把煙蒂狠狠按在龍蝦殼上,沉聲道:“最近風聲緊,條子發瘋似的到處跑,弟兄們都醒點神,彆沒事找事。”對麵有人撇撇嘴道:“那是條子內耗,聽說黃隊找鄭陽的麻煩,栽贓他殺人滅口,鄭陽也不含糊,居然跑了,今天不知乾嗎在移動大廈鬨騰了一天啥也沒撈到,垂頭喪氣收隊回去。”“不是一回事,”齊哥道,環視眾人一眼,聲音低了大半,“有人想從滕自蛟身上挖出舊賬。”此言一出整桌人齊齊一驚,相互看看,一時間竟沒人說話,隻有肉在木炭爐上烤得“滋滋”的聲音。桌上這些人有的是茶座老板,有的是酒店股東,還有的是浴城經理,名片一掏均有頭有臉,算是普通老百姓眼裡的成功人士。然而提到創業的第一桶金,來曆大抵有些不明不白,無不與“青藤會”三個字沾點邊。如果把黑道分個三六九等,蒲桑炯應該算有方略、有遠見的頭等大哥,早在十多年前就在幕後軍師的籌劃配合下推行“黑道白走”,將幫派經營企業化,以投資、參股、合作等方式把骨乾分子逐漸融合到社會中去。作為他的得力助手,一起出道闖蕩拚殺的元老級人物,齊哥是這一計劃的最早受惠者,由青藤會出資強行入股某麵粉廠,擔任分管生產經營的副廠長,實際掌控企業主要經營活動。後來趁企業轉軌的契機,齊哥索性將工廠買下來當上大老板。看到齊哥的成功經曆,青藤會元老們都動了心,正好他們年齡都大了,不再熱衷於打打殺殺、鬥氣逞強,蒲桑炯也想換些新鮮血液,於是陸陸續續將他們空投到商界,搖身成為一個個老板、企業家。不過江湖上還有句話:隻要你在黑道混過一天,一輩子都洗不白。雖說不直接插手黑道上的事,但隻要蒲桑炯有什麼吩咐,一如既往地不敢怠慢,同樣這些人遇到困難後,第一個念頭就是利用青藤會的力量去擺平。不單是齊哥,桌上這些人心知肚明,要是真有人挖出青藤會的舊賬,那本簿子上誰沒有兩三筆血債?“什麼來頭?”黑暗中有人幽幽地問。“情況很複雜,聽說美國那邊派了特工過來,還有個什麼國際反販毒組織,總之來頭不小……”正說著手機響了,齊哥拿了電話才聽了一句臉色便凝重起來,揮手讓其他人不要說話,語氣間頗多敬意。接完電話他朝四周望望,召集他們圍到身邊,一字一頓地說:“蒲哥的電話,他明天回來,到時叫我們去見他。”“啊!”眾人大驚。烤架上的肉香味四溢,可沒人有胃口理會。“公安局不是在通緝他嗎,回來乾什麼?”“眼下警察的行動一陣緊過一陣,現在回來不是往槍口上撞嗎?”“中國這麼大,哪兒藏不住一個人,何必選擇硬碰硬?”桌上七嘴八舌低聲議論道,言語間多有埋怨之意。齊哥咳嗽一聲,緩緩道:“從他的口吻看是遇到麻煩了,而且麻煩還不小,所以回郭川是不得已的辦法……”“他召集我們想乾什麼?”“被公安方麵知道了怎麼辦?”“要不要我們提供藏身之地?”齊哥不悅地抬手做了個下壓的姿勢,道:“在座各位,包括我都是倚仗蒲哥才有今天,我的麵粉廠、你們的茶座、酒店、賓館、浴城等等,當年蒲哥都入了股的,加上其他方麵明裡暗裡的支持,可以說是我們的大老板、大股東。滴水之恩還應湧泉相報,何況這種再造之恩,因此無論蒲哥提出什麼要求都是應該的,不要有任何情緒!”席間鴉雀無聲,眾人齊齊低頭垂目,各懷心事。“明天起手機一律不許關,隨時聽我通知,”齊哥停頓片刻,放緩語氣道,“都小心點,晚上沒事少出門,無論到哪兒去最好不要單獨行動。”一桌人掂出話中的分量,連連點頭。“走吧,都早點回去。”齊哥雙手撐著桌子站起來,其他人也無心再耽擱,紛紛起身相互拍拍肩,各自走向停在附近的車子。齊哥來得最遲,車子停靠得比較遠,要向東走大約七八十米,他將襯衫搭在肩上,叼著煙光著膀子,沿著河堤邊人行道不緊不慢向前走。“齊哥,先行一步。”已發動起車子的人遠遠打個招呼,按聲喇叭離開了。“齊哥!”離他四五米處的河堤邊突然有人一聲低喝。“誰?”齊哥下意識回頭看,就在這瞬間,隻見坐在木樁上的年輕人雙手一揚,然後身體一緊,低頭看身體已被一種透明細密的類似尼龍繩的線纏得嚴嚴實實,未等他反應過來便被一股大力牽拉到木樁麵前。“你好,齊哥。”那人彬彬有禮地說。“你是誰?想乾什麼?”齊哥敞開嗓子大吼道。烤肉館附近還有幾人沒離開,見這邊發生狀況,知道勢頭不對,立即從車裡操了家夥飛跑過來。那人輕蔑地看了他們一眼,將齊哥攔腰一夾,百來斤的漢子竟被輕而易舉提起了身。這時四五個大漢已衝到十多米的距離。那人向前跨出一步,躍上半米高的堤壩,在上麵走了兩步突然縱身跳下去!大漢們齊齊大叫一聲,急趕幾步趴到堤壩邊向下看:暗淡的月光下,那人穩穩坐在小船上衝他們揮手致意,齊哥仰麵躺在船艙裡,嘴裡像被塞了東西,身體劇烈地掙紮反抗。“快上車,沿著河道追下去!”有人叫道。還有人道:“打電話報警!”然而夜晚終究不是白天,一來河道裡光線較暗,需要不時停車到河堤上仔細辨認,二來河道流向與街道方向迥然不同,開始還能盯得住,後麵越拐彎子越大,加上那人早有準備,專挑偏僻無人的岔道支流走,汽車速度雖快可鞭長莫及,隻能望而興歎。小船晃晃蕩蕩駛入一處彎道,那人將齊哥背在背後上了岸。這是市郊城鄉結合部野外,遠處依稀可見高樓大廈,眼前是大片大片田野,一陣風吹來和著麥穗的清香。那人把齊哥甩麻袋似的重重往地上一摜,摔得他七葷八素眼冒金星。“你他媽的到底是誰?”齊哥清醒過來後嘶聲力竭地吼道。“這裡方圓兩三裡都沒人住,聲音再大也沒用。”“你是誰?”“本以為你應該認識我,我叫鄭陽。”那人微笑著說。齊哥迷惑地看著他……前派出所所長,現在是在逃殺人犯,為什麼突然找上自己?跟蹤齊哥是件很困難很費勁的事,不僅是跟蹤本身,還得提防昔日同事們突然出現在身邊,而齊哥似乎從某種渠道獲得一些暗示,特彆注意自我保護,上班下班身邊都有人陪同,也甚少出入娛樂場所,家中更是安裝有最先進的防盜防搶係統,幾乎無懈可擊。鄭陽不死心,連續盯了四天四夜,工夫不負有心人,終於逮到下手的機會。“齊哥,齊廠長,最近活得挺滋潤嘛。”鄭陽道。齊哥過去也是經常進局子坐班房的人,知道這是警察的慣用招數,先漫無目的地跟你聊天,再慢慢套出想要的東西,當下以虛擊虛道:“還湊合,都是黨的政策好,讓我們這些老百姓過上幸福的生活。”“可是過去乾的那些壞事不會一筆勾銷,有時夜裡做噩夢難免會想到吧?”齊哥笑了,這話問得多幼稚,身在江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是家常便飯,倘若那些破事都記在心上,一個囫圇覺也彆想睡。“鄭所長,姓齊的彆的本事沒有,用句廣告詞說,就是吃飯倍兒香,睡覺倍兒好,身體倍兒棒,嘿嘿,見笑了。”鄭陽陪他一起笑,笑了會兒從懷裡掏出隻布袋,慢條斯理地說:“你是老江湖,我也不兜圈子,有件十多年前的案子想問問情況,不知你配不配合?”“哎呀,十多年,鄭所長,要是兩三年內的事倒能說個八九不離十,時間一長嘛……我可拿不準。”他提前把話堵死。鄭陽聽了也不生氣,把布袋裡的東西一件件往外拿,卻是磨得鋥亮、尺寸相同的匕首,一字排在地上,一共有三柄,月光下刀刃鋒口上折射出瘮人的寒光。“這……這是做什麼,鄭所長?”齊哥賠笑道。“糾正一個錯誤,我已不是所長,也不是警察,而是以在逃犯的身份跟你說話,所以我的行為不受公務員管理條例的約束。”齊哥勉強笑道:“我看,我看都差不多。”“錯,相差很大,”鄭陽舉起一柄匕首道,“現在我就以道上的身份陪你玩……古代幫派中有三刀六洞的說法,知道什麼意思嗎?”齊哥一顫:“不……不太懂。”鄭陽將他的褲腳一直卷到大腿根,用刀背在他腿上邊滑行邊道:“簡單地說就是對不聽話的人進行懲罰,將刀紮到腿上形成對穿,一刀兩個洞,三刀就是六個洞了。”“鄭所長,這,這,這可不是鬨著玩的,弄不好要出人命。”“人命?齊哥,你是有道分的黑道前輩,我呢,是在逃殺人犯,我們兩個都不是把人命當回事的人,對不對?”“唔……”齊哥簡直不知說什麼。鄭陽收斂笑容:“現在開始進入提問環節,不回答或回答錯誤就是一刀兩洞,聽清楚沒有?”“我哪裡記得清那麼多年前的……”齊哥急急辯道。鄭陽不理他,緩緩道:“記得王小安這個人嗎?”“王小安?”齊哥翻翻眼皮,“好像跟我混過兩年,後來跟了蒲哥。”“方仁衝局長去世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什麼?”齊哥全身一震,木然盯著他足足看了一分多鐘,然後堅決地搖搖頭。“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鄭陽道。齊哥目光投向遠方:“過去十多年的事,有必要翻出來嗎?”“喔,不想說是吧?”“我很想配合鄭所長,可是我很早就離開青藤會,對他們的事一無所知……啊……”齊哥突然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叫,眼珠直往上翻,全身縮成一團,不住簌簌發抖。一柄匕首從他小腿肚直貫而下,刀尖沒入腿下的泥土。“媽的,你不是人,你是畜生,我操你祖宗十八代……”齊哥邊呻吟邊大聲咒罵,臉色慘白,嘴唇鐵青,顯然這種劇痛實在難以忍受。“再問一遍,”鄭陽自顧自說下去,“那天晚上王小安乾了什麼?”他又舉起第二柄匕首。“具體情況我真的不知道,但他確實跑到我家尋求幫助,”齊哥知道鄭陽是鐵了心要查清真相,根本不會在乎自己的小命,強悍如他者也服了軟,索性一股腦倒出來,“當時大概是夜裡一點多鐘,王小安在門外拚命敲門叫喊,開門一看,他簡直像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滿身泥土,衣服破碎不堪,臉上有七八道血痕,手捂著額頭,血珠從手指間直往下滴。我趕緊問發生了什麼事,他一句話也不說就撲通跪在地上,讓我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救救他。我是過來人,知道多說無益,當即叫醒老婆一起幫他包紮傷口,又拿衣服給他換上。這時他才說自己闖了禍,把蒲哥交代的大事辦砸了,如果回去肯定活不到天亮,所以隻有一條路,逃……”“你沒問所謂大事到底是什麼意思?”“道上的規矩是不該你知道的事最好彆打聽,否則容易引火燒身,”齊哥道,“看他怕成那樣,我估計是人命案居多,不敢讓他逗留太長時間,否則有窩藏之嫌,當下湊了三四千塊錢打發他出逃,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麵。”“第二天方局的死鬨得整個郭川沸沸揚揚,難道你沒跟王小安聯係起來?”“這個……”鄭陽麵無表情地舉起匕首。“彆,彆,我說,”齊哥喘了口氣,“其實我說沒有你肯定不信,但當時確實不敢多打聽,直到兩三年後有一次跟蒲哥喝酒,仗著幾分醉意輕描淡寫提到王小安,結果蒲哥隻說了兩句話,一句說阿齊,有些事你還是不要知道為好,後來又說了一句,這件事不光是為我,還為我們頭上的保護傘。就這兩句話,鄭所長,不騙你,是真的!”“保護傘是誰?”“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從來沒對我們提過。”齊哥乞求地看著鄭陽,就擔心他手中的匕首落下來。鄭陽反複咀嚼他說的每一個字,沉吟良久道:“王小安在郭川有哪些親戚朋友?”“我,我也不清楚,”齊哥苦笑道,“一晃就是這麼多年,就算當時了解些情況也忘得差不多了……鄭所長,我說的都是大實話。”鄭陽“噢”了一聲,突然看著他後麵道:“咦,好像有人過來了。”齊哥怔了怔側過頭去看,“咚”,被鄭陽用匕首柄敲在腦門上,“嗡”的一聲昏迷過去。鄭陽用匕首挑斷綁在他身上的蠶絲索,這樣齊哥一旦蘇醒就能跑到附近公路求救,但雙手還得綁著,不讓他的自救太順利。暗淡的月光下鄭陽獨自行走在河岸邊,借助蘆葦和雜草隱藏身形,防止前麵公路上過往車輛發現自己。走了三裡多路來到公路邊一座橋下,挑了半天選擇小橋西側五六米的一棵大樹,趁沒有車輛經過時蹭蹭爬上去。進城車輛上橋應該減速,隻要等到貨車過來便可跳上去搭個順風車。他美滋滋想著,掩著嘴打了個大大的嗬欠,這時一輛出租車飛快地從樹下駛過去,很快消失在視野中。“啊!”鄭陽張大的嘴差點收不回去,就在剛才一瞥之間他隱約看到車後座坐著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蒲桑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