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偽裝者 張勇 9047 字 1天前

明鏡孤獨地麵對著年複一年飄落在明公館路燈下的雪花,遠處的爆竹聲此起彼伏,預示著新年的鐘聲就要敲響了。忽然,一大束燃放煙花的嗖嗖聲破空而來,就在明鏡的眼前綻放開來。豔麗多彩,五光十色,照亮了明公館的上空。她震了震,感覺到了什麼,趕緊走出了門去看。果不其然。門口的草坪上,明樓和阿誠正在燃放煙花,一束,一束,又一束。明樓和阿誠都穿了簇新的立領長袖中式棉袍,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準備好的。明鏡心中莫名地漾起一絲溫暖。明樓回眸看到明鏡,笑吟吟地走過來,攏了攏袖子,朝著明鏡開玩笑似的半作揖,朗聲道:“大姐,新年快樂!”又一束煙花衝上雲霄。為了博得姐姐一笑,明樓煞費了些苦心,看到明鏡的笑容明樓也舒展開了眉眼,伸手道:“紅包。”明鏡打掉明樓的手,嗔道:“你今年貴庚?紅包?”明樓笑起來:“自古來長姐為母,姐姐是明家的長輩,我在姐姐跟前再大也是孩子,自然就要討賞的。”“你什麼時候學得這樣伶俐乖巧?”“要錢的時候。”阿誠偷笑不語。一片煙花燦爛,爆竹聲如狂雷撕裂夜空。遠處,證券交易所、香港銀行等高懸的大型座鐘敲響了新年的鐘聲。燦然的煙花下,茫茫的銀色世界中,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明公館的草坪上。“大哥,大姐,我回來了。”明台一身挺拔的學生裝,紅色的長圍脖在脖子上圍了一圈,手裡拎著一隻皮箱,哈著氣,一張臉凍得通紅。看到明鏡,突然把箱子往地上一扔,喊道:“大姐,新年快樂!”說著就向明鏡撲了上去,緊緊抱住,“我的新年禮物。”“小弟……”明鏡感動地抱著他。明台把自己溫暖的問候和擁抱當成新年禮物送給明鏡,讓明鏡有一種喜極而泣的感動。“你不是說你不回來嗎?你真是長大了,長心眼了。”“我想給大姐一個驚喜。”明台一臉孩子氣地看著明鏡,“大姐你開心吧。”“當然開心,姐姐一看到你什麼煩心事都沒了。”看著麵前的兄弟三人,明鏡真的很知足。家,依舊是家,能夠遮蔽風雨,能夠溫暖到心尖。明樓走過來,跟明台打招呼:“回來了。”“大哥。”明台道,“大哥也回來了。”“學上得不錯啊,還學會偽裝了,會抖機靈騙人了。”明樓伸手觸了一下明台的額頭,明台誇張地一仰脖子,像是被明樓敲了一下似的。明台又轉對阿誠說道:“阿誠哥,新年好。”“小少爺,越來越精神了。”阿誠道。“大姐,我的新年禮物呢?”“哎呀,我不知道你要回來。”明台撒嬌:“不嘛,我要新年禮物,姐姐,我都把自個兒送給你當新年禮物了,姐姐一定要送我一個……”明鏡歡喜他的癡纏:“我真不知道你回來……小弟乖……”明台一味地吵鬨,明樓從阿誠的手上拿過一個小盒子,插話道:“你的新年禮物。”明鏡驚訝:“你什麼時候買的?你知道他要回來啊?”“我知道。”明樓笑道,“我沒告訴你,這小家夥不是要製造一個驚喜給姐姐嗎?我就成全他的小機靈。”明台從明樓手上拿過包裝盒子,半信半疑道:“大哥,你怎麼知道我真的會回來?”“你以為你那點小聰明能瞞得過我?我告訴你,到哪我都是你大哥。”“到哪都是?”“到哪都是。”明台抿嘴笑笑,他不相信,但是,他給大哥麵子,並不反駁。明鏡不愛聽這話,嗔道:“什麼大哥不大哥的,不就在汪精衛政府當了一個見不得人的官嗎?在這充老大。”明樓低頭笑而不語。明台拉著明鏡的手:“大姐,咱不是說好了嗎,大過年的不說這些事。”“我也就看你麵子。”明台點頭:“我在外麵天天都想著哥哥、姐姐……”“姐姐知道你最聽話。走,進屋去。”“我還得謝謝你,你這哄人的功夫,絕對專業水平。”明樓似笑非笑地說出這句話,語帶雙關。明台看著明樓隻是笑,拖著明鏡的手,一家人樂嗬嗬地徜徉在爆竹聲中進了門。一桌子佳肴,一屋子家人。“今天是除夕夜,不分大小,一起熱鬨熱鬨。”明鏡心情大好,發話道。話音剛落,明台和阿香就活蹦亂跳地滿屋子亂竄,一家人圍坐在一處熱熱鬨鬨地吃著年夜飯。明台帶著阿香向明鏡和阿誠要完壓歲錢後,又向明樓伸出手。明樓看看明鏡和阿誠,笑道:“你們就慣吧。”緊接著從口袋裡取出兩個紅色信封,很薄,遞給明台和阿香:“一人一百塊。”“謝謝大哥。”明台大聲道。“謝謝先生。”阿香歡快地說。明台一下縮回椅子上要拆封,明鏡喝著他:“不準拆,壓歲錢,明天再看。”“等你工作了,就不給了啊。”明樓說道。明台一臉嘚瑟:“我不工作,我就讀書,不工作。”“就為了壓歲錢啊?”明樓問。明台點頭眯眯笑:“嗯嗯。”明樓笑道:“瞧你那出息。”明台拆了小包裝盒子的禮物,一根時尚漂亮的皮帶赫然於眼前。看看禮物,又看看明樓,一副不情願的表情:“又送皮帶。”“這是巴黎的新款。”阿誠道。“我想要塊手表。”明台盯著明樓手上的那塊手表,“我喜歡大哥手上那款‘伯爵’,就在上海奢侈品商行……”明鏡嗔道:“小孩子戴那麼名貴的表乾嗎?不準胡鬨了。”明台嘟著嘴:“哥哥也戴。”“好了,新年快樂,來乾杯!”明鏡不理會他的撒嬌,舉杯說道。明台見沒人理睬自己的要求,隻好舉杯,一家人碰杯後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杯酒漸空,菜肴剩了一半,酒足飯飽後的明台開始吵鬨著要聽戲,明鏡道:“這會兒戲園子都散了。”“我要聽哥哥唱戲。”明樓抬眼看明台,明鏡也疼明樓,反過來哄道:“你大哥累著呢。”“我不,往年大哥都唱,我就要聽戲,就要聽哥哥唱戲。”明樓知道,明台在討明鏡的歡喜,這是一種極為微妙且溫馨的氛圍,明台無非是想將從前的歡樂影像在明鏡的眼前回放一次。這種讓明鏡開心的法子,兄弟三個從來不用合謀就能達成共識。果然,阿誠起身從房間裡托了把京胡出來。明樓看見,故意大聲地指著阿誠,說:“你也跟著起哄。”阿誠笑笑:“大哥,一年一次,難得。”“好,一年一次。”見到躲不過,明樓隻好答應,“算我討姐姐開心,我伺候姐姐一段《梅龍鎮》。”明台抱著抱枕,笑嗬嗬地滾到明鏡身邊,頭靠在明鏡膝蓋上,樂不可支地說:“看賞!”阿誠坐下,挽起二寸寬的白袖口,透著乾淨利落,正要拉起京胡,忽然明鏡說了聲:“慢著。”眾人一震,看向明鏡。“我今天不聽什麼《梅龍鎮》”“那就來段《生死恨》。”明樓說。“我也不聽什麼《生死恨》”“大姐要聽什麼?”明鏡想了想:“我要聽《蘇武牧羊》。”房間裡一下安靜起來,明樓看著明鏡,看她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樣子,賠笑道:“要不,來段姐姐最愛聽的《淮河營》。”明鏡道:“這話說的,我最愛聽什麼,我自己不知道嗎?我今天就要聽《蘇武牧羊》。”明台知道,明鏡認真了,身子瞬間就坐得規規矩矩,偷眼看著大哥。明樓淺笑。明鏡板著臉:“你今天唱是不唱啊?”氣氛似乎陷入僵局。明樓和阿誠對視一眼,仿佛心有靈犀,一點就通。明樓一臉誇張滑稽地討明鏡歡喜的表情說道:“唱!”與此同時,阿誠弓弦舞動,張弛有力,一段京胡前奏拉得神采飛揚。明樓清了清喉嚨,一段“西皮快板”唱得字正腔圓:“衛兄把話講差了,男兒誌氣當自豪。忠肝義膽天日照,平生不怕這殺人的刀!榮華富貴全不要,我受貧窮也清高。要想蘇武歸順了,紅日西起害枯槁。”唱罷,明樓的眼簾有些濕潤。明台突然跳起來,鼓掌,叫好。忽然,一陣悅耳的風鈴聲響起,眾人聞聲回頭,隻見桂姨站在門口,身穿一件海青色旗袍,圍著玉蘭色厚厚的毛線披肩,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風塵仆仆地,滿臉帶笑地站在風鈴下,給人一種久違的親切感。阿誠滿臉驚愕,恍若隔世。明鏡的臉上透出幾分歡喜,明樓雖無驚異之色,也存幾分疑慮之心。明台察言觀色,不做表態。阿誠的京胡落了地,瞬間砸在地毯上,聲音很悶,猶如阿誠此刻的心情。“阿誠,事過境遷,你就原諒了桂姨吧。”明鏡邊說著邊向明樓遞了個眼色。明樓輕咳一聲。桂姨滿臉懇求之色:“阿誠……”阿誠未動。明鏡喊了一聲:“阿誠……”阿誠扭頭就走,第一次沒有理睬明鏡。隨即傳來的便是阿誠關上房門的聲音,沉重、壓抑。桂姨很是尷尬,作為阿誠的“養母”,分彆十幾年,回來竟然是家門難進。窗外的爆竹聲漸漸稀落,熱鬨的新年之夜逐漸恢複寧靜。阿誠躊躇地走進小客廳,明樓放下手裡的報紙定睛地看著他。“阿香說,你叫我?”阿誠低著頭。“那個,是這樣,你坐。”阿誠坐了下來。“是這樣的,桂姨在這一兩年來給大姐寫了很多封信,她在鄉下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所以,想來投靠……”明樓邊說邊注視著阿誠的神情,緩緩道,“你。”阿誠冷冷一笑:“我?我是她什麼人啊?我是她從孤兒院領回來的小奴隸,我沒被她折磨死,已經是萬幸了。”“阿誠,她的確做錯了很多事,她想彌補……”“我不想提這個人。”阿誠賭氣道,“也不想聽有關她的事,她跟我沒一點關係。如果一定要說有關係,隻有一樣,就是,就是她二十年前曾經要虐殺我!她是一個冷血、殘酷的謀殺犯,她逃避了法律的製裁,逃避不了她從前所犯的罪!”“阿誠你彆激動。”“我能不激動嗎?”阿誠激動地站起來,“你們,你們讓她回來,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有沒有問過我一句,啊?當然,你們也不用考慮我的感受,我在這個家裡就是一個仆人嘛!”“你怎麼說話呢!”明樓喝了一句。阿誠倔強裡透著委屈。“阿誠,這件事的確是我和大姐做得不妥,你彆激動,我會跟大姐說……你放心,我們一定會尊重你的意見。”阿誠稍微冷靜了些,低垂著眼睛,侍立著。“我聽大姐說,桂姨從前是得了妄想症。”“謊話說一百遍,她自己都當成真了,何況大姐。”此話一出,明樓不再進言,阿誠繼續道,“說實話,我今天看見她,一點感覺都沒有,好像也不是那麼恨她了,很陌生。我跟這個人沒話說,如果一定要說,隻有一句話,好走不送!”明樓看著他負氣的樣子,知道他是下定了決心,決計不會認下桂姨了。而桂姨早已知道阿誠的心思,也不好強求什麼,隻能在明鏡麵前抹著眼淚。明鏡看著桂姨傷心的樣子,勸慰道:“你也彆難過,也彆怪他。阿誠從前吃了太多的苦……”桂姨哽咽:“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我現在這個樣子,就是老天在罰我。大小姐要是不肯收留我,我……隻能露宿街頭了。大小姐,看在從前我在府上做工的分上,你賞我一口飯吃吧。”說著,桂姨便跪在了地上,明鏡趕緊扶她:“你彆這樣,不是我不肯留你。這件事,總要阿誠點頭才行啊,桂姨。”桂姨被明鏡扶起身,依舊是一副嗚嗚咽咽、哆哆嗦嗦的可憐模樣。明鏡不忍心,可又不能代替阿誠認下桂姨,隻好繼續勸道:“你彆著急,今天先住下,等明天,我讓明樓好好跟阿誠說說。”客廳裡,阿誠看了看手表:“不說了,我還得去一趟海軍俱樂部。”明樓一愣:“南雲約你了?”阿誠點了點頭,問:“她是不是懷疑我們了?”“當然。”明樓不緊不慢,“當然在懷疑。”“她叫我去,一定是投石問路。”“希望如此。”明樓猜測著,“‘櫻花號’大爆炸,特高課的壓力很大,懷疑圈也越來越小,她是想從你身上找到突破口。這個時候,切忌冒險出頭。”“明白。”“誘餌還是要放的,放得適中,南雲喜歡把人玩弄於股掌之中,永遠讓她以為自己占著先機,你多動動腦子,做個事後諸葛亮。”“替她分析分析局勢,好借她的手為我們掃清障礙。”“說對了一半。”明樓意味深長地笑對阿誠,“再想想。”“也能讓‘障礙’清除‘障礙’。”阿誠恍悟。明樓點點頭:“去吧。”“是。”剛一轉身,明樓又叫住阿誠,“把那小家夥給我叫到這來。”“明台剛回家……何況今天是除夕。”“你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好嗎?”“我去叫。”阿誠知道再說什麼也沒用,推門出去,明樓一抖手上的報紙,阿誠又反手推門囑咐了一句:“彆罵人啊。”“我……”不等明樓開口,阿誠已關上門出去。阿誠走到明台房間門口,敲了敲門,喊道:“明台,大哥叫你去小客廳。”過了一會兒,隻聽到屋裡傳來明台的喊聲:“我睡了。”阿誠繼續敲門:“大哥等著你呢。”“我真睡了,你跟他說,我睡著了。”見他不開門,阿誠口氣一變:“三、二……”“一”字剛說出口,手剛放在門鎖上,明台穿著睡衣打開了房門,一臉不高興地站在門口。“把衣服換了,去小客廳。”阿誠道。明台“砰”的一聲關上門。明台的房間是歐式化的設計,裝潢彆致,富貴逼人。床頭櫃上擺著三姐弟合影的相框。明台站在衣櫃前,看著裡麵各色款式不同的套裝,隨意挑了一件套在了身上。他在穿衣鏡裡照照,想了想,把皮帶換了,換成了明樓送給他的“新年禮物”。重新站在穿衣鏡前,望了一陣,自言自語道:“大哥有天眼嗎?我不信。”走進小客廳,明台就一頭紮進了沙發裡。明樓翻閱著手裡的報紙,看了他一眼:“回家的感覺怎麼樣?”“舒服。”明台一副少爺款說道,“有吃有玩有禮物有壓歲錢,還有湯喝。”“讀書累嗎?”“累……吧。”“是挺累的,每日簽到,刮風下雨從不間斷。每科成績都很優秀,連拉丁語都考了個全校第三名。”明台的心開始慌起來,不敢看明樓,隻是低著頭眼神閃爍。明樓卻氣定神閒地盯著他繼續說道:“我記憶裡你上課從來都是隨心所欲的,你的拉丁語一直不及格。”明台低沉著聲音嘟囔了一句:“有錢能使鬼推磨。”“說什麼?”明台大聲道:“我說我和同學關係好。”明樓點點頭:“關係好是吧?所以幫你上課?還是幫你考試?”“誰幫誰考啊,也就刮風下雨……”明台偷眼窺視著明樓,見他臉色平和,才又恢複本來麵目,撒嬌道:“哎呀,人家在學校裡就夠水深火熱了……”明樓截住道:“水有多深?”“不告訴你!”說著,從果盤裡拿了個蘋果,開始在手裡把玩著。“跟老師關係好不好?”明台發自內心道:“好。”“班主任是誰?”“魏教授。”“人怎麼樣?”“挺直率的,業務好,人品也好,就是有點……嚴。”“嚴師出高徒。”明台有點兒得意:“那也要看徒弟是誰!”明樓冷不防射一箭:“你挺厲害的。”明台“啊”了一聲,方知自己剛才說錯話,收斂了一下假裝問道:“什麼?拉丁語?”“各科成績。”“啊。”明台點點頭,“我聰明啊,學得快,不用跟著日程表走。”明樓冷笑:“說謊都不到家。”“誰說謊啦!”明台有點兒急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想的哪樣?”明台愣住,忽然感到緊張。“怎麼,在我麵前還緊張。”“我沒……緊張。”明台強辯著,手裡的蘋果倒來倒去的頻率更快。明樓看著他手裡的動作:“這蘋果要麼你就吃了,要麼你就放下,倒來倒去的,不是緊張是什麼。”話音一落,明台二話不說就在蘋果上咬了一口,嘎嘣脆。明樓看了他一會兒,開口問道:“聽說你在香港追了大姐一條街?”明台呆住,吃蘋果的速度也緩慢了下來。“我能問問是什麼事嗎?”明台低下頭,像犯了錯的孩子:“我說夢話了。我,叫姆媽,姐姐聽見了。”明樓怔了怔,大約是沒有料到是這個答案,很真誠地對明台說了句:“抱歉。”“不……”“抱歉,又讓你難過一次。”明台咬咬嘴唇。明樓頓了頓:“想了解你的親生父母嗎?”明台搖搖頭:“不。”“彆說違心話。”“姐姐會不高興的。”“你有權利問。”“姐姐不高興,我寧願不知道。”“好,我尊重你的想法。將來有什麼想問了,就來問我。”明台忽然從嘴裡迸出一句話:“大哥你是漢奸嗎?”明樓的瞳孔瞬間尖銳如刀。明台幾乎是小心翼翼地把一張報紙攤開在茶幾上,上麵是明樓在新政府大樓前剪彩的照片。“家裡不準談論國事!”明樓接過報紙,把那一頁翻了過去。“我就問問。”“以後不準再問。”明台不吭聲。明樓看了他一眼,順勢把手腕上戴的手表摘了下來,遞到明台麵前:“這個給你。”“少拿這個來收買我。”“你不是喜歡‘伯爵’表嗎?”明台一抬手,明樓一收手。“我想起來了,明少爺從不用彆人用過的。”明樓道。明台一把拿住了手表:“哥哥又不是彆人。”說著就把自己的表給抹了下來,戴上“伯爵”表,邊欣賞著邊問明樓:“不是說等我工作了再給我的嗎?”明樓彆有深意地說道:“書讀得好了,也是一門職業。你說呢?”明台不明其意,敷衍地笑笑。“這幾天好好休息,過了初五,開始複習功課,我會準備幾份試卷給你做。”“大哥,你不是認真的吧?”“大哥什麼時候講話不認真?”明台抗議:“我放寒假!”“你不考巴黎大學了?”“不考!”明樓變了臉:“你再說一遍。”“那,過了大年十五,行嗎?”明樓笑起來:“好,依你。我可告訴你,我花了錢從巴黎大學的題庫裡買的試卷,你可要花點心思好好做,有不會的,問問阿誠。你要敢敷衍了事,小心家法伺候。”明台一下窩在沙發裡,賭氣道:“早知道就不回來了。”明樓冷哼一聲:“敢。”明台抱著靠枕,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架勢。海軍俱樂部的包間裡,阿誠走進來時南雲造子已經備好一桌酒菜坐等著他的到來。阿誠坐在南雲造子麵前,說道:“我一進門就聞到死人的味道了。”“你太誠實了。”南雲造子為阿誠倒上一杯清酒。“為了‘櫻花號’的亡靈們。”阿誠沒有喝,而是直接灑在了桌麵上。而阿誠的這一舉動竟刺痛了南雲造子,頓時讓麵色冷酷的她竟眼眶泛起了淚花。“我一定會抓住炸毀‘櫻花號’的‘幕後黑手’,為帝國的將軍們報仇雪恨。”南雲造子舉起酒杯,也把酒傾倒在桌麵上,酒水肆意流淌。阿誠拿起酒壺,替南雲造子斟上一杯酒。“這件事實在是令人痛心,是一場災難。南雲課長這個時候請我赴宴,一定有話要問我。我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阿誠誠懇地說道。“阿誠君說得不錯,我是病急亂投醫,想的是多一個朋友多一條線索。”“既然來了,我就坦率點。”阿誠舉了舉杯,先乾為敬,“據目前我們特務委員會和76號掌握的情報,導致‘櫻花號’被炸毀的原因有二,一是嚴重泄密,二是軍火來源。”“‘櫻花號’泄密範圍隻有三處,一是日本軍部,二是日本特高課,三是76號。”阿誠搖搖頭:“四是新政府辦公廳,五是鐵路局高層管理人,六是參加‘和平大會’官員的親屬,七是餐車上的服務員,都有可能。涉及泄密事件的人非常廣泛,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南雲造子集中精神:“你說。”“聰明的人會主動把自己放在懷疑圈內,反而會讓人產生某種錯覺,將他們排除在外。嚴重誤判也可能導致新政府的情報機構完全失控,76號沒有人是吃素的。”“阿誠君的意思是,76號有內鬼?”阿誠意味深長地笑笑:“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您說的。”“你有線索嗎?”“76號有個特務叫阿三,經常出入軍火黑市,參與黑市買賣,軍火貨源充足,借機大敲竹杠,發橫財。”阿誠如實相告。“我也風聞,明董事長出入過軍火黑市。”“這是真的。”阿誠繼續坦誠,“明氏家族企業中有礦業,礦主買炸藥用於開礦,隻是現在是戰時,情況比較特殊,通過黑市買賣,可以免除一些繁瑣的手續費,這在礦業生產上不是秘密。而76號就不同了,他們控製了軍火買賣,可以賣給自己,也可以賣給出價高的人,哪怕是敵人。”南雲造子的眼光犀利起來,問道:“這個阿三,現在在哪?”“死了。”“僅有的線索斷了?”“事前我跟梁先生提過。”“你揭發過阿三?”“我隻是旁敲側擊了一下。”“梁處長什麼態度?”“他說情況很複雜,叫我不要蹚渾水。”南雲造子幽幽地看著阿誠,頓了一下:“你告訴明長官了嗎?”“沒有。”南雲造子一直盯著阿誠,暗忖著不說話。阿誠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您信嗎?”南雲造子淡淡一笑。阿誠道:“明先生的意思,買賣軍火是一條軍政利益鏈,一旦牽涉進去就雞犬不寧。再則說,明先生雖然掛著特務委員會的頭銜,那也是個虛銜。明先生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在複蘇經濟上,政治上他中庸保守,不願意拋頭露麵,我就替他周旋轉圜。”“我真該早點請你出來喝酒。”“我不打算當您的眼線了。”“為什麼?”“您知道大小姐那件事。”南雲造子點點頭。“我已經膽戰心驚了。”阿誠為難道,“如果明先生再知道我私下裡跟您見麵……我把錢退您吧,我想改過自新。”“以自我為中心的改過自新?權力、地位、榮譽,你都得不到,唯一能得到的就是錢了。”“一個下人沒有奢侈到可以選擇工作,或者為誰工作。而且,明家對我有恩。”“你情願為所謂的家庭和睦做犧牲?”“我不希望彆人罵我是忘恩負義,狼子野心。”“那就是有野心了。”阿誠語塞。“我保證,絕對不會對明家造成任何傷害,監視明樓為的是更好地保護他。你隻要過了自己這一關,就能脫胎換骨真正成為一名帝國的朋友。”南雲造子太了解阿誠對明樓的忠心,而若想讓他全心全意地為自己工作,隻能從明樓下手。“您讓我再好好想想。”南雲造子點點頭。阿誠看看手表:“我想我得走了,今天是除夕,我還要布置明天早上祭祀。”南雲造子客氣道:“我不留你了,希望下次見到阿誠君的時候,你能有一個令我滿意的答複。”阿誠站起來,禮貌地告辭,推開門的一刹那回頭道:“我想您今天可以去上海飯店86號貴賓房看看汪處長,她的叔父今天遇刺了。您去看望她,她一生都會記著帝國的恩情。”南雲造子溫和笑道:“謝謝,阿誠君的消息來源的確很快。”阿誠頷首轉身剛要走,南雲造子又叫住他:“阿誠君,聽說你的養母今天回家了。”阿誠臉色一變:“南雲課長不隻是監視明先生啊,連我這個不起眼的小嘍囉也盯著。”“借用一句中國話勸勸阿誠君,母子哪有隔夜仇。”南雲造子勸道。阿誠冷笑:“中國人還有一句話,自作孽不可活!”說完,關上門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出了房間。南雲造子陷入深思,她想起不久前和岡田芳政的一段談話。“你把‘孤狼’從東北調回來,有什麼新打算?”岡田芳政問。“我很抱歉。”南雲造子愧疚地說道,“許多帝國的功臣,在‘櫻花號’事件中,連屍骨都沒有找到。我需要可靠的情報來支撐住殘局,‘孤狼’有這個先決條件。我懷疑明樓……”“你懷疑他?為什麼?”“不僅僅是明樓,還有76號,這麼機密的情報,怎麼可能外泄呢?在這個以出賣和陰謀為生的行業裡,沒什麼不可能。”“希望南雲課長能夠迅速織成一張由自己掌控的諜報網,而不是假手於76號。”岡田芳政很有深意地點頭,“我支持你。”“謝謝,岡田君。”回轉心神,南雲造子麵色嚴肅地叫道:“來人,去上海飯店。”南雲造子走進上海飯店,敲響貴賓房的房門,稍等了一會兒,房門被緩緩打開,汪曼春看到是南雲造子有些驚訝,此時的她多麼希望來探望自己的是明樓,可惜不是。“汪小姐,你還好吧?”看著汪曼春紅腫的眼睛,南雲造子安慰道,“我知道令叔父今夜被害的消息,特地前來慰問。”汪曼春雖然失望,卻也很禮貌:“謝謝南雲課長。”“汪小姐不請我進去坐嗎?”汪曼春感到了自己的失儀,立即打開門:“南雲課長,請……”南雲造子走進房間徑自坐在了沙發上,汪曼春給南雲造子斟了一杯熱茶:“南雲課長,請喝茶……”南雲造子品了一口茶,道:“我知道,汪小姐和明先生曾經是一對戀人。”汪曼春沉默著。“我一直覺得如明先生一般睿智優秀的男子,人到中年,還沒有結婚,一定是有故事的。而汪小姐一定就是這個愛情故事的女主人公,我說得沒錯吧?”“南雲課長,我叔父今夜剛剛過世……”“為什麼明先生不陪著你呢?”南雲造子截斷道,“這個時候,女人最需要的就是關懷。”南雲造子的這一句話就戳中了汪曼春的痛處,心中一緊,眼眶有一股潮熱的霧氣模糊了視線。“看來汪小姐的心,還沒有力量成為明先生的家。”“您說得對,我的心太小,他的欲望太大。家族、事業、女人,他一樣都不會放手。”汪曼春正了正身子,冷淡道,“他是個很冷酷的人。”“不,汪小姐,他不是一個冷酷的人,他是一個還沒有力量走出家族陰影的人。”南雲造子道,“南雲此次前來的目的,是懇請汪小姐一定要振作起來!令叔父的死,我很痛心。哭是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濫殺也於事無補,我們要想在上海灘站穩腳跟,就一定要設法鏟除抗日分子隱蔽的巢穴。你,就是最合適的人選。”“我?”“有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說了,你覺得明先生的大姐……”“明鏡?”汪曼春看著南雲造子,一字一頓道,“她是共產黨。”南雲造子的臉上泛起光澤:“我要看到證據。”“如果找到證據了呢?”“我會替你殺了她,而且,我保證明先生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是你的傑作。”“為什麼幫我?”“因為你是大日本皇帝陛下的忠誠獵犬,我們誌同道合。鏟除上海灘上的共黨組織,穩定汪精衛政府的大局。若如你所言,明鏡真的是共產黨,我鏟除後患,你除去絆腳石。”“您得到榮譽和權力,我得到愛情。”“各取所需。”“能告訴我,您的具體措施和辦法嗎?”“我手上有一枚棋子,可做你的耳目、喉舌。”“誰?”“孤狼。”汪曼春疑惑地看著南雲造子,她猜不出她接下來想做什麼,但她又渴望與南雲造子合作,就算不是為了叔叔,為了明樓,這種想法也早已在她心裡根深蒂固。阿誠一回到家就看見明樓還坐在小客廳裡看文件,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表,說道:“大哥,歇了吧,已經淩晨三點多了。”明樓點點頭,道:“你也歇了吧,明天一大早,還要祭祖。”“我想還是去廚房先看一下明天的祭品,阿香一個人肯定應付不過來。您先睡吧,到時候我叫您,您還能睡三個鐘頭。”“辛苦了,要是桂姨搭把手的話……”明樓突然停住話頭。看到阿誠臉色不善,明樓知趣地道:“當我沒說。”起身回了房間。阿誠鬱悶地走進小廚房,看見桂姨的背影,頓時有一些不自覺的慌亂。桂姨聽見門響,一回頭就看見了阿誠,臉上不由得漾出笑容。阿誠看見桌子上祭祀用的菜品被擺放得錯落有致,很顯然是在廚房裡忙碌了兩、三個鐘頭。桂姨在阿誠的目光下顯得十分窘迫,說道:“阿香睡了。”阿誠“嗯”了一聲。“我,我原本不想來麻煩明家的。鄉下太亂了,老家的房子被日本人的炸彈給毀了,我,也差一點被炸死。”阿誠心裡有些慌亂,也不接話。“要是炸死了,我也就解脫了。偏偏自己好好的,沒了住處。這幾年我在鄉下乾農活,風裡水裡的,落了一身的病,風濕病愈來愈嚴重。”桂姨繼續說著,阿誠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我找了一個老中醫給看了看,說是再不好好保養會癱瘓。我真的是無路可去了,才到上海來的。我也無處投奔……”桂姨不顧阿誠是否在聽自己說,竟說著哭了起來。阿誠想說話,但是不知道說什麼。“阿誠,好也罷壞也罷,我們也算母子一場,過去的事情,你就彆再記恨了。我也老了,也得到報應了!你也該……”“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你好也罷,壞也罷,跟我沒關係。”阿誠冷冷地截道。“你?”阿誠轉身正要走,桂姨突然叫道:“等等,要走也是我走。”狼狽地從阿誠的身邊低頭走過。阿誠沒有動。桂姨走後,阿誠走到桌子邊上,看見一碗隻吃了一半的陽春麵,伸手摸了一下溫度,麵條還是溫熱的。很顯然,自己沒讓“養母”吃完一碗充饑的麵條。阿誠當下心頭一陣酸苦。大年初一的清晨,明鏡就帶著兩個弟弟進入小祠堂,拜祭祖父母及父母。明樓和明台也換了黑色的西服,依次跪拜,上香。祭祀完畢,明鏡叫住了明樓,明樓明白姐姐的意思,示意明台先出去。明台點點頭,順手關上了門,但並沒有立刻走而是站在門口聽了一兩句,一聽是談論關於桂姨的事,才下了樓。明台在客廳裡看見阿誠不停地打著電話,側著身子,聽到阿誠斷斷續續地說:“梁先生,軍票暫行停用,香煙和糖是政府專賣的。我跟你說,你彆死腦筋,分行和支行可運作的,錢莊也可運作。動動腦子……對啊……”明台放輕腳步,趁著阿誠打電話,溜進了明樓的書房。書房很寬敞,方方正正的辦公桌上擺著文房四寶,桌麵潔淨得一塵不染。書櫃緊貼著一麵牆,全是玻璃框鑲嵌的窗。隔著透明玻璃可以看清書目,隻不過,書櫃門是上鎖的。明台看到書案上的黑色公文包,正要動手去拿,書房的門此時被推開了。阿誠站在門口:“大哥的書房平常不讓人進來,你是知道規矩的,彆為難我。”明台不自然地掃了一眼書櫃:“我就是找本書。”“要找什麼書?書單子儘管開來,我替你找。”“阿誠哥。”“現在先出來坐。”“阿誠哥。”明台有些不高興了,“這裡是我家……”“你再不出來,我就不客氣了。”明台看他一臉正氣,趕緊投降道:“我走,阿誠哥你彆生氣,我這就走。”走到門口,側著身子躲著阿誠的眼睛,抬腿剛要跨出門,阿誠又問了一句:“你想找哪一本書?”“有關十五世紀……歐洲文藝複興的……”明台稍微一頓,“但丁的《神曲》。”“有倒是有,拉丁文版的,你要嗎?要我就給你拿。”阿誠想也不想,脫口道。明台點頭:“要。”“你等一下。”說著走進書房,從口袋裡掏出一大串鑰匙,打開書櫃,很熟練地替明台取出一本拉丁文版的《神曲》。“我還想看騎士冒險的。”明台仰著脖子朝上看,“上麵有《十字軍騎士》,我看見了。”“大哥說,這種書少看一點為好。”“反侵略的!我偏要看!”明台不依道。阿誠仰著頭望了望書架,書的位置很高,根本夠不到,無奈地看了明台一眼:“等著,小祖宗,我去拿個梯子。你站這老老實實的,什麼也彆動啊。”明台很聽話地點點頭。“我馬上就回來。”說完,阿誠輕輕帶上門走了出去。趁此機會,明台跑到門邊趕緊落了鎖,用最快的速度打開了明樓的公文包,迅捷地從裡麵取出一份文件。隨即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偽裝成打火機的微型照相機,動作嫻熟地翻拍起來。忽然聽見過道上有聲音,又迅速把文件放了回去,把皮包放好。再快步跑到門前,主動打開門。阿誠正拖著一個小扶梯過來,看到明台微一皺眉:“站在門口乾嗎?”明台笑笑:“幫把手。”“你不添亂就行了。”阿誠把梯子推進屋,爬上梯子去取書,拿到書正準備下來。明台眼尖,一下看見明樓的文件包上有一顆金色扣子鬆了,眼看自己又沒時間扣緊,忙開口問道:“阿誠哥,是中文版嗎?”“是啊,書目上也是中文啊。”“那我不要了,我要讀原版。”“原版?原版可是波蘭語。”“那,我要拉丁文版的。”“你拉丁語不是沒考及格嗎?”明台很認真道:“正因為沒考及格才要讀啊。”“那你得等久一點,我替你找找,在哪一格呢?”阿誠又放下書,想了想,在書櫃上翻找著。明台的手背在後麵,很快將文件包的摁扣複原。“找到了,不過是殘本,可能是大哥在加路賽爾橋的舊書鋪裡買的。”阿誠拿著一本重新粘貼過封皮的舊書很惋惜。“對,大哥喜歡那裡買書的感覺。好像舊書鋪裡的書都沾了前輩學究的腐氣,其實,全是灰塵裡的臟。”明台奚落著明樓,自己都覺得含沙射影的刻薄。阿誠就像沒聽懂一樣,慢慢地從小梯子上下來。明台接過阿誠手上的書:“謝謝阿誠哥。”阿誠鎖了書櫃。兩個人從書房裡一起出來時,明台親眼看著阿誠把書房的門反鎖了。“阿誠哥,我記得你在巴黎的時候談過戀愛,那個姐姐很漂亮,叫……什麼來著?”明台突然開口問。“蘇珊。”“對啊,我第一眼看見她,就想要追她做老婆。”阿誠笑起來,臉上終於有了幾分自得。“為什麼你不留在法國,而選擇回國呢?”明台不解地看著他,問道:“你應該去爭取屬於自己的戀愛和自由。”“你想說什麼?”阿誠仿似聽出了明台話裡的意思,麵無表情地反問道。明台顯得有些猶疑:“我大哥,在替新政府做事,是嗎?”“家裡不準談政治。”“我就問問,他到底是不是。”“大年初一彆討打啊。”“那阿誠哥,是不是……漢奸?”阿誠盯著他:“大哥替誰做事,與我無關。我隻知道,自己在替大哥做事。”阿誠回答得滴水不漏,“滿意了?”“阿誠哥,自古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能清晰地分辨出,哪種顏色為朱,哪種顏色為墨嗎?”阿誠微笑著反問。“說得好。”明台由衷讚了一句,“你能告訴我,你自己知道自己是哪種顏色嗎?”“其實,顏色在不同人的眼底是不同的表現,盲人的眼底全是黑暗,色盲的眼底皆是黑白與灰白。”阿誠自得道,“正常人眼底才有赤橙黃綠青藍紫呢。”明台聚精會神地聽著,他的姿態就是讓阿誠儘情發揮。“你是學過幾何課的,用幾何的原理來回答你的問題就比較簡單且直接了。一維直線有前後,比如阿誠;二維平麵多左右,比如大小姐;三維立體添上下,比如你。”“阿誠哥,我真服了你,你不愧是從小跟著我大哥長大的,連學究氣息都能模仿到家。”明台用書拍了一下阿誠的肩膀。此刻,明樓從樓上下來,聽到這話,問了句:“你們在說什麼?”“大哥。”明台笑著往樓上去,“阿誠說你是四維空間。”明樓茫然:“什麼意思?”“你問阿誠。”明台調皮地把“皮球”踢開,“我到大姐房間去讀書。”說完,低頭笑著從明樓身邊歡快地跑過,上了樓。“慢著點,彆摔著。”明樓知道,明台去明鏡那裡做免費“圖書朗誦員”,討明鏡歡喜去了。這是明台要“犯事”的小前奏,和阿誠對視了一眼,問道:“沒事吧?”“順風順水,他迫不及待地想利用我們的渠道獲取情報。”明樓和阿誠走進書房,“他來過了。”明樓淡淡道。“是。手腳很麻利。”明樓打開公文包,拿出文件,看著第一份上麵寫著“軍需部購貨計劃時間表”的文件,笑說道:“他投石問路來了。”“嗯,有目的的友好會談。”阿誠說,“明台是聰明人,看似透明,其實複雜。”明樓一擺手,阿誠就不再說下去,轉移話題道:“您吩咐我從機要室的‘銷毀間’下手,獲取一些日本軍方來往公函,很困難。我想法子弄了些碎片回來,複原了幾份有關第二戰區的炮火封鎖線區域劃定的文件,我擱在您文件抽屜的第三格裡。”明樓伸手拉開抽屜,拿出一份拚湊好的文件,從文件的整潔度不難看出,阿誠很用心地把文件重新粘貼、吹風、熨乾過,放在桌麵很清爽。阿誠繼續道:“大小姐前天在香港銀行租賃了三個保險櫃,其中有兩個,當天下午就有人存放了貴重物品,估計大小姐是在替他人作嫁衣裳。”說著,將一張很薄的小卡片放到明樓書桌上,上麵是三個保險櫃的號碼。“梁仲春的妻弟童虎,最近在外麵很囂張,抓了不少青年學生和抗日激進分子,沒有一個是貨真價實的。梁仲春卻處處炫耀,替妻弟撐場麵,汪曼春與梁仲春遲早會有一場惡仗。”阿誠繼續彙報著。“好,真的能夠狗咬狗,就再好不過。”明樓說,“阿誠你辛苦了。”阿誠一愣。明樓反應過來,用手指了指樓上,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不過,他答應了明鏡替桂姨做說客,就算明知不該說,也隻好硬著頭皮說了:“阿誠,你要知道,有很多事情,我是說家裡的事情,不是由我一個人說了算,也不是我能改變的。”阿誠不答話。“隻要你說讓桂姨走,我一定會尊重你的意願,讓她離開。不過,我看她的確改變了不少,也許生活的艱苦改變了她的性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為什麼不多留給彼此一點時間呢?我不會勉強你附和明家任何人的決定,包括大姐在內,都不會替你做決定。桂姨的去留,取決於你。”“我不想看見她。”阿誠很乾脆。“好吧。”明樓說,“今天下午,我讓她離開。”“謝謝大哥。”說完,轉身出了門。明樓翻閱那一份粘貼過的複原件,雖然有些文字遺失、有些數字模糊不堪,但是依舊能夠看到全貌:日軍甲種師團,2.4萬人集結:我十八集團軍115師、120師、129師,決死一縱,對敵決戰在即。破損的文件裡隱隱約約凸現出濃濃硝煙,炮聲滾滾,一片血海。明台半躺在明鏡的床上,床上擱著鮮亮的綢緞鋪蓋,正好給明台用來做了鬆軟的靠背,正大聲地用蹩腳的拉丁語朗誦著的片段,他知道明鏡聽不懂,就是在姐姐麵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語言才華。這一招也果然奏效,明鏡也聽得歡喜,雖然不知道他讀的對不對,總之,像那麼一回事。明台想著自己在港大“退學”的事情,還在嚴格封鎖中,今天是大年初一,明鏡又這樣高興,要不要冒險說出來?再一看到明鏡滿足的笑容,又躊躇了。此時,阿誠敲門走了進來,明台為了在明鏡跟前保持自己的“語言天才”的形象,立刻住嘴不讀了。“大姐,您找我?”阿誠垂手侍立。“阿誠,你坐吧。”“我不坐了。”阿誠語氣低緩,“您有事儘管吩咐。”“阿誠啊。”明鏡微微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因為桂姨的事情,心底不痛快。童年的痛苦,不是說忘就能忘的……桂姨在鄉下替你做了件棉袍,她自己也說粗針麻線的不討好。可是,她千裡迢迢的也背來了,你好歹就收著,給一個薄麵吧。下午,我就安排她走,你禮貌上送她一下。”阿誠不答話,雙手攥成拳頭。明台合了書卷,滾到床沿邊上,支99lib?著頭說:“阿誠哥為什麼這麼討厭桂姨啊?我看桂姨很可憐啊。”“小孩子不準插嘴!”明鏡嗬斥住明台。明台又滾回床中間去,假裝看書。“阿誠……我知道不該勉強你。”阿誠的手舒展開,從明鏡身邊的雕花小桌子上拿起了棉袍:“我下午一定出來送她。”沒有說再多的話,正準備要退下,又被明鏡叫住。“阿誠,原諒她吧,她也老了,醫生說,她當年隻是一個可憐的狂想症患者。”阿誠沒說話,雙腿像灌了鉛似的,慢慢退出明鏡的房間。手上拿著棉袍,走到過道上正好碰見桂姨。桂姨瑟瑟地躲著他的目光,阿誠卻冷著一張臉看著桂姨從自己身邊走過。阿誠回到自己房間,有點頭昏腦漲,情緒不穩定。他把那件棉袍猛地扔到椅子上,看著那件來之不易的“懺悔”禮物,自己養母送給自己的第一份新年禮物,在自己最不需要的時候,用來換取所謂“親情”的禮物,哭了。他承受過十年的苦難,受了十年的折磨,桂姨在他心目中猶如一個巫婆,永遠呈現的都是幽暗的背影。桂姨的色彩是幽暗,帶給阿誠的影像也是沉重。阿誠是兩歲左右被桂姨領養的,初來時,真是愛得很深,穿的、吃的、用的都是桂姨自己花錢買。桂姨連明樓上好的舊衣服都不給他穿,桂姨私下說,她兒子就算穿得差點,也是穿新不穿舊。阿誠不知道是哪一年變了天,不記得是幾歲開始的,大約是五歲吧。桂姨就像瘋了一樣,夜晚直愣愣地拿眼珠子瞪著自己。沒過多久,桂姨就變成了兩張臉。人前疼著他,背後下刀子。小阿誠每天天不亮就被桂姨用雞毛撣子趕起來,去搬煤,去燒水,沉沉的木頭,逼著他用斧頭劈。他時常餓著,饑寒交迫,餓昏過去,就是一頓暴打。要不是明鏡和明樓一次偶然路過桂姨家,鬼使神差地發現了一個被桂姨折磨得奄奄一息、傷痕累累的小奴隸,他早就被這個殘忍的“養母”虐待死了。明樓少有動怒,在家裡,在明鏡跟前從來都是和順有禮的。這一次,明樓做了主,為了阿誠。他叫人把桂姨的東西收拾好,全都擱在大門口,等桂姨回來,就叫她走人。明鏡雖有些舍不得桂姨,畢竟做了十幾年的工,主仆間有了感情,但是看見阿誠身上的傷,也就寒了心。桂姨回來才知道大局已定,她在公館門口哭了很久,求大小姐原諒自己,卻沒有任何人出來搭理她。她在門前一直哭,說自己做了十幾年的工,明家不能這樣對待自己。明樓叫仆人出去告訴桂姨,明家不會支付她工錢,如再糾纏,就報警,告她虐待養子,告到她坐牢受審!明樓叫人放話給她聽,你要折辱一個孩子,你要虐殺一個人,我就偏要他成材,成為一個健康人,一個正常人,一個受高等教育的人。不會辜負你抱養這個孩子的初衷。桂姨聽到這些話,心知肚明,也就徹底灰了心,從此以後消失在茫茫上海灘。據說,她回東北老家了,再也沒人看見過她。三、四年後,明鏡接到了桂姨的書信,除了懺悔就是難過。後來,桂姨去看了醫生,還出了一張“精神狂想症”的診斷書,說自己一直在服藥看病,生活過得很不如意,也很拮據。明鏡始動了憐憫之心,開始寄了些錢接濟她。從此後,桂姨與明家繼續保持了書信往來。阿誠出國後,據說桂姨曾經回過上海看明鏡,隻是沒在家裡住,依舊住在教會的收容所裡。後來,桂姨就不知所蹤了。阿誠曾經想過,有朝一日,這個內心陰暗、狠毒的婦人,會因為貧困、疾病、饑餓來乞求自己收留,讓他好好出一口十年來的惡氣。如今,她來了。雖說不如自己想象中的落魄、潦倒,但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得意和快感。這樣一個毒打自己的毒婦得到了應有的下場,而且,厚著臉皮到自己眼底來討生活,自己該高興了,為何卻如此難以忍受。他感到壓抑和難過。他寧可她在鄉下過得富足點。阿誠心尖酸楚,淚如雨下。他自己搞不清楚為什麼哭,可就是想哭。忽然,他聽到了門口有細微的腳步聲,他聽出來,是明樓的腳步。終還是承受不住壓抑,控製不住難過,哭得很傷心。明樓聽到細微的哭聲,微微歎息,他想,阿誠太善良,善良到委屈自己的心,也要去顧全一個差一點虐殺自己的人。濁世間,有這樣一個善良的孝子,實屬難能可貴。下午的陽光很好,絢麗奪目。明家公館的草坪上,一地都是昨天夜裡綻放後粉身碎骨的花炮彩屑,一片浸了水的紅色和冰水沾親帶故地粘著落在濕濕的草坪上,滿眼都是新年紅色的喜慶餘暉。明鏡和桂姨一同走出來,明台和明樓跟在兩人身後,出於禮貌地相送。阿誠拎著隻皮箱最後一個走出來,快步地走到門口替桂姨叫了輛黃包車。桂姨跟明鏡說著家常話,她的眼光幾乎全都落在阿誠身上。眾人都注視著阿誠的一舉一動,看見他把桂姨的行李箱擱在了黃包車上。桂姨知道,自己該走了。托了明鏡的手,又說了些感激的話:“大小姐,我走了,找到新東家後,我還會來看你。”明鏡點頭。桂姨始終都很畏懼明樓,所以跟明樓隻是微微頷首致謝。明台倒想跟她熱絡熱絡,可是,看見一家人都繃著,也不敢太放肆,隻對著桂姨嘻嘻一笑,說了聲:“再會。”一種莫名的傷感情緒縈繞著大家。桂姨走到阿誠麵前,說了聲:“謝謝。”阿誠淡淡回了句:“保重。”母子倆從彼此憎恨,再到彼此生疏,用了整整二十年漫長的時光。阿誠看到桂姨的腿有些不利落,從前虎虎生風的猛步,到現在步履蹣跚的一副衰相,心裡竟有了些不忍。他看見桂姨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渺小且卑微,動作遲緩,反應遲鈍,她的雙肩有些微微聳動,能感覺得到她在哭。阿誠快步走過去,叫住了黃包車夫,伸手就把桂姨的行李箱給拎了下來,然後,頭也不回地給拎回去了。阿誠感覺,自己放下皮箱時,心情沉重,直落千丈,自己拎起皮箱時,心如朗月,輕巧萬分。母子間的情感從這行李箱的一放一提,徹底回到原點,重新開始。明家的人心中頗多感觸和喜悅。明台追著阿誠跑回去,笑著追問:“阿誠哥改名叫純孝哥了,不,叫諒哥……叫孝(笑)哥好不好?成天都可以笑嘻嘻的,不用板著臉。”明鏡倒是心裡很溫暖,明家畢竟培養了一個懂得諒解的善良人,她怕明台口沒遮攔地胡鬨,桂姨的麵子下不去,嗬斥著明樓說:“去把那小祖宗的嘴給貼了封條,不準他胡鬨。”明樓淡淡一笑。陽光真的很絢麗,直射到每一個人的心窩。夜色迷離,天空灰蒙蒙地落著小雨,細雨紛飛的街道上,明台穿著長而寬的黑色皮風衣站在昏黃的街燈下點燃了一支煙。無名指上戴著一顆明亮的“翡翠鑽戒”,目光銳利地盯著街對麵的一家月色咖啡館。身邊有不少過往的洋車經過,車輪碾壓在積了水的青石板上,不時有淤積的雨水濺起水花。明台的手指上把玩著打火機,開著,關著,看看火苗,看看街景,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在街邊又站了一會兒才昂首闊步穿過大街,直奔對麵邁爾西愛路的月色咖啡館而去。門被推開了,隻見明台頭發上抹了發蠟被燈光照得光亮,嘴裡叼著香煙,雙手插在皮衣口袋裡。皮衣裡穿了一件花花綠綠的格子衫,襯著整個人都有點輕浮味道。有“客人”很注意地回頭看著他,像一個引人注目的焦點,又像是一支風向標,吸引著咖啡館裡每一個人的目光。咖啡館裡燈影迷離,花衫人影,分坐著四、五座客人。每個人都像是揣著心事般一副嚴肅、緊張的表情。明台環顧了一圈,若無其事地走進去,步履輕盈,姿態華麗。“是他嗎?”“這個人怎麼有點眼熟?”“要行動嗎?”“等信號。”有人在故作平靜,有人在懷裡摸著硬邦邦的槍,蓄勢待發。然而,咖啡館裡所有的一切都被明台儘收眼底,他嘴角帶著不屑的笑意,神情倨傲地掃視著客人們,突然好像發現了什麼新大陸似的,朝靠吧台的第一個位置走去。程錦雲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裡,臉對著昏黃的壁燈,顯得有些憔悴和疲憊。手平放在咖啡桌下麵,麵前是一杯已經冷卻了的咖啡,看樣子大約已經枯坐了很久。“小姐?你在等人嗎?”明台笑嘻嘻地湊過去,輕浮的笑靨,似乎一腳就滑進了他另一個紈絝子弟的生活世界。程錦雲直接無視他。“小姐,你不介意的話?”明台禮貌地申請坐下。程錦雲壓低著聲音道:“馬上離開。”“小姐你很有個性,我喜歡。”明台卻拉開了椅子坐下,張狂地打了一個響指。程錦雲一下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的翡翠鑽戒,給了她一個暗號,極強地刺激到程錦雲的神經,她猛地來了精神,一雙眼睛睜得雪亮。一名服務生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先生,您需要什麼?”“跟這位小姐一模一樣。”服務生的目光陰沉地落到程錦雲臉上,說:“好的,先生。”躬身退下。“小姐,你臉上的氣色不太好。”明台的右腳翹在左膝上,在咖啡桌下悄悄延伸下去,皮鞋尖踢到程錦雲的膝蓋。程錦雲將戴著手銬的手伸到咖啡桌下,快速伸出來,摸到明台皮鞋裡,取出一根細鐵絲。咖啡館另一座,76號的童虎和一名特務正在關注著明台的一舉一動。“要動手嗎?”特務問。“再等等,彆抓錯了,抓錯一個浪蕩公子事小,漏網了大魚就功敗垂成了。再看看,誰也跑不了。”說完,童虎回頭示意服務生去聽聽他們在說什麼。“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天使,真是美得耀眼……”明台自顧自地說著。程錦雲用細鐵絲開著手銬。服務生端了杯熱咖啡遞到明台麵前,然後又繞到童虎桌前,示意他一切正常。明台回顧左右,微笑著:“偏偏你來了,奪走了我的夢。”“你做了什麼夢?”程錦雲也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明台笑笑:“愛情夢。”邊說著邊用腳尖點著程錦雲的膝蓋,借著西餐長桌布的掩護,發送著摩爾斯密碼:你負責左邊三個,其餘歸我。“換言之,你奪走了我的愛。”明台一臉調皮地側頭望著程錦雲。“這個罪名有點大。”“想補償嗎?”“有機會嗎?”明台把一隻長腿斜下來,程錦雲從他褲管下摸到一把捆在小腿上的手槍,穩穩地接住了槍。童虎看他們聊得很開心,說道:“這個女共黨很狡猾,她想讓我們把這個搭訕的花花公子當接頭人抓起來。我很了解共產黨的一貫作風,他們為了保護自己的同伴,不惜犧牲自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引誘一個孩子來做擋箭牌。去,把那不知死活的少爺給拎走。”明台突然跳起來,指著程錦雲的臉,大罵道:“你彆不識抬舉!少爺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氣。你這種貨色也就配爺拿來壓箱底了……”程錦雲氣得臉色“黑”了,也倏地站起來。隨著程錦雲的一站,咖啡館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程錦雲站起來的瞬間,明台拔槍開始射擊,掩護程錦雲一個漂亮轉身,二人背靠背,相互掩護,頓時咖啡館裡槍火一片。關鍵時刻,於曼麗從後門衝進來,黎叔也從前門闖了進來,雙方陷入混戰。很快,埋伏在月色咖啡館裡的所有特務躺在血泊之中。程錦雲和黎叔從正門撤退,直奔街心而去。明台和於曼麗轉到後門,郭騎雲早已等在那裡,待兩人跳上了車才發動車子,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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